毛守仁
山西榆次有一家白酒博物馆,叫“白酒祖庭”。酒类博物馆不少,但口气这么大的却闻所未闻。抬望眼,题馆名者为秦含章,老先生是白酒行业的“大先生”。人物本身有分量,占辈分。酒翁说了,那自然语出有因。现在,酒的年代越长,价位越高,五年一个价,十年又一个价,祖庭,那价值高几何?只有饮者留其名了。
白酒博物馆果然老得其所,我想便是甲骨文“醴”里也有它的地儿了。老酒展出的自然大都是酒瓶、酒器,没酒了,看什么?看这瓶子呀!
老年间的酒器真够精美,光器皿也值好些钱。质地、造型,就把远古时代的风度留了下来。进了博物馆,书画家满建忠一眼就瞄上了一件,应该是当时晋中盆地窑口的珍品,浑身甜白,好个白釉,即便陈列陶瓷馆也不逊色。
这些器物上多写有诗词。诗词伴酒,是件雅事。从大李、小李、大杜、小杜,到苏轼、李清照、薛涛……凡诗人文人,也即酒人,与酒有不解之缘。于是酒器上,都留有他们醉眼朦胧的诗眼。这种心思,现在少见了,离浪漫竟也远去了。
想必是大约白话文还达不到与酒就伴的份儿。
过去,酒是有范儿的。祭酒那级别多高?国子监祭酒,主管国家级学院,那是多么令人崇敬的文化官员,举杯祭天,他才有这资格。
酒仙李白一句话,半开玩笑半醉意,牛得上了天,“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便是所谓“国母”贵妃,她不醉酒,还登不上戏台,上不了梅博士的身段呢!白酒庭堂酒气氤氲,秦老之声钟鸣鼎盛,回音袅袅,就是满屋的酒坛、酒篓、酒罐、酒折,带着酒痕、甲骨文、隶书、篆刻,带着窑变而丰富多彩。
博物馆还有一分情致,因它设榆次。榆次是山西商业重镇,馆内展品与晋商,就像黄河一般源远流长。从元代白酒点化现身,到清代称雄一世,万里商路万里酒路,逶迤而来;跨入民国,又见到汾阳汾酒为代表的白酒滥觞,各种各样的酒文化做了个足。细细看去,不只是晋商的兴衰,还有晋酒不声不响地进入社会变革的世风世态。
高原高粱,酒之母;晋人晋曲,酒之父。几浸几折,数酵数蒸,若似八卦炉炮炼,又似太上老君气性,玉浆琼液,形质尽异,不可再识。嬗变之时,得道成仙。
在博物馆的展品中,有几个木牌子,形状如戏台上的回避肃静道具,方头杏脑上有几个字。我们同去的崇德看见不面生,他说:“我家也有这样的字。”過年时,在祖宗的神主前摆着。
原来,在正月里,县太爷要请乡村德高望重的长者来吃顿酒,级别不同,分为“乡饮大宾到乡饮耆宾,乡饮介宾”。崇德的老爷爷是“乡饮介宾”,因为他曾是本村“永吉当”的掌柜,把当铺开进城,也算是有点地位的老人。这类吃过县太爷请酒的人,都留下了各自的身份。
唯有饮者留其名,这有点像“百叟宴”,吃完、喝完,还是拿得出手的荣誉。虽是县级版,但也可以上祖宗牌位,送葬时与“视同进士出身”一个类型,可以书于铭旌之上。
酒也有品级。汾酒,当年参加巴拿马评奖会获奖的一块匾就摆在这里。从世界大会上扛回来后,事如春梦了无痕,再没人把它当回事。村里人把它反过来做了饭桌,既实用也避难。十年浩劫,蓬头垢面,碰巧躲过。
说起真文化,不能绕过诗词曲戏。
白酒起步元代,山西正逢文化异军突起,民间大戏簇拥着一代风流,高手曲高和众,所谓元曲大家,生于斯长于斯,他们吟唱“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其实,泥炉小火,正筛着一壶杏花村老白汾,与两三知己,醉里且贪欢笑?
展馆也就三四间房屋,放不下大庙堂,然而设在厅内那座小小的神庙,却让我留连忘返。这是酒神庙。
庙前大曲设供,虽然此曲不是彼曲,开不得口,却是点化白酒的妙物。山西白酒便出脱得清纯亮丽,暗香盈袖,自此,才云蒸雾绕,比老祖的酒“醴”提高了几十度。
从供品“曲”的色相来看,这一定是太原名坊“广源兴”的产品,是工匠赤脚踩出来的。“曲”也腿长,不仅三晋的“缸坊”离不了,百姓发个醪糟也不能离,远近都来这太原开华寺拉广源兴的曲,而且过了太行在衡水长期供应。《镜花缘》里的冀州衡水老白干就用着晋商的曲。再往远,到汉口更是走俏,汉口一地就有百余酒坊,以江夏辛氏为最。据说连神仙都馋,每次来酒肆饮酒,一饮便醉,不记得付钱,后来自己也觉酒钱欠过久,于是随手捡片桔子皮,在墙上画只鹤以作酒钱。以后酒客来此,拍手邀它献歌,它竟能下来蹁跹起舞。于是此地起楼名黄鹤楼,想来那长江大小船只,都离不了酒,离不了乐,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后来,汉口的汉汾酒改名为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留有黄鹤楼,犹有同名梆子为名酒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