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斋
南京是块风水宝地。南京也是历经磨难之地。千载传承数次更名,这座城市或许并不是自始至终都以“南京”这两个字出现在史册里,却用不同的名称,默默记录下一页页历史,一个个故事。
南京的别称有很多,金陵、建业、扬州、建邺、建康、秦淮、升州、蒋州、冶城、越城、石头城、秣陵、上元、白下、集庆、应天、江宁、天京等都是人们曾赋予她的名字,“六朝古都”“十代都会”又将这座城市的“王气”汇总,总结出这样两个带有朝代更迭气息的名字。在这些别名中,有一个独特的称谓与一位女子相关联,简简单单的名字却偏偏写就了一段传奇故事。
在南京的别称中,有一个极简单的叫作“白门”,六朝皆都建康(今南京市),其正南门为宣阳门,俗称白门,故名。在诸多史料、诗词中,白门两个字也被特特点出来代指南京,《南齐书·王俭传》:“宋世外六门设竹篱。是年初,有发白虎樽者言:‘白门三重门,竹篱穿不完。上感其言,改立都墙。”明代吴从先的《徐郎小传》:“芳固吴儿,父以负犇白门,因依常侍为命。”《儒林外史》第三五回:“小弟坚卧白门,原无心於仕途。”清代赵翼《金陵》诗:“不到金陵廿六年,白门烟柳故依然。”这两个字,写史的不避讳,写诗的更不避讳,却被皇帝狠狠地嫌弃过,《南史·宋纪下·明帝》:“宣阳门谓之白门,上以白门不祥,讳之。尚书右丞江謐尝误犯,上变色曰:‘白汝家门!”朝宋明帝刘彧,也就是这个避讳“白门”二字的主人公属于日常迷信的一派,总觉得白门不太吉利,不许大臣提起,当臣子不小心提起时,这位皇帝勃然大怒,骂道:你才白门,你全家都白门!
做皇帝的有诸多忌讳,平民百姓家却顾及不上那些吉利不吉利的条条框框,尤其是娼门中人,生计尚且飘零,更别提忌讳了。寇白门,就是这样谈不到忌讳的人。
余怀 《板桥杂记·丽品》 中记载:寇湄,字白门。钱虞山诗云:“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则寇家多佳丽,白门其一也。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能度曲,善画兰,粗知拈韵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十八九时,为保国公购之,贮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谢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师陷,保国公生降,家口没入官。白门以千金予保国赎身,匹马,短衣,从一婢南归。归为女侠,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耳热,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也。既从扬州某孝廉,不得志,复还金陵。老矣,犹日与诸少年伍。卧病时,召所欢韩生来,绸缪悲泣,欲留之偶寝,韩生以他故辞,犹执手不忍别。至夜,闻韩生在婢房笑语,奋身起唤婢,自箠数十,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行,欲啮其肉。病逾剧,医药罔效,遂以死。虞山《金陵杂题》有云:“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
寇湄,字白门,有一种说法是“白门”两个字恰好表明了她的籍贯,南京。《板桥杂记》中的这段介绍只有短短三四百字,展现出来的信息量却着实不小。寇白门出身世娼之家,这个出身颇有些苦痛了。世娼这种颇为恶毒的词,或者说是一种制度,是源于朱棣,“世代为娼,不得旁出”,是这个在中国文人道德观念里毁誉参半的皇帝所做出的一条极为恶毒的判决。很不幸,寇白门的祖祖辈辈就在其中。
寇白门不像马湘兰走气质美女路线,她是真的漂亮,才气又不输马湘兰,结交的人同样可以一较高下。虽然两人不在同一时代,大经常被拿来比较,正是因为这两人都担了一个侠名。马湘兰的侠之前已提过,而寇白门的侠,在她结交的著名文人口中直白地彰显:“女侠谁知寇白门”。
女侠谁知寇白门,这句诗出自钱谦益。钱谦益,明末清初的文坛领袖,在他身上也是积攒了无数风流韵事与传奇。娶了柳如是的钱谦益认得并和寇白门交好,并不奇怪,给出这样的评语却是十分值得思考了。仔细看寇白门的一生,记载不算清晰,却留下不少豪侠气息。其中最为人惊叹的是她的第一次婚姻。
一个娼妓可以嫁到的最高门户是什么样的呢?公侯之家或许有一定的竞争力。寇白门的第一次婚姻就是嫁进了保国公朱国弼。余怀写到这一段,说寇白门之于朱国弼,就好似李掌武之谢秋娘也。在《妇人集》中,这场婚礼的描述则更详细:“朱保国娶姬时,令甲士五千,俱执绛纱灯,照耀如同白昼。”只是娶时的真心并没有维持太久,见惯了美人的保国公冷落了这个花重金迎娶的人。而在南明小朝廷的光复大梦破灭后,朱国弼归为臣虏,连带着家眷都成了战俘。
朱国弼还是不甘于就这么成为阶下囚的,生长于富贵乡的人遇事不是权就是钱,权是没了,钱还是有的,哪怕卖妻卖妾。寇白门听到这个消息后却直接对朱国弼说:“公若卖妾,计所得不过数百金,徒令妾落沙吒利之手,且妾固未暇即死,尚能持我公阴事。不若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度无可奈何,纵之归,越一月,果得万金。之后还跟着著名的段子,不知真假,却颇合寇白门的个性:传言朱国弼见到寇白门带回来的钱很是后悔,想要和寇白门重归于好,寇白门却说,当初你赎我,如今我不过是赎回你罢了。
而后,寇白门短衣,匹马,从一婢南归。归为女侠,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耳热,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也。她也想过平淡的生活,嫁了扬州孝廉,又因厌倦了平淡生活,干脆又一次回归乐籍。最后因韩生和婢女调笑,病中一气身亡。余怀写道,“老矣,犹日与诸少年伍。”那么寇白门去世时有多老呢?据考证,也只三十一二岁。
这样看来,寇白门的侠义似乎也只有千金赎人这一项,可是如果只有这一点,似乎是担不起钱谦益口中的侠。那寇白门真正的侠体现在哪里呢?有这样一种说法,寇白门的侠,在反清复明。给寇白门写诗的人可不只有钱谦益,明朝遗老方文对寇白门极为敬重,写道:“旧人犹有白门在,灯下相逢欲断肠。一到南中便问君,知君避俗远尘氛,此番不见幽人去,惭愧秋江与暮云。张生图晤甚艰难,此夕相期分外欢。只当论诗良友宅,不应概作女郎看”;吴梅村在起壬辰尽癸巳秋末之际写下“一舸西施计自深”,当时正是江浙闽海抗清义师出没风涛,大江南北人民积极响应频繁活动的时候;闵华在为《寇湄像》题诗时写道:“合把芳名齐葛嫩,一为生节一为生。”到这一句就十分直白了,葛嫩是谁?葛嫩,字蕊芳,上元人,桐城孙克咸室。“蕊芳,才艺无双,长发委地,双腕如藕,眉如远山,瞳人点漆,后归桐城孙克咸。克咸名临,负文武才略,倚马立就千言,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号飞将军。欲投笔墨盾,封狼居胥,又别字武公,纵酒高歌,好游侠邪。甲申之变,移家松江,间道入闽,授监中丞杨文骢军事,兵败被执,并缚嫩,主将欲犯之,嫩大罵,嚼舌碎,含血啐其面,将手刃之。”能和这样一位抗清而死的秦淮女子齐名,寇白门到底做了什么换得了明朝遗老的青睐与这一身的侠名,似乎渐渐显露了痕迹。
可惜的是,这个侠名满身的女子,却到底没能如愿,她没能像柳如是一样等来知己,也没能像顾横波一样安稳一声,只是在“女侠谁知寇白门”的声声悼念里,留下无数“侠”的影子供后人解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