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竞艳
(河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晚明在中国古代社会中是一个激荡变革的时代,作为社会变革重要参与者的士人群体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然而,在变革过程中,传统思想依然是一部分士人思想的底色。对固守传统思想的士人在社会风俗、士习士风、礼制等方面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进行分析,来考察他们是怎样在翻天覆地的变化中依然坚守传统,而使社会在新的社会风尚中还保持着原有的社会性质。同时,为进一步研究晚明社会在复杂的变迁中还保持传统社会态势,并未因为反传统思想的兴起而脱胎换骨提供新的视角。
风俗反映了一个时代的基本精神面貌,所以古代官员和士人都很重视风俗的醇厚。晚明士人中也不乏这样的士人,他们追求古朴、简约的民风,但现实社会的民风却令他们感到忧心忡忡。鉴于士人的社会责任感,他们纷纷记载不古之民风,以讽后人。如张瀚言,“今两都,若神京侈靡极矣,金陵值太祖更始,犹有俭朴之遗。至于诸省会,余所历览,率质陋无华,甚至纤啬贫窭,即藜藿不充,何暇致饰以炫耳目?吾杭终有宋余风,迨今侈靡日甚。余感悼脉脉,思欲挽之,其道无由,因记闻以训后人”[1]139,即在物质消费方面,这些士人主张禁奢、节俭。
同时,在纵欲之风盛行的晚明,传统思想固守者认为女子应该遵守从一而终、为夫守节的古训,并以此作为评价女子的一项重要标准,认为这样才能使民风纯正。如晚明士人谈迁赞成女子从一而终,而且认为女子守节应以受聘于男家为起始,而非赵时春所认为的从嫁到夫家为起始[2]278。从谈氏对赵氏的批评中可以看出谈氏对女子贞节的要求更为苛刻。另外,谈迁在《枣林杂俎》中对女子从一而终、坚决不再嫁者大加赞赏,足见谈氏贞节观念的传统化之深。
士风是维系一代政治、世道之清明与否的关键,正如明人孟一脉所言,“士习邪正,系世道污隆”[3]。然而晚明士风则令一些士人担忧,钱谦益曾言,“居今之世,后生末学,不复以读书好古为事,丧乱以后,流风遗书,益荡然矣”[4]303。面对晚明的士风,一些传统思想固守者从传统儒家对士人的要求出发,抨击当世的士风,借以挽救燥竞之士风。如张瀚曾言:
夫士人惟出处两途,出则荦荦,处则冥冥,求志达道,无二义也。古称三不朽,曰: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迨今承平日久,士人非科第无以自见,故始为诸生,欣羡一举,不啻起渊谷中,飞腾霄汉间也。既推上矣,羡登甲第,汲汲不减诸生时。既成名矣,骎骎希冀显荣。一命以上,寸计尺积,岁无宁日,日无宁时。即位列公卿,犹思恩逮上世,赏延后裔。盖终其身未尝忘进取,何能定静安舒!所谓诵法圣贤者,取陈言应制科尔,甫服冠裳,辄尽弃去。悲夫!以是立功名且不可,何论道德!余秉铨日,有门下士举春官不第,出见得第人,恧容。闻鼓吹之声,中热不可禁,乃亟求归。余告之曰:“盍不追忆往昔,只盱盼于将来?子垂髫入小学,认字画、课句读,凡几何人?比收养庠序无几。师学博、会举业,凡几何人?比应荐南宫无几。以彼自较,安可不谓厚幸……彼被儒服衣,穷研白首,皆畴昔同侪共业,宁无才品相埒而向余欣羡者?此皆常人积习之情。其在君子,修身善行,睹穷达显晦,不入于心,充然喜乐在我,大行不加,小知无损,焉知竞进争先,戚戚穷年为也!别矣,尚游心高大光明,毋令世俗驰骛之态摇惑其心。以尔清才好学,何所不至?所患志不立,汩外慕而损真心。虽至荣极显,于我何有?”[1]65-71
士人们为了荣华富贵,整年整日不得安宁,他们永无满足、燥竞的心态使其整日忙碌于攀比、驰骛中,而失去了作为士人豁达、自我进步的“真心”心态,进而使追求变得过于功利,大大有损于士人之修身及学术的精进。所以,张瀚主张“充然喜乐在我,大行不加,小知无损”,追求乐道忘忧、素位自得、乐天知命的境界。王弘撰也主张得闲知足:“昔人有诗云:‘得闲多事外,知足少年中。’人生斯世,岂有闲时,要在忙中得耳,不则一惰夫矣。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非闲人也。故真能忙者,乃真能闲者也。王侯犹有不足,人宁有足时?患在不知耳。故流为贪,为刻,二者一也。以为足,则目前已足;以为不足,则到底不足。思天下不如我者甚多,自洒然矣。万钟不加于箪瓢,尤学道人所宜知也。”[5]84莆田林思承,“官淮安同知,致仕。所亲止之曰:‘公旦夕金紫矣。’思承曰:‘心苟知止,一命有余。若其无穷,三公不足’”[2]214。如此得闲知足的思想观念容易使士人淡化名利、虚心求道。
晚明多种因素的影响使士人贫困成为一个不可回避的社会问题,一些士人或另谋他途或接受其他方面的接济和馈赠,而另一些坚守传统思想之士人则乐道忘忧、宁贫守道。此类士人在《列朝诗集小传》中多有记载,如处士邢参:
喜遁城市,教授乡里,以著述自娱,户无寸田,未尝干谒,虽朋友之门,亦不轻步屟过从……薪火断则冷食。尝遇雪,累日囊无粟,兀坐如枯株,诸人往视之,见其无惨凛色,方苦吟诵所得句自喜。又连日雨,复往视,屋三角垫,怡然执书坐一角,不糁亦累日矣。[4]302
再如:
邵侍御清为盐使者,忤刘瑾,被杖系,追罚米若干石。瑾诛,起官至广西臬佥,请告归。家贫无屋,依外氏敝庐以居。督学使者林有孚慕公廉,常造之,坐谈良久,竟不能具茗碗,林叹息而去。霍尚书韬尝以所毁庵庙田若干亩饷公,公固辞不受,终身赤贫。[6]264
宁贫乐道使士人在贫困的经济环境下依然能够保持一种乐观的生活态度,对于晚明躁竞的士风是种鞭挞。
晚明之士风,除了躁竞,空疏也是许多士人所批判的。顾炎武曾言之:“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7]面对如此空疏之学风,一些士人诵读经史,以纠学风。如王弘撰曾言,“今之士,好学者鲜矣。大抵专事帖括,博取科名,一陟仕途,此事都废。间有天资英敏者,非浮尚词章,雕组藻采,则旁落玄虚,糟粕经史。予皆谓之不好学。标榜成习,切磋无闻,斯道之衰,于今已甚。故尝书坐右一联云:‘诵诗书执礼之言,交直谅多闻之友。’眷顾山泽,窹寐求之。伊何人哉?愿与为役!”[5]60-61可见王氏求实学之友的迫切,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学风的空疏、功利之甚。王弘撰也曾记载了与其交情颇深的士人好学之行为,使我们看到当时主张实学之流依然在顽强地追求着。如王氏所记李天生等友:“李天生天资敏异,所谓目所一见,辄诵于口,耳所暂闻,不忘于心者也。予昔邂逅于长安茶肆,隔席遥接,各以意拟名姓,及询之皆不谬,遂与定交。后天生从陈祺公于塞上,日事博综,九经诸史,靡不淹通。祺公视为畏友,投契之深,有同骨肉。天生以是无内顾忧,而益肆力于学……傅青主、顾宁人、朱锡鬯辈,尤以古道相底厉。著述日富,叩其所蓄,如海涵地负。而敦尚义气,鉴拔人伦,有倜傥非尝之概。”[5]64晚明科举考试的呆板化、程式化使得有志于学术、放弃科考之路而潜心读书、著述立说的士人不在少数。
儒家礼制是维护封建等级社会秩序的条文规范,统治者从衣食住行等各个方面进行了严格的规定,目的是维护等级社会之稳定。而在晚明,衣食住行各个方面的僭礼越制而带来的等级秩序的紊乱使一些士人感到不安,他们虽然无力将由经济、政治等多方面因素而形成的僭礼越制行为完全遏制,但他们却在利用一切形式谴责这种行为,使这种僭越不至于走得更远。
顾起元曾言,“服舍违式,本朝律禁甚明,《大明令》所著最为严备。今法久就弛,士大夫间有议及申明,不以为迂,则群起而姗之矣,可为太息”[6]293。而且,僭礼越制行为的泛滥使得传统儒家的阶级结构发生了变化,贵贱颠倒、主仆不分等,在传统儒家观念的持有者看来都是很无奈的事情。如谢肇淛曾言:
今世流品,可谓混淆之极。婚娶之家,惟论财势耳,有起自奴隶,骤得富贵,无不结姻高门,缔眷华胄者。余尝谓彼固侯景李建勋之见,而为名族者,甘与秦、晋而不耻,何无别之甚也?余邑长乐。长乐此禁甚厉,为人奴者,子孙不许读书应试,违者必群击之。余谓:此亦太过!国家立贤无方,即奴隶而才且贤,能自致青云,何伤?但不当与为婚姻耳。及之新安,见其俗不禁出仕而禁婚姻,此制最为得之。乃吾郡有大谬不然者,主家凌替落薄,反俯首于奴之子孙者多矣,世事悠悠,可为太息者此也![8]417
谢氏认为婚姻不讲究门当户对,高门望族与那些经济上富有而社会地位不高者联姻正是流品混淆的表现,更何况还出现了主家反向奴仆之子孙低头的现象,这严重违反了主仆尊卑之礼制,使像谢氏之士人叹息和感慨:
嘉靖前,诸公文集多有某人字说,盖犹行冠礼也,故以字重。其后虽渊儒硕学,见之字说者寥寥。古道陵夷,亦其一端。[2]553-554
对于一些礼制的废止,虽然这些士人不能左右别人的行为,但他们自己以身作则,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思想主张,以期影响周围的人,足见其对传统儒家思想的坚持。如张瀚面对不被世人重视的加冠礼和家庙礼如此来做:
余于子孙将冠,必先告于家庙,稍放三加冠礼,既令其长跪受训,始令谒于家庙,次令拜尊长,不邀大宾,亦仿古礼之遗意也。至于男女婚姻,议者争言富族豪家,余谨谢之。惟择里中朴茂故族,谂知型家有素者,始议纳礼。礼仪不敢同俗务极奢华,但遵先世俭约家规,成六礼之仪而已。若夫夸多斗靡,毋论费财,用亦难继,非可久之道也。[1]140-141
对于家庙之礼,张氏也严遵朱子之意。张氏言:
家庙之礼,惟祀高、曾、祖、考四世,自朱晦庵《家礼》与国朝之礼皆然,但享堂宜洁。余家居本隘,秉铨归,稍增扩数椽,置享室于堂左。岁时伏腊忌日,必衣冠而祭。后庚寅岁,卜地于城之西隅,创建宗祠,中祀高祖介然公以下神位。每祀必遍召宗人,集祠下,祀毕享胙于前堂。仍为约曰:“凡我同宗,月轮一人司香。元旦必集,春秋祀必集,毋以事免。”复置田数亩,以供粢盛。欲令后世为可继云。[1]141-142
而丧礼中的不严肃也是传统思想之士人所不能容忍的,如顾起元曾说,“丧礼之不讲甚矣。前辈士大夫如张宪副祥,有期之丧,犹着齐衰见客;其后或有期功服者,鲜衣盛饰,无异平时,世俗安之,恬不为怪”[6]289。张瀚也曾言:“余所见富室王举父丧,丧仪繁盛,至倩优侏绚装前导,识者叹之。”[1]141
李贽等王学后人往往由于倡导“欲”、轻视礼法,被儒家正统思想者称为异端。这些儒家正统思想持有之士人往往以圣人之教、天子之法作为衡量人们行为的准绳,将违反者视为异端。如明人王弘撰将李贽和屠隆等人视为“恶夫”,劝诫世人要以他们为戒。王弘撰曾将李贽作为批驳之对象,言:“予既取其书细为评驳,而复书此,以告后之学者,慎勿堕彼云雾中。”[5]96又言:“予尝谓李贽之学本无可取,而倡异端以坏人心,肆淫行以兆国乱,盖盛世之妖孽,士林之梼杌也。”[5]96-97而且,对于为李贽题碑者也一概驳斥,“闻今有大书二碑,一曰‘李卓吾先生墓’,焦竑题,一曰‘卓吾老子碑’,汪可受题。表章邪士,阴违圣人之教,显倍天子之法”[5]97。王弘撰对于不尊宋儒之法的屠隆也是以批驳为主,认为“其诬圣害道不在李贽之下”[5]99,“是非轩轾,恣凭胸臆,真所谓扬之则云霄,抑之则粪土,溢美则滥施粉泽,弹射则过索瘢瑕者也。而反以此咎人,尤排击宋儒不已”[5]100。更令王氏不能容忍的是,“隆以习宋儒之学得叨科第,为县令,为仪曹郎,列士大夫之林,而遂以逞辨舞智,操戈入室。无论其言之不正,亦讵非所谓负义忘恩之徒哉!”[5]100王弘撰认为屠隆之著书唯一可取者是《昙华记》,因为这本书的主要目的是劝善惩恶,符合传统儒家之主张,除此以外则皆不可读[5]100。诸如此类将王学后人视为异端者不只王弘撰一人,还有其他许多传统思想固守者,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为了政治目的而进行人身攻击者,这些则另当别论。
固守传统思想之士人在思想观念上对于社会上的反传统观念予以驳斥,同时从行为上固守传统观念,不随波逐流。
在新事物迭出不穷的晚明,一部分士人积极参与新的社会风尚,并对新的社会风尚产生了推动和促进作用,而另一些士人则固守传统思想,对当时社会上一些新事物产生反感和排斥。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他们最初为了科举考试,同样是接受儒家思想的教育,为何在成年后则表现出了不同的人生态度、持有不同的人生哲学?这些传统思想固守者究竟是受何影响而从众?这大概是受社会和个人两大方面影响的结果。
从社会方面而言,晚明虽然出现了较为繁盛的商品经济,但社会的基本经济形式依然是小农经济。晚明商品经济的繁荣带有很大的暂时性和表面性,许多农民去经商并非商品经济已经发达到需要大批人力扩充进来,满足日益发展的商品经济的需要。正如何良俊所言:
余谓正德以前,百姓十一在官,十九在田。盖因四民各有定业,百姓安于农亩,无有他志。官府亦驱之就农,不加烦扰。故家家丰足,人乐于为农。自四五十年来,赋税日增,徭役日重,民命不堪,遂皆迁业……昔日逐末之人尚少,今去农而改业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昔日原无游手之人,今去农而游手趁食者,又十之二三矣。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六七分去农。[9]111-112
可以看出,许多农民是由于赋税、徭役繁重而被迫去从事工商业,或者投献乡绅,摆脱赋税、徭役负担。当时国家主要财政来源仍然是农田赋税所得,农户所纳钱粮皆朝廷血脉,只不过当时的钱粮征收遇到了困难。比如,面对同里的豪绅大户和刁滑之徒,粮长无力向其催要钱粮。所以何良俊说:
府县若要钱粮起总,第一须禁粮里侵收。苟能搜访侵收之人,籍没其家产,从重问遣,则钱粮逐年起总矣。盖各里派征钱粮,譬如本户该征白银十两,但纳串二三两与粮里,收去银三四两,则粮里绝不敢至其家催办矣。其间刁猾之徒又皆观望,以此挟持粮里。粮里复不敢至其家催办,则钱粮何日得清?[9]111
同时,当时土地兼并严重,一些拥有大量田产的豪绅大族将赋税转嫁到无田的小农身上,自己逃避缴纳赋税,致使国库财政亏空。可见农业税收在国家财政中的重要地位。总之,晚明的国家经济命脉主要还是依靠小农经济条件下的农田赋税收入,而非商税。所以传统的农业经济也是影响一部分士人固守传统思想的重要原因之一。
激荡的晚明社会已使政治敏感的士人感到帝国在急剧滑坡,奢侈的消费、纵欲的宣泄都使士人有种力不从心之感,他们出于传统儒家对士人弘道的要求,有种强烈的反现实、尊传统的紧迫感。或许现实不那么激荡,他们的传统思想还不会表现得那么突出和鲜明,这正是知识的拥有者长期以来所形成的对现实的批判精神。当现实出现异常现象时,知识分子则会对此深入思考,为了不使反常现象走向极端,他们往往会对其进行约束,而所用的工具则常常会是传统的武器。但人们不禁又要发问,同样是受传统小农经济的影响,又面对同样激荡的社会现实,为什么只有这部分人固守着传统思想,而其他士人则不?这与士人们的个人经历直接相关。
人生经历对一个人思想观念的形成影响很大,有的是因为儿时的一本书或一件事对其触动很大,可能会因此而影响其一生。如东林派代表人物顾宪成,“少时读‘养心莫善于寡欲,反之寡欲莫善于养心’,最有味”[2]221,这可能成为后来其思想和学术主张的原初动力。家世影响也是一些士人固守传统思想的主要原因之一。如传统思想固守者顾起元,其前辈读书甚是认真刻苦,对其也是一种无形的激励。他在《客座赘语》中曾言:
外父少冶公尝谓余言:先辈蒋公名浤,上元人,成化丁未进士,官参议。其少为诸生,所居在下街口,门有楼二间,即公读书处也。后罢官归,犹读书其上,杜门扫轨,人罕觌其面。有《通鉴纲目》一部,每阅一过,即以一色笔圈志之,凡数阅,五色皆备。所批字画精谨,深可宝玩。此不惟见前贤操履清贞,矫矫人外,即其终身学古,无它嗜好,亦当时醇朴寡欲之一端也。沈韩峰侍御看《纲目》,亦用五色笔。前辈读书用意大都尔尔,今人鲁莽言之,使人慨叹深。[6]236
前辈的言行对后辈而言会起到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作用,特别是对于一些有志于此者更是如此。
晚明史学家谈迁的思想观念是以传统儒家思想为主的,这与他青年时期的志向不无关系:“性好博综,久不遇,益肆力于子史百家之言,尤谙列朝典故。尝曰:‘杨文贞贤臣也,而于革除多失实。焦泌阳壬人也,而于正士加厚疵。徒徇爱憎耳,岂有定论乎?’”[2]序2谈氏感到所读书中错漏较多,便立志写一部符合历史真实的明代史书。在长达二十六年左右的时间里,他访查民间、广泛搜集资料,最后完成了史学巨著《国榷》。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他对先贤之举了解颇多,也受诲颇深。当他将此与现实中浮躁、奢靡的世风相比较时更觉先贤之行的可贵,这也更加深了他崇尚古贤的决心和信心。可见个人经历对其固守传统儒家思想影响颇深。谈氏自言,“任目者凭于好恶,任耳者失于浮浪也,窃深自戒之”[2]序3。在士人交结权贵之风盛行的晚明,谈氏与相国高弘图和冢宰张慎言以淡如水的朋友之交相来往,“操行廉,虽游大人先生之门,不妄取一介,至今家徒四壁立”[2]序2。传统思想的深刻影响,使谈氏感到“求桃源而无从,庶以枣林(谈迁老家)老耳。书从地,不忘本也”[2]序3。此外还有《枣林集》《枣林外索》[2]序2等,都是以老家枣林为著作定名,足见谈氏传统思想的深厚。
与传统思想固守者经历相反的例子,则也可以说明家世对一个人思想观念和行为的影响之深。如张岱受其大父畜声伎之影响,日常与声伎一同出游、搬演戏剧等。他在《陶庵梦忆》中曾记:
张岱从小的耳濡目染使他对声伎感情颇深,传统简约的生活观念便会被冲淡。
固守传统思想的士人对当时激荡的晚明社会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对历史的发展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这将是我们探讨晚明传统思想固守者的真正意义所在。
晚明传统思想固守者对当时社会上出现的反传统的现象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揭露和批判。但由于传统思想的最高拥护者——皇帝也表现出了背离传统儒家思想所要求的勤政爱民、守礼寡欲、虚怀若谷等君子形象的迹象,以致出现了荒淫怠政、贪财孤傲等特点,传统思想在政治上失去了最高权威的拥护,上行下效,其在民间的影响力也日渐削弱;经济上小农经济自身的发展障碍以及商品经济的冲击,使得传统思想失去强盛的经济支撑;文化上心学思想的转向,与传统儒家思想形成对阵。这些因素的综合影响使晚明的传统儒家思想固有者显得势单力薄,但当社会生产力还未发展到能够代替原有经济形式时,就有传统思想存在的土壤与环境。而且,晚明新的经济形式没有理性的思想做指导,容易滋生出许多有害于社会发展的因素,传统思想固守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规避这些不利因素的过度蔓延,使社会朝着理性的方向发展。所以,传统思想固守者并不是从根本上要阻止新事物的发展,而是从维护社会稳定、有序的角度出发,对现实无序现象进行批判;同时,他们也不是绝对的复古主义者,而是将传统中优秀的部分提炼出来,如对孝、勤俭、礼仪等观念的倡导,进而与现实社会下与此相反的现象进行对比,从而弘扬传统思想中优秀的部分,以维护社会秩序。
但我们也必须清楚,传统思想固守者受历史条件的限制,他们所要维护的稳定社会依然是封建等级社会。如他们对僭礼越制行为的反感和担忧,目的就是想留住那种君臣有礼、主仆有序的关系,然而现实的无情打击使他们显得很无奈:君主没君主样、大臣没大臣样,君主纵欲怠政、随意处置意见相左的大臣,大臣们玩忽职守、贪婪成性、结党营私;主仆间秩序不定、尊卑无常。所以,我们经常看到传统思想固守者对现实的叹息。
通过对晚明激荡的社会历史条件下没有随波逐流而坚守传统思想的士人在社会风俗、士风学风、礼制等方面所反映的思想观念、言行举动等现象进行阐述,并对这些现象产生的原因和历史影响进行分析,我们对晚明士人群体有了一个较全面的认知。虽然这些士人起初同样是接受传统儒家思想教育,但在晚明社会政治、经济等影响下,他们的思想观念和行为举止发生了分裂,一部分士人对社会上反传统现象予以抨击,在当时小农经济内部出现危机、君主专制政治腐败无为,士人的这种抨击只能是面对社会的激荡而发出的哀叹。这种哀叹在社会变动之时所起的作用其实是不容忽视的。任何社会变动在变化之初都会因脱离了传统的束缚而信马由缰地对传统全面破坏,可是传统的东西并不都是错误的、不适的,传统思想固守者对社会变动的抨击有利于合理地约束社会变动过猛而完全走向其反面,从而将变化的合理性、有效性完全冲淡。这是传统思想在社会巨变时的客观效果。从主观上而言,由于士人个人经历、家世、兴趣爱好及周围环境等原因,他们对传统的固守程度也会不同。无论固守程度大小,他们对社会的发展变化都会起到直接或间接的作用。晚明社会之所以经历了巨变,但最终没有走进近代化的门槛,依然属于封建传统社会的一部分,除经济和政治方面的原因外,身为知识的承载者和传承者的士人对传统儒家思想的固守对其也起到了一定的加固作用。我们不能因为晚明社会巨大的社会变迁而忽视了这部分士人存在的客观性及其历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