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代着冬
端午节后第二天,牛子厚离开虚楼,去了牌友邬吉臣家。邬吉臣年轻时是梨子寨的捡瓦匠。雨季还没过去,人们看见他腋下夹着一块棕垫,像猴子攀上屋顶,成为离太阳最近的人。捡瓦匠坐在屋顶上唱从川剧围鼓里学来的唱腔。那些尖锐、高亢、零碎的声音,从虚楼高处落进梯田、山冈、丛林,惊动了大路上的过路人。过路人看着像猫头鹰一样蹲在屋顶上的捡瓦匠,说:“捡瓦匠,你是在给瓦唱歌吗?”
“我没给瓦唱歌。”邬吉臣指了指空中。灿烂的阳光里,一队北返的鸟群排着整齐的队列,像一只熨斗滑过蓝天,样子比云朵还要轻快。邬吉臣移了移屁股下的棕垫,重新坐稳了说:“我在给天上飞过的鸟唱歌,我敢打包票,等它们慢慢悠悠地回到故乡,房子早就漏雨了。”
“你真是个快乐的人。”
过路人离开大路,留下捡瓦匠一个人在屋顶上哼唱。邬吉臣唱的川剧围鼓是从镇上茶馆里听来的,《王婆骂鸡》《苟家滩》《三打王英》《单刀会》。他最喜欢唱的是《苟家滩》。捡瓦匠认为,自从传说中祖先在迁徙路上同一条大蛇大战三天三夜以来,《苟家滩》里表现的战斗是最猛烈的了。
牛子厚不同意这个观点。
牛子厚跟邬吉臣同年,长相大相径庭。邬吉臣胖胖的,像冬瓜,而牛子厚身材瘦削,枯瘦如柴。好在他脸上还有不少脂肪,能够让上嘴唇的两撇胡子长出来,像两条正在蜕皮的蚕子耷在嘴角上。别看牛子厚其貌不扬,他可是川牌桌上的老手,特别是打“幺地人”,几乎没有对手。
在梨子寨,人人知道牛子厚川牌打得好,但不讨老婆喜欢。牛子厚老婆李中碧体格粗壮,性格直爽,像个君子。在她那张大圆脸上,除了愤怒,基本上没别的表情。她原来并不这样,刚嫁过来时,也是个笑眯眯的人。时间长了,她发现,牛子厚做事常常半途而废,他们结婚三十多年,他没干成过一件事,一辈子一事无成。自从李中碧得出这个结论,她再也不对牛子厚笑了,也不愿意替他指点人生。
李中碧发誓不跟牛子厚说话,她跟家里的猫说话,跟狗说话,跟牛说话,跟鸡说话,甚至跟水缸和碗说话,就是不跟牛子厚说话。牛子厚有时像挡住阳光那样,故意挡在李中碧和她说话的物体之间。他以为这样一来,李中碧至少要喊他让开。没想到,仿佛他只是个影子,即使他骨瘦如柴地夹在李中碧和物体之间,也不影响老婆自如地跟他遮挡住的东西说话。
牛子厚跟老婆的冷战像葛藤,无孔不入,到处攀缘,所到之处开枝散叶。正当梨子寨的老人们认为,牛子厚那朵从未开放过的爱情之花眼看就要彻底凋零时,儿子牛一河的一个电话,像旱季的一场透雨,使牛子厚眼见要枯死的婚姻之树有了喘息之机,又苟延残喘地活了过来。
牛一河的电话是让李中碧去省城帮忙照看孙女牛秀秀。牛一河二十岁去省城闯荡,卖过手机,做过导游,后来跟一个面包师傅学会烤面包,开了一家面包店,当上小老板,买了房,娶了老婆,生了女儿,才真正在省城站住脚。牛一河的老婆陈晚琴是城里人,秀秀刚进幼儿园,她就上班了,家里全靠保姆。现在,保姆辞职不干了,秀秀上小学二年级,连个接送的人都没有,牛一河打电话让李中碧先去帮一段时间。
李中碧一离开梨子寨,牛子厚跟捡瓦匠一样成了单身汉,不仅更自由,关键是濒临死亡的婚姻像从猎人手里逃脱的兔子,又有了活蹦乱跳的迹象。牛子厚继续成为川牌桌上的常客,他举止嚣张,敢扯起嗓门喊住在沟谷对岸的邬吉臣和管客师何清安到家里打牌。
进入初夏,牛子厚发现自己心不在焉,牌打得没过去那么机灵了。邬吉臣连占上风,喜不自禁,高兴得在嘴里敲锣打鼓,锣鼓曲牌换了一个又一个。一会儿上天梯,一会儿钓金龟,一会儿左右靠……唱得牛子厚心烦意乱,牛子厚说:“捡瓦匠,你高兴得太早了。”
“早吗?”邬吉臣指了指桌上象征输赢的筷子和玉米粒说,“如果我下手狠一点,你家筷子早没踪影了。”
“这有啥好吹嘘的?”
“你再看看这个。”
“茶杯?茶杯还没得筷子值得吹嘘,它能说明什么?”
“说明我讲卫生,配得上长生不老。”
从那以后,牛子厚跟邬吉臣一上牌桌就斗嘴。开始,他以为是自己老了,话多;后来才知道,是他想念老婆和孙女了。一个人一旦有了心事,做事容易分神。牛子厚在川牌桌上已经不是常胜将军,只要捡瓦匠愿意,能一边唱着《苟家滩》,一边把他杀得片甲不留。
临近端午节,牛子厚忽然发现自己有了特异功能。那天他坐在虚楼回廊的阴影里,观看对面山冈上的鸽子花。鸽子花开放时,如同一群白色鸟群在新绿的林间起舞。当他专注地看着山冈上的鸽子花,耳朵里响起一声阳雀的鸣叫,接着传来秀秀的哭声。起初他以为听岔了,自己怎么可能听到五百里之外的声音?但秀秀的哭声之外,还有别的声音。汽车鸣笛声,人群嘈杂声,小贩叫卖声……这些声音不是梨子寨的声音。随着各种声音出现,牛子厚的目光穿越千山万水,看到了省城街头的景象——一辆轿车追尾;两个行人吵架;秀秀追一只蝴蝶,摔倒在水沟里哭泣。十多天后,牛子厚发现,只要他午后坐在虚楼回廊的阴影里,很容易听到五百里之外秀秀的哭声,看到五百里之外省城的画面。
端午节后第二天,牛子厚离开家,想把这个重大发现告诉自己的牌友。他走过沟谷,穿过一片竹林,抬头看见邬吉臣坐在虚楼的回廊上,用一把过去剥桐梓的剜刀抠脚上的鸡眼。邬吉臣像下苦力那样咧着嘴,咬着牙,费力地用刃口在脚上摸索。听见牛子厚的喊声,他丢下剜刀,穿上鞋子说:“你也太谦虚啦,打个牌,还要亲自登门请我。”
“我不是来喊你打牌。”牛子厚神秘地说,“捡瓦匠,我发现自己身上有特异功能,能听见五百里之外的声音,也能看见五百里之外的人。”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秀秀的哭声,很快又看见她了。”
“那不是特异功能,是你做梦了。”
“可我没睡觉啊。”
“说明你有心事。一个人心里有事,感觉会迟钝,有时明明睡着了,却以为自己没睡。要证明这事很简单,如果你再看见秀秀,就给李中碧打电话,假如你看见的和事实有出入,说明你不是有特异功能,而是做梦了。”
邬吉臣的提议让牛子厚找到了借口。李中碧去帮牛一河前,因为打牌,一直跟他赌气,到了省城也没给他打过电话,牛子厚只能偶尔从牛一河的电话里得到只言片语。进入初夏,他发现自己想老婆了,也不好意思给她打电话。现在好了,邬吉臣的建议让牛子厚没那么不好意思了,他决定找个时间给老婆打个电话,核实一下自己是不是有特异功能。
为了通话顺利,牛子厚像个迷信的人,一遍遍翻看黄历,期望找到一个打电话的吉日。设计黄历的人哪知道后来会有电话,没有标注适宜打电话的吉日良辰,这让牛子厚很失望。有两次他试图用黄历上的出行或破土来代替,后来又否定了,他觉得弄不好会事与愿违。犹豫了两天,夏至到来前,他决定自己跟自己抓阄来决定。他做了两个阄,一个写适宜打电话,一个写不适宜打电话,然后把两个阄放进碗里。为了顺利抓到写有适宜打电话那个阄,他把那个阄做得很大,连傻瓜也知道那个阄上写有适宜打电话。为了避嫌,他摸黑一连抓了五次,次次都能顺利地抓到鼓动他打电话的那个阄,等他满足了自己的愿望,又觉得这样作假没意思。他把阄丢回碗里,看着墙上的蛛网出神。
以前他没认真看过蛛网,不知道蜘蛛会耍杂技。牛子厚发现,斜进虚楼的阳光里,浮满了细微的粉尘,粉尘在空中像羽毛轻盈地上上下下,起起伏伏,落到蛛网上,使蛛丝变得松弛而粗大。躲在网心的蜘蛛像个杂技演员似的忽然从高空坠下来,牛子厚以为它会摔死,等蜘蛛悬在空中弹动,他才发现蜘蛛屁股上拴有一根发亮的蜘蛛丝,使它看上去像拴了保险带的杂技演员。牛子厚吐了一泡口水,在心里说,不抓阄了,只要蜘蛛掉到地上,他立马给老婆打电话。
蜘蛛真的掉到了地上。
跟赌气的老婆打电话比想象的容易,还没等牛子厚吐到地上的口水被风吹干,李中碧在电话里已经不生气了,甚至出人意料地关心起他的生活。牛子厚有点小激动,他觉得有个老婆管管真是不赖的事情。他亲热地说:“老婆,我有特异功能了。”
“你打‘幺地人’打疯啦?”
“我没骗你,昨天中午,我听见秀秀哭,又看见她被一条狗追咬。”
“不可能,昨天是星期六,中午陈晚琴带秀秀去鼓行报名学打鼓,鼓行没鼓了,名没报上,秀秀倒是哭了一场,可根本没被狗咬,你做梦了。”
“啥鼓行?”
“专门教人打鼓的地方。”
“你给秀秀说,爷爷给她做一只鼓。”
“你别吹牛了。”李中碧的声音断了一下,电话里传来一声手掌击打皮肉的声音。有可能是她打了一只蚊子,也有可能是她追赶厨房猪肉上的苍蝇。牛子厚听上去,感觉李中碧欢快、放松,像个很幸福的人。李中碧打完自己的身体或猪肉,继续说,“我不知道你吗?一辈子一事无成,我要是给秀秀说了,你半途而废怎么办?”
“我赌咒发誓。”
“要不这样,先不给秀秀说你要给她做鼓,你做成了,她去学打鼓;你做不成,她也不伤心。”
李中碧离开梨子寨整整三个月,牛子厚第一次给她打电话,原本是想证实自己是不是有特异功能,可话到中途转了个弯,他揽下了给孙女秀秀做一只鼓的任务。放下电话,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秀秀满七岁了,他一共没见过多少面,更没给秀秀做过一件像样的事。牛子厚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给孙女办一件让她开心的事,让老婆刮目相看。他像电视里领导训话那样大声询问,你有没有信心?接着他又像一个被考问的列兵往前迈了一步,自问自答说,有。
夏至很快到来了,气温慢慢升高,田野一片葱翠。除了几块还在耕作的田地长满了蔬菜和秧苗,其他土地全撂荒了,上面长满了杂草,成了蜻蜓、蝴蝶和其他昆虫的天堂。牛子厚片刻也坐不住,他像焦虑症患者在村道上转来转去,所到之处,村道两旁的杂草里被惊飞的昆虫像密集的弹丸扑向空中。有几只傻乎乎地扑到他脸上,他没客气,使劲扇着自己的耳光,把昆虫拍死了。
牛子厚啥事不做,跑到田野上乱逛,是他感觉自己第一次被难住了。他答应给秀秀做一只鼓,放下电话才发现,他不知道谁会做鼓。过了半辈子后,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出师不利的煎熬。以前办事不顺,他顺水推舟,不办了。这次不一样,他觉得自己正在调动毕生精力来办成一件事。
梨子寨的俗话说,青蛙晚上出来散步,是让饥饿给逼出来的。牛子厚在路上乱走,是想找到解决问题的钥匙。他围着虚楼下的枇杷树转了几圈,终于有了主意。其实,主意不是他想出来的,是他听见邬吉臣在虚楼上唱《苟家滩》,想起那家伙年轻时走村串寨,消息灵通,应该知道谁会制鼓。
为了照顾自尊心,牛子厚没直接向邬吉臣请教。他像一只狡猾的鸟那样,先在别处喧嚣一阵,再直奔谷仓。他先说了一阵川牌的新玩法,才像个考官,漫不经心地给邬吉臣提出一个问题:“捡瓦匠,人们说你见多识广,我考你个问题。”
“你说。”邬吉臣深知牛子厚声东击西的伎俩,警惕地说,“有没有输赢?”
“没输赢,我只想考考你是不是像人们说的那样神通广大。”
“你出题。”
“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制鼓师?”
“不知道。”
“完了。”邬吉臣的回答像一场瓢泼大雨,把牛子厚燃起的希望火苗给浇灭了。一个人一旦没希望了,也不怕露出马脚,他把邬吉臣当捡瓦匠时坐的棕垫从板壁上取下来,放到虚楼的回廊上,坐上去唉声叹气。他说,“我赌咒发誓要给秀秀做一只鼓,连你都不知道哪里有制鼓师,等着我的只有失败了。”
“你太悲观了,这事很简单。”
“怎么简单?”
“你去写几张广告贴到镇上。广告好比种子,种下种子,就有收获。我敢保证,不出三天,天下制鼓师的行踪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牛子厚信了,邬吉臣的主意像一根绳子把他拴在家里。牛子厚文化不高,好多年没写过毛笔字了。他在桌子上铺开白纸,看见墨一颗一颗地往下滴,试了两天,他才慢慢找到感觉。第三天,他提起笔,竟然文思敏捷,很快,他张牙舞爪地写好了几张寻找制鼓师的广告。广告上说,他要制一只鼓,如能提供制鼓师消息,必有重金相谢云云。邬吉臣从镇上听围鼓回来,对牛子厚写的广告很满意,他们当天就把几份广告贴到了三里外的镇上。为了提高传播效率,广告分别贴到了人流密集的地方。一份贴到茶馆门口,一份贴到三轮车上,一份贴到学校门外。
广告效果不错。黄昏,牛子厚刚从镇上回来,阳雀的鸣叫还没从对面山冈上响起,一个陌生电话就打进来了。从声音上听,那是一个神秘的中年人,他首先申明自己是从三轮车上看到电话号码的,他说:“我是老实人,先说清楚,我不知道你要找的制鼓师。”
“那你打我电话干啥?”
“不瞒你说,我懂点阴阳,能测号码凶吉,我看你的电话号码有问题。你来找我,我在你手机上使点手段,要不然,你找不到你想找的人。信我一次,价格好说。”
牛子厚没等对方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他不信这一套。电话骗子骗骗其他人还差不多,他长期在川牌桌上混,深知如何给对方下套,不可能上当受骗。他以为挂掉骗子的电话,离知道制鼓师的踪迹不远了。没想到,骗子电话只是个开头,接二连三打来的电话虽然不全是骗子,但没一个跟制鼓师有关系。
头两天,牛子厚的手机像只被药翻的老鼠,在他怀里乱叫。此起彼伏的声音里,有人约他出门贩狗,有人向他推销二手房,还有假和尚找他化缘……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制鼓师在什么地方。到第三天,牛子厚不堪其扰,把手机关了。关掉手机,他才发现,听邬吉臣出主意,相当于听瞎子指路。
邬吉臣对牛子厚的遭遇十分抱歉,他以为广告是一服灵丹妙药,没想到手机号码泄露后会有这么多麻烦。他收起荒腔走板的唱腔,建议牛子厚去茶馆听川剧围鼓。
牛子厚说:“我不喜好那东西。”
“不光光是让你听围鼓。”
“还能干啥?”
“你不知道唱围鼓得有鼓师吗?有鼓师就能找到制鼓的人。”
“我明白了。”牛子厚恍然大悟,他说,“你是想让我去茶馆见鼓师,从他那里找制鼓师的线索?”
“对头。”
过去,牛子厚不爱听围鼓,也不爱坐茶馆。当他跟着邬吉臣来到三里外的镇上,进入茶馆,立即被川剧围鼓里高亢的喊声淹没了。那时,唱围鼓的已经在茶馆里摆开了架势,堂鼓手、大锣手、小锣手、鼓师各就其位,锣鼓锵锵,弦琴呜呜,人们脖子上青筋毕露,吼声嗬嗬。牛子厚和邬吉臣进去时,人们正在唱《三打王英》。牛子厚觉得,《三打王英》里的战斗比《苟家滩》更猛烈。
牛子厚很快看见了鼓师江家联。在镇上方圆二十里的范围内,没人不知道江家联。即使不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茶馆里那个用鼓点指挥唱围鼓的鼓师。看上去,江家联个子很高,瘦骨嶙峋。牛子厚曾听人说过,除了唱围鼓,江家联白天病恹恹的,只有到了茶馆,他才会成为一个身手敏捷的人。他最快乐的时候,是每年秋收到第二年春播前三个月。那时,人们闲下来了,茶馆里人声鼎沸,他们可以扯着嗓子唱一整天,直到老婆到茶馆门口骂娘,他们才相互拱手散伙,像群知书达理的先生。
牛子厚坐在茶馆里,心里想着制鼓师,听得不专心。邬吉臣不一样,他抱着大号茶杯,张着嘴巴,呆若木鸡,像个死人。牛子厚踢他一脚,他动了动,又发呆了。这期间小二来过两次,给牛子厚的茶碗续水,由于邬吉臣用的是自己的茶杯,没给茶钱,他本来想顺便续点开水,小二没答应。
围鼓结束时,太阳已经偏西,集市渐次空落。唱围鼓的人们收拾起器具,堆放到茶馆的角落里,拱拱手说,明日请早,然后陆续滑入门外明亮的阳光里。江家联路过时,邬吉臣拉住他,指了指牛子厚说:“鼓师,他想问一下,哪里有制鼓师?”
“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可能就没人知道了。”牛子厚突然灵机一动地说,“你能不能把鼓借我用几天,过完暑假还给你?”
“你想得出来,居然要借别人吃饭的家伙。”江家联丢下他们走了。
回到梨子寨,牛子厚有些灰心丧气。他五十多了,以前从没想过要做成一件事,他觉得成就成,不成拉倒。现在他才明白,人要死心塌地做成一件事,还真不容易。如果不是答应给孙女做事,按照过去的风格,他早不干了。
初夏,梨子寨宁静得像一片月光,除了连续不断的鸟鸣,没有任何声息,仿佛老掉的不光是寨子,还有岁月。牛子厚暂时放下做鼓的事,约邬吉臣和何清安打了两天“幺地人”。何清安老婆是个厉害角色,他们无论藏在什么地方,她都能循迹而来,把何清安逮住。邬吉臣很快发现了其中的秘密,何清安手机声音太大了,他老婆逐家逐户打他电话,总能在某幢虚楼里,听见那个牛铃似的手机铃声。
何清安的电话让牛子厚想起自己电话关了多天,他相信那些骚扰他的人肯定放弃给他打电话了。夜深人静时,他偷偷摸摸地打开了电话。他以为这一手人不知,鬼不觉。没想到,刚开机,电话就响了。牛子厚看了看,是李中碧的电话。他听见李中碧在电话里冷冰冰地说:“你藏起来是啥意思?我没看错,你又想半途而废。”
“不是,我遇到点麻烦。”
“我问你,鼓呢?”
“还没找到人。”
“秀秀想上鼓行的暑假培训班,还有一个月放暑假,你看着办。”
第二天,牛子厚没去打“幺地人”,独自一人来到镇上,希望找到制鼓师的蛛丝马迹。他在镇上转了一圈,广告早不见了,制鼓师也没消息。过了兽医站、财政所、司法所,到了场口,他忍不住又去了茶馆。在茶馆的角落里,牛子厚看见邬吉臣抱着自己的茶杯,目中无人地发呆。
黄昏,牛子厚从镇上回来,手里提着一包红糖,那是原来准备送给鼓师的礼物。他想以此搭桥,再找江家联借鼓。走到虚楼下的牛圈跟前,像写文章忽然来了灵感,牛子厚没进大门,而是绕过虚楼回廊,来到房子背后。房子背后临着一条沟渠,有一扇齐肩高的窗户,窗户下是厨房的土灶。
牛子厚来到窗下,左右看了看,见没啥人影,他才从渠边找来一块竹篾,像小偷似的悄悄拨开窗闩,笨手笨脚地翻了进去。他想好了,靠一包红糖,可能无法让江家联把鼓借给他。与其再冒空手而归的风险,不如晚上直接去茶馆里借鼓。他看好了,茶馆后面有扇窗,跟他家后窗差不多,他想先练练技术。
那夜月光降临前,牛子厚前前后后在后窗练了四五次,每次都能顺利地拨开窗闩,翻进屋内。傍晚时分,寨子里人影稀落,没人看见他翻窗,即使看见他也不怕。牛子厚有搪塞的理由,他说自己不小心把钥匙丢家里了。
尽管准备充分,牛子厚还是让茶馆的窗户骗了。他蹲在墙根拨了半天,才发现茶馆的窗户根本没上闩,他轻轻翻窗进屋,借着隐约的月光,看见茶馆一片狼藉,桌椅零乱,地上全是遗弃的香烟盒。为了防摔倒,牛子厚打开手机,利用微弱的光线,他看见邬吉臣的塑料茶杯像一只被丢弃的倭瓜躺在一把椅子的下面。不知什么原因,让捡瓦匠慌不择路,把他讲卫生的证据给抛弃了。
牛子厚把茶杯拾起来,放到桌上。又用手机照明,摸到柜台后面,找到一张纸和一支签字笔,写了一张字条。字条上言明,此杯属梨子寨捡瓦匠邬吉臣专有,务请归还。他把纸条压到杯下,才顺着墙根,找到了江家联使用的椭圆形川鼓。
他把鼓从鼓架上取下来,系上拇指粗的鼓槌,挎上肩,准备打道回府。翻窗前,一切正常。等他翻出窗户,才发现他不该要鼓槌。随着他脚步翻飞,两根鼓槌在他身后轮流敲鼓,像报警的更夫。鼓声吓得牛子厚一路狂奔。他跑得越快,鼓声响得越密,一直响到梨子寨才停息。第二天,茶馆报案后,派出所的警察正是沿着人们梦中听到的鼓声,来到梨子寨,找到牛子厚。当他打开堂屋大门,见警察和江家联站在门外时,牛子厚惊讶地说:“你们太神奇了,我前脚把鼓借回家,你们后脚就到了。”
“是很神奇。”警察说,“我第一次碰见偷鼓的人敲着鼓跑。”
“我不是偷,是借。”
“借东西光明正大,你为啥要偷偷借呢?”
“我找他借。”牛子厚指了指江家联说,“他不干,我只有悄悄借。”
梨子寨没有来过警车,车顶旋转、闪烁的灯光,把寨里的留守老人全部惊动出了家门。捡瓦匠邬吉臣和管客师何清安约人打“幺地人”睡晚了,匆忙中穿得不甚整齐。他们站在牛子厚虚楼外听了一阵,搞清楚梨子寨招来警察的原因,邬吉臣拍着胸脯,很仗义地替牌友做证,牛子厚确实不是小偷。
警察和江家联很耐心地听邬吉臣从牛子厚一辈子一事无成说起,说到他和老婆搞嘴,答应给孙女做一只鼓;再说到他到处找制鼓师,没有进展,才决定借鼓。邬吉臣的说法把警察打动了,相信牛子厚没撒谎,他真是只想借鼓。警察训了牛子厚几句,叫他今后不要乱来。警察说,如果不是鼓不值钱,加上牛子厚态度好,他一定会被关几天。这句话把牛子厚镇住了,江家联把鼓拿走时,他没敢吭声。
到了虚楼外,林里的群鸟像吵架的悍妇,你来我往,强词夺理。警察停下脚步,仿佛在听群鸟吵架,其实不是,他想起了某件事。警察想了想,若有所思地告诉牛子厚,几年前,他在蒿子坝办案,见过一个制鼓人,叫冉丛鼎。冉丛鼎是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如果牛子厚确实想做一只鼓,可以到蒿子坝试试。
警察一离开,牛子厚马不停蹄地去了蒿子坝。蒿子坝属另一个镇,离梨子寨有二十里。为了防狗和蛇咬,牛子厚给自己准备了一根荆竹棍,又用稻草系住裤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走远路的人,才提着红糖上路。
中午,牛子厚进入蒿子坝,他看见老人们睡得像一株株倒下的树,在自家门前的竹椅、板凳或者草垫上东倒西歪。整个寨子安静得像一块石头,除了老人们的均匀鼾息,没有别的声音。牛子厚不想打扰睡觉的人,他转来转去,终于在梯田里找到一个逮黄鳝的半大小子。经过他的指点,牛子厚走过一条水沟和一片洋芋地,在一幢老掉的虚楼下找到了冉丛鼎。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牛子厚怎么也不会相信冉丛鼎是个厉害的手艺人。他个子矮小,形销骨立,正在门前的板凳上打瞌睡。他的身子靠着板壁,缓慢地左右摇晃。牛子厚的脚步声把他惊醒了,他睁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陌生人,以为牛子厚想找水喝。他侧过身子,指了指屋后的水缸,又准备继续睡觉。牛子厚怕他再睡过去,赶紧往前紧走几步说:“我想问一下,你是冉丛鼎师傅吗?”
“你是哪个?”
“我是梨子寨的牛子厚。”
“你找我干啥?”
“我想请你做一只鼓。”牛子厚担心眼前的小老头拒绝,马上补充说,“价钱好商量。”
“我不做鼓。”
“你不是做鼓的传承人吗,怎么能说不做就不做呢?”牛子厚把红糖放到冉丛鼎面前说,“你看,我还给你带了礼物。”
“我不要你的礼物,也不做鼓。”
“我不明白,为啥?”
“我需要徒弟,没有徒弟,做鼓有什么意思?”
“这不正好吗?”牛子厚担心事情半途而废,冲动地说,“我是专程来拜师学做鼓的。”
“你吗?”冉丛鼎有点兴趣了,他伸了伸懒腰,把折着的身子打开。牛子厚看清楚了,冉丛鼎应该有七十多岁,脸上皱巴巴的。牛子厚有些可怜他,垂着手,毕恭毕敬地站在他面前,像个虔诚的学徒。冉丛鼎把身子抻了抻,继续说,“如果你是勤快人,我倒愿意收你为徒弟。”
“我一直是勤快人,我能从公鸡打鸣一直干到母鸡进窝。”
那天,冉丛鼎很高兴,给牛子厚展示了他的制鼓器具。制鼓器具很旧了,上面散发出年代久远的器物上特有的苍老光芒。光绪年的蒙皮器,民国年间的凿子、推刨、铁钻,以及一套做鼓环和鼓钉的铜匠工具。冉丛鼎把这些东西翻出来,摆在阳光下,器物的苍老令牛子厚肃然起敬。
按照牛子厚的想法,他想马上拜师学做鼓,冉丛鼎没答应。他收下牛子厚的红糖,打发他回梨子寨了。睡在夜色深处,听着山冈上夜鸟的鸣叫,有一种新鲜的感觉令牛子厚辗转反侧。他从没像这一次一样,如此迫切地期望做成一件事,而这件事已经从开头的做一只鼓,演变成他学做鼓了。
还有几天到小暑节气,牛子厚天天往蒿子坝跑,一心想学做鼓。冉丛鼎嘴里答应了,可没动静。有两次,牛子厚不想跑了,他想接受邬吉臣的邀约,去跟他们打“幺地人”,最后还是做成一件事的想法占了上风。他大汗淋漓地跑到蒿子坝,帮冉丛鼎把干透了的红椿木改成薄板,又把水牛皮用竹块抻开,放到虚楼里晾干。冉丛鼎闭着眼睛在屋外打瞌睡,偶尔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又像风中的麦子似的歪斜着身子睡过去了。
事情出现转机,是因为李中碧的电话。那天,牛子厚像往常那样把改好的红椿木板搬进虚楼,刚放手,李中碧打电话来询问他做鼓的进展。接通老婆的电话,牛子厚差点哭了。他带着哭腔给李中碧说,自己活了一辈子才明白,要想做成一件事,得像唐僧去西天取经那样,做好吃尽苦头的准备。他好不容易找到制鼓师,也当了徒弟,可师傅只让他干粗活,迟迟不教他制鼓,看样子,秀秀那只鼓是赶不上了。不过,牛子厚语气坚决地说,自己喜欢上了制鼓这门手艺,即使秀秀的鼓做不成,他也要把这门手艺学到手,眼下自己一心只想做成这件事。
“既然这样,”冉丛鼎说,“那我们今天开始做鼓吧。”
“你把我弄糊涂了,这是为啥?”
“因为我今天听到了你的实话。”
“你怎么知道?”
“在你到来之前,你的广告已经随三轮车先到达了蒿子坝。”冉丛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那正是夏至节气前牛子厚贴在三轮车上的广告。冉丛鼎说,“你能找到我,说明你并不是像人们说的那样,事事都会半途而废。本来,我说不做鼓,是想考考你的决心有多大。没想到,你是真愿意学做鼓。”
“开始是假的,后来变成真的了。”
“我看出来了。”
小暑节气很快到了,在那几天时间里,牛子厚天一亮就往蒿子坝跑,跟他师傅学做鼓。冉丛鼎提议,第一只鼓给秀秀做。那是一只椭圆形长条鼓,用的是阴干了十年的红椿木和八年的水牛皮。做鼓时,牛子厚基本没上手,他多数时候看冉丛鼎做,偶尔打打下手,只是在做鼓板和蒙皮时,他干过一些粗活。尽管如此,牛子厚已经很开心了,他原来只是想找人给秀秀做一只鼓,没想到自己能亲手给秀秀做一只鼓。
钉鼓钉前,牛子厚才知道做鼓是精细活。他看见冉丛鼎一会儿紧紧蒙皮器的某个拉环,用鼓槌敲敲鼓面,再松掉某个拉环。反反复复,一直在寻找那个最精准的鼓声。花了三天时间,冉丛鼎才把鼓声校准,钉上黄铜鼓钉和鼓环,一只漂亮的椭圆形长条鼓做成了。牛子厚敲着鼓说:“师傅,我替孙女谢谢你,这是鼓钱。”
“鼓钱我收下,你快去快回,把鼓送到省城,还得回来当徒弟。”
“你放心,我大暑节前一定回来。”
牛子厚把新鼓从蒿子坝背回梨子寨,又用黄杨木做了两根细长的鼓槌,才带着鼓来到镇上,搭上了去往省城的班车。临行前,为了保护鼓皮,他在虚楼里翻了半天,找到一块李中碧放在家里的头巾。头巾绿地红花,几朵牡丹开得很艳。牛子厚把头巾系在鼓上,像抱着一个朴实的乡下丫头坐上了汽车,样子很喜庆。
汽车上了高速公路,牛子厚给李中碧打电话约定,要给秀秀一个惊喜。李中碧变得温柔了,提醒他到了服务区别忘了屙尿,高速路上不比寨子里,屙尿很不方便。牛子厚嘴上答应了,并没下车屙尿。他抱着鼓,担心下车屙尿时人们乱敲。下午快到省城时,他才憋得受不了,去了一趟厕所,等他回来,发现鼓像个系花头巾的小丫头,在位子上坐得好好的,没有人去敲打它。
到儿子牛一河家时,已是黄昏。窗外,几只画眉在枝叶间窜动。牛子厚刚落座,陈晚琴带着秀秀回来了。秀秀有大半年没见过牛子厚,有些害羞,咬着指头拿眼睛去看他身边系花头巾的鼓。李中碧顺着秀秀的目光说:“秀秀,你看爷爷给你带了啥东西?”
“爷爷,你给我带个鼓来干啥?”
“你忘了?”李中碧说,“端午节前,你去鼓行报名学打鼓,鼓行没鼓,你爷爷听说了,专门做了一只鼓。你放心,我们现在有鼓了,等放了假,你可以带着爷爷做的鼓去鼓行学打鼓了。”
“可是。”秀秀说,“我报名想学的是爵士鼓,这是爵士鼓吗?”
“我们就把它当成爵士鼓。”陈晚琴明白过来,迅速接过话头说,“只是这只‘爵士鼓’长得有些特别。”
“‘爵士鼓’为啥还要系着花头巾呢?”
“它刚从乡下来,有些害羞。”
“我能敲吗?”
“可以呀。”
秀秀敲鼓时,牛子厚起身下楼。他想起临走前师傅冉丛鼎让他在省城买点黄铜,带回去做鼓环和鼓钉。窗外天色尚早,商店还没关门,他想今天把事情办好,明天一早赶回去,继续学做鼓。
来到楼道上,身后传来秀秀敲鼓的“咚咚”声,以及她的欢快笑声。密集的鼓点像奔跑的脚步,令牛子厚热血沸腾。楼道上还有两个等电梯的女人,她们牵着狗。听到鼓声,歪头往鼓声响起的方向好奇地看了一眼,马上又恢复了矜持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