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
这一天,我忽然感觉到米庄弥漫着一种陌生的气味,不像是花香。尽管这一年春天来得甚是迅捷,千树万树还没有来得及准备便提前开花吐蕊,祖父也因此意外地熬过了寒冬。气味也不是祖父身上散发出来的,因为不是腐烂和死亡的味道。是活牲口的体臭,蓬勃而强悍,令人兴奋。似曾闻过,不敢肯定,但绝不是牛或猪的。
“马!是一匹马!”病榻上的祖父惊叫起来。他要翻身下床,但疼痛和虚弱让他动弹不得。
我不相信。米庄怎么可能有马呢?寻着气味,我穿过数户人家,终于在肉贩子阙先锋的院子里看到了一匹高大健硕的马,身材很长,四腿也很长。它身上沾满了污垢,连额头和脖颈都是泥巴,髦毛板结着倒向一边。我一时辨别不出它的真实颜色,貌似蓝黑色,又像是米黄色,或枣红色,不,也许是栗灰色,还说不定是褐色。它抬头看见了我,猛烈地晃了晃脑袋,发出一声嘶鸣。我以为它会扑过来咬我、踢我,我暗吃一惊,脊背发凉,但很快满怀惊喜和兴奋。因为这是我时隔六年第二次看见真实的马。
米庄其他所有的人都因为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马而欢欣鼓舞、奔走相告。米庄一下子喜庆起来。这是春天里最美好的事情,像与一场台风擦肩而过。
我们这里天气炎热,雨水频繁,毒虫凶狠,恶疾横生,不适宜马的生活。而且,这里山高路滑,人习惯了肩挑,除了翻田耙地,从不用牲口干其他的活,因此马至此则无可用,也从没有人想过把马带到这里。对于我们来说,马只存在于遥远的北方和电影里,这个地方根本就不需要马。
然而,没有人知道我在等待一匹马。六年了,我梦寐以求。到底是谁给米庄送来一匹马?
这匹马在阙先锋的院子里,属于他的。马的气味是香的,温暖,令人心旷神怡。马对每一个人都充满了警惕。我试图消除它对我的敌意,从墙脚边拔了一把青草,靠近它,放到它的嘴边。它先是用鼻子嗅了嗅,然后用舌头一下子将草从我手上掳走。它饿了。我这点草简直是杯水车薪。我用手轻轻地摸它的额头,然后是脑门、面颊,最后是鼻子和湿漉漉的嘴唇。它没有反感,没有拒绝我,因而我觉得自己与它建立了最低限度的信任。我不能操之过急,一下子要求太多。阙先锋从屋子里出来,戒备地看着我说:“你想干什么?”我说:“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它跟牛有什么不同。”阙先锋警告我:“小心它吃了你!”
我说:“你从哪里弄来的马?”
阙先锋说:“跟你有什么关系?滚一边去。”
阙先锋有好一阵子没在米庄出现了,听说他去了高州贩卖猪肉。高州是肥猪肉的集散地,那些瘦肉被削得干干净净的猪肉只剩下纯肥肉。肥得油水横溢的猪肉价格便宜,适合蛋镇消费。阙先锋肥头大耳,赤着膀子,肚皮上露出高州猪肉般肥腻的赘肉。谁都知道,他是米庄最先富起来的人。他恢复地主的做派,给家里雇了一个“长工”,替老婆下地干活。因此,他的老婆养得白白嫩嫩的,浑身上下像贴满了高州猪肉。有人说阙先锋早已经不贩肉了,四处游走,跟天南海北的人赌博,有时候赢回一堆钱,有时候输得连裤衩也不剩。
我跑开,很快便从菜地里胡乱抓来一抱的青草。马对我的重返充满了期待,用蹄子趴了一下地,昂起高高的头颅,还特意地撒了一泡尿,表示对我的谢意。还没等我把青草送上去,它迫不及待地把嘴伸过来,从我怀里把草全部抢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七嘴八舌询问阙先锋马从何处来,至则何用?阙先锋不轻言马从何来,逼急了,他才说:
“这匹马是我从一个老兵那赢回来的。他输光了本钱,还欠我一百八十块钱,只好用这匹马抵债。”
“一百八十块,比一头牛还贵。”有人说,“我宁愿要一头牛。”
还有人说:“一匹老马,还是公马,生不了马犊。”
阙先锋也觉得有点吃亏了,只是说:“总比赢回来一个老女人强。”
“太脏了,多久不给它洗身了?幸好它不是老女人,否则要臭死整个米庄。”有人嘲谑道。
阙先锋命长工给马洗洗身子。长工姓柯,阙先锋老婆的娘家人,敦厚老实,寡言少语,从不质疑和反抗,长期帮阙先锋干农活,我们都称他“柯长工”。他拿了一根长长的塑料管子,接上了屋后的山塘水,给马洗澡。不一会儿工夫,他把马洗刷得干干净净。人们这才发现,这是一匹俊美的白马!除了四根腿膝盖以下的毛是红色的外,全身的毛包括尾巴、额毛、鬃毛都是白色的,洁白得像瓷器,没有一根杂毛,它的身躯在黄昏里闪闪发亮,像黑夜里的一轮明月。
“白马!白马!”我惊叫道,“我认识它!我骑过它!”
我终于认出来了,它就是六年前出现在鸽山煤矿的那匹马!除了瘦了一些,苍老了许多,跟那匹马没有两样。我喂过它,骑过它穿过矿区,记得它的气味和神态。我心里一阵狂喜。但它似乎没有认出我来,让我有些失落,甚至使我瞬间怀疑自己的判断。它伤害过我,现在对我装作不认识是一种更深的伤害。然而,我一认出它,便一笑泯恩仇,对六年前它将我掀翻造成的伤害既往不咎,对它的健忘我也不能苛责。因为我们还来不及建立足够深厚的感情。他们心里肯定感到惊讶和羡慕,但我不应该告诉他们这个秘密,我瞬间懊悔了。
阙先锋狐疑地看着我叫嚷道:“世界上只有两种马,一种是黑马,另一种是白马。除了颜色,所有的马长得都是一个样。你不要自作多情,见到女人都叫妈。”
说实话,我对自己的记忆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宁愿相信它就是我骑过的那匹白马。我争辩道:“我就认得它。我骑它走过很长的路,穿越了矿区……”
为了证明我会骑马,我试图爬到马背上去,却被阙先锋一把拉了下来,我摔了一个狗趴式,嘴里冒出来一股血腥味。
我从地上爬起来,在众人的哄笑中我感觉到屈辱,多么渴望白马能开口说话,告诉阙先锋,我和它六年前就认识了,是老朋友。可是,白马很疲惫了,不愿意说话,甚至不愿意用嘴唇亲一下我的脸膛,或对我亲昵地点点头。尽管如此,我心里对它仍然充满了善意和怜惜。
六年,一匹马,经过千山万水,从遥远的北方来到了南方,要经历多少磨难。
六年前,我七岁,还在河南和安徽交界的鸽山煤矿区。我在那里出生,还没有离开过。在我眼里,世界就只有矿区那么大。矿区确实很大,方圆数公里,几百号人整天热气腾腾地挖煤。煤矿工人子弟学校是一个响亮的名字,父亲为我精心准备了入学的书包和写字簿,眼看我就要成为一名小学生了。父亲答应过我,上学第一天必须送我,亲自交到老师的手上,这样的话就能继承家族的书香传统了。母亲正腆着大肚皮,弟弟随时破土而出。母亲叮嘱父亲,矿井深处是没有白天夜晚交替的,不要忘记了开学的时间。然而,就在开学前一天,父亲刚从矿井里冒出来,又缩了回去,再也没有出来。我记得那一天下午,矿区沙土飞扬,遮天蔽日,我焦急地等待父亲回家,明天一早带我去学校报到注册。突然有一匹白色的马出现在矿区。马背上骑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军人,在一个保安的指引下来到我家。马就停在我的面前,它的腿比我还高。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马。我立即被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吸引住了。它的气味与其他牲畜不同,是香的、温暖的,连它鼻子里喷出来的气也令我心旷神怡。它很矫健,肌肉很结实,双目炯炯有神。它的皮毛很干净,洁净如洗,即使是穿过了风沙滚滚的矿区,也纤尘不染。
好漂亮的一匹马。
军人从马上跳下来,瞧了我母亲一眼说:“是阙正午的家?”
母亲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是的。”
“老阙去哪里了?”军人问。他的脸和军装沾满了尘土,军帽变成了泥土的颜色。
从军人的脸色,母亲听出了危险,她的谎言还没有编造出来,我便抢先回答了:“在七号矿井。”
母亲慌张地瞪了我一眼,支使我去帮军人把马拴在我家门口的李树下。军人吩咐我给马喂清水。
“它是一匹高贵的战马,不是拉大粪的牲畜,你不要给它喂脏水。”军人傲慢地说,“你们矿区有干净的水吗?”
我把家里最洁净的水取一盆出来,马嗅了一下,然后愉快地喝光了,意犹未尽,用舌头舔铜盆。
保安说,我去通知阙正午回来。军人阻止了保安,弯着腰进了我家,躺在父亲的躺椅上等父亲,仿佛他知道明天开学了,父亲一定会回来。又也许是,他骑马跑了很长的路,把自己累坏了。
母亲在家门口来回徘徊,像空中的尘土一样焦虑不安。军人警惕地警告她不要试图离开门口去给父亲通风报信。我进屋给马端第二盆清水的时候,发现军人已经打鼾,保安在把玩父亲挂在土墙上的猎枪。枪早已经锈迹斑驳,扳机已经脱落,是一把废枪。我从屋子里端水出来,母亲给了我三次模棱两可的眼色,我竟然无法理解她的意图。现在想想那时候我多么愚笨。
“我快生了!叫你爸去把接生婆请过来。只有你爸才能请得动她。”最后,母亲只好捧着肚皮装出痛苦的样子,命令我。
母亲生我的时候曾经用最恶毒的语言骂过接生婆,从此以后接生婆扬言宁愿给牲畜接生也不会再给她接生。除非父亲上门乞求。此事矿区的人都知道的,包括保安,屋子里的军人除外。
母亲站在门口中央,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相信母亲是快生产了。但我从母亲恶狠狠的语气中终于听懂了她的意图。我扔下铜盆,借助一只凳子,艰难地爬上了马鞍,伏在高高的马背上,像骑在一堵高耸的危墙上。母亲一扬手,我学着电影里的骑手,抖了抖缰绳,低吼:“驾!”马果然奔跑起来……
首先是保安发现了,然后是军人。他们追出来,朝着我呼叫。母亲跟随在他们的身后,捧着肚皮,像一只袋鼠,艰难地追赶。军人拔出手枪,朝天鸣了一枪,喝令我停下来。母亲仿佛中了枪,惨叫一声。但我无暇顾及,马已经奔跑在去往七号矿井的路上,我根本不懂得如何让一匹马停止奔跑或者调头。
在马背上,我犹如悬在空中,汗出如浆,摇摇晃晃,牢牢地抓住缰绳,双腿夹住马鞍,那时候我像是一个前往危在旦夕的司令部通报紧急敌情的通信兵,只知道使命,不懂得害怕。
闻风而来的保安们对我围追堵截,终于在七号矿井前将我拦住。父亲刚从矿井里出来,灰头土脸,动作疲惫迟缓,远远看到了我,向我招手。我在马上朝他呼喊:“快跑!妈妈叫你快跑!”
军人从后面追了上来,就在我的身边,距离父亲还有二三十米,如释重负地说:“阙立功,你以为隐姓埋名我就找不到你了?”
父亲本能地立正、挺胸、抬头、举手,一气呵成地向军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从不知道父亲还有一个名字叫阙立功。
“这是你骑过的马。我们一直照料得很好。”军人指着马对父亲说。马见到父亲,前腿欢快地刨了刨地,扬起新的尘土,朝父亲发出一阵嘶鸣。
父亲愣了愣,对我厉声号叫:“赶紧给我滚下来!”
我慌张失措,不知道如何下马。母亲远远地朝着我这边蹒跚地跑过来,随时有可能跌倒。
军人对父亲说道:“马上跟我回部队接受审查!”
父亲愣了愣,茫然不知所措。母亲声嘶力竭地对他怒吼道:“快跑!”
父亲一下子明白了,但已经无路可逃,只好转身朝矿井里跑。一伙人领着军人追过去。过了几分钟,从地下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接着整个矿区像摇篮一样摇摆,群鸟高飞,马惊叫起来,前腿高高抬起,将我掀翻在地。后来的事情:一、七号矿井瓦斯爆炸造成十七人伤亡。父亲的名字排在死亡名单的最后一个,写的是阙立功,陌生得像是别人的名字。二、我从马背上坠下,造成重度脑震荡,住院一个月后才康复。三、当我出院时才发现,母亲早已经不知所终。四、听说,那匹马,那天受了惊吓,像发疯似的穿过矿区,在滚滚浓尘中消失了,下落不明。我成了一个孤儿。这天黄昏,一个我从没谋面的老头出现在我的面前,说要带我走。旁人告诉我,他是你的爷爷。我将信将疑。因为父亲从没告诉过我,世界上我还有一个爷爷。
祖父领着我走出闭塞混乱的矿区,沿着一条陌生而漫长的山路摸黑赶往县城,坐了四天三夜的长途火车,穿越了无数的原野和山岭,回到了广西一个偏僻的角落。祖父说,这才是你的家乡。
自从我回到米庄,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因为太偏僻了,比鸽山煤矿区还要闭塞,六年了,连一辆汽车也没见过,这里压根就没有能通汽车的路。我从没有放弃过回到河南寻找母亲和从没谋面的弟弟的念头。他们一定还为我而活着。但要离开这个地方,必须要有一匹马。
现在,终于等来了一匹马。
村里的人对马如此陌生,如此好奇,仿佛眼前的马是外星生物,或是从电影银幕里走出来的。每个人都孤陋寡闻,却都要对这匹马发表见解,仿佛不这样不足以表明自己也见过世面,可是像瞎子摸象那样,贻笑大方。
“多漂亮的一匹马,只是老了一点,像当了外婆的女人。”有人叹息道。
“它明明是一匹公马。”另一个人纠正道。
它确实是一匹漂亮的公马,但处处显示出了老态。他们说马脸上都有皱纹了,眼屎密布,牙齿没剩下几颗,四条腿和脖子上均有久不愈合的伤痕,马蹄上铁掌也应该更换了。
柯长工从屋子里取出一块厚实的稻草垫,搭到马背上。稻草垫十分破旧,像是古代的物件,但十分合身,像一个厨师穿上了围裙。马顿生神采,让人肃然起敬。
阙先锋想成为骑士。柯长工搬来一只凳子,让阙先锋踩着它上马。还用力托着阙先锋肥大的屁股和大腿往马背上送,但阙先锋根本无法爬到马背上去,马并不配合他,躲闪着他,他努力了几下,气喘吁吁的,很快精疲力竭,在众人的哄笑中只好放弃。阙先锋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悻悻地踢了一脚马屁股,马生气了,反蹬了阙先锋一脚,正蹬到他的右膝盖,虽然只是轻轻一蹬,却也痛得阙先锋哇哇大叫,威胁道:“春耕后,我要宰了你!”
阙先锋对嘲笑他的人群说:“马肉不比牛肉好吃,但我也要卖牛肉的价钱,因为你们都从没吃过马肉!”
马突然扬起前蹄,对天长嘶一声,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退后几步。
“它是一匹战马!”不知道什么时候,年迈虚弱的祖父拄着拐杖出现在人群里。他的头无力抬起来,缩在黑色的麻布外套里。整个冬天他都躺在床上,偶尔发出奄奄一息的呻吟,像一只垂死的狗熊。但即使如此,眼前的祖父的声音依然洪亮威严,谁也想不明白他的底气和力气从何而来。
众人始料不及,发出一阵骚动,仿佛看到了一个死去的人突然复活。
有人恍然大悟,一下子认出它来了道:“是呀,我在电影《白莲花》里见过它!它就是白莲花骑的马!一模一样!是一匹战马!”
米庄所有的人都看过电影《白莲花》,因为这些年米庄的露天电影就上映过三次。众人议论纷纷,将信将疑。祖父颤抖着,用他的拐杖对马蹄、马腿、马肚和马鞍指指点点,向他们普及战马的常识。
祖父有这个资格。因为他早年在国民党军队里待过,当过骑兵团团长。与日本骑军战过几个回合,在马背上挥刀砍杀过鬼子骑士,可以说血溅沙场,很有点威武。抗战胜出后,祖父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他说即使骑一头猪也能打败共军骑兵。最后一战在枣庄,他的骑兵团剩勇不多,已经四面楚歌,却不愿突围,要和解放军的骑兵决一死战,结果全团被歼,他也成了解放军的俘虏。几日后,他拒绝了劝降,解甲归田,从此信守承诺,很多年了再也没离开过米庄半步,连娶祖母时也不按习俗前往扶来乡迎亲,后来祖母多病短寿,全赖祖父此举所致。直到六年前,他才时隔多年后第一次离开米庄,前往河南把我带回来。
“既然破戒离开了米庄,我就不甘心老死在这里。”祖父对村里的人说。
祖父脾气怪诞,刚愎自用,恃才傲物,说话又冷又臭,跟村里人从没有建立过友谊,被孤立了半辈子。听人说,父亲离开米庄前,与祖父形同水火,他们似乎从没有说过一句话,父子俩还经常打架。后来,父亲当了兵,再也没有回过米庄。父亲的死讯传到米庄时,祖父挨家挨户地去告诉他们:“阙立功是烈士!”乡亲们并不在乎你是不是烈士,人死了就是死了,他们说:“你赶紧把孙子接回来吧。”我和祖父也说不到一块儿去,从河南回广西的火车上,我们没说过一句话,并非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而是他压根就不愿意跟我说话,仿佛是把对父亲的不满和怒气转移到我身上。那是一段多么漫长而孤独的旅程,似乎路永远没有尽头,似乎他极不情愿将我带回米庄。在米庄,因为我没有父母,性格很倔,没有人把我放在眼里,连相依为命的祖父也瞧不起我,说我写的汉字像一堆狗屎,有一次他一把抓起我的作业簿搓成一团硬生生地塞进我的嘴里,让我咽下去,他说:“你尝尝,是不是狗屎的味道?”
我的强项不是写字,而是画马和地图。我闭上眼睛也能画出一匹甚至一群栩栩如生的马,仿佛骑上去就能奔驰。闭上眼睛还能画出粗略的中国地图,主要城市、山川、道路和地形走势跟书本上的地图差别不大。即使是梦中惊醒我也能说出黎湛铁路、湘桂铁路和京广铁路途经每一个站的站名。只是我的汉字写不好,笔画紊乱,前俯后仰,像一匹匹受惊吓的马。
然而,祖父的汉字写得很好,远近数十里,哪怕是镇政府那些靠笔杆子吃饭的人,与他的字相比都甘拜下风。尤其是祖父不仅能在坚硬的木头上刻字,还可以把字刻在铁和石头上,而且刻的字方方正正,有板有眼,苍劲有力。他一辈子都在刻字,村里的石头和树干上、拱桥的桥墩上、祠堂和戏台的柱上,他的字无处不在,都是跟马有关的唐诗宋词。他还靠雕刻墓碑赚取微薄的报酬补贴家用。不得不说,他是有学问的人。然而,字写得好有屁用呀?就像骑马,你骑得最好,又有什么用?村里人常常拿他的自负开玩笑,村里无马可骑,想看看他骑猪的样子。有一次祖父果然骑着一头猪从村口出发,奔跑在杂草丛生的羊肠道上。祖父骑着它比马跑得还快。猪尖叫着发疯地乱跑乱撞,越过七八道田垄和三四道溪水,最后猪撞死在一棵树上,而祖父安然无恙。从枣庄回来,他寻来一根坚固的枣木,用上等的水牛皮,花了三十年制作了一副马鞍,雕龙画凤,镶了不少银饰,还刻满了蚂蚁般细小的汉字,每月从楠木箱子里拿出来擦拭一次桐油,擦拭后又锁进箱子。
“这是枣木。只有我用枣木制作马鞍。”祖父告诉那些不懂得思考的人。
“为什么要用枣木制作马鞍?”
祖父说:“问得好。你们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枣庄吗?”
他们摇摇头。祖父很失望,不屑回答他们的问题。因而,对他们来说,为什么用枣木制作马鞍是一个永远的谜。
去年祖父病卧在床后,有一次,高州来的牛贩子愿意开高价买他的马鞍,让他有一笔钱到高州城去治病。
“只有到高州医院,你的病才能治得好。”牛贩子说,“否则,就只能等死。”
祖父断然拒绝了牛贩子。
连米庄最愚蠢的人都知道,祖父在等待一匹马。至死犹然。
我和祖父素无共同语言,即使是躺在病榻上,他也从不放下自己的傲慢和固执;宁愿孤独而死,也不愿意心平气和地和我说话。虽然,就算他平等地和我交流,我们也不会有共同语言。因为我和他似乎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但这一次,在白马这个问题上,我和祖父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共识:这就是一匹战马!
因为这次来之不易的共识,我心里竟然涌动着一股暖意。祖父似乎也有了向我倾诉的欲望。
有人质疑:“白莲花不是骑着白马坠崖而死了吗?”
我反驳:“白莲花死了,可是她骑的白马没有死。有一种马叫作飞马,体内藏着翅膀,想飞的时候就会张开翅膀,你们懂不懂?”
祖父指着马屁股左侧的一只并不明显的肉瘸对他们说:“这是弹伤。三八盖打的。子弹还在里面,变成了骨头。”又把着马屁股右侧的一处伤疤说:“这是刀伤。日本军刀砍的。砍过后是皮开肉绽的,这就是战马的肉,你们敢吃吗?”
人群一阵骚动。他们无法反驳。
阙先锋以主人的身份蔑视祖父瞬间建立起来的权威,他说:“我早知道它是一匹战马……春耕后,我要宰了它,吃它的肉。”
祖父呵斥道:“战马的肉不能……吃。”
阙先锋说:“战马的肉为什么不能吃?当年吕布骑的赤兔马不也一样被人吃掉了?”
祖父争辩道:“赤兔马没有被吃掉,吕布死后,赤兔马归了关云长……”
阙先锋追问:“关云长死了之后呢?”
祖父怒气冲天,咳嗽不止,无法跟阙先锋争辩下去。众人害怕祖父咳嗽咳出来的是毒气,纷纷躲避他。他喘气越来越困难,竟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无力爬起来,是柯长工将他扛回他的床上的。
那天晚上,我看见躺在床上的祖父把马鞍搭在自己的肚皮上,最后一次擦拭马鞍。陈年的桐油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与死亡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微弱的星光全力以赴地穿透窗户,照亮了祖父的床榻。
我心里想,临死前,他会将至爱的马鞍传承给我。那是他唯一的遗产。我等着他开口。说实在的,我也喜欢这副闪闪发亮的马鞍。
第二天,人们在田里果然看见柯长工给马套上了犁,阙先锋在一旁监督着,驱马犁地。明显的是,此马没有经过犁地训练,动作僵硬,磕磕碰碰,时快时慢,昂着头往前走,不懂得走直线,还不知道转弯。虽然温驯,但谁能肯定它是心甘情愿?说不定它很生气,它应该生气,它为什么不生气?柯长工紧张而手忙脚乱地扶着铁犁,小心翼翼地吆喝着,将缰绳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因为马不“识途”令生性温良的柯长工暴跳如雷。人们从没见过马犁地,纷纷围观,连耕牛也朝这边投来惊奇的目光。
跟耕牛相比,马在水田里犁地的模样十分拙劣,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而且它的肚皮瘪成一只空袋子,估计它压根就没能吃上一顿饱。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对阙先锋说:“你放过这匹马吧,它是战马,不懂犁地。”
阙先锋说:“一匹过气的战马……马也是牲口,是牲口就得干活,不能惯坏它。”
马浑身是泥水,白马变成了泥马,狼狈不堪。
我坐在田埂的另一头看马犁地。它每被吆喝一声,被缰绳拉扯一下,我都痛心疾首。我担心它会被训练成为一头温驯的耕牛。我多么希望白马暴怒之下挣脱犁具,扬长而去。但它被驯服了,听从柯长工的随意折腾。我躲到树丛中,向马扔土块,但土块落在水田里根本起不到惊吓的作用,更无法激怒它。犁完了一畦地,柯长工累坏了,把马放到山坡上。但马对沾满了泥土的草根本不感兴趣,宁愿饿着肚皮也不啃。
我对阙先锋说:“把马交给我,我把它领到一个水草茂盛的地方。它需要一顿饱饭。”
“它不是你家什么亲戚,你少管闲事。”阙先锋不相信我的好意,跑过来从柯长工手中夺过缰绳,把马拴在一棵番石榴树下。马对身边的草终于有了兴趣,可是缰绳约束了它,根本够不着。它啃了几口番石榴树叶,也许因为太苦涩,嚼了几下还是吐了出来。我去河边割了一捆嫩水草,马欢快地用舌头卷进嘴里。
“你对它好也没有用。趁它还有点肉,春耕后就宰了。”阙先锋说。
不仅犁地,柯长工还让马驮肥料和粪土。沉重的大粪压弯了它的腰,粪便还溅了它一身,马背和马脖子上的粪便一块一块的,像巨大的血吸虫一样侵蚀着马的躯体。两条马腿上还长着毒疮,硕大的绿苍蝇在它的肉体上死缠烂磨。柯长工只管让马干活,不管它死活,甚至不屑给它吃一顿饱草。马越来越消瘦,很快连马腿上的肉也似乎被人削走了,只剩下皮包骨头。这令我心如刀绞。
柯长工将阙先锋家门右侧一间废弃的牛栏改造成马厩,屋顶漏雨的瓦片被换成了干稻草,给空荡荡的门口安装了一乘简易木门,虚掩着,白马不能忍受马厩里的黑暗和孤独,经常用嘴将门拱开,把马头从门缝里伸出来。
这天夜里,月黑人静,连狗也懒得叫吠。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仿佛听到马在低声嘶叫,就在窗外,似乎是呼叫我的名字。我一骨碌爬起来,推开门,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团的漆黑。但呼叫声在前面引诱我。跟随着呼叫声,我闯进了马厩。黑暗里我看到了一团白。是的,是白马。眼睛雪亮,浑身是光。我们四目相对。我伸手试图抚摸它。它却畏缩后退了两步。我站在它的跟前,一动不动,如果它不信任我,我将一直这样。我心里有很多话要对它说,我已经原谅它了,即使它已经风烛残年,不能驰骋沙场,但它依然是一匹战马,不应该属于这里。
“我带你离开这里。”我轻声地对它说。
但白马还是对我保持了警戒,除了偶尔摇晃脑袋,对我毫无亲近的举动。阙先锋和柯长工的鼾声此起彼伏。在马厩里,我站了很久,与马对视着。忽然传来柯长工熟悉的咳嗽声,每到四更他都要起来抽水烟。马仿佛受了惊吓,要挣脱缰绳。我轻声安慰它:“别怕。”我又向它伸出了手。这一次,它没有畏缩,将头伸向了我。我抚摸它的脸、眼睛、鼻子、嘴唇……它变得很温驯,还用舌头舔我的手。
时机到了。我解拴绳,轻轻地牵着马离开马厩,蹑手蹑脚,穿过一户又一户的人家,沿着村后通往山里的小路,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走越远。
白马顺从我的牵引,我一直将它带到山后。尽管夜色漆黑,但我们都认得出泛白的路。这些路,这些山,我都很熟悉。我们越走越快,离米庄越来越远了。我试图骑到马背上去,马没有反对。我借助沟壑终于再次骑到了马背上,抓住缰绳,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摇摇晃晃地前进。
尽管出逃是如此匆促,但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等待一匹马的到来。只要马一出现,我便可以即日启程。我要骑着马回到北方,寻找失散的母亲和弟弟,让马回到它应该待的草原。我们翻过乌山,越过小米河,米庄已经在山的另一边。再翻越两座山,就是另一个镇的地界。天亮之前,我们能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谁认得出我,也没有人知道白马的来历。从此我们远走高飞。
然而,当我骑马越过枇杷河的时候,突然想到了病入膏肓的祖父。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凝固在空中。
我和祖父用了六年的时间才从陌生人变成了祖孙。尽管我们关系不好,但也相依为命。为了我,他没少吃苦头。我渴望回到河南,回到鸽山煤矿区寻找母亲和弟弟。孤独感袭来,或受到了委屈,我便往村外奔走。我一次次离家出走,沿着大路朝陆川火车站的方向奔跑。但每一次,都被祖父追回来。他的奔跑能力比我还强,还快。他赤裸着上身,打着赤脚,一只手摇着葵扇,一只手提着宽松的裤头。一边奔跑一边为自己驱热,像一匹老马,坚忍不拔,穷追不舍,我根本摆脱不了他。那时候,我想,如果我有一匹马,他就望尘莫及,死了那条心。我把自己当成一匹马,自己拍打自己的屁股,吆喝自己奔跑。最远的一次,日夜兼程,在晨光中终于抵达陆川火车站,只需要再过半小时,开往郑州的火车便进站了。待我爬上火车,便大功告成。我暗自欢喜。可是,当我回头时,远远看到手持葵扇的祖父正尾随而至。一个老朽的前骑兵,用脚赶路的速度和耐力令人瞠目结舌。我又一次被他抓了回去。每次被抓回去,他都将我打得半死,但我从不屈服。在米庄六年,是我与祖父斗勇斗狠的六年,是出走与反出走较量的六年。只有一次,不是因为我的出走而共同走在一条路上,而是我半夜患急疾,祖父背着我翻山越岭,呼呼疾走。那是一条荆棘丛生的捷径。途中,正是跨越我眼前这条枇杷河,他左脚落地时滑倒了,犹如马失前蹄。我听到了从他左脚发出的清晰的骨折声。我在他的背上,感觉到了他瘦削的躯体发出的一阵阵痉挛,像挨了刀子。他双手插到泥土里,挣扎着爬起来,背着我踉踉跄跄地继续奔跑。那时候,我感觉像骑马,风驰电掣,又摇摇晃晃。当他把我送到镇卫生院时,他累倒在急诊室,左脚因骨折而变形了,从此他变成了瘸子。我也不再幻想靠自己两条腿出走,必须骑马。而且只有骑马,才能克服囊中羞涩的困境,远走高飞。然而,现在,祖父患肺癌,已经时日无多。因为这匹马,我和他似乎达成了和解。我焉能丢下他不管?
我勒马犹豫了很久。黑暗中有夜鸟飞过,有陌生的野兽吼叫,重峦叠嶂,树影重重,如千军万马……天际出现了晨曦。一阵风吹过,山林骤响,我依稀闻到了祖父身上死亡的气息,像腐烂的泥土,像河流里的枯枝败叶。
我从马上跳下来,从怀里拿出一幅我精心绘制的中国地图,打开手电筒,把地图展示给白马看,并用我自学的地理知识给它指点迷津:“看,往陆川方向,沿着黎湛铁路,往柳州、桂林,出湖南,沿着京广线,一直往北,过长江、黄河……”
白马似乎听明白了,向我点了点头。我收起地图,放开缰绳,用力拍了拍马的屁股,命令它:“快跑!不要回头!”
马获得了自由,像一道白光往前欢快地奔跑起来,仿佛它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了。
等马在黑暗里消失了好一会儿,估计它跑远了,再也找不到回头的路,我才转身,越过枇杷河,走过一片原野,翻越沉睡的乌山……终于,米庄又重新回到了山的这一边。
村里的人刚刚苏醒过来。他们压根就不知道昨晚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一直生活在愚昧和闭塞之中。
祖父依然躺在床榻上。我听到了他在新的一天里的第一声呻吟。他还活着,让我惊喜。我在窗外朝他叫了一声:“骑兵,早上好!”
祖父肯定对我给予他的新称谓受宠若惊,而且也无法理解我的好心情。
“如果有一匹马,谁愿意死在床上?”祖父说。他不止一次这样说了,但这是第一次对我说这句话。他终于愿意跟我平起平坐地说话了。
我说:“可惜,马离开了我们。”
祖父说:“我知道,它的气味一消失,我就醒了过来。我闻不到它的气味了,说明它离我很远了。”
我说:“它早应该逃离这个地方。”
祖父说:“它会回来的。人老了糊涂,马也一样。”
我说:“它是战马。阙先锋却像牲畜一样待它,还要宰杀它,吃它的肉啃它的骨头。它不会回来的……”
祖父说:“它不是什么战马,它只是一匹普普通通的蠢马,跟猪一样。”
祖父肯定又迷糊了。我才不相信他。但这个时候我不愿意跟他争吵。
祖父说:“一匹快要老死的马……我也快死了。”
死也阻止不了马对自由的向往,我心里想,骑手应该能理解一匹战马选择怎样的归宿。此刻白马已经自由了。它正奔向北方大草原,那儿才是它最后的归宿。
死是悲伤的。想起父亲,我的悲伤就像黎明前的黑色那么浓烈。
祖父把天聊死了。我们又陷入了缄默。
毫无意外,是柯长工首先发现马不见了。他大呼小叫起来。阙先锋慌慌张张跑出来,发现马厩空荡荡的,瞬间震怒了。
“到底是谁偷了我的马?”
阙先锋和柯长工一边分析,一边猜测,还挥舞着屠刀恶狠狠地向潜在的作案者发出严厉警告。可是,刚一觉醒来,谁也不愿意背上一个盗马贼的黑锅。他们纷纷为自己开脱。为了洗清自己,他们还争相向阙先锋描述昨夜的梦境。一时间,各种各样稀奇古怪、匪夷所思、荒诞离奇的梦境被他们呈现出来,有可笑的,有可悲的,有伤心的,有惊悚的,掉到了深渊,看到了鬼神,遇见了先人……
我心里既暗喜,又紧张,生怕暴露了自己。这时候,白马应该到达另一个镇。如果马不停蹄,一直往北,晌午时分便应该能到达陆川县界,然后,它会按照铭记在脑海里的地图的指引一直往北走。对一匹马来说,没有比获得自由更重要了。阙先锋走到我的身边怀疑地看着我。我赶紧向他描述昨晚我的梦境。虚构梦境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昨晚我梦见一群白马来到米庄,我数了数,共十七匹,它们挨家挨户地搜,最后发现并带走了你家的马。”我说,“我追上它们,要它们把你家的马留下。可是我被领头的马踢了一脚,它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我便痛醒了。”
我把右脚的裤筒提起来,阙先锋果然看到我的右小腿有一块黑色的崭新的瘀伤。
“梦里被马踢的。”我说。
阙先锋说:“只有你的梦境最真实可信。”
其实,昨晚我的真实梦境是看到母亲骑马回到了米庄。一匹枣红色的健壮的母马。弟弟躲在她的身后,在马上怯生生地叫我“哥哥”。我大喜过望,从梦中醒过来,才偷偷潜入马厩的。
正当我为自己摆脱怀疑而得意时,他们发出了一阵欣喜的惊叫。
原来是,白马回来了!从昨晚离开的路,原路返回,径直回到马厩,回到困它的黑暗而孤独的地方。与离开时不同,它的肚皮鼓了起来,那是吃了夜草的缘故。阙先锋大喜过望:“我总算没有白白损失一百八十块钱。”
从我身边经过时,它一边撒尿,一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嗅了嗅地上流淌的尿液,抖了抖脖子上的蚊虫,从容、洒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我一下子蔫了。
柯长工让白马驮着两箩筐的石头从我家门口经过。白马喘着粗气,艰难地迈着脚步。寂静的午后,从屋子里传来祖父垂死的声音。
“你给我把石头卸下来。”
柯长工听明白了,是病榻上的祖父给他下达命令。他无意执行,回答说,阙先锋要用白色的石头砌一间像马厩一样大的浴室。他受够小浴室了。
祖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马的腰杆快被压断了,一匹战马没有了腰杆,你不如杀了它。
柯长工说,阙先锋说了,马还有一些力气,还能干活,还舍不得杀。
祖父无可奈何,又叹息道:“如果有一匹马,谁愿意死在床上?”
昨夜一场雨后,阙先锋家的猪圈倒塌了。柯长工把三头臭烘烘的猪关进马厩,鸠占鹊巢,三头猪合力将白马拱到角落里,还将它的脚咬得伤痕累累。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但又无能为力,柯长工似乎已经怀疑我,处处提防着我。有时候,夜里起来抽烟时顺便去马厩看一下,给马添一把稻草,还把熟睡的猪惊醒,引起一阵闹哄哄的骚动。
这样的夜晚我根本无法安睡。
这一天午后,米庄来了一个陌生人。不像是高州的猪贩子、牛贩子。来人个子很高,腰板笔直,穿着绿军装,但额头和脸部严重烧伤治愈后留下的疤痕显得满目疮痍,还胡子拉碴,说话也不利索,点名道姓要找阙先锋。
“我终于闻到马的气味了。”来人说,“我是寻着气味来到这里的。”
阙先锋认出了他,鄙视地将他拦在马厩之外。
“你是不是要把马赎回去?”
陌生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堆一毛、两毛的纸币,在众目睽睽之下数清楚了,一共一百八十块钱。
“我不能没有这匹马。它是我的命。现在我要把我的命赎回去。”陌生人说。
我仔细辨认。他应该就是六年前在鸽山煤矿骑马来的军人。举手投足很像。但脸部无法确认。他不应该那么瘦,也不应该如此谦卑。
阙先锋果然是一个守信用的赌徒。从来人手里取过钱,数了数,很满意地对来人说:“马在马厩里,你可以要回去了。”
来人从马厩里把马牵出来,在阳光下,白马显得又脏又老,眼神疲倦,身上到处是溃烂的疔疮,苍蝇和蚊虫对它死缠烂打,迫不及待要瓜分它的肉体。
来人痛心疾首地说:“半月不见,它竟瘦成这样了!”
阙先锋对来人说,本来明天我要宰了它卖它的肉,啃它的骨头。幸好,你来得及时——我也没有什么损失。然后对我们说:“吃过马肉的人都说,马肉比猪肉差远了,都散了吧。”
来人是真的伤了心,不说话,牵着马默默往村口走。从我身边经过时,我问他,你是当兵的吗?
来人不屑回答我。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不规则的疤痕。那些疤痕里暗藏杀气——只有骑兵才有的杀气。
“你是从鸽山煤矿来吗?见过我妈妈和弟弟吗?”我怯怯地又问了一句。
他依然没有回答我,但脸上有了一些慈爱和迷惘的表情,还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然后走了。我这才发现他摸过我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阙先锋说过,很多赌徒的手指都不全。不是被人砍掉就是自残。看来真是这样。
我一直看着陌生人和他手里牵的白马。马跟他跟得很近,马鼻子快要碰到他的背了,亲近得像是一对父子。马蹄与石板路撞击发出的嘚嘚声越来越模糊。他们快到河边,要过石拱桥了。过了石拱桥便要转弯,转了弯就被一座山阻挡视线,我再也看不见白马。
然而,陌生人竟然调头了。
他牵着马回来了!众人很吃惊,以为他遗落了重要的东西,或者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阙先锋说。
他把马牵进马厩,虚掩上门,抬头看了看天,然后对阙先锋说:“我们再赌一把。”
他解开了绿军装的纽扣,里面还有一件因汗渍浸泡而发黄的白背心。
阙先锋说:“不赌了,你已经把所有家当都输光,就只剩下一匹马了,你还是回去吧。我也不愿意在我的地头欺负你。”
天气似乎并不好。乌云开始缓慢地集结。前天的天气预报说,近日可能有台风。如果有,台风已在途中,乃至兵临城下。
陌生人说:“按规矩,少废话。”
米庄有史以来阵势最大、围观者最多的赌局就在马厩前摆开。一张小木桌,一副扑克牌,两个嗜赌如命的赌徒展开了厮杀。从午后到黄昏,阙先锋和陌生人的赌局扑朔迷离,让围观者惊心动魄。有看得懂的,也有看不懂的。都知道赌注很大。米庄没有欺负陌生人和外乡人的习惯,那样做会让人瞧不起,会败坏米庄的名声。我们都希望单枪匹马来到米庄的陌生人赢,把输掉的钱赢回来,然后心安理得地牵走心爱的马。然而,就连最愚蠢的人都看得出来,局势渐渐对陌生人不利,他们都为陌生人捏一把汗。连我都暂时放下他究竟是不是鸽山煤矿区上的那个军人的疑虑,暗中为他加油鼓劲,希望他能反败为胜。
我们低声提醒陌生人:台风来了……
我们是在暗示他:赶紧骑马离开!
这匹马对阙先锋来说,真是可有可无。陌生人完全可以耍赖一次,当这场赌博是一次玩笑、一次娱乐,在还没分出胜负之前体面结束较量,阙先锋也没损失什么。如果陌生人要骑马逃之夭夭,估计没有人帮阙先锋拦截他。即使是愚忠的柯长工,也应该深明大义。
然而,陌生人并没有终止赌局的意思。他在苦苦抵抗,阙先锋乘胜追击。
夜色将至,起风了。陌生人终于从赌桌前站起来,悲怆地叹息一声,对阙先锋说:“我输了。现在,马又属于你了。”
我们发出一阵惋惜。
陌生人果然把马留下,然后决绝地离开米庄。不牵马的时候,他迈腿走路的样子很像军人,但迎风疾走,看起来他十分费劲,还有些慌张,似乎是从没有见识过台风。过石拱桥时,夜色一下子将他淹没。这个时候,我宁愿相信他就是鸽山煤矿上的那个军人。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在米庄赢得一场大捷,阙先锋犹如衣锦还乡,莫名兴奋,宣布明早宰马,保证让全村人免费喝上马骨汤。村民兴高采烈,奔走相告。柯长工连夜磨刀,刀锋比月光还明亮。待到天明,他就会协助阙先锋宰杀白马。他会是一个好帮手。
台风过后,正需要杀一匹马来驱散郁闷。他们终于将第一次品尝到马肉或马骨汤,已经迫不及待了。
我决意再试一次。
我要丢下祖父不管了。反正,他快死了。死后,族里的人会将他处理掉。可以预见,葬礼肯定是马马虎虎,草草了事。即便是不离开,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祖父,就此别过!
台风越来越弱,这是一次短促的路过的台风。第二次鸡叫之后,我悄悄地潜入马厩。可是,白马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三头熟睡的猪。
马到底去哪里了呢?是不是阙先锋提前动刀子?但刚才从阙先锋和柯长工窗底下经过时,他们仍在酣然大睡,鼾声如雷。
是不是白马闻讯连夜脱逃了?是不是另有其人将它放归北方?
是的,肯定是这样。我心里很欣慰,但很快产生了担忧:白马会不会天亮后又原路返回,像上一次那样?
我明白了,它逃脱又返回的原因是已经把这个马厩当成了自己的家,恋栈了,舍不得离开,直把他乡当故乡。如果继续这样,将会令所有的营救都功败垂成、前功尽弃。因此,我必须断了它的念想和眷恋之所,让它破釜沉舟,义无反顾。
我把马厩点着了。火借风势,才一会儿便火光冲天。
我赶紧逃离现场,潜回到家里,发现祖父的床榻竟然空无一人,只剩下一张又黑又臭的烂棉被卷成一团,像一团马粪。我用微弱的手电筒把房子搜了一遍,毫无祖父的踪影。以奄奄一息的虚弱程度,他根本无力翻身下床,更不可能爬出房门。
一具垂死之躯能去哪里?我轻轻叫了一声“爷爷”。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爷爷”,叫得怯怯的,像生怕被对方严厉驳回。可是风声一下淹没了我的呼喊。
我翻箱倒柜,发现马鞍不翼而飞,连同祖父一起消失了。
我坐在祖父的床榻上沉思,已经意想到了可能出现的疯狂的一幕。那就是祖父回光返照,浑身充满了力量,给白马装上马鞍,骑着它远走高飞了。
马厩那边人声鼎沸。我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钻进人群里围观。火已经被扑灭,但马厩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那些烧过的木头仍在冒烟。三头猪已经被烧死在马厩里,散发着烤肉的味道。阙先锋的怒吼和号叫压制住了台风。村民们手持手电筒,照亮被烧过的空荡荡的马厩,猜测是不是昨天那个陌生的赌徒杀了个回马枪。阙先锋断然否定了这些根本不懂赌徒心理的无端猜测。
“虽然赌术不高明,但他是一个光明磊落、遵守规矩的人。”阙先锋说。
他们又展开并不丰富奇特的想象力,做出了一些不着边际的推测,令阙先锋更加恼火,他对手持屠刀的柯长工破口大骂。柯长工满腹委屈,却不敢辩解,只是责怪台风让他放松了警惕,还有昨晚多喝了两杯结果睡得太沉。他知道今早要杀马的,手里还拿着一把明亮的屠刀呢。
“大火都快烧到屁股了,你还在睡!要不是我听到了火烧马厩的声音,爬起来扑火,整个米庄都要被烧得精光!”阙先锋训斥柯长工,将他贬损得一无是处。柯长工自知因一时疏忽犯了大错,羞愧得无地自容。但正是这个愚蠢怯懦的家伙首先发现了丢失的白马。
他指着天空兴奋地惊叫:“白马!白马在天上!”
所有人举目仰视天空。
天空中乱云飞渡。云朵奇形怪状,千姿百态,既在随机组合,又在支离破碎。那是台风过后的天空,像极一幅巨型抽象派水墨画。
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对柯长工的话半信半疑,以为他是在为自己的失职推卸责任、转移注意力,人们说:“说什么呀?马在哪里?”柯长工信誓旦旦地说他看到白马了,一再指着天空,胡喊乱嚎:“白马,白马!”我们不希望自己显得比柯长工更加愚笨,瞪大眼睛,纷纷调整角度,奋力分辨。在大家还无法肯定的时候,柯长工又更加惊奇地说了一句:“白马上骑着一个人!”
我们移动脚步,放下身段,谦卑地站在柯长工的身后,侧着身,屏声静息,按照他的视角和描述仰望天空,终于看到了无边的黑云里有一匹似是而非的白马出没其中。它张开了翅膀,自由、欢快地奔跑着,马首高昂,白毛飘飘,若隐若现……
我也看到了,它被装了闪闪发亮的马鞍。马背上果然骑着一个人,看上去老态龙钟,却手执柴刀,杀气腾腾,朝北而去,似乎正赶赴一场战斗。
阙先锋仰天哀叹,狠狠地叫了一声:“阙传忠!”
一向憨厚老实的柯长工脸上堆满了难得一见的狡黠和得意,像云朵背后的云朵。
他们恍然大悟,且惊且喜,且信且疑,对着天空,异口同声地呼喊道:“阙传忠!”
这一刻,祖父的名字响彻云霄。我顿时热血沸腾,仿佛自己也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