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苍茫

2020-11-18 16:48罗振亚
长江丛刊 2020年25期
关键词:大平故乡

■罗振亚

一株麦子的幸福

车轮不都是向前用力的

有时它离目的地越来越远

父亲选择性遗忘的阿兹海默

反复回放着每一个日子

在葱绿的往事田地里

麦子一株一株地复活

阳光一吹都想说话

父亲常记不起自己名字

但能测出麦地的亩产收成

麦芒的纹理与土质的关系

西南地今年的庄稼长势

还不断对着别人喊

儿子吃饭

在父亲呵护的那块麦田里

我已长成饱满的麦子

虽然八月暴晒

泪水浸泡

却是幸福的一株

巴掌·木棍

为了把房檐和那群飞翔的梦

装进我野心膨胀的童年

一只只雏燕把命运的泪

跌满了他黄昏般的双眼

又狠又重的一巴掌啊

印上我清醒的腮边

从铅字排成的日子里逃出

偷偷操起那把瘦弱的弯镰

一捆捆玉茭 使他与沉默的木棍

一同把我追赶

我跑走了 跑走了的

还有那个星光呜咽的夜晚

在巴掌和木棍之间

我默默地长大

从柳叶似的乡村

走进城市的梦幻

可他却遗憾地走了

带着旷野里我再也听不见的呼唤

于是 我把一株松树

作为他的记忆栽在窗前

那树干一样的木棍啊

那巴掌一样的树冠

独坐苍茫

秋天的雁阵很快被云遮蔽

远山暧昧得有些捉摸不定

想着山那边见过或陌生的人

茶杯感到了三寸凉意

一起上路的伙伴已寥落

远方也完全是一个人的事

沿途鲜嫩的名字握手即忘

语言寺庙里供奉的许多尊神

被朝拜者看清后先后死去

山下的湖水在抄袭昨天的江河

石头还是水里的石头

虽然已让时间拿捏得日渐光滑

今晚的梦在哪栖身不必再想

风已把词典从凉吹到冷

眺望

一个人过去了

两个人过去了

三个人过去了

一群人一个一个地过去了

偶尔有挽着胳膊的

很幸福的样子

一个人过来了

两个人过来了

三个人过来了

一群人一个一个地过来了

间或有带着孩子的

孩子好像开怀乐着

朝向路口的阳台上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不时喝一口茶

和坐在桌上陪她的书说句话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又落下去了

春天来了

春天又走了

世界一下子清爽了许多

互联网空间十分拥堵

三千多微信好友

都住在一个薄薄的手机里

好不容易插空吆喝一声

也就三四十人跟着打打哈欠

每天持微笑的证件上岗

送花拥抱鼓掌还要碰杯

彼此的名字如夜空一般迷离

血压随谩骂的肇事率飙升

宁静的人间战火纷飞

脱掉冬天的层层外套

拉黑一些模棱两可的面孔

世界一下子清爽了许多

四十年

小病,在下午踱步

阳光绽开蝴蝶的翅膀

伴她头顶的雪花飞舞

握紧她瘦弱的手

四十岁的婚姻

一如窗前的柳芽

秋天的列车说来就来了

一节一节温暖的记忆

向远方看不见的路轨延伸

我的肩头的确老了

去痛片已抵不过檐上的冷风

但还足以安靠她的黄昏

中年的疑惑

高粱坚挺的头颅日趋成熟

秋风再大也只像温柔的梳子

为什么一见颔首沉思的稻束

羞愧的云就布满它的脸颊

五指山轻轻一挥手

海南的名字即走出国门

可它发现牵着的唯有自己的影子

所有的石头都不再说话

都说故乡住在人的脚上

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乌托邦

那思想的鸟怎么总找不到栖息地

路有多远惆怅就有多长

孩子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

月亮是供游子圆缺的

天空由南归的雁阵丈量

档案馆前的几只流浪猫

叫出故乡遥不可及的内伤

日子像疯狗在身后狂追

不知啥时太阳患了红斑狼疮

姑娘穿的少得让人不敢睁眼

性病广告贴到幼儿园的门上

小鱼儿不断浮上水面喘气

岸上人的表情阴晴无常

孩子 在都市的车海里学游泳

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

都说家就是足下的泥土

乡音将一直朝着家的方向生长

为什么脚印留在卧室

灵魂却总迷踪在路上

抵达一次次成为奢望

远方越是谁也到不了

越是诱惑无数人醉卧沙场

从你太爷你爷爷

到我和你蓬莱阁旁的满院桃花

讷莫尔河畔的两垧高粱

被置换成哈尔滨天津卫间的高铁

钢筋水泥中的一团雾霾

和十七楼一百多米变质的阳光

自从跪别你爷爷碑前的大片青草

和地图上从未标记的生我的村庄

那条河流的来路就再也看不清了

混乱中的记忆已经改变方向

孩子 在之乎者也的平仄里练平衡

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

茶树下

只一朵花出台

便香气满心

飘飘欲仙的神态

令周边的植物纷纷颔首

想象不出

繁星满天

一树花朵都开口说话时

蝴蝶和蜜蜂的表情

活到九百岁

仍鲜嫩欲滴

守着云南勐海

自己的兄弟姐妹

和父母儿女

不远游

把故乡弄丢的人

站在茶树下

还能坦然抬头吗

候机

大雪二十四小时才疲倦

远方还完全被冻结着

温顺休息的铁鸟们

等风来梳理沉重的羽毛

男女老少纷纷学习安静

三寸的扑克牌把夜摔困了

闭上眼睛天下太平

也有人将同事升华为情人

黑色的土壤里

什么暧昧的植物都会长高几寸

广播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喜

“飞往三亚的顾客现在开始登机”

所有的瞌睡虫瞬间飞走

等不到太阳落山

旅客们就会忘掉这场雪

回到黑红黄紫的故事中

村里的马大平走了

那个嗓门儿能喊破云彩

曾经和老黑牛对叫的马大平走了

到底没垮过七十岁的门槛

虽然走时表情安详

早上小雨淅淅沥沥地学习送别

马大平一辈子和自己的影子过日子

住在田里的小麦黄豆和高粱们

才是他精心呵护的孩子

每天把阳光与土豆一起煎炒

笑声都溢着健康

但干旱时那些孩子病歪歪的样子

也会尖锐地划破秋天的肚皮

后来他的胃里就常常出血

邻居们把棺材送进土里

马大平奔向与父母团聚的路

墓碑平常人是立不住的

旁边的青草也很快会忘掉他的名字

天地将像落叶一样干净

或许唯有我这首诗

能让他活在字里行间

偶尔出来与乡亲们打个招呼

雪上

应季的雪从清末洋洋洒洒飘来

大小与规模均大于想象

众多事物纷纷洗澡净身

也有些事物披上一张外套

人间开始学习宁静

这时候一两个诗人踏雪离家

月光和雪对视的镜子中

照出的那张熟悉面孔越走越远

罗振亚,南开大学穆旦新诗研究中心主任,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副院长,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写作学会副会长、中国闻一多研究会副会长。出版著作十余种;在《中国社会科学》等刊物发表文章三百余篇。出版诗集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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