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取残荷(刘斌)
文学研究历来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宏观鸟瞰。这有助于研究者对文坛流派、作品风格及总体面貌下一宏观判断。二是文本细读。尽管这种方法看似琐碎,但实则唯有建立在文本细读基础之上的宏观判断才是扎实可信和具有说服力的。扎实的细读结论有时还能推翻过往的某些宏观论断。本文选取了部分有代表性的网络诗词作者,抽取和探讨了他们部分较有特色的作品样本,并试图综合上述两种方法,在解析小样本文本基础上,通过生平联系、作品对比等方式来使读者获得更加宏阔也更具整体性的认识。
西站送人
满天星斗向西流,一站华光入夜浮。
说好不为儿女态,我回头见你回头。
《西站送人》是一首由网络诗坛产出的较为知名的作品,加之赠别诗是历来的大宗,时代的转型与科技的发展对于赠别诗正在产生怎样的影响,值得系统观察,因此这里试着尝鼎一脔。
从此诗的三四两句来看,无论是送人者还是被送者,内心其实都有儿女态,然而细味该诗的前两句,会发现作者并未很好地对这种心境进行物象点染。喜下象棋的人知道,最后入局的数招必须着法紧凑,否则很容易遭致强烈反击。此篇的前两句则类似象棋中的缓招(譬如从文本上看,“华光浮夜”和儿女之情的关联不够明晰,致使意与象未能水乳交融),以致于整体不够连贯紧凑,存在改进余地。特别是对比王昌龄的名篇《芙蓉楼送辛渐》:“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二者落子的紧凑与弛缓就更加对比鲜明了。
王诗先写江雨和楚山,语势先抑,后两句再写玉壶冰心,境界为之一扬。脉络上,由吴楚到洛阳,由山孤到亲友,由寒雨到冰心,前后之连环照应,令人目不暇接。由此可见,殊同前两句就不免太松太缓了(首句一本作“客中送客更南游”似乎更好些,这样更能体现现代都市语境中的离别情境。这点个人意见和周啸天教授意见不同,周教授更喜欢“满天星斗”的版本)。
尽管如此,殊同的《西站送人》仍提供了一个可供想象与再次建构的审美场景,其文本也涵盖了都市车站送别的基本要素(当然从文献学角度,还可以考证下是否有更早的类似作品),包括羁旅之情、儿女之情,以及部分意象包括星辉、车站灯光等,这为后来者创作更加立体、生动的都市离别诗(或赠别诗)提供了基本的架构,奠定了较为坚实的基础。这大概是这一文本最为独特的价值所在,特别考虑到这首诗已在较广范围内流传,其审美价值或仍有重新估量的空间。
偶然翻检诗词研究者张一南博士论今诗文章《传统诗学话语观照下的校园诗词时尚》,注意到水沉烟的一首词。尽管该作者于我相对陌生,年纪也较轻,但其作品中蕴藏的某些情调与气质却颇值得说说。
南歌子·失眠
我亦同秋瘦,秋难与我闲。起看月色浣栏杆。影淡高楼灯火恍然间。 浮霭轻如命,垂纱薄似年。布裙犹是笄时穿。心事而今空许八行笺。
欲解此词,过片两句是关节所在——岁月薄似帘纱,生命轻得难以承受(意旨参见昆德拉小说)。如此再从头来看,才易看得明白。身体和心境都萧飒如许,月色照我满楼。这里的第三句看似寻常,却是全篇极为关键的枢纽。一个“浣”字,于前后有重要的勾连与点逗作用(虽是写景,却断不可看成纯粹的景色描写)。所谓明月之浣,实则是一个剥去浮埃,自我纯化、自我唤醒的过程(为此,她获得了一个绝佳的觉知自我、观察自我的契机)。满城灯火(灯火是对岸,我寂寂在此岸),高楼影淡,一时不知何以自处,是以凭栏独立,不觉恍然、惘然。下片点出主旨所在,又言尽管穿着依旧,但心事已非旧笺可以言说了(自然,布裙虽然仍着在身上,但今昔对照,隐然化为蝉蜕)。失落无以言说,遂又与上片的“起看月色”构成了无解连环。解读至此,显见水沉烟词写的是年轻生命难以言说的迷惘和失落,不禁联想到岳飞有名的《小重山》词: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3.2 量表信度 Cronbach′s α系数 它用于评价问卷的内部一致性,其取值范围为0~1,取值越大,问卷的内部一致性越好。一般而言,系数为0.7以上表明问卷的信度较好[12]。本研究显示,中文版N-QOL两个维度及总量表的Cronbach′s α系数分别为0.763、0.734、0.782,表明本量表具有较高的内部一致性信度。2个维度与总量表的相关性分析结果提示,量表各维度与总量表的相关性均较好。
可以细细对比,水沉烟词中的“浣”字与岳飞词的“绕”字。虽然两首词作的底色与内蕴都不相同,但充盈在两字背后的紧张感与失落感却并无二致。当然,岳飞的失落大抵源于不可承受之重,他很清楚浓重的悲愤抑郁源于什么,但他无法排解,无法释怀,所以只能夜半起而绕行。而水沉烟的失落则源于不可承受之轻(当然在某种程度来说也是不可承受之重),所以她有待月色、楼影将她纯化。约言之,两词书写的都是生命意识,然而却又有极大不同,亦即底色不同,内涵不同。不过,这不妨碍将二者并置并读(这种并读法也是打通古今词人词作的重要路径)。因为好的诗词一如性命,字字扪来,皆会有筋骨血色。
值得指出的是,张一南对上片的解读是——“秋难与我闲”写出时光的压迫,在这样的压迫下,诗人深夜无眠,“起看月色浣栏杆”,望着都市的灯火,想到时光的流逝。对于此词来说,“压迫感”的形容可谓精当,由于压迫,必然带来生命意识的反抗与觉醒,这也是当今“流年体”作品有别于传统的特质与最具价值之所在。
“秋难与我闲”中“与”字当为给与意。“闲”,秋风凉爽适意,不似夏风令人焦灼,因此词人将其拟人化,以秋可以将闲赠予。
鹧鸪天·坍桥红药二十五日将过武昌小词书赠
人在红衣诗在囊,语传明发向潇湘。白弧掠驿千灯幻,蓝雨迷城一梦凉。 虚影孑,暗台长,汝为过客我为廊。设能互饰眸中景,月满江湖合两忘。
近日闲翻旧书,于《21世纪新锐吟家诗词编年(第二辑)》一书中看到上词(见《独孤食肉兽诗词编年集》),知其作于2010年。尽管印象中受赠者红药并非其恋人,但依照接受美学,作列车相思词解也自不妨。
“人在红衣诗在囊”,眷眷于怀。“语传明发向潇湘”,大抵彼人在北,明日过南,心绪由是不平。“白弧掠驿千灯幻”,可理解为实景,也可以理解为迢迢相会之想象。“白弧”,夜车车窗连帧掠过产生的视觉暂留;“驿”,武昌站。“蓝雨迷城一梦凉”,蓝,敷色;迷,寻踪;一梦凉,彼在车而“我”在梦,并无实质交集。“虚影孑,暗台长,汝为过客我为廊”,暗台、廊,皆武昌站站景。此三句类聊斋。“设能互饰眸中景”,我愿为廊,然彼人能作明月、作窗子装饰我之梦么?设能,也是痴心体现。语用卞之琳诗意。我为廊句,与歌词“爱像潮水将你包围”也极为类似。“月满江湖合两忘”,果能默契互饰,则两忘可谓完成了实体的超越,实现了精神的联通与道义的圆满。虽然作为读者已知,或者作者也知,不过雨城一梦凉而已。
鹧鸪天·秒速五厘米——夜雪车次北京西
浮野空花糁橘光。袭人灯火忽琳琅。大城呼吸匀寒夜,心电参差刺客窗。 当日事,合相忘。室家宜子在他乡。梦云此际如微暖,是我烟蓝划雪廊。
兽自注:“心电”句喻城市灯光浮映在行进的火车窗上,如同心电图纹般闪烁延伸;“室家宜子在他乡”,《诗经》有“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之句。又自注本事:夜车过境未能一晤,独立站台燃烟,并赋此解默致古意。
因兽词细腻,故本篇仍参照前文读法,先逐句解之。先看上片。“浮野空花糁橘光”,视角在大城。橘光,夜车灯火,言“我”将到站。“浮野空花”四字既切列车情境,也切即将展开的情事,与续句“袭人灯火”相照。“糁”较另一稿的“兑”为佳。“袭人灯火忽琳琅”,袭人,可见情绪来得汹涌蓦然。本句是作者视角,于车内浏观彼城。灯火琳琅,孤独顿生。从情感线来说,暗指车到站或即将到站了。“大城呼吸匀寒夜”,推开镜头,描写实境。大城与独客相形,有张力。此句也为下文的“梦云”作好铺垫。“心电参差刺客窗”,尽管此句有注,但理解起来仍觉费劲。兽这句表达既想新奇,又想有立体感和画面感(于“刺客窗”可见其用心),但空间却只有七字,不能不觉得勉强。唯一可以成立的例外是,未来“心电参差”如杜鹃啼血一样成为典故,就可以摆脱注解了。退一步说此句如不改,注解断不可少,否则“刺”字费解。
再看下片。“当日事,合相忘。室家宜子在他乡”,前六字利落。后一句“宜子”似不如宜家之子更顺畅。“梦云此际如微暖,是我烟蓝划雪廊”是出彩句,与“大城呼吸匀寒夜”一句极见词心。有此两句,夜车过境总算略有体现。烟蓝不过片时,烟灭之后是耿耿永怀还是其他?感觉还有文章可作,还有生发空间。
总的来看,这是首合格的列车相思词,甚至可说是独此一家(毕竟黄庭坚也曾说过,自作语最难。在这方面,其实兽的做派倒很似黄庭坚)。但瑕疵也还有一些,虽有亮眼句,但词境距离低回起伏还有一些差距,有些字眼似乎也过于锐利,如“刺”字。如再加修缮陶冶,此篇或是可传之作。
西江月·夜车
波兑千江月色,窗含一格霜空。小星三五各西东。只在窗沿律动。 隧暗深宫地母,身迷累世灵童。乱山合沓幻灯瞳。谁与遥村同梦。
照例先逐句分析。先看上片。“波兑千江月色,窗含一格霜空”,十二字说的不过是波分月色,窗含霜空,看不出有别的意味。“小星三五各西东”,灵动出彩。虽有出处,但极切夜车情境。“只在窗沿律动”,“律动”不喜,看似摆脱陈词,实则跳入新的窠臼。
再读下片。“隧暗深宫地母,身迷累世灵童”,前经月色霜空、小星点染,旅人孤独不安之境呼之欲出。此处是深一层写法。地母是皈依者,灵童是敏察者。“迷”字,让人想起唐人的“马上续残梦”,都甚为真切。“乱山合沓幻灯瞳。谁与遥村同梦”,写乱山间灯火。“瞳”字,点出灯后有人。谁与,说明魂梦并不相通,只能各守孤寂了。这两句转换手法较为传统。有无可能如老杜的“注目寒江倚山阁”、黄庭坚的“出门一笑大江横”另辟一境?倘如此,将是别开生面、览后凛然之作。
总的看来,这是首瑕瑜互见、新旧参半之作。部分语词,看似生新雕饰,但有可能却是过度弄巧的包装(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累词浮词衍词)。上述不仅是对兽善意的批评(一如宋诗开辟者梅尧臣,其缺点也是明显的,不必过多苛求),或者也是对后来者不可缺的提醒。
从当前创作生态来说,多数人汲汲于宏大写作和新闻式写作。这种写作看似紧跟时代,也颇能感动自己,但其实却令自己与真实的大地渐行渐远(从这个意义上说,内敛地追求精神超越的宋诗其实更值得今人沉潜琢磨)。相反,独孤食肉兽的词作尽管仍有诸多不足,但却是一股始终坚定行走、真实言说的声音。该声音的意义是,提示你要始终行于当下,观于当下,与自己的内心同行,与广袤的大地同行。
又,兽“谁与遥村同梦”句理路与拙诗一首类似,因并录于此。
腊月廿一夜归广昌凭窗口占
留取残荷
萤光醒眼是何村,疾掠路牌望不真。
长共月悬灯一点,可能亦有未归人。
偶然听到一个李子梨子栗子(以下简称“李子”)的演讲音频(微信公众号“云帆诗友会”2017年8月8日发布),里面介绍了他作词所采用的若干技巧以及部分作品采用了何种手法、意象来表达何种意思。该演讲富有启发性,再考虑到李子词与兽词、小眉词可能是当今词中最独特的三种面向,因而在此作专门梳理和分析。
通观李子词,大体有三种主题:矿工山民生活、都市状态和人类命运。如果环顾中国当代文学,这些主题我想李子都不会是最早的书写者与审美关注者。但将这些主题以及生命体验引入(这里的引入,正是引入新源活水的意思)诗词,诗词就显得新颖了,使诗词就避开了“古典化、模式化的激情、感慨和技巧”(嘘堂语),这是因为这些书写是传统诗词所没有的。原因很简单,矿工山民虽然存在了也许一二百年,但诗家秉持诗文载道的观念或吟风弄月的性情,视线并不会触及这个相对偏僻的角落。都市是封建社会所没有的,自然无从体验。人类命运大概也是这一二百年才纳入世界文学的主题(被普遍关注和书写的时间可能在一战之后,距今约一百年),自然也不可能被传统诗词作者所触及。上述独特、鲜活和不乏深刻的主题是李子词成体的重要内核。
当然,李子和其他路数作者一样,高度关注写作技巧。这也是他这次演讲的主题。其中,他提到小说、戏剧和电影有一些独特的且传统诗词很少采用的手法,比如故事化、客观化(他指出,故事化需要选取典型人物意象和情境,显然这和做小说已经很类似了)。必须承认,传统诗词以高比重的抒情和小比例的议论(价值判断)为主,故事性以及整体成片的画面感不是传统诗词所强调和推重的,除了一些长篇如《孔雀东南飞》之类,其他较短的诗词篇什里故事感都不强。而小说、电影、戏剧却很看重这点,并加以着力表现。国内外大量文本证明,只要故事生动、人物饱满,即使不作价值判断,文本也能向读者提供足够的张力与想象空间。因此,这种手法与传统的抒情加议论的思路迥然不同。事实上,早期的默片也是这么表现时代和人物的,至今很多广告片仍然采用类似手法,即以故事和画面而非抒情或议论来打动受众。
需指出的是,李子的上述做法对诗词界来说虽堪称另类和个性,但对当代文学来说,却并不是多么特别的事。与李子词不可能产生于传统社会一样,当今的“私人化”或“女性化”写作有可能产生于唐宋元明清的传统社会吗?显见的是,李清照的写作就仍是传统士大夫式而非女性化的。因此,个性化的书写在当代文学里是极其普遍的现象,毫不稀奇,李子词也不过是此一时代风气自然孕育出的婴儿(支撑李子词的文学理论也都是这一百年来诞生的)。文学的疆界、审美的边界也正是这样一代一代不断突破和丰富的。迎接时代,尝试变化,才能给诗词带来新生。唐人刘禹锡有组《竹枝》在古代就受到好评,也是因为他敢于向非主流的民间文学借鉴艺术表现手法。作为今人的李子自然也没有诗词载道的传统思想,因此,词在他手里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解放。
我回味与兽兄闲聊时他提及的一个问题。“因为作者自身的淡泊尤其理论跟进尽付阙如,燕台、八胡、杨无过等同样极富新诗维度的前卫性作者,以及以清新闻名而实则工于融通新旧如杨弃疾、夏婉墨者,尚未受到足够的重视。”显然,兽兄言外不无感慨。“若不是了解作者,并且有足够的修养,很多作者的精神入口和线索实在难以觅得,所以我觉得你这一代作者应该留点评论性或总结性的东西。”这是我的鼓动,自然也是我的希冀。因为当代诗词犹如一片莽原,脚印无数,却不易辨清来路、去路。“擘开表象,当代的诗词热,实质不过是下降大趋势下的局域反弹。吾人何所为哉?未若娱在当下。”句末,兽兄附了一个露齿大笑的表情。看到这话,我猛然想起殊同的一首短诗:“今之夜,古之星。星已没,光不停。彼星彼岁春水碧,溅入我眼犹青青。”(《短歌》)星辰自然也有年寿,然而“星已没,光不停”,只管放足前行,不也是一股永远飞行和点亮人心的光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