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就是被当代现实激活的传统

2020-11-18 12:39
草堂 2020年10期
关键词:先锋现实诗人

“先锋”(avant-garde)这个词起源于法国,根据《拉鲁斯词典》,它指的是一支武装力量的先头部队。该词始于法国大革命,19世纪初扩展到文化和文学艺术领域。从法国文学史来看,最早的先锋诗是《恶之花》,它扭转了西方诗歌的浪漫主义写作路向,其都市题材、注重感觉的真实性原则、化丑为美技法和令人战栗的震惊效应引领了世界诗歌的走向,可以说这既是先锋诗的起点,也是现代派文学的起点。

从中国现代诗歌来看,李金发、闻一多、戴望舒、艾青、九叶诗人都未使用“先锋诗”这个名目,比较接近的说法是现代派。“先锋诗”这个说法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和先锋小说等同时出现。在法语里,先锋派艺术指背离传统、标新立异的实验性艺术形式和流派,其特征主要是创新性、反叛性、超前性与实验性,所谓先锋精神核心便是创新。对现代汉诗来说,先锋诗之所以必要,是因为现代汉诗还处于多向拓展的探索期,前路还长,可能尚多,所有这些都需要并呼唤先锋诗人的努力。毋庸置疑,先锋的必要性与危险性是并存的,因为先锋诗同时具有实验性、片面性和极端性的倾向,先锋诗人更热衷于反叛传统去创新,而不是更新传统去创造,他们更倾心于更新艺术形式,而不注重均衡地对诗歌进行整体推进。既然是实验就可能失败,尤其是那些孤军深入的急先锋,溃不成军甚至全军覆没都不稀奇。正如奥斯卡·米沃什洞察到的,先锋诗使“诗人与人类大家庭之间出现分裂与误解”,使大量诗歌沦为“小小的孤独练习”,因为先锋性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个性。按胡戈·弗里德里希的说法,先锋诗中频繁出现费解与迷人并列的不谐和音,其作者往往预先放弃了被理解的愿望,从而使写作变成了“一种自我满足、含义富丽的形体”。

关于法国文明对世界的影响,波兰诗人米沃什在其回忆录《欧洲故土》里曾坦陈:“我们在东方折服于他们的文化、他们精美的图书、他们杰出的绘画……任何别的国家,如果允许自己服用这样一剂毒药,那它早就不存在了;对法国来说,它是有益于健康的。只是当她的口号、图书和方案被带到不同的土地上时,它们的破坏性力量才会在那些照字面意思理解书刊文字的人中间显示出来。”米沃什回忆录中的这段话值得深思,也就是说,先锋诗被引进其他国家以后也有可能成为“破坏性力量”。

既然先锋诗是从国外“拿来”的,谈论其含义及文化背景,或许可以为梳理中国先锋诗提供有益的参照,至少应避免其毒性,发挥其药性,或者说尽可能使它变成建设性力量,而非破坏性力量。当前是一个大力倡导创新的时代,也是一个创新意识大于创新能力的时代。这意味着有相当一批诗人在缺乏实力的情况下强硬出新,盲目求新,实际上这都属于伪先锋。在我看来,真正的先锋诗主要包括直前式、迂回式、侧击式、以退为进式等几种。在人们的潜意识里,先锋诗携带着鲜明的时间轨迹,似乎先锋诗就是跑到其他诗前面的诗或高速向前冲刺的诗,这种单一的线性时间观其实是对先锋诗的误解或简化。“直前”当然是先锋,但是很难,哪怕前进半步:比昨天的自己先锋还是比同代诗人先锋?比布罗茨基先锋还是比穆旦先锋?在我看来,迂回式先锋不失巧妙,但不可陷入语言的迷宫以致迷失自我;以退为进式先锋堪称智慧,也就是说,在某些情况下,激活或转化传统也可以成为先锋,但不可陷入复古的泥潭。在这几种模式中,侧击式更侧重空间性,它对写作者的要求很高,甚至需要跨领域,没有一定的视野宽度和创新思维,所谓的侧击只能是在一个剖面内乱撞,其实是停顿而不自知。总之,没有永远的先锋,只有永恒的经典;那种激烈地反叛传统而不能有效更新传统的先锋是可疑的。一个客观事实是,即使在提倡创新的时代里,真正的先锋诗人也不多见。因为先锋是武装力量的前驱,先锋诗人必然在怎么写和写什么方面提供某些启示,不能对同代或后代诗人形成影响的诗人并不能称为先锋诗人,同时还要警惕某些具有负面影响的先锋诗人。

在我看来,先锋诗歌首先体现在怎么写上,这其实就是诗歌语言的问题,不能在诗歌语言上有所创新并形成自身的独特风格就很难成为先锋诗人。从这一点来说,余怒的先锋性是很突出的。余怒把先锋作为“个人的”“一种写作精神”:“它的内涵是叛逆、创新和超前,意味着对权威的怀疑、对旧事物的扬弃,对循规蹈矩的不满和创造的激情。”余怒先锋诗的突出特色是客观性,它源于个体与万物的交接中产生的瞬间感受,尽管这种感受比较稀薄,但感受仍是他和世界建立联系的基本方式。所谓“以物观物”与“零度写作”只不过是写作者的梦想,实际上诗人在写作过程中并不能将自己的感觉抽空。而这并未破坏写作的客观性,而是成就其客观性的必要手段。余怒诗歌的客观性造成了歧义性与费解性,其诗中诸多物象之间的联系往往让人无从把握,它们非逻辑非理性,常常出于潜意识的隐秘联动,但他的诗绝非包裹空洞之心的玄虚形体,其背后往往存在着他对世界的一次性认知或超稳定观念,并使这些诗具有隐显各异的元诗性质。就此而言,其《诗学》系列诗的出现并非偶然。尽管余怒的先锋诗并未抽空感觉,但几乎抽空了意义及感情。这是其先锋诗的纯粹或极端之处,其意义与局限均源于此。其意义在于给现代汉诗的词语组合带来了高度的弹性和巨大的自由,其局限则在于根本不考虑或预先拒绝了读者,从而使他的许多诗完全成为作者的孤独替身,故意回避或主动放弃了与他人交流的可能。总体而言,余怒的先锋诗非常接近纯诗,不过他近期似乎也不乏将现实感融入作品的迹象。《流星旋转》的首句“流星旋转仿佛天空有弹性”可以还原成“词语旋转仿佛诗歌有弹性”,这个经过改写的诗句或许包含了先锋诗的重要秘密:在诗中旋转的词语可以增强诗的弹性,并拓展诗的边界。

先锋诗歌的先锋性并非只体现在怎么写上,更体现在写什么上。诗人应秉承波德莱尔开创的真实性原则不断拓展题材。这就需要诗人具有坚持艺术真实的勇气,突破一切禁忌,如实地完整展示当代现实的方方面面,让作品中的现实对称于相应时代的现实。在这方面,米沃什堪称诗人们的榜样。他作品的艺术真实是以真诚和真切为基础的。所谓真诚体现在写作者对现实的态度上,所谓真切体现在写作者对现实的表达效果上。没有真诚态度和真切表达就谈不上作品的真实。在致力于书写“我自己和我这时代的羞耻”时,米沃什“自认为是个失踪的人”。他说的下面这段话或许可以视为对诗人同行的警告或提醒:“他们画了一条线,线外的声音、颜色或词语都不让进来。他们深谙平衡的秘诀——一个令人不安的秘诀,说实话——或许艺术家和哲学家都不那么值得称赞,如果他们对被侮辱者和被剥夺者的命运的了解总是保持‘在允许的范围内’。”在这方面有代表性的诗人是沈浩波。他凭借“下半身”诗歌运动闯入诗坛,以宣言的形式突破现代汉诗的写作禁地或幽暗区域,并以直接撕开生活真相的笔法创作出一批令人震动的作品。在我看来,可以用三组词概括沈浩波的先锋诗:自信带来的自由,底气带来的勇气,解放带来的开放。所有这些赋予促成了沈浩波先锋诗的强大冲击力。

事实证明,从来不存在无中生有的创新,所有的诗歌创新必然建立在更新诗歌传统的基础上。如果把先锋理解成一种具有引领性的创新精神或创新方法的话,它也必然建立在更新诗歌传统的基础上。值得注意的是,诗歌传统不同于诗歌资源。各国的历代诗歌构成了人类的诗歌资源。这个庞大的诗歌资源库大体上是静止的,未必与当代诗歌发生关系。只有直接滋养当代诗歌的那一部分才属于诗歌传统。所以,诗歌传统是不断变化的,其变化取决于当代诗人基于表达当代现实的需要进行的取舍。也就是说,诗歌传统是活的,是仍然活着的诗歌资源。进入全球化时代以来,诗歌传统逐渐泯灭了国际的界线,但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一国的诗歌传统仍是以本国的诗歌传统为主体,同时适当融合其他国家的诗歌资源建构起来的。在某些特殊的历史时期,国外的诗歌资源也可能暂时处于某国诗歌传统的主导地位,但一般不会持续太久。如新诗诞生初期大量借鉴国外诗歌资源,随后遭到新月派诗人的纠正,走上了与中国诗歌传统融合的道路。

我认为先锋诗歌最好从诗歌传统的更新这个层面加以展开和推进。所谓先锋诗歌只能存在于对诗歌传统进行更新之初,随着它的不断普及和广泛扩散,自然也就失去了先锋性,逐渐融入诗歌传统,变成传统诗歌的一部分。需要注意的是,先锋诗歌也有不同的层面,一种是单纯的技术移植,即从国外的某种文学流派引进新鲜有力的表达技术,这种技术性先锋往往流于表面,如果不能与本国文学传统融合,恐怕不会有什么活力。比较有效的是观念性先锋,因为移植观念会触动国内作家改变与当代现实的关系,以新的眼光重新处理当代现实,这样带来的变化可能是巨大的。但是,我认为最有生命力的先锋诗歌其实是当代诗人为了表达某种变化了的当代现实有针对性地激活本国相应的诗歌传统造成的,也就是说,对某种诗歌传统的选择是当代现实激发的结果,是某种特定的现实促使它的表达者从诗歌传统中选择相近或类似的诗歌传统,从而对当代现实做出更有力的回应和表达。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复古行为往往能带来创新,正是由于这个道理。就此而言,我认为先锋就是被当代现实激活的传统,但它已不是那个传统本身,而是叠加并融入了许多当代性的元素。也就是说,先锋诗歌绝非传统诗歌的简单重复,而是重新生长,是一种可以找到源头的新事物。不过,所有号称先锋的诗歌注定是短期的,不断变化的。换句话说,只有永恒的先锋精神,却没有永恒的先锋技法或先锋观念。因此,先锋诗歌需要根据不断变化的当代现实进行不断更新。必须指出的是,有些诗人只有先锋的姿态却无先锋的作品,即使同属先锋诗人,也有偏执的先锋与稳健的先锋之别,不可一概而论。

总之,先锋诗人的探索为现代汉诗的发展提供了可能的路径与宝贵的启示。但从诗歌史来看,先锋诗人很少能成为大诗人,因为先锋诗人往往是开创型的,而大诗人常常是融合型的,但也不绝对。田园诗的开创者陶潜及无题诗的作者李商隐就是大诗人。提到这一点,其实我是想强调时代对诗人的重要影响,俗话说“时世造英雄”,大诗人往往也是时世造就的,并不完全是个人才华和努力的结果。就此而言,诗人成就的高低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他所处的时代和诗歌传统的位置决定的。如果杜甫生活在初唐,或许他只能成为陈子昂,或者就是杜审言。现代汉诗刚满百年,这就注定了许多才华横溢的当代诗人至多成为探路的先锋诗人,但也不一定,毕竟文学史上充满了这样那样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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