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年,我再一次提笔写信,
在这个南方的小岛,在温热的窗前,
远处潮声喧腾,更远处是氤氲的长夜。
兄弟,我想我正慢慢习惯这里,
夏季迟缓的白昼、升腾的雨水,
甚至是过于持久的花期,过于明亮的葱翠。
这些陌生的事物曾让我迟疑,
但和内心的玫瑰相比,它们何足道哉,
(啊,时间的玫瑰,黄金般的心事……)
一切不过是光阴的轮转、时序的刻画。
长岸路的灯火,和北滨河路的灯火有什么分别?
从一只船北街出发,要多久才能抵达杏林湾?
想到这些,就想到多年前的“阿乔爆炒”,
穿透黑兰州的无边烟雾,几朵兰花无语逸出。
我们终究是内心柔软的人啊!
十年之前,我们就和这个世界和解,
一边把白天留给生者,
一边就把夜晚留给死去的人。
我们曾经时刻被死者簇拥,
不,应该是我们簇拥着死者,
在晓风书屋、静宁路、万人坑,
在黑森林、塔楼,也在无边无际的风暴。
生者与死者之外,我们簇拥着彼此。
我们是如此渴求灵魂的不朽,
像士兵耽于甜蜜的箭镞,少年耽于旋转的星辰,
哪怕一次触碰就够了,仿佛这样即是永在。
而那些终其一生要抵达的事物,
我们的荒原与奔流,我们内心的雪,也即永在。
有多久没有看见过雪了,
闭上眼睛,一场大雪就落下:
两个瘦削的年轻人,在石头开花的时候擦肩、致意,
并不回头,朝向各自深深的幽暗。
几乎一周,暴雨想来就来,
水位持续上涨,枯竭的水库——
古楼、后桥、活盘,都可以重新下竿了,
新闻说,莲花水库正开闸放水。
不是一直在期待雨水么,
人心的枯竭,和皲裂的水库一般无二。
就是这样离人群越来越远的吧!
和陌生人交谈,不再直视对方双眼,
我以为是一种失礼,但又能怎样呢?
甚至交谈也显得多余,像空气隔着空气。
想起昨天回家路上,有人沿街卖花,
有人四处散发广告,都在找寻一个入口。
我也是多年找寻的众人中的一个,
顶着妄言、虚荣、无知的罪,
沐着羔羊经,内心才能稍感安慰。
入夜后,隔壁工地的机器仍在不停轰鸣,
薛岭墓园显得比白天还要安静,
我想,沉睡于此的人们早已习惯,
喧闹、混乱,以及钢筋水泥犬牙交错的突兀,
但这些都不足挂碍,
轻与重,此时毫无分别。
和我们相比,他们是如此的宽怀,
总是默默地,以亲人的身份,
对眼前的一切温柔以待。
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江山。
诗歌在左,传记、小说
靠右,把每本书放置何处,
用心良苦。狼顾其间,
忍不住胸臆豪迈:
不再一贫如洗,此处高朋
满座、黄金遍地,良师
与宝剑隐于匣中,俯仰之间,
须臾一个新的开始。
审视眼前生涯,十年
过去了,终究是以笔为刀,
夜深人静时,重新干些
舞文弄墨勾当,假装
劬劳不改。积攒的
轻浮心性是洗不脱了,
又徒增几桩心事。总体看
有轻有重,受损的腰椎
今岁尚能挺直。
想起那些四处散落的旧友,
无论开口或是沉默,
只要彼此挂牵,也就够了。
居于各自的幽暗,
发各自的光,劳作
理当如此。可是现在,
趁着大好良夜,我还是想
出去走一走,跨过天桥,
分开人群,借着阑珊灯火,
去人间坐坐。
午后,第一条消息来自故乡:
2017年12月4日12时50分,
史永生同学因病医治无效逝世。
窗外阳光刺眼,天空湛蓝而迷醉,
某个瞬间,像极了河南的冬日。
往常这个时候,我会关门、熄灯,
昏然睡去,避开这个喧闹的世界,
可是今天,又一个人永远离开,
确凿又缥缈,如同每一个告别的人,
灵魂悄无声息,只遗落沉重的肉身。
十七年了,我还记得他的样子:
笑容憨厚,语气急促,嗓音有点沙哑,
身体是微胖的,座位和我隔了三五排。
我记起他,像记起曾经的自己,
记起舞阳空漠的白昼,寒冷、干裂,
四野空空荡荡,黄昏时一片苍茫。
除了青春,当年我们无物可以收割,
如今死亡数着时辰,开始逐一收割我们。
来自地狱的矛,反复洞穿我们的身体,
疼痛如此真切,毕竟还能忍受,
但还是留下了遥远的泪水,因为难过,
也可能是因为软弱,不过这样也罢。
亲人们的悲痛胜过旁人万倍,我们
只能向着北方,用力地挥一挥手,
纵然毫无重量的词语,只是飘浮在纸上。
我曾经写下:“事物高远,不可切近。”
可为什么年纪越大,留恋的东西反而越多?
甚至好多话,担心再也来不及说出口。
活得也越来越犹疑,老人一样迟缓,
人前收起欢声,人后就默默收起忧戚。
此刻,我是如此怀念这个世界的善意,
素不相识的人也能彼此宽慰,哪怕只是点头。
可是活着如此漫长,既遥远又切近,
像树,像陨石,像这个不曾止息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