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鸟事与诗歌的他异性
——读叶宁的《斑鸠日记(组诗)》

2020-11-18 11:43:14景立鹏
天津诗人 2020年3期
关键词:斑鸠观照异性

景立鹏

初夏的早晨,我在一阵鸟鸣中苏醒,其婉转清脆、节奏强弱、转折停顿,通过声音牵引着梦的末梢的每一个神经细胞。此时,我感到了生命与另一个世界之间奇妙的联系。而当我一旦起身、穿衣、洗漱、早餐、工作……投入到一种主体性的生活中,鸟鸣就消失了,鸟就湮没在喧嚣的阳光下的浮尘中了。在这种听与聋、存在与消失的辩证法则中,敞开的恰恰是人生存的隐秘真理,我们是如何在一种理性的同一性生存的钳制中承担着过度的负荷。似乎只有在一种本真的无意识的瞬间,鸟才会以一种异托邦的形式在我们意识的天空闪过。或者说,我们只有在一种他异性的经验空间中才能自我持存,自由伸展。叶宁的这组诗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观照、捕捉、体验与记录他的人间鸟事的。他通过对斑鸠日常的观照和记录,创造了一个他异性的经验空间,并借此实现了对个体生命与现代主体生存的双重反思。

(一)鸟事与人间鸟事

在汉语修辞中,“鸟事”(“关你鸟事”)通常包含着某种轻蔑的嘲讽之意,亦即无关紧要、不足道也的细枝末节。它充满了语言与精神的傲慢、专制与暴力。在此,人被先在地塑造为一个绝对的主体性和同一性的真理,衡量着外在世界,鸟事本身则被大大缩减、阉割、改写,沦为一种不平等的服务于人的统一性的对立性符码。而当诗人将鸟事还原为“人间”的主词时,这种关系被重新激活:“这个春天有些不可描述/我们只说说鸟的事。”在人人都汇入“抗疫共同体”之时,诗人忽然感到这种同一性叙事的虚妄与脆弱,进而转向对鸟事的描述。这些具体而微、真切自然的经验恰恰是紧紧贴近生命本身的,构成了对同一性叙事的反转与激活。当鸟事从人的宾词转换为人间的主词时,这种无关紧要的紧要之处,不可描述的可言说性敞开的是一个无限的他异性空间,鸟事的双重修辞效果带来的互文张力构成这个他异性空间的外在形式。诗人通过对人间鸟事不厌其烦的打量,重新发掘个体生存的无限可能性。需要注意的是,在这里,春天与鸟事不是对立的,鸟的事构成对“春天”所隐喻的同一性生存的多维敞开与延展,或者说鸟事本身亦内在于某种春天叙事。

而且,从文体上看叶宁这组诗也颇有意味。简单说,这种“日记”形式在诗中具有某种形式政治意味。日记是一种私密化的写作,往往指向个人经验的隐秘空间,注重琐碎、细微、内在的经验表达。虽然这是一种边缘性的文体表达形式,但是仍指向对同一性主体的肯定性表达。这种肯定性不是简单的道德伦理上的认同,而是一种个人经验本体论上的肯定,一种更深层的肯定。重要的是,叶宁的日记中的主体不是那个神圣之“我”,而是斑鸠。“我”沦为一个旁观者、发现者、窥探者,而且在这一过程中,“我”的窥探不断受挫,感到“我在干的事/可能真没有一只鸟重要”。同时,“我”可能随时被降格为被观看者:“如果它愿意/我可以让它一览无余”。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日记包含着潜在的观看动作,凝视动作,只不过此时,观看的方向从同一性的,包含权力关系的人(“我”)的观看,变成一种追问的、探询的、发现的看,这种看应是一种仰视,至少是平等的对视的看。因此,这种观看又需要相互的试探,通过日记这种形式空间,“我”与斑鸠构成一种彼此映照,相互敞开的他异性关系,二者保持适当的距离。斑鸠可以趴在窗台上,衔来树枝搭巢而不顾“主人”(有时反客为主)的目光,而且“它们回来了,看也不看/对啊,凭什么我这个陌生人付出善意/它就要改变了它的生活方式?”,甚至在斑鸠繁殖的时候“我退后,给它们留出距离”。可见,这种观看是建立在对他异性经验的凝视基础上的,不是现代权力话语中的看,而是基于对个体经验的统一性、虚弱性的倦怠、反思基础上的,朝向经验的可能性空间的凝视。“野性的精灵/还是让它保持野性吧/别和我靠近,别管我是个什么人”所提示的正是在这种主体之人的退让中才能抵达的生命内在自由的解放,那“野性的精灵”构成现代之人、主体之人、同一之人内在渴望的精神隐喻。

(二)从凝视之慢到世界之小

如果说,“我”对窗台上的斑鸠的近距离观察,使得个体生命的节奏从现代生存的高速路上解脱出来,趋于一种凝视之慢,那么,斑鸠的经验空间还通过各种生存之小,为“我”敞开那经常小到被人不屑一顾的世界之小。我们太迷恋大的东西了,似乎在一种无限的大的空间笼罩下,个体生命才能找到家园的皈依感和安全感。但是这种无限的大恰恰造成新的孤独、无依的流浪。相反,世界之小却能够由于将人的经验在各种具体而微的可把握、观照、触摸的小空间中加以投射、映照而带给个体生命新的自由与安全感,一种带有自我解放意义的安全感。越是宏大的抽象的东西,越是充满了暴力的极权主义意味。诗人正是通过对世界之小的逼视,挖掘出一个更具解放意义的巨大的自由空间。鸟蛋、小米、麻雀、青团等这些寻常小物恰恰蕴藏着巨大的能量空间和精神的张力。诗中,诗人用三节,也就是三天的时间来写斑鸠下蛋的场景:“2020年3月25日,下了一只蛋”“2020年3月26日,第二只蛋”“2020年3月27日,孵蛋”。在诗人持续的耐心的凝视中,一枚小小的鸟蛋孕育着一个巨大的生命宇宙。这就是以小搏大,小与大之间的辩证法则。

这种小大之辩还体现在修辞层面,与斑鸠产蛋的过程平行的是由“我发了条朋友圈/像当了爷爷一样/简陋的窝里躺着的蛋/就像马槽里的新生命”“简陋的窝,应该叫/产房还是摇篮?”“继续孵蛋,日夜不动/白天晚上都是一个姿势/窗户上多了尊雕塑”等一系列与人相关的神圣修辞。这构成了一种小大之间的对话,“我”与世界之小的经验空间之间的对话。在这种互文性的话语交织中,个体之人与鸟事之间在他异性中获得双向敞开。

但必须强调的是,这种反思与对话过程并不是轻而易举、顺顺利利和一劳永逸的。它是一个在二者之间,也是在主体之“我”内部不断争斗的过程。这种艰难的争斗不时通过某种潜意识流露出来。比如在斑鸠孵蛋时,“我”还是忍不住撒点米,摸摸蛋壳。这种下意识的对另一种经验的介入,虽然不免莽撞,但是流露出主体之“我”寻求交流、对话的可能性与主动性。它是“我”内在分裂的外在表现,一方面想要寻求与斑鸠的对话,另一方面又充满胆怯。这种冒失的行动一旦超过某种界限就会造成对话的失败,比如下暴雨时,“我给它准备的纸箱/软哒哒地坍塌了”。这种坍塌意味着主体性的带有权力性质的同一性冲动会导致个体之“我”介入他异性经验的失败。显然,诗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它的窝虽然简陋/但是风吹不散、雨冲不坏/这个问题上,我错了/斑鸠对了。”潜意识的主体性同一性冲动必然导致新的暴力。在这自我反省与争斗的过程中,诗人将个体生命与他异性经验的关系推向深入。

(三)中心之侧与他异性的敞开

个体生命与世界的关系不仅是一种观看和大小的关系,而且时常包含着一种空间关系。这种空间关系既可以是物理空间,又可以是抽象的精神空间,而且存在于一种相对性之中。这一点也构成个体生命自我审视和观照世界的重要方式。“自我—他者”的关系事实上就包含着某种空间关系。而叶宁在这组诗中通过某种空间关系来建构斑鸠的他异性与“自我—他者”的空间关系。在诗中,“我”是房间的主人,处于中心的位置,而斑鸠居于窗台边缘位置,这是在一般意义上的区分和一种建立在人的主体同一性与中心性前提下的空间命名。但在诗中,诗人将这种“中心—边缘”的对立转化为一种平等的对话和并置关系:“一道窗户是界/窗内是我的家/窗外是它们的家。”只有在平等的意义上,自我与他者的对话,或者说自我朝向他异性的敞开才成为可能。而这种平等的实现并非易事,它需要同一性的主体之人朝向自我的质疑与反省。正因如此,诗人通过将“我”置于一种潜意识的同一性、主体性的暴力行动中,暴露出自身的局限性:“趁它们不在,我打开窗户在旁边的空调机上/又给它安了一个纸箱/固定好、垫上稻草、撒一点米。”这显然是人稍不留神就暴露出来的傲慢与自以为是,觉醒的“我”对这一行径进行了反省与质疑:“它们回来了,看也不看/对啊,凭什么我这个陌生人付出善意/它就要改变了它的生活方式?”而且,这个陌生人的善意同样值得怀疑,带有某种独断论与人类的狭隘性。这种警醒恰恰是由于对斑鸠的对话性观照和他异性的敞开实现的,只有将自我的同一性进行解构,才能敞开他者的他异性空间,进而照亮个体生命内在的可能性。列维纳斯在《总体与无限》中说:“对同者的质疑——这不可能在同者的自我中心的自发性内部发生——是由他者引起的。我们把由他人的在场所引起的对我的自发性的质疑称为伦理学。”强调的正是通过质疑自我来解放自我的伦理化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讲,写诗不仅关乎经验、语言本身,更系乎一种本体性的责任。

叶宁通过日记的形式创造了窗台上的斑鸠这一他者形象,他通过对斑鸠的凝神观照与自我质疑将其塑造成一个他异性的经验空间,并以此进一步反省现代个体生存的内在局限与处境。它是在一种朝向他者的吁请中创造了自由之诗,此时,诗之言说“逃离了那种‘纯诗’的物质性,语言不再是语义逻辑或符号系统,只具有纯物质性,而是直接与‘他者’相关联,溢出了表意符号系统和抽象概念”(列维纳斯语)。

在诗的伦理学中,没有中心与边缘之分,一切中心之侧的表述都是一种同一性、主体性话语的产物。诗歌只有在朝向无限的他异性中才能自我持存,对此我想有必要再一次聆听吕克·南希对我们的教导:“诗在本质上是某种多于和异于诗本身之物。或者说:诗自身只有在毫无诗之处才能被发现。它甚至可以是诗的反面或拒绝,诗并不与自身相符:或许这种不相符,这种本质上的不适当性和不正当性,就是使得诗成为诗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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