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宁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乐府最初即为朝廷的音乐机关,乐府曲调是乐府这个音乐机关用于演奏的乐曲。因此,乐府曲调本身具有宫廷属性,这是其基本属性。但是,并不意味着乐府曲调仅仅在宫廷内流传演唱,音乐本身是无限定性的,不受宫墙、城市、地域等因素限制,因此,宫廷内的乐府曲调也可以来源于宫廷之外,即民间市井。
地方献乐是创制宫廷乐府曲调的方式之一,作为强盛的大一统王朝,四夷宾服,八方来朝,是帝国的荣耀,制礼作乐是国威国仪的象征。而对于四夷之国来说,将自己的乐曲献出去,是对大唐帝王最诚挚的服从。对此《新唐书》中有集中记载:
及辽东平,行军大总管李勣作《夷来宾》之曲以献。[1](P472)
是时,民间以帝自潞州还京师,举兵夜半诛韦皇后,制《夜半乐》《还京乐》二曲。帝又作《文成曲》,与《小破阵乐》更奏之。其后,河西节度使杨敬忠献《霓裳羽衣曲》十二遍,凡曲终必遽,唯《霓裳羽衣曲》将毕,引声益缓。
代宗繇广平王复二京,梨园供奉官刘日进制《宝应长宁乐》十八曲以献,皆宫调也。
《凉州曲》,本西凉所献也,其声本宫调,有大遍、小遍。贞元初,乐工康昆仑寓其声于琵琶,奏于玉宸殿,因号《玉宸宫调》,合诸乐,则用黄钟宫。
其后方镇多制乐舞以献。河东节度使马燧献《定难曲》。昭义军节度使王虔休以德宗诞辰未有大乐,乃作《继天诞圣乐》,以宫为调,帝因作《中和乐舞》。山南节度使于頔又献《顺圣乐》,曲将半,而行缀皆伏,一人舞于中,又令女伎为佾舞,雄健壮妙,号《孙武顺圣乐》。
会昌初,宰相李德裕命乐工制《万斯年曲》以献。
贞元中,南诏异牟寻遗使诣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言欲献夷中歌曲,且令骠国进乐。皋乃作《南诏奉圣乐》,……其文义繁杂,不足复纪。德宗阅于麟德殿,以授太常工人,自是殿庭宴则立奏,宫中则坐奏。
十七年,骠国王雍羌遣弟悉利移、城主舒难陀献其国乐,至成都,韦皋复谱次其声,又图其舞容、乐器以献。[1](P476-480)
总结《新唐书》所载,玄宗朝有李勣献《夷来宾》、杨敬忠献《霓裳羽衣曲》,代宗朝有刘日进献《宝应长宁乐》十八曲,德宗朝有马燧献《定难曲》、王虔休献《继天诞圣乐》、于頔献《顺圣乐》、韦皋献《南诏奉圣乐》,武宗朝有李德裕献《万斯年曲》等等。此外,郭茂倩《乐府诗集》也记录了一些进献曲调:
《乐苑》曰:“《凉州》,宫调曲。开元中,西凉府都督郭知运进。”[2](P1117)
《乐苑》曰:“《伊州》,商调曲,西京节度盖嘉运所进也。”[2](P1119)
《乐苑》曰:“《婆罗门》,商调曲。开元中,西凉府节度杨敬述进。”[2](P1128)
在唐代,进献朝廷的乐府曲调数量十分庞大,《唐会要》载:“(元和八年)其年十月,汴州节度使韩弘,进献《圣朝万岁乐》曲谱,凡三百首。”[3](P735)仅元和八年一年之内,就有三百首之多,非常可观。尽管献乐的缘由不一,有的为皇帝贺寿,有的祝贺皇帝凯旋,有的投皇帝所好,但所献之乐一定要符合儒家礼乐教化内容。如王虔休献的《诞圣乐》,《旧唐书》王虔休传载:
又尝撰《诞圣乐曲》以进,其表曰:
臣闻于师,夫君子为能知乐,是故审音以知声,审乐以知政,则理道备矣。清明广大,终始周旋,与天地同其和,与四时合其序,岂止于钟鼓管磬云乎哉!臣伏见开元中天长节著于甲令,每于是日海县欢娱,称万寿之无疆,乐一人之有庆,故能追尧接舜,迈禹逾汤,自周已后,不能议矣。臣窃以陛下降诞之辰,未有惟新之曲。虽太和已布于六气,而大乐未宣于八音,无乃臣子之分,或有所阙。愚臣不揆顽昧,敢思祖述,每思歌窃抃,忘寝与食久矣。适遇有知音者,与臣论及乐章,探微赜奥,穷理尽性,臣乃遣造《继天诞圣乐》一曲。大抵以宫为调,表五音之奉君也;以土为德,知五运之居中也。凡二十五遍,法二十四气而足成一岁也。每遍一十六拍,象八元、八凯登庸于朝也。所冀《云门》《咸池》,永传于律吕,空桑、孤竹,合荐于宫悬,不闻沾滞之声,长作中和之乐。可使九域之人,顿忘于肉味;四夷之俗,皆播于薰风。与唐惟休,终古尽善。臣不胜恳款屏营之至,谨昧死陈献以闻。其所造谱,谨同封进。
先时,有太常乐工刘玠流落至潞州,虔休因令造此曲以进,今《中和乐》起此也。[4](P3652)
王虔休献《诞圣乐曲》为祝贺德宗诞辰之乐,在进表中特别指出,此曲“大抵以宫为调,表五音之奉君也;以土为德,知五运之居中也。凡二十五遍,法二十四气而足成一岁也。每遍一十六拍,象八元、八凯登庸于朝也”。为帝王献寿,不仅要恭祝帝王万寿无疆,更以尧舜贤君比拟,这样才最受帝王喜爱,因此,必须将所献之曲的礼乐功能描绘得淋漓尽致,从而表明此曲的演奏有利于王朝统治。
上引《新唐书》记载的献乐中,多属外邦来献,如西凉、南诏、骠国都曾进献,有关骠国乐的进献在《唐会要》中的记载更详细:
贞元十八年正月,骠国王来献,凡有十二曲,以乐工三十五人来朝。乐曲皆演释氏经论之词。骠国在云南西,与天竺国相近,故乐多演释氏之词。每为曲皆齐声唱,各以两手十指,齐开齐敛,为赴节之状,一低一昂,未尝不相对,有类中国《柘枝舞》。骠一作僄,其西别有弥臣国,乐舞亦与骠国同,多习此伎以乐。后敕使袁滋、郄士美至南诏,并皆见此乐。[3](P723-724)
骠国王来献乐,不仅献乐曲,而且献了乐工三十五人,其曲“多演释氏之词”,即解说佛教教义之词,并且每一曲都配有歌辞和舞蹈,舞蹈动作类似传统印度舞。从《唐会要》的记载中可以看出,骠国乐极具异域色彩。
有时,献乐之事成为小人谄媚、邀功的手段,如张鷟《朝野佥载》载:
永徽年以后,人唱《桑条歌》云:“桑条苇,女韦也乐。”至神龙年中,逆韦应之。谄佞者郑愔作《桑条乐词》十余首进之,逆韦大喜,擢之为吏部侍郎,赏缣百匹。[5](P8)
韦后篡权之事恰恰应验了百姓相传的歌谣《桑条歌》,郑愔借鉴《桑条歌》而作《桑条乐词》十余首,以此讨得了韦后的欢心,并升官获赏。有时,献乐的背后有着曲折动人的故事,如《乐府杂录》记载的“记曲娘子”张红红一事:
大历中有才人张红红者,本与其父歌于衢路丐食,过将军韦青所居,青于街牖中闻其歌者喉音寥亮,仍有美色,即纳为姬。其父舍于后户,优给之。乃自传其艺,颖悟绝伦。尝有乐工自撰一曲,即古曲《长命西河女》也,加减其节奏,颇有新声。未进闻,先印可于青,青潜令红红于屏风后听之。红红乃以小豆数合,记其节拍。乐工歌罢,青因入问红红如何,云:“已得矣。”青出,绐云:“某有女弟子,久曾歌此,非新曲也。”即令隔屏风歌之,一声不失,乐工大惊异,遂请相见,叹伏不已。再云:“此曲先有一声不稳,今已正矣。”寻达上听。翊日,召入宜春院,宠泽隆异,宫中号“记曲娘子”,寻为才人。一日,内史奏韦青卒,上告红,红乃于上前呜咽奏云:“妾本风尘丐者,一旦老父死,有所归,致身入内,皆自韦青,妾不忍忘其恩。”乃一恸而绝。上嘉叹之,即赠昭仪也。[6](P27)
将军韦青听到行乞的张红红喉音嘹亮,就将其收留,亲自授其技艺。有一乐工,自作一曲《长命西河女》,准备献给朝廷,献乐之前先请韦青鉴赏一番,韦青让张红红躲在屏风后听着,结果曲子一奏完,红红即已将节拍记下来。红红出来将其唱出,一句不差。后张红红被召入宜春院,号称“记曲娘子”。不知乐工的《长命西河女》最终是否献与朝廷,不过,据记载来看,民间歌者的进献大多充满传奇色彩,李肇《唐国史补》载:
李衮善歌,初于江外,而名动京师。崔昭入朝,密载而至。乃邀宾客,请第一部乐,及京邑之名倡,以为盛会。绐言表弟,请登末坐,令衮弊衣以出,合坐嗤笑。顷命酒,昭曰:“欲请表弟歌。”坐中又笑。及啭喉一发,乐人皆大惊曰:“此必李八郎也。”遂罗拜阶下。[7](P196)
歌者李衮与张红红的经历类似,他善歌,闻名京师,被崔昭秘密带入朝廷,在名倡荟萃的宴会上,李衮穿着破烂的衣服出来,众人皆嘲笑,但是当其啭喉歌唱时,大家都被惊倒。李衮这位歌者进入宫廷的方式也是不同寻常。
唐王朝在统治期间,爆发各种战争无数,不过,因国力强盛,在平定入侵和开边讨伐的战争中,取胜为多。取胜后,除了收缴财物外,有时也会收其乐曲。唐代最主要的音乐形式是燕乐,十部伎是燕乐的本体,郭茂倩《乐府诗集》“近代曲辞”题解有云:
唐武德初,因隋旧制,用九部乐。太宗增高昌乐,又造宴乐,而去礼毕曲。其著令者十部:一曰宴乐,二曰清商,三曰西凉,四曰天竺,五曰高丽,六曰龟兹,七曰安国,八曰疏勒,九曰高昌,十曰康国,而总谓之燕乐。[2](P1107)
十部伎大多非中原音乐,这些乐曲基本上是通过征伐收归而来:
《西凉乐》者,后魏平沮渠氏所得也。晋、宋末,中原丧乱,张轨据有河西,苻秦通凉州,旋复隔绝。
我太宗平高昌,尽收其乐,又造《宴乐》,而去《礼毕曲》。今著令者,唯此十部。虽不著令,声节存者,乐府犹隶之。[4](P1068-1069)
《龟兹乐》者,起自吕光破龟兹,因得其声。吕氏亡,其乐分散,后魏平中原,复获之。[8](P3725)
《高丽》《百济乐》,宋朝初得之。至后魏大武灭北燕,亦得之而未具。周武灭齐,威振海外,二国各献其乐。周人列于乐部,谓之国伎。隋文平陈,及《文康礼曲》,俱得之百济。贞观中灭二国,尽得其乐。[3](P723)
据以上记载可知,唐朝的十部伎沿袭隋朝而来,而隋朝的西凉乐、龟兹乐、高丽乐等基本上收自北魏音乐,北魏则大多是征伐得之。唐代的这些乐曲,尽管大多承袭隋朝,但也有靠自己征伐所得,如高昌乐,是“太宗平高昌,尽收其乐”;高丽乐和百济乐,北魏“得之而未具”,最终太宗“灭二国,尽得其乐”,并且对其进行了一定的改造;龟兹乐则是“帝大聚长安胡儿,羯人白智通教习,颇杂以新声”。
有时皇帝出幸,也会获得乐曲或者乐工,出幸可以当成另一种形式的“征伐”。不过,说是出幸,实际上就是出逃,是为皇帝讳的一种体面的说法。“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玄宗曾幸蜀,即逃往四川。唐末黄巢起义爆发后,起义军攻克洛阳,轻易拿下潼关逼近长安,唐僖宗君臣束手无策,后僖宗和少数宗室亲王逃离京城,先逃往汉中,又逃往四川。僖宗成为玄宗之后又一位避难逃往四川的皇帝。《乐府杂录》记载了僖宗幸蜀时获乐工之事:
僖宗幸蜀时,戏中有刘真者,尤能,后乃随驾入京,籍于教坊。[6](P29)
刘真是僖宗从四川带入宫廷的乐工,并将其收于教坊。随刘真而来的必定还有其擅长的技艺,这些技艺也必定会在宫廷中表演流传。
乐府在设立之初,即以“采诗”为其主要功能,《汉书·艺文志》云:“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9](P1756)乐府的这一功能在后代一直都有承继,唐代乐府的“采诗”功能集中于“新乐府辞”一类,郭茂倩《乐府诗集》“新乐府辞”题解称:
新乐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辞实乐府,而未常被于声,故曰新乐府也。元微之病后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谓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近代唯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旁。乃与白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更拟古题。[2](P1262)
新乐府辞的创作目的是“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世之审音者,傥采歌谣以被声乐”,与汉乐府一脉相承。唐代的新乐府并非仅为诗人案头的诗作,而是“以其辞实乐府,而未常被于声”,“未常”非“未尝”,意为不总是配乐歌唱,即有的时候是配乐歌唱的。元白新乐府“要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其诗献之于朝廷,被之乐府,让君王“补察时政”“泄导人情”,《乐府诗集》白居易新乐府题解曰:
新乐府五十篇,白居易元和四年作也。……大抵皆以讽谕为体,欲以播于乐章歌曲焉。[2](P1360-1361)
白居易创作的这些《新乐府》,“皆以讽谕为体,欲以播于乐章歌曲焉”,具有汉乐府的讽喻功能,并且可以配乐歌唱。至少在理论上是可以作为歌辞的,而事实上应该有某些歌辞曾经入乐歌唱。除了白居易所作,《乐府诗集》新乐府辞部分的诗歌都有入乐的可能。
采当时诗人所作入乐府,是唐乐府曲调传入宫廷的常见形式。如《杨柳枝》,是“白傅闲居洛邑时作。后入教坊”[6](P41)。再如《渭城曲》:
《渭城》一曰《阳关》,王维之所作也。本《送人使安西诗》,后遂被于歌。刘禹锡《与歌者诗》云:“旧人唯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白居易《对酒诗》云:“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阳关第四声,即“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也。《渭城》《阳关》之名,盖因辞云。[2](P1139)
《渭城曲》是将王维《送元二使安西》配乐而歌。宫廷内采诗入乐最为著名者大概是李白的《清平调》:
《松窗录》曰:“开元中,禁中重木芍药。会花方繁开,帝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辇从,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帝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辞为!’遂命李白作《清平调》辞三章,令梨园弟子略抚丝竹以促歌,帝自调玉笛以倚曲。”《唐书》曰“玄宗尝自度曲,欲造乐府新辞,亟召白。白已醉,卧于酒肆,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成十数章”是也。[2](P1133)
玄宗命李白作辞,“梨园弟子略抚丝竹以促歌,帝自调玉笛以倚曲”,流传千古的《清平调》乐曲和歌辞在诗人与乐工的合作下完成。除了李白,李贺、李益、元稹、武元衡等诗人的诗作也常被入乐,王灼《碧鸡漫志》载:
然《唐史》称李贺乐府数十篇,云韶诸工皆合之弦管。又称李益诗名与贺相埒,每一篇成,乐工争以赂求取之,被声歌供奉天子。又称元微之诗,往往播乐府。《旧史》亦称武元衡工五言诗,好事者传之,往往被于管弦。[10](P5)
将诗人的诗作被之管弦,播于乐府,在唐代应该是大量的,《旧唐书》记载:
时太常旧相传有宫、商、角、徵、羽《宴乐》五调歌词各一卷,或云贞观中侍中杨恭仁妾赵方等所铨集,词多郑、卫,皆近代词人杂诗,至縚又令太乐令孙玄成更加整比为七卷。又自开元以来,歌者杂用胡夷里巷之曲,其孙玄成所集者,工人多不能通,相传谓为法曲。[4](P1089)
开元年间,太常寺内传有《宴乐》五调歌词各一卷,是“贞观中侍中杨恭仁妾赵方等所铨集,词多郑、卫,皆近代词人杂诗”。“近代词人”自然是指贞观年间的词人作家。这些杂诗其实就是当时的“法曲”歌辞。
诗歌通过“采诗入乐”的方式传入宫廷的同时,伴随着将诗歌被于管弦的过程,被于管弦时会对诗人诗歌作一定的修改,《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之《定峰乐府十卷》提要曰:
汉、魏至唐,自朝庙乐章以外,大抵采诗入乐者多,倚声制词者少,其诗人拟作亦缘题取意者多,按谱填腔者少,故《竹枝词》《杨柳枝》《罗敷曲》之属,其倚声制词,按谱填腔者也。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谱为《阳关曲》,此采诗入乐者也。《蜀道难》即赋“蜀道”,《巫山高》即赋“巫山”,此缘题取意者也。当其入乐,与诗绝不相关。且有割取诗末四句,如李峤《汾阴行》,割取诗前四句,如高适《哭单父梁二少府》诗者。当其作诗,与乐亦绝不相关。[11](P4959)
《四库提要》总结了诗歌创作与入乐的关系,“当其入乐,与诗绝不相关”,往往“割取”诗句入乐。另如沈佺期的律诗有被选入乐府的例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风林类选小诗》提要:
所列诸诗,如富丽类中《昆仑子》,乃王维五言律诗前半首。边塞类中盖嘉运《伊州歌》,乃沈佺期五言律诗前半首。《戎浑》亦王维五言律诗前半首。客况类之《长命女》,乃岑参五言律诗中四句。盖当时采以入乐,取声律而不论文义。故郭茂倩《乐府诗集》各载于本调之下。[11](P5228)
“盖当时采以入乐,取声律而不论文义”,是否采之入乐,不看诗歌的内容,而看诗歌的声律。提要所举诗歌皆为五言律诗,显然对声律有严格要求的近体诗更便于入乐。“盖嘉运《伊州歌》,乃沈佺期五言律诗前半首”,指的是《伊州歌第三》:“闻道黄花戍,频年不解兵。可怜闺里月,偏照汉家营。”此歌取沈佺期《杂诗四首》其四的前半首,其诗为:
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
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
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
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
对比《伊州歌》和沈诗,仅有两处细微不同,一是沈诗“闻道黄龙戍”句,《伊州》改“黄龙”为“黄花”;二是沈诗“长在汉家营”句,《伊州》改“长在”为“偏照”。两处改动暂不论诗意变化与否,但平仄未改,仍旧合律。这样细微的改动应该是乐工为了“平宫商”所为,乐工选诗入乐,对于不合宫商之处会做增改,是为“平宫商”。《全唐诗话》载唐太宗作《功成庆善乐》:
贞观六年九月,帝幸庆善宫,帝生时故宅也。因与贵臣宴,赋诗。起居郎请平宫商,被之管弦,命曰《功成庆善乐》。[12](P53)
起居郎平宫商后,才“被之管弦”。越是合于宫商的诗歌越方便入乐,而对格律严格要求的近体诗能更大程度地合于宫商,清钱木庵《唐音审体》“古题乐府论”曰:“唐世乐皆用诗,然已稍变其格,如今体二韵四韵诗,皆叶宫商,此前代所未有也。”[13](P779)“今体二韵四韵诗”即唐近体诗,唐代近体诗“皆叶宫商”。沈佺期杂诗截为《伊州歌》,细微改动,平仄不变,于被之管弦而言,已然是方便的了。
将诗人的创作被之管弦,需要做一些必要的音乐上的改动,而有时所采并非诗人作品,而是民间乐工所造,如《文叙子》载:
长庆中,俗讲僧文叙善吟经,其声宛畅,感动里人。乐工黄米饭依其念四声“观世音菩萨”,乃撰此曲。[6](P40)
相对于文人诗作,俗讲僧人的吟诵,几乎可以直接谱曲演唱了。唐代著名的琵琶演奏家康昆仑,他虽然是宫廷乐师,但他的师父段善本可以说是唐德宗从民间“采入”宫廷的,《乐府杂录》记载:
贞元中有康昆仑,第一手。始遇长安大旱,诏移两市祈雨。及至天门街,市人广较胜负,及斗声乐。即街东有康昆仑琵琶最上,必谓街西无以敌也。遂请昆仑登彩楼,弹一曲新翻羽调《录要》。其街西亦建一楼,东市大诮之。及昆仑度曲,西市楼上出一女郎,抱乐器,先云:“我亦弹此曲,兼移在枫香调中。”及下拨,声如雷,其妙入神。昆仑即惊骇,乃拜请为师。女郎遂更衣出见,乃僧也。盖西市豪族,厚赂庄严寺僧善本(姓段),以定东郾之胜。翊日,德宗召入,令陈本艺,异常嘉奖,乃令教授昆仑。段奏曰:“且请昆仑弹一调。”及弹,师曰:“本领何杂?兼带邪声。”昆仑惊曰:“段师神人也。臣少年,初学艺时,偶于邻舍女巫授一品弦调,后乃易数师。段师精鉴如此玄妙也!”段奏曰:“且遣昆仑不近乐器十余年,使忘其本领,然后可教。”诏许之。后果尽段之艺。[6](P30)
康昆仑是京城第一琵琶手,在一次斗乐中输给了街西的一女郎。女郎是一女僧人,名段善本,其琵琶弹得出神入化。第二天,唐德宗将段善本召入宫中,段善本仅仅听康昆仑演奏了一曲,即指出其根源上的缺陷。并令康昆仑“不近乐器十余年”,这样她才会教授其技艺。康昆仑照办,最终将其艺学到手。像段善本这样的民间艺术大师,算是德宗慧眼识人,将她召入宫中。段善本不仅将高超的琵琶演奏技艺教授给别人,同时,必然将民间的琵琶曲带入宫廷演奏,这是曲调由民间传入宫廷的又一途径。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唐代乐府曲调在宫廷和民间的传播过程中,其从民间的传入和从宫廷的流出,从来都不是一种单项的方式。也许在某一特定时期,传入多于流出,如初唐乐府初创时期,大量的民间歌乐进入宫廷,而在安史之乱后,流出明显多于传入,暴乱使得宫廷乐工大量流失。但总体传播态势表现为传入与流出并行。宫廷和民间绝不是一个封闭的系统,而且文化的传播也不是宫墙和皇权可以阻挡的。在传入和流出的双重作用下,乐府曲调的传播成为一个动态的、富有生机的系统,唐代音乐也因之呈现出多姿多彩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