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
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年)。
大都易州一条清波荡漾的小河边,柳树成荫,燕子掠过,远处官道上一个年轻公子骑马飞驰而来。他身后传来一声声叫喊:“公子!公子,你等一等! ”这公子相貌俊朗,举止潇洒,一把勒住缰绳,马儿咴咴地叫着站定,意犹未尽地蹬踏着蹄子,扬起一阵尘土。
片刻功夫,那官道上又飞来一匹马儿,一个红脸小厮骑在马上,急吼吼叫着:“公子,你骑得太快了,我追也追不上。 ”
公子瞧了他一眼,浅笑道:“添书,咱们已进了易州地界,你看那前面的村子,就是咱家了。”说着,他往河边走去,伸手往河水里探了一探,“嗬,这一开春,塘溪河里的冰都化了。添书,你快下来,尝尝这水,真甜。 ”
小厮添书站在岸边柳树下摇头:“我可不尝,这会儿的水硌牙。 ”公子笑起来,“瞧你说的,还有水硌牙的? ”小厮说:“我奶奶就是这么说的,冬天的水就是硌牙。 ”公子说:“可我奶奶却说,不能喝冰水的男人不算强壮的男人。来,添书你来尝尝咱们究窒村的水。”小厮吐了吐舌头,不情愿地从树下跑到河边,一抬手,喝了一口,“哇! ”
公子看着他的脸:“怎么了? ”
添书咧着嘴道:“甜,甜得跟蜂蜜一样。这回行了吧? ”
公子笑起来:“贫嘴。 ”
添书问道:“公子,您家乡的村名好生奇怪,为何叫个究窒? ”
不远处斜坡上,一片村庄,粉墙黛瓦,四周绿意盎然,一缕缕炊烟正从一户户庄园村舍的房顶上升起。四周田野里,三三俩俩的农人正在劳作,公子回身相望,眼神柔和,嘴里说道:
“添书你给我听好了,这究窒可是有讲究的名字。早在西汉年间这一带便有人烟,你看这河水清澈,良田万倾,端的是一方好水土。这河就是易水,战国时期荆轲为燕太子丹去秦国刺杀秦王,就是在此饯别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易水?公子您刚才不是说这河叫做塘溪河吗? ”添书问。
公子指着前方,道:“不错。这河跟人一样,有大名,也有字、有小名。易水到此就叫塘溪河,究窒村的‘究’字指的就是小溪一眼望去的尽头,‘窒’是吞埋、阻塞之意,‘究窒’就是靠近小河旁的高坡。你看那村子不正是建于高处吗? ”
添书四下看着,不断点头称是,“怨不得读书人就是比俺们做小厮的懂得文理,经您这一说,这村子原是有来历的。 ”
公子道:“那是当然。这里故事多啦,往后日子长了,慢慢说于你听。 ”
“好哇好哇。 ”添书拍手道。
俩人正说笑着,通往村头的官道上疾步走来一个小丫头,一手搭在额上朝这边看着,放开嗓门叫起来:“二公子!二公子! ”
小厮添书听见:“公子,那边好像有人在叫您呢。 ”他从河滩边跳上堤岸,踮起脚来看着,“是个小丫头。 ”
公子一甩手上的水,也跳上岸去,却道:“哦,是我娘跟前的丫头听茶。 ”说话间,那叫听茶的丫头已跑到跟前,脸蛋红扑扑地起了一层细汗,手里握一块手绢搧着:“二公子!果然是您啊,您咋还不家走? ”
丫头嘴快,还没容公子答话,又一口气说道:“先是乔叔在哨台上瞧见了您的大黑马,四蹄扬雪,就知道是二公子您回来了,又瞧见后边还跟了匹小黄马,想必是跟您的小厮,这就给夫人报了,可等了好一阵也没见过来,夫人老爷都急了,让我赶紧来叫一声,老爷说有要紧的事,要给二公子您说道呢。您这都到家门口了,待在这河边干什么呀?他可是新来的小厮? ”
添书不乐意地打断她的话:“我看你这丫头真是话多,说了一半天都没停嘴,你不让公子说话,也不让自个儿喘口气? ”
小丫头一听,双手叉腰恨道:“你这小厮,二公子都没发话,你竟敢多嘴!真不懂规矩。”
添书急道:“谁不懂规矩? ”
“好了好了,你们俩个怎么刚见面就吵开了,连姓名都还没问呢。 ”公子摊开两手,“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们一个听茶,一个添书,今后在一起的日子少不了,得好好相处才是。 ”
添书嘟哝道:“是她先说我的。 ”
公子自去柳树下解开拴马绳,然后一骗腿跳上马,两腿一夹,黑马扬开蹄子飞奔而去。
添书急得大叫:“公子,你等等我! ”他欲跳上黄马,不料慌张一跳,马却往前一蹿,他扑通一下摔坐在地,捂着屁股叫唤,“哎哟呢! ”
听茶一旁哈哈大笑。
添书:“还笑还笑,都怪你这多嘴的丫头! ”
听茶嗔道:“你再敢无理,小心我在老夫人面前说你三大箩坏话。你还不赶紧追马去? ”
说着,两人一溜烟跑去。那公子的黑马早已风似的进了村庄,径直到了自家府邸门前。那门楣上方悬着一匾,上书“勤公府”,隶书清劲俊逸,两扇朱红大门半合。马蹄声刚落定,大门内闪出一条壮汉,却是管家乔叔,五短身材,豹头环眼,一见公子喜上眉梢,两步下台阶接过公子手上的缰绳,叫一声:“二公子,快请进! ”
公子正是这勤公府主人王逖勤的二儿子王实甫,字德信,此时年方十九,自幼清峻颖悟,读书过目辄成诵,再也不忘。父亲逖勤将他送到邢台有名塾师董朴那里求学,不觉已有数年。这个冬天更是连日苦读,未曾归家。此时公子双手相拱,叫一声乔叔。乔叔是府上老管家,看着公子从小长大,笑道:“恭喜二公子! ”
公子不解:“实甫何喜之有? ”
乔叔道:“公子见过老爷夫人便知道了。”
庭院里打扫得十分洁净,几株腊梅花苞依在,伸向天空的枝丫绽放着小小花朵,一院芳香。公子快步走进后院,随着一声大叫:“娘!娘! ”屋里迎出一位仪态雍容、高鼻圆脸的夫人来,一双大眼微微凹陷,皮肤格外白晰,嘴里应道:“德信我儿! ”上前一把将跪倒在地的公子搂在怀里,娘俩自是一番亲热。
母亲阿夫人为阿鲁浑氏,长相跟究窒村人不一样,一看就来自远方西域。阿夫人说话细声慢气,当下将儿子扶起来,上下端详着:“这小半年未见,我儿又长大了。为娘在家好不思念,若不是你哥哥德清在身边,我早就着人唤你回家来了。 ”
“父亲和兄长呢? ”实甫问道。
阿夫人道:“老爷在书房已等候你多时,德清在酒坊那边忙活,你快去见过老爷。 ”
公子连声应道:“孩儿这就去。”说着一边整理衣襟,将在母亲身旁的小儿态顿时化去,一脸恭肃地随乔叔去往书房。
这勤公府为三进大院,前院为客厅,接待宾客,家人共聚所用,两边侧屋住着仆人家丁,二进院为老爷夫人居住,东厢小院为实甫和兄长德清所住,西厢小院为老爷书房,三进院供奉着历代祖先,不得随便进入。公子跨进西院,那里也有一树红梅开得正艳,他正想驻足一看,且听书房里一声咳嗽,不由立即转身,先去门口垂首站立,叫一声:“老爷!”然后禀道,“德信回来了,前来给老爷请安。 ”
“进来吧。 ”
老爷王逖勤在屋内不无威严地应道。
究窒王姓为方圆百里有名的鼎族,金初太宗时期(1123-1135),金政权刚建立不久,先祖王大用从黄河流域陕西一带跋山涉水来到易州究窒村,看中这里的绿水长流,从此在究窒安家落户,生息繁衍,历经王国良、王作梅等五代。至王逖魁、王逖勤兄弟少年时,正值金末,天下大乱,盗贼四起,逖魁逖勤兄弟自小习武,正直豪侠,为护家园与河内村张柔聚集乡里,相继起兵。后统占中山,举家南迁。
其后,金朝腐败不堪,宋朝皇帝昏庸无能,民不聊生,逖勤与兄长逖魁为求天下太平,追随成吉思汗西征。这王逖勤久经沙场,勇武过人,威震军中,得到大汗赏识;在西北征战之中,又恰逢奇缘,娶一阿鲁浑氏少女为妻,先后生下德清、德信。大元朝将立之时,世祖忽必烈赐予高官,逖勤却婉言谢绝,以身负旧伤辞官还乡。逖勤将家从中山迁回易州究窒,修建庄园,题为“勤公府”,平日里在庄园里习字练武,也常有老友自四方来,相饮为乐。
究窒一带自从有了王家老爷把持,四下安宁,无论官府还是豪强均不敢进村相扰,连一班毛贼也绕道而行。村民们心悦诚服,私下里暗暗称道福气,但有这逖勤老爷在,村里每逢大小事情,都会找他做主,比那官府还要管用。
这时,公子实甫进得门去,但见老爷正弓腰俯案,执一管狼毫在宣纸上挥墨,兴致正浓地说道:“德信,你过来看看,为父这几字写得如何? ”
公子走到案前,从父亲身旁瞧那纸上写的是“见贤思齐”,浑然天成,透着十足的劲道,不禁叫好。
王逖勤欣然问道:“好从何来? ”
“这四字出自论语,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父亲写它自有一番心思,德信见这字铿锵有力,非内省之功深厚而难以成就也。 ”
王逖勤听罢,畅快地大笑起来,他于笔架上放好那管狼毫,转身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又着力推了一把,实甫身子一动不动。逖勤喜道:“嗯,看来你在董先生那里念书,还没有误了功夫。 ”
王逖勤是自幼习武之人,但也好读圣贤之书。他给儿子王实甫请的师傅董朴是当朝大儒。董朴字太初,顺德人,又称龙岗先生,博才多学,自六经及孔、孟微言,但凡先儒莫不研极其旨而会通之,其心得往往有融贯之妙。逖勤一生佩服之人无几,尤对龙岗先生敬仰不已。董朴本不授人之子,但与逖勤却是多年之交情,终难拂情面,又见实甫颖悟过人,故三年前将他收为弟子。
王实甫从身边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呈给逖勤:“父亲,孩儿临行之时,董先生嘱将此信交给父亲。 ”
这信口被火漆封过,王逖勤接过信来,命乔叔打开,然后展读,王实甫一旁站立,只见父亲读着读着眉开颜笑,继而拍案称道:“快哉快哉! ”
王实甫不知父亲为何,先生交给他信时,他也不便问来。只听父亲说道:“德信啊,龙岗先生在信中对你赞誉有加,在我看来,他并非溢美之人,看来德信你一定是听讲、作业、宣读都让先生甚为满意,他才会如此夸奖! ”
王实甫心下释然:“原来父亲是为此快哉,令儿子惭愧也。 ”
“这是其一。 ”王逖勤道,“还有其二,龙岗先生在这信中写道,他受朝中提刑按察使推荐,将为陕西知法官,像他这样品行端正学问高深的博学之士被重用,岂不令人快哉? ”
王实甫好生吃惊:“有这等事?却未曾听先生流露半句,难怪先生几次催我还乡。我只道先生莫不是多日研习而要小歇一时,原来是朝廷要重用先生。 ”
王逖勤在案上铺开那几页信纸,上下看道:“俗语说真人不露相,龙岗先生他岂能随口便道来,况且他心里犹豫多时,至今仍有不决之意,故不想让你们知晓。”他说着,一边在案前踱步,又道,“不过依我之见,如今世祖皇帝贤明,大量启用汉人为官,像龙岗先生这样的栋梁之才能参与朝政,造福苍生,乃是天下之幸事,且不可拂了按察使的好意。 ”
正说着,乔叔在门外报道:“夫人来了。 ”
王实甫赶紧迎到门口,只见母亲阿夫人带着丫头听茶,还有添书一同走了进来。阿夫人道:“老爷,您和德信只顾说话,他却是进门来连茶都未喝上一口。我这里将西夏那边带来的枸杞红枣沏了香茶,老爷您和德信尝尝。 ”说着招呼听茶将沏好的香茶倒进盅里,端给老爷和公子。
王实甫道:“谢谢母亲。 ”两手正要接过,阿夫人又道:“慢着,你且先净了手再喝。 ”便叫人端来铜盆水,让实甫洗手。母亲素来喜好洁净,每天必有一次大净几次小净。
洗罢,夫人又让听茶摆上瓜果,几样府上做的点心,一样样的让实甫尝来。
王逖勤笑道:“德信,还是你母亲替你想得周全。 ”
阿夫人也笑道:“老爷的教训才是至关重要啊。”又说,“老爷,这是新来的小厮添书,是德信从董先生那边带过来的。添书你来见过老爷。 ”
添书忙上前拜倒在地:“添书给老爷叩头。 ”
王逖勤说:“快起来,在家里不需行大礼。你今年十几? ”
添书道:“回老爷话,添书今年十六。 ”
王逖勤道:“嗯,董先生跟前的人不会窝囊。你好好跟着二公子,陪伴好他就是。好了,这会儿,我和夫人跟德信说几句话,你们都先退下吧。 ”
乔叔会意,将听茶和添书几个带出书房,把门轻轻掩上。屋内,王逖勤坐在太师椅上,饮了几口枸杞茶,看看面前玉树临风的儿子,眼神添了慈爱,叫了一声:“德信。 ”
王实甫连忙应了一声,今日归家见到父亲如此和颜悦色,跟往日说话的口气大不一样,让他略微有些惶惑。
从小长大,印象中的父亲就是严厉的,对他和哥哥所犯的过错从不迁就。有一次,他吃饭时和哥哥打闹,失手将饭碗打破,父亲将他们兄弟叫到书房一顿痛责:“须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今日打碗,明日就要败家。若是这等败家之子,要你们做甚? ”当下让他俩伸出手心,给哥哥德清五板,给他三板。板数虽然不多,但父亲是行武之人,非一般人的劲道,板子下去,手心立马肿了起来,好几天连筷子都没法拿。母亲一边抹泪,一边亲手给他们抹药,半月之后才消肿。从此以后,哥俩吃饭读书再也不敢东张西望,嘻笑打闹,而对父亲更是敬畏有加,平日连这书房也望而却步。
这时却听父亲说道:“德信,今日为父与你母亲,有一件大事要与你相商。 ”
王实甫忙道:“不知父亲母亲有何教诲?”
王逖勤道:“德信,你如今已近弱冠之年,可知已该是谈婚娶亲的时候了,为父像你这般年纪,已在大汗帐下征战多时,也正是那段日子与你母亲有缘相识成婚,才有了你们兄弟。 ”
原来是为自己的婚姻大事,王实甫心头松了一口气。这件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听父母论及,自打三年前他去往董先生那里求学之后,每次回家都会听到父母提起,但都只是说说而已。他正要想说,孩儿年纪尚小,再等些时候不迟,但却听父亲说道:
“眼下有一门亲事与你十分相配,我和你母亲商议,趁着春暖花开,择一个吉日把婚事订了吧。 ”
王实甫不禁大吃一惊:“父亲? ”
王逖勤抬手止住他的话,继续说道:“这女子家世非同一般,她家已有心来提亲,算是看得起我们王家,王家自然不可怠慢。夫妻相配虽要看缘分,但门当户对,家庭可靠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那姑娘与你年龄相当,长相俊秀,端庄贤淑,上她家提亲的王公贵族每日里不断,我和你母亲怕误了你的大事,前些日子就把这门亲事应承下了。 ”
王实甫忍不住蹭地站起来,脱口说道:“父亲不可! ”
王逖勤沉下脸来:“嗯?怎么说话? ”
母亲阿夫人在一旁也道:“德信,怎得如此造次?还不快给老爷陪礼? ”
“请父亲恕我无礼。 ”王实甫躬身说道,“父亲,刚才是儿子一时冲动,不该顶撞父亲。 ”
王逖勤道:“好了,你明白就好。 ”
可王实甫却接着说道:“但父亲且请听儿子几句,婚姻乃终身大事,岂能毫不相识就应承下来,我连她姓什名谁都不知晓呢? ”
王逖勤不快道:“这些自然要告知于你。”他侧身对夫人道,“你把张家小姐的情形细细说与他听,看这不知好歹的东西还有什么话说。”说完拿起一本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字帖看着,再也不加理会。夫人一旁拉过实甫,轻声告诉他,那女子是方圆数百里有名的河内庄园的张家小姐,名婉常,字素云,年方十七。老爷已吩咐乔叔托人看过八字,算得是极佳的郎才女貌,金玉良缘。
实甫听母亲说罢,并没有喜形于色,反倒一直皱着眉头。
夫人道:“儿啊,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这可是世人称羡的一桩婚事啊。 ”
实甫扯住阿夫人的衣袖,恳求道:“母亲,那张家小姐再有名声,我却是素昧平生,请父亲母亲容我些时日,让儿子再读两年书,等有了些学问再论婚姻不迟。 ”
“一派胡言!”王逖勤扔下手中字帖,生气地指着王实甫,“你这忤逆之子,刚刚龙岗先生还在信中夸你学业有成,我看你竟是徒有虚名,学无所用! ”
父子二人不欢而散,王实甫在父亲“你先给我退下! ”的一声喝令之后,蔫蔫地退出书房,又转念一想,径直向自家酒坊奔去。
酒坊则是王家专造。逖勤辞官归乡之后,家中甚为清贫,逖勤在军中征战多年,并未挣下多少钱财,但少时得祖传酿酒秘方,一直牢记于心,回乡后即开了一酒坊,取塘溪河清甜之水,加之祖传秘方,居然酿出上好的酒来。不多时便广为人知,易州一带的好酒之人必到王家酒坊来沽酒,甚至大都城里的富豪也都纷纷闻讯而来,以致供不应求。几年之后,酒坊由小小的一间扩展为一座大院,雇了几十个帮工和伙计,前院开店,后院酿酒,世人都称王家塘溪酒坊,由实甫兄长王实厚专为打理。
王实厚,字德清,年长实甫5 岁,儿时随父母颠簸,成人后又多在乡间劳作,长得一副黑红脸膛,敦实身材,虽身着长衫,看上去也跟身后的伙计相差无几。这天他正在后院张罗,要将几缸酿好的酒送往京城大都,帮工们拿的拿抬杠,系的系绳子,抬到挂好的马车上,只听身后一声:“哥哥! ”
王实厚抬头一看,见兄弟王实甫跨过前后院的月亮门朝自己奔来,不禁惊喜交加:“德信!你回来了? ”
“哥哥!”王实甫到跟前与兄长见过礼,鼻子使劲地嗅着:“好香!好香! ”直嚷道,“快给我打一碗酒来,我要尝尝这新酿的易水杏花酒。 ”
且不待伙计拿过酒碗,他一眼瞟见院侧一旁敞开的酒缸,旁边搁着一把木勺,便上前拿起就舀起一勺来,仰头喝了下去,咂咂嘴,大赞道:“好酒! ”
说罢又要操勺朝酒缸舀去,王实厚一把拉住:“德信,你且悠着点儿,这满坊的酒还不够你喝的吗?快快,你给我先去那边坐下。 ”
满院的帮工伙计听说二公子来了,都跑来看热闹,王实厚朝他们叫道:“有什么好看的,该干嘛干嘛!郝三儿,你招呼这辆车,让他们趁着天色赶紧上路。你们几个,把这缸散酒抬到前院店里去,我一会儿就来。 ”
叫郝三儿的伙计答应着,帮工们吆喝着抬酒。王实甫摁着大酒缸沿,说道:“这新酿的酒真好喝,哥哥你让我再喝一勺。 ”
王实厚却不由分说,拉起实甫就走。穿过院子,到了后面一间僻静的厢房,房内一张大案,堆了一沓账本,一把大算盘,实厚平素就在此清理账目。实甫嘴里只管叫着:“哥哥你拉我到此做甚?我要喝酒呢! ”
虽是简陋,倒也设有茶几小凳,王实厚将他摁在小凳上坐下:“德信,我今天就让你喝个够。 ”便叫伙计取来一瓦壶酒,切了一盘酱过的牛肉,兄弟俩人就着喝起来。还没到半个时辰,王实甫已将那壶酒喝去大半,脸色酡红,嘴里滔滔不绝,从董先生那边说到今天回家,再说到父母给他的指令,不禁更是激动:
“哥哥,你得给我做主,我怎么能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她张家即便再是位高权重,与我王实甫又有何相干?我一介读书人,为何要去攀龙附凤,卖身投靠这张家之门? ”
王实厚一时不知如何相劝。在他面前,兄弟德信永远是一个未长大的少年,而他却像是久经沧桑,他温和地说:“德信,父亲和母亲既然看中了这门亲事,自有他们的道理,你只管听从便是,不必太过焦虑。 ”
王实甫已有了七分醉意,拉住哥哥的手,大声说道:“我王实甫这辈子难道就不能为自己相一个心爱之人? 为什么非要由父母做主? ”
“德信,你休得再胡言乱语,父亲这些时一直都在为你操心,全是为你的前程,我看你也得替父母着想。 ”王实厚说着,抢过实甫手中的酒杯,“你不能再喝了,真要喝醉了满嘴胡话,岂不让二老伤心? ”
接着,他抱住实甫的双肩,突然说:“兄弟,你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
王实甫瞪大双眼:“哥,你还当我是个孩子吗? ”
“这个故事可不是说给孩子听的。 ”实厚摸了摸他的头,“你知道在咱们王家没来究窒之前,这一带是什么样的吗?几十年前,就在咱爷爷那一辈儿,易州一带可是官匪横行,流寇不断,老百姓没法活啊。 ”
“这我早听说过。 ”王实甫说,“要不咱爷爷也不会弃农从武。 ”
“是啊。 ”王实厚说,“就在河内那边村子里,有一个叫张柔的,自小为人慷慨,讲义气,他善骑射,以豪侠著称。金贞佑年间,河北盗起,张柔聚乡党,选壮士,结队伍以自卫,盗贼不敢犯。谁知有一个叫张信的,假冒张柔之名,将一个穷人家的女子强占为妻,这事被张柔知道之后,他逮住张信,当众抽了他一百鞭子,将那穷人家的女子放回了家,还给了那家10两银子。 ”
王实甫不觉叫了一声好。
“那张信怀恨在心,私下里结交了一伙歹徒,想法子要加害张柔,几次差点得手。但不久张信因为偷盗一家富豪被官府抓获,要斩头,张柔知道之后,倒是认为张信虽有罪但罪不至死,那年月官逼民反,民不聊生,满地盗贼,若都论以死罪,百姓更是无几人能活。于是张柔亲自出面向官府说理,结果官府不得不免了张信死罪,天下人得知无不感慨,这张柔果然难得慷慨之人也。于是,骁勇之士,多慕义从之。 ”
王实甫听得有趣,不禁问道:“哥哥,你说的这张柔,便是跟咱家爷爷一起抗金的张柔? ”
王实厚点头:“咱爷爷和父亲就是那会儿跟随张柔的,一道随大汗远征,建功立业。你可知,这张柔大人正是父亲为你定亲的张家小姐的亲爷爷。 ”
实甫心头一震。
张柔的大名在易州定兴一带妇孺皆知,张氏家族人丁兴旺,河内村大部分人家都姓张,而且大都门户显贵,家庭殷实,他只道父亲所说的张婉常只是那大家族其中的一位小姐,却万没想到竟是这赫赫有名张柔大人的亲孙女。
之前在顺德,他也听龙岗先生说起过张大人的一些故事,老师语气中不无敬重。张柔早年时,经中都经略使苗道润承制而授予定兴县令,兼清州防御使,后来道润又加封张柔为昭毅大将军,遥领永定军节度使,权元帅左都监,行元帅府事。不料,苗道润一日被副将贾瑀所杀,这贾贼得意忘形,竟遣使者前往张将军府上,告曰:“吾得除道润者,以君不助兵故也。”张柔气极,怒叱道:“贾贼杀吾之所事,吾食贾贼之肉且未足快意,反以此言相戏,真是气死我也! ”继而发檄文,会易州军誓为道润报仇。道润麾下一位姓何的将军从贾贼那里逃出来,将道润生前所佩的金虎符献给张柔。易州军更推张柔为中都留守,兼大兴府尹,本路经略史,行元帅事。
戊寅,元军出紫荆口,张柔率所部逆战于狼牙岭,不料马失前蹄,被元军所获。元太祖爱他人才,劝他以降,还其旧职,得以方便行事。张柔召集部曲,下雄、易、安,攻破贾瑀于孔山,斩其头,剖其心祭道润。
金真定帅武仙会兵数万来攻,张柔以兵数百,出奇迎战,大破之。而后与金兵每战辄胜。壬辰,从元睿宗伐金,围汴京,张柔率军于城西北,金兵屡出拒战,张柔单骑陷阵,出入数回,金人莫能支。太宗四年(1232),张柔率军随睿宗伐金时对部将宣称:“我用兵以来,杀了许多人,其中有冤死的。自今以后,非与敌战,誓不滥杀无辜。”蒙军围攻汴京,柔率军攻城西北,单骑杀入敌阵中,四进四出,金军不能抵挡。金朝哀宗弃汴京自黄陵冈渡黄河,至沤麻冈,欲夺取卫州,张柔领兵合击,哀宗败走睢阳。金汴京守臣崔立开城投降。张柔入汴京不取金帛,只取史馆中之《金实录》及秘府图书;访求德高望重的金朝遗老和赵燕世族十余家,将他们卫送北归。张柔进围睢阳,金哀宗逃往汝南。汝南在张柔与宋将孟珙的夹攻下城破,哀宗自杀。汝南攻下后,蒙军下令屠杀城中居民,有一小校缚十人准备诛杀,其中一人相貌与众不同,张柔问知是状元王鹗,立即待之以礼。
班师回朝,太宗历数张柔的战功在诸帅之上,赐他金虎符,升为军民万户。中统元年,世祖即位,诏班师,阿里不哥反,世祖北征,诏柔入卫,至芦沟河,分其兵三千五百卫京师。第二年,世祖返朝,封安肃公,命第八子弘略袭职。至元三年,加荣禄大夫,判行工部事,城大都。至元五年六月卒,年七十九。赠推忠宣力翊运功臣。延佑五年,加封汝南王,谥忠武。
回想起来,董朴先生每说及张柔,语气中必含敬意,王实甫从先生的讲述中其实早已知这位张柔大人生平,但感觉甚是遥远,不想如今父母论及婚姻之事,竟一下子与自己有了密切关联,心中不禁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与惊诧。
哥哥王实厚叫伙计做了一盆醒酒汤,用碗盛了,端到他面前:“喝吧,这会子酒劲还没过去吧? ”这醒酒汤里搁了嫩豆腐、冬笋、香菇、鸡蛋和葱姜,还有上好的保宁香醋,飘出一股诱人的香味儿。王实甫端在手上,忍不住咕嘟喝了一大口,立刻一伸舌头:“哇,好烫!”
“你看看你,这么大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上来就是一大口,也不先尝尝。烫了嘴吧? ”王实厚笑道。
“谁叫你让他们做得这么好喝。 ”王实甫吧嗒着嘴,心满意足地喝着汤。在哥哥面前他从小就最放松,父亲严厉,母亲虽慈爱温柔但也从不骄纵,只有哥哥什么都让着他,心里有了委屈也向哥哥抱怨。这会儿从兄长的眼神里,王实甫看出他对自己那份呵护中的快乐和自得,便越发像小时候那样,歪头问道:“哥啊,你这汤里放了什么料,喝起来跟别人做的不一样? ”
王实厚眨了眨眼,说:“可不是嘛,咱这汤里有一绝,那就是咱的酒啊。 ”
“酒? ”王实甫不解道,“这不是醒酒汤吗? ”
“解铃还需系铃人呢,醒酒就得用酒来解。 ”王实厚道,“我让他们往这汤里加了一勺咱的易水杏花酒,味道醇香,自然与别处不一般,你喝出来了吗? ”
“真有股子杏花味儿。 ”王实甫一口气喝下那碗汤,意犹未尽地说,“还能再喝一碗,不过,且打住吧。 ”他看看实厚感慨道,“哥啊,这酒坊和勤公府上下全亏你打理,平日里你要照顾爹娘,还要照料生意,真是辛苦你了。 ”
“怎么突然又变得正经起来了? ”王实厚道,“别这么长吁短叹,哥哥我不像你是个读书人,打小跟着爹娘从西北那边过来,字没识得几个,能替家里做这些事,哥哥和你嫂子都很知足。 ”
“好久也未见嫂子,她都还好吗?”王实甫问。
“她挺好的。只是……”王实厚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王实甫忙问:“只是怎么了? ”
王实厚道:“不说你也明白,你嫂子过门已经三年多了,可到现在还没生下一男半女。父亲虽然没说什么,但那脸上的颜色我也看得出来,娘私下里问过我好几次,我能说出个什么?你嫂子她背地里哭了好几回,死的心都有了。 ”
哥嫂成婚的确已有好几年,至今未有生育,王实甫劝道:“这生儿育女之事,也不是着急就能够的,说不定是观音菩萨给你往后排着呢。哥哥你跟嫂子千万不要往窄处想,尽着好的吃,好的喝,没准这三两月就有了。 ”
王实厚噗地笑出声来:“那敢情好。还是先说你的事吧,你看,父母操心为你办婚事,也是为了咱王家香火啊。父亲岁数也不小了,总不能眼看着儿子在跟前,却抱不上孙子。 ”他又说道,“你看那张家人丁真是红火,汝南王张柔一人就有十一个儿子。给你提亲的张小姐是他第八子弘略将军家的大小姐,那小姐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张玠,张瑾,张琰。 ”
王实厚说着说着,却见对面坐着的实甫眼神迷糊,肩膀歪斜头一垂,竟趴在桌上呼呼睡去,不禁摇头叹道:“咳,喝了醒酒汤,倒只管睡了。”说罢,拎过一件长衫盖在实甫肩头,自去照料前院的活计。
等到日落黄昏,兄弟俩回到府上,还未进门就见乔叔神色紧张地迎上来:“二位公子如何此时才回?老爷旧伤犯了,夫人急作一团,我正要去请大公子您呢。 ”
实厚、实甫一听大惊,实厚一边急着往里走,一边责问乔叔:“为何不早些叫我? ”
乔叔跟在身后:“老爷中午还好好的,没想到午歇那会儿突然犯病,我早想过去请您来着,可老爷不让,说要先养养神。 ”
实厚道:“请过大夫了吗? ”
“已经请俞大夫瞧过,说倒是没什么大事,只是一时急火攻心,触犯了旧伤。嘱咐一定要好生养息,千万不能再发作。 ”乔叔说着拿眼看了看王实甫,小声说,“二公子,你这回见了老爷,可得小心说话才是。 ”
王实甫心想辩白,三人已穿过梅花正浓的庭院,来到后院屋门前,正是父母卧房,一时三人屏住气息,实厚朝屋里轻轻唤了一声:“父亲大人! ”
丫头听茶应声掀开门帘:“公子来了!”回身朝屋里道,“夫人,二位公子都来了。 ”
阿夫人在里面回道:“快叫他们进来。 ”
王实甫跟在兄长身后进到屋里,只见父亲王逖勤躺卧在床,母亲阿夫人一旁侧坐,正用一方手帕在父亲脸上擦拭。那王逖勤捂着胸口,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脸色煞白。王实厚见状扑通跪倒在地,泣道:“不知父亲大人受罪,儿等来迟,罪不可恕。 ”
这王逖勤当年随大汗西征之时,曾在西夏中过一箭,正在前胸,当时险些丢了性命,幸遇奇人相救施以秘方膏药,才得以生还,医嘱不得剧烈行动,也不可大喜大悲。此时王实甫见父亲颜面痛苦,不由心如刀绞,随兄长跪倒在地:“父亲大人,都是德信不孝,惹父亲生气……”
说着,不禁双泪长流。
王逖勤在床上摆摆手,示意阿夫人,让他们都起来。
阿夫人收了手帕,对两个儿子说道:“德清,德信,都快起来吧。 ”王实厚上前,让听茶揪过一方热汗巾,接过给父亲轻轻按摩额头,又问:“俞大夫开过的药煎好了吗?”听茶连忙回道:“煎好了,这里正温着呢。 ”
阿夫人道:“已经喝过一回,这会子再喝上一回吧。 ”
听茶端过药碗,实厚接在手上,给父亲一勺勺喂进嘴里。王实甫站在一旁低头无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说道:“父亲母亲,孩儿我应允了。 ”
王逖勤一口药呛在喉咙里,连声大咳不止。阿夫人忙给他拍着胸口,实厚也忙放下药碗,给父亲擦拭嘴角。王逖勤却推开他们的手,吃力地指着实甫问道:“你,你说什么? ”
王实甫看了看父亲苍白的脸,毅然说道:“我说,孩儿我应允了。 ”
王逖勤又咳了两声,突然放声大笑:“好一个德信,果然性情中人,是我的儿子! ”
回到究窒三日之后,王实甫去往定兴镇上。一来父亲给董朴先生修书一封,要交递到顺德那方;二来镇上那日恰逢庙会,久未在家乡集市上游逛的王实甫早就心里痒痒。
儿时他常随哥哥身后,跟着父母去赶庙会,那集市上有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最爱的是郑字号的糖葫芦,又圆又大的山楂果子,裹在酥脆的糖汁里,咬得满嘴甜。还有翔云记的风筝,有扎小燕子、长蜈蚣的,有扎小蝴蝶、小人儿的,拉着线和哥哥疯跑,沿着易水河边的杨树林,一跑就是二三里地。娘担心他们跑得太远,让乔叔追着喊叫,让他们回来。可父亲王逖勤却让他们只管跑去,说男人一双脚就是走天下的,不要怕他们跑远了。娘也只好由他们去。有时候玩到天黑还舍不得回,乔叔就赶着马车,不由分说挟拉着他们往车里塞。哥哥听话,上车就不动弹了,可实甫还一个劲儿地往下蹦,急得乔叔叫小祖宗。
一晃,这些都已成往事,可王实甫还念着儿时的玩耍,叫哥哥跟他一块儿去赶庙会,哥哥实厚说:“我倒是想去来着,可酒坊一大堆事哪走得开?去年酿的杏花酒都说喝着味道不错,京城大都那边的客商来了好几拨等着抬酒,我这会儿得把往年存下的酒从酒窖里捣腾出来一些,不能丢了客户。 ”又说,“你看这春天来了,杏花开得正好,又得着人采杏花,预备新酿杏花酒了。 ”
王实甫只好说:“哥哥辛苦,那我就自个儿去了。 ”唤过添书,将母亲阿夫人吩咐的两个食盒一担挑了,预备出门。
王实厚叹道:“却是母亲心细手巧,做的这美食,装在盒里香味儿都透出来了。”原来,那食盒里装有阿夫人亲手下厨油炸的馓子,头天就开始让人把面团揉好,亲手加了鸡蛋红糖,然后搓成细条泡在香油里,二日一早将饧好的面条盘成圈,上好的清油在锅里烧热,炸出金黄的馓子来。这道美食是阿夫人自小从西夏那边学会的,王实甫兄弟俩都特别爱吃。逢年过节总少不了要炸出一大筐,送给至亲好友,可算是有心意的礼品。这回老爷王逖勤给董朴先生书信一封,感谢龙岗先生对儿子的教诲,同时也劝他早日进京为官。老爷写好书信,让实厚找出两瓶十年的杏花酒酿给董先生捎去,阿夫人一旁听说,且道那先生为德信多有操劳,也没什么稀罕物送给先生,便想亲手炸些馓子,请先生早晚做点心,或许还喜欢。王实甫拍手称道:“母亲说的是,先生他常是读书写字到深夜,每到夜里亥时都有些饥饿,会让师母给他添些小吃,这馓子岂不是正好。 ”
这下子,王实甫和添书出得府门,乔叔唤小厮将他们的马牵过来,安置好食盒,俩人骑了马直往定兴镇上而行。
才过几日,塘溪河两岸的杏花果然开了不少,只见那一簇簇盛开时的杏花艳态娇姿,繁花丽色,胭脂万点,占尽春风。远看似红云朵朵,近看与垂柳混杂,柳叶吐绿杏花绽粉相互辉映。那一株株老杏树姿态苍劲,冠大枝垂,于水中形成倒影,与那柳树相比,又是一番趣味。
越往前行,路上的行人也渐多了,有那坐轿的贵妇,也有挽臂而行的少年,三俩成群,于河边嘻笑戏耍。王实甫骑在马上,兴致勃勃地叫添书快看。
添书扬头道:“公子要我看甚? ”
实甫提马鞭指他:“我看你这笨脑瓜子,只知道吃饭喝酒,这美景就在眼前,却道是看甚?你没瞧这杏花开得各有讲究,方才经过的路上那杏花含苞待放,朵朵艳红,这边洼地里却是颜色由浓转淡,‘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 ’”
添书见他摇头晃脑地吟唱,也跟着乐呵起来:“公子不要以为我不懂,我听公子这诗吟得倒是真好,不如赶紧用笔写下来,一并给董先生带去,让他也知道公子您没有跟着他白学。 ”
王实甫斥道:“我把你这不长脑子的蠢才,活该掀到河里去洗洗,看能否晓事一些。这哪是我吟的诗,是宋代杨万里的《咏杏五绝》。 ”
添书嘟着嘴道:“这我哪里去讨教来? ”
王实甫说:“我平时里让你多读些书,你也没少坐在一旁听讲,那董先生每次给我授课,你不是也听来着? ”
“这是哪儿跟哪儿?我可没听说过。董先生一天到晚讲孔子,那杨万里又是谁? ”添书说。
王实甫不禁笑起来:“听听你这口气,那杨万里就是隔壁大爷成不成?好了,不跟你斗嘴了,咱们赶紧吧。 ”
说着一扬马鞭。
不料道上正并肩行着一辆马车,一匹枣红马儿慢悠悠地走着,赶车男子将马鞭子窝在怀里,缩头打盹,王实甫这一鞭子下去,“啪”的一声脆响,猝不及防的枣红马顿时受惊,马脖子向后一仰,前蹄高高上抬,然后撒开四蹄不择方向地狂奔起来。一转弯,赶车男子被摔在道上,车篷里传出一声女子的惊叫:“哎呀! ”
那受惊的枣红马毫不停顿地拉着车一路往前奔跑,车夫爬起来吓得大叫,车旁原跟着的两个丫头也连声惊叫:“小姐!小姐! ”仨人连哭带叫地跟着马车飞跑,但人哪里跑得过马,转眼那马就冲上一道小土坡,眼看车身倾斜,即刻就要冲进道旁的河里。
正在这万分之时,王实甫纵马从身后追来, 飞身一把攥住枣红马的缰绳, 叫道:“吁——! ”
枣红马不情愿地被勒住,但仍拧着一股劲想往前窜,王实甫夹紧胯下的大黑马,咬紧牙使出全身气力,左手死死拉住枣红马的缰绳,嘴里不断:“吁!吁! ”几番挣扎之后,枣红马才松下劲来,不甘地喷着响鼻,在原地刨着蹄子。
两个丫头跟车夫飞跑过来,颤声叫道:“小姐,小姐? ”
车篷内却无应答。两个丫头慌得就要去掀帘,里面传出一个女子的轻喝:“且慢! ”
那声音清脆镇定,丫头和车夫不觉如释重负,王实甫也跟着吐一口气,继而心生好奇。
只见这辆车好生雅致,车舆间金妆饰螭头、绣带、青幔,车篷四周用的是昂贵精美的丝绸所装裹,窗牖上也是镶金嵌宝,一帘淡蓝色的绉纱遮挡,门帘上则绣着几枝牡丹,花瓣盛开,像是有浓香飘散。
正打量间,门帘微微一动,随着一声:“掀帘! ”两个丫头忙不迭地左右伸手,将帘子掀过头顶,实甫一见好不吃惊,车蓬内端坐着一个服饰华丽的女子。
那女子看去年不过二十,生得粉面若花,黑云两鬓,白雪贝齿,虽是刚受过惊吓,却并不显张惶狼狈,衣衫恰似刚整理过,一双丹凤眼不怒含威,两手放于膝前,姿态端庄矜持,宛如坐于厅堂之上。
她一眼瞧见骑在马上的王实甫,又见他手上还勒着枣红马的缰绳,便微微低头,算是这厢有礼,开口说道:“敢问公子,适才是公子出手相救? ”
王实甫跳下马来,扔了缰绳给添书,向车上女子拱手道:“岂敢言相救,刚才是小生扬鞭催马,让小姐的马受了惊,实在是罪过罪过。 ”
车夫跟着嚷起来:“可不是,本来走得好好的,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人,劈头一鞭子,你这不是故意的吗?”那俩个丫头也一旁撇着嘴道:“就是就是,你还不快给小姐赔罪? ”
添书一旁急了:“嘿,怎么说话的?我们公子不要命地救了你们小姐,反倒讹上咱们了?不讲理了是不是? ”那车夫蛮横地指着添书:“谁不讲理了?难道不是你们公子惊了咱们马吗?你们也不瞧瞧这是谁家的车,再胡咧咧让人把你们绑起来。 ”正喧闹着,只听车内小姐一声:“住嘴! ”
车夫和丫头顿时噤声。
小姐指着车夫喝道:“你这不知轻重的奴才!适才明明是你没拉紧缰绳,才让马受惊乱跑,若不是这位公子出手相救,岂不是早酿成大祸?还不赶快给公子叩头谢恩? ”
车夫跪倒在地,连连给王实甫磕头讨饶。王实甫忙道:“快快起来!小姐仁慈,不计小生过错,小生已感激不尽,岂敢多言?”又说,“小姐也是前往定兴庙会的吧?前面的路已无多远,赶车的你这回可把车给赶好了,不要再出差池。 ”
小姐道:“这位公子手上受了伤,你们却不赶紧想个法子? ”
这一说,王实甫才看自己的左手,果然勒出一道紫红深槽,刚才毫无察觉,此时一听小姐所言,竟立刻感觉疼痛,不禁吸溜了两下。那小姐唤过丫头,从车上锦盒里取出一个绿色小瓶,里面却是膏药,让剜出一小坨给实甫抹在手上,立即觉出一股清凉,那痛不觉消去。王实甫正要道谢,丫头又拿过一方白绸汗巾,说是小姐吩咐,要给他包扎起来。
王实甫忙道:“区区小事,何劳如此? ”执意不肯包扎,那小姐坐在车上也不再言语,又教丫头拿出十两银子,递给王实甫。
王实甫忍不住冷笑:“果然是有钱的人家。 ”
却不再答话,眼睛看也不看那银子,一步跳上黑马,扬鞭而去。添书在他身后,朝那一帮人翻个白眼,也跳上马追着去了。
到得定兴城慈云阁前,离得不远处便是“站赤”①。实甫将马拴了,吩咐添书取下食盒,将父亲王逖勤的书信一并交给站赤的提领。提领即交付往顺德而去的驿丁,说来得正好,当下便有一人正要准备出站,这就送往南边去。
且说元代时设有驿站,朝廷有令,凡站赤,陆地则以马以牛,或以驴,或以车;水路则以舟。其给驿传玺书,谓之铺马圣旨。遇军务之急,则又以金字圆符为信,银字者次之。内则掌之天府,外则国人之为长官者主之。其官有驿令,有提领,又置脱脱禾孙于关会之地,以司辨诘,皆总之于通政院及中书兵部。若混乱之时,站户阙乏逃亡,则又以时签补,且加赈恤焉。于是四方往来之使,止则有馆舍,顿则有供帐,饥渴则有饮食,而梯航毕达,海宇会同,元代之天下,一时竟盛况空前,视前代所以为极盛也。
元代时,对驿站的管理甚为严格,太宗元年十一月,敕:“诸牛铺马站,每一百户置汉车一十具。各站俱置米仓,站户每年一牌内纳米一石,令百户一人掌之。北使臣每日支肉一斤、面一斤、米一升、酒一瓶。 ”
四年五月,谕随路官员并站赤人等:“使臣无牌面文字,始给马之驿官及元差官,皆罪之。有文字牌面,而不给驿马者,亦论罪。若系军情急速,及送纳颜色、丝线、酒食、米粟、段匹、鹰廑,但系御用诸物,虽无牌面文字,亦验数应付车牛。 ”
这实甫的父亲王逖勤是享有金虎符的有功之臣,因此无论何时有物件交由驿站递送,都十分通达。
实甫将父亲写给董先生的书信和物品一并交送,与定兴驿站提领交待完毕,又见那驿丁随即出了站赤,才放心朝大街走去。添书道:“公子,咱们赶紧赶庙会去吧。 ”
王实甫走出驿站大门一看,集市上人来人往,吆喝声不绝于耳,但奇怪的是自己先前急于想逛庙会的兴致却没了。他看了看日头,对添书说道:“事已办了,你把马牵过来,咱们回究窒去。 ”
添书大为不解:“公子您不是说要好好逛一逛的吗?你看那边卖吃食的,驴肉火烧,羊杂碎汤,香味儿都飘过来了。您不去瞧瞧?”说着他使劲地咽着唾沫,揉着肚子说,“都出来大半天了,我这肚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公子难道您就不饿? ”
王实甫没好气地说:“看你这副模样,前辈子准是个饿鬼,别在这儿丢人现眼。走吧走吧,去那边看看。 ”添书欢天喜地:“哎哎。 ”前边一路小跑着,绕过慈云阁,那庙会上果然热闹喧腾,王实甫拿出点碎银子,让添书买了几套烧饼,酱好的牛肉驴肉,说:“这回行了,家走吧。 ”
添书不敢再多言语,只好跟着上马,俩人一路返回。出了定兴城,又到杏花盛开的河边,王实甫眼见那杏花飘落,如纷飞的白雪,不禁若有所思,便朝水边吟道:“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添书在身后叫道:“公子又吟了一首诗,这回我可记下来了,回家给夫人说去,她一准给我赏钱。 ”
王实甫道:“哼,你只管跟夫人要赏钱去。 ”
添书又说了几句,见公子只是不甚理睬,便探头到实甫跟前说:“我看公子这会儿心神不定,莫不是还想着先前那小姐?她美若天仙,何不请夫人做主,寻那小姐家里提亲去?”
王实甫一听恼道:“我把你这横竖不知的蠢才,掀到河里喂王八去!再敢胡说八道,定饶不了你! ”添书嚷道:“不敢不敢! ”又小声道,“跟公子逗笑,何必生气呢? ”
这实甫当真有些恼怒,因不想路上惊了那小姐马车,原打算一天的好玩耍也没了兴致。又想方才见到那小姐的车马,心里着实有些吃惊,元时服色、器皿、帐幕、车舆鞍辔等都有严格规定,皇帝诏曰:“比年以来,所在士民,靡丽相尚,尊卑混淆,僭礼费财,朕所不取。贵贱有章,益明国制,俭奢中节,可阜民财。 ”命中书省定立服色等第于后:
蒙古人不在禁限,惟不许服龙凤文。龙谓五爪二角者。职官除龙凤文外,一品、二品服混金花,三品服金答子,四品、五品服云袖带,六品、七品服六花,八品、九品服四花。职事散官从一高。系腰,五品以下许用银,并减铁。命妇衣服,一品至三品服混金,四品、五品服金答子,六品以下惟服销金,并金纱答子。首饰,一品至三品许用金珠宝玉,四品、五品用金玉珍珠,六品以下用金,惟耳环用珠玉。同籍不限亲疏,期亲虽别籍,并出嫁同。器皿,谓茶酒器。除造龙凤文不得使用外,一品至三品许用金玉,四品、五品惟台盏用金,六品以下台盏用镀金,馀并用银。帐幕,除不得用赭黄龙凤文外,一品至三品许用金花刺绣纱罗,四品、五品用刺绣纱罗,六品以下用素纱罗。
那车舆,除不得用龙凤文外,一品至三品许用间金妆饰银螭头、绣带、青幔,四品、五品用素狮头、绣带、青幔,六品至九品用素云头、素带、青幔。鞍辔,一品许饰以金玉,二品、三品饰以金,四品、五品饰以银,六品以下并饰以输石铜铁。内外有出身,考满应入流,见役人员服用,与九品同。庶人除不得服赭黄,惟许服暗花丝?绫罗毛毳,帽笠不许饰用金玉,铧不得裁制花样。首饰许用翠花,并金钗铍各一事,惟耳环用金珠碧甸,馀并用银。酒器许用银壶瓶台盏盂镟,余并禁止。帐幕用纱绢,不得赭黄,车舆黑油,齐头平顶皂幔。
诸色目人,除行营帐外,其余并与庶人同。诸职官致仕,与见任同。解降者,依应得品级。不叙者,与庶人同。父祖有官,既没年深,非犯除名外不叙之限,其命妇及子孙与见任同。诸乐艺人等服用,与庶人同。凡承应妆扮之人物,不拘上例。皂隶公使人,惟许服?绢。
王实甫跟随董朴先生读书,对这些礼俗和朝廷规定已有所知,先生曰:“君子应知其可为与不可为也。 ”但见那小姐车舆装金裹银,显然是在三品以上官宦之家,她端坐车上不怒而威,且还像打发讨饭的一样,居然施舍他十两银子,这让他感觉受辱,却是一口气不知向何处发去。
回到勤公府,乔叔一干人正在大门前换灯笼,这还是春节时挂上的,眼看年早已过完,乔叔吩咐小厮下了灯笼,预备打理干净收拾起来,又有两人拿抹布擦拭朱红大门,显得明净放亮的。正忙活着,见实甫和添书到了跟前,乔叔不禁问道:“公子这就回来了?不是要好生逛一回的吗? ”
实甫道:“逛过了。添书还给你带了一套驴肉火烧。 ”没等乔叔答话,他已大步流星往府里走去,添书在身后叫道:“公子,我拴好马来。 ”添书见实甫走进庭院,往乔叔耳边道,“乔叔您知道今儿在路上我们遇到了什么吗? ”
于是如此这般给乔叔念叨了一回,乔叔听着连声叹道:“这可算得是化险为夷,幸亏公子他自幼练过武功,否则怎会拉得住那狂奔大马? ”又问是谁家的马车,添书摇头说,“我看那马车非同一般,倒是想问来着,可公子他没问,我也没敢插嘴。 ”
俩人正说着,听茶急步从府里走到大门前,叫着:“添书!添书你这小厮还在这儿胡咧咧什么呀?夫人叫你过去问话呢。 ”
添书一听,忙不迭地跳上台阶,边说着:“好姐姐,夫人叫我何事?”听茶道:“老爷夫人叫你好生侍候公子,你倒是心宽,夫人要问你公子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
添书急得扯着喉咙:“这个可跟我不相干。 ”听茶说:“你别跟我说,快到夫人面前回话就是。”俩人一边说,一边就到了“褆身堂”,正是夫人的居所,进得堂去,却不见公子实甫,只有夫人坐在堂前。添书上前去叩了头,夫人正色道:“我让你好好陪着公子,他却如何带伤而归? ”原来方才实甫回家给母亲请安,阿夫人一眼就瞧见他的左手青紫,接过茶碗时抬举不得,惊得忙问他究竟,王实甫支吾说是为采杏花在树上蹭的。阿夫人自是不信,将实甫打发去见老爷,唤添书来问个明白。
添书委屈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和公子骑着马在路上走得好好的,是那路上有一位小姐的车马受惊,直朝河里冲去,公子他危急之时出手相救受的伤。”便又将事情原委述说了一遍,阿夫人惊道:“原来如此。 ”
夫人不由一番叹息:“添书你新来乍到,要多长一些见识,二公子他从小性情有些散漫,你是他贴身的小厮,要多一些提醒,万不可撺掇着公子,去做那不可做的事。 ”
添书垂头道:“夫人的话,添书谨记在心,绝不敢疏忽。 ”
夫人又细声道:“这件事不要报给老爷,老爷他近日刚刚身子好些,切不可再急火攻心。 ”又对听茶说,“你们俩个都记住了。 ”
听茶和添书鸡啄米似的点头。
添书突然想起:“公子他每日里可是晨读晚习,片刻也没有闲着,即便走在路上也吟诗呢,今日就吟了一首好诗。 ”他回想着,“记得是什么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哎呀,还有两句忘了,我还一路背来着。”他咧嘴小声补了一句,“我还给公子说,回家背给夫人听,好讨赏钱。 ”
夫人笑道:“你只要好生侍候着公子,赏钱总归有的。”说着让听茶从钱盒里取了十文钱,“昨日河内村那边送来的果子,让乔叔分些给小厮们吃吧。 ”添书把钱揣到怀里,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听茶在门口小声恨道:“就会讨便宜。 ”添书也不答话,乐呵呵地一溜烟跑了。
那边王实甫去给老爷回话,给董朴先生的信已经送去,还从站赤捎回一封当朝二品官阿剌罕的信。阿剌罕现任江西行省左丞,他家也为阿鲁浑人,与王逖勤家却是有着姻亲。阿鲁浑人本在西域,后降蒙古军,随其征战到了中原,但在朝中为官者并不多见,阿剌罕转任南北,历仕地方,其父一代札马剌罕曾任大名路达鲁花赤,其子易不剌金也为朝廷所用。阿剌罕一家与王逖勤、王逖魁兄弟交往已有多年,且将族中女子嫁给王逖勤,更是来往密切。王实甫按中原称谓,将阿剌罕称为阿舅。
自从实甫那日当面应允亲事,王逖勤心情大好,身子骨恢复如初,每天早晚打一趟太极,气色红润,这时见了实甫带回的书信,不禁说道:“德信啊,为父将实情告之于你,你的这桩婚事正是你阿舅阿剌罕亲口提及,眼下他正为江西行省左丞,张家大人弘略近日将回定兴省亲,你阿舅阿剌罕嘱择其良辰,可将你与张家小姐的婚事办理妥当。 ”
实甫心里虽有千语万言,但看父亲喜气洋洋,竟是半句话也难以启齿,只有默默点头。王逖勤见儿子神情并不爽快,不由微微沉下脸来:“婚姻乃人生之大事,你纵读万卷书,也必先为人子。想当年为父像你这般年纪,正在沙场上你死我活,多少好男儿头一日还活蹦乱跳,第二日就战死沙场,哪里还敢奢望娶妻婚配?后来稍得安定,你阿舅他们见为父勇猛忠诚,便主动说合,要将你母亲许配于我,为父当时可是欣喜若狂,感激不尽啊!哪像你这般得了幸运,反倒像是谁人欠了你似的。 ”
父亲王逖勤平素言语不多,这时却感慨万端,让王实甫心下惶惑,他思忖良久,只好说道:“父亲大恩大德,儿子一一铭记在心,只是初次听得此事,不知如何是好罢了,父亲和阿舅既定,儿子听从便是。 ”
王逖勤听罢笑逐颜开,上前来拉住实甫的手,实甫左手护疼闪到一边,父亲倒是未曾觉察,说道:“德信你自幼才华过人,为父将这王家的希望都寄予你了。 ”实甫道:“父亲,德信这次回到家里,见哥哥将酒坊和家里打理得十分齐整,哥哥的能耐远在德信之上也。 ”
逖勤叹道:“你哥哥为人忠厚,料理家务倒是一把好手,只是从小随我吃苦颠沛,未曾读书,又岂能入仕?如今皇上兴儒学,重人才,德信你正是恰逢其时啊。等到将媳妇接过门来,你更可以一心专读圣贤书,待挣得一官半职,也不枉为父半生鏖战,终可告慰我王家祖先了。 ”
继日,王逖勤让夫人备下聘礼,千两黄金十匹锦缑,更有一物尤其希罕,阿夫人从珍藏的密室中取出交于实甫,其色绀碧,质地坚密,似玉而冷,状如小花。实甫捧在手上只觉珍贵,却辩识不得。阿夫人道:“这便是所谓‘靺鞨宝’,出自昆仑玄圃中,常人不可得,是咱们阿鲁浑氏的传家之物也。”实甫惊道:“如此珍贵之物,怎能送入他家?还是母亲收藏着为好。 ”
阿夫人道:“儿啊,这张家小姐岂是外人?她若是收下这聘礼,将来还不得回到王家?我和你父亲一片真心待她,为的是你们百年好合。 ”
实甫在母亲面前说话,从小就自在随意得多,执意道:“这实在是使不得,母亲若非要如此,德信我就不去了。 ”阿夫人经不住他一番说辞,无奈只好说道:“这玉虽然珍贵,毕竟也只是身外之物,何必计较?但吾儿既然固执,娘我也不勉强了。 ”便从宝盒中另取了一只白玉宝簪,“这支簪子也是我的陪嫁之物,也算希罕,德信你就拿它去吧。 ”王实甫这才允了。
按习俗,下聘礼本应男方父母亲自上门,但王实甫却一再劝阻,说父亲身体欠佳,母亲又不是十分通晓当地语言,都不必亲自前去,既然两家早已说定,他与哥哥实厚前去送上聘礼就好。父亲王逖勤见德信虽然年方十九,但处事自有主意,倒感欣慰。
这婚姻之事,古称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其中纳征,即男家将聘礼送往女家,又称纳币、大聘、过大礼等。王逖勤嘱咐实厚,下聘之日,便是商定婚期之时,在张家人面前切莫含糊,张家若有何要求,尽量答应就是。
择好吉日,大公子王实厚着人挑着礼盒,与王实甫去往河内张家,出得勤公府门,下聘的队伍便招来前街后巷的人观看。这聘礼准备得齐整,均以双数取“好事成双”之意,有那成担的喜字聘饼,是从京城大都请来的师傅特地制作的;有那渤海的海味发菜八式,鲍鱼、蚝豉、元贝、冬菇、虾米、鱿鱼、海参、鱼翅鱼肚,是着人快马从北镇医巫闾山的海边送来的;有那三牲两对鸡,两雄两雌,大鱼、牛肉;上好的椰子京果龙眼荔枝、核桃花生;冰糖、桔饼、冬瓜糖、金茦四色糖;茶叶、芝麻、莲子、百合、青缕、扁柏、槟椰两对、红豆、绿豆、红枣,还有那红豆绳、利是、聘金、饰金、龙凤烛和一副对联。
这一行数十挑担子浩浩荡荡沿着塘溪河而行,前后小孩子追着要糖吃,郝三不时拿出些散给小儿们,谁想越发引来一拨拨的孩儿。一路走去,人们奔走相告,前方早有人围着等候,看的看热闹,讨的讨糖食,拉扯着走了半日还未走出十里地。
王实甫和添书骑马在前,在一棵老杏树下等候多时,早就不耐烦,好不容易等到王实厚一行到得跟前,实甫一把拉住说:“哥哥,谁让你弄来这些礼盒,倒像是去做买卖似的。 ”王实厚笑道:“这你还不懂?一方水土一方风俗,并非是咱们有意而为,京城大都以南的地方都兴这些礼俗,今儿是去张大人家订下弟弟你的终身大事,还不得把礼都备足了。 ”
“哥哥的好意我明白,但我的心思哥哥却不知道。”王实甫说:“这婚事本是为了让父亲开心,再弄这些捞什子,我实在懒得理会,由着你们去好了。 ”说着扭转马头,一副要往回转的架势,王实厚急得一把拉住缰绳:“你往哪儿去?快别使小性子,开弓没有回头箭,还不赶紧跟我走。 ”
王实甫说:“我回顺德读书去,董先生那里还等着我呢。 ”
哥哥实厚跺脚道:“德信!你真想把父亲的身子气坏不成? ”
一听此话,王实甫顿时松了胳膊,由实厚拉过马头,随他而行。
转眼不觉来到河间村口,王实厚唤了一声实甫:“前面就是了,你打起精神来,咱们这就进村去。 ”
一句话未了,哒哒哒一阵马蹄声响,如敲鼓点,迅疾到了耳边,只见村头扬起一阵尘土,两匹高头大马飞奔到跟前,送聘礼的队伍慌得四下里躲闪,有那挑果子的歪倒担子,龙眼荔枝、核桃花生滚了一地。待那飞尘落定,眼前出现两个戴盔披甲的少年,他们骑在马上,捏着缰绳,任由那马在人前来回晃荡。
王实甫心中好不气恼,大喝道:“哪来狂徒,竟敢挡路? ”
两个少年对望一眼,哈哈大笑起来。他俩煞是英俊,一个方脸,年龄稍长,穿一件银袍,一个脸稍圆的少年穿一件红袍,腰间各系着一把宝剑。俩人瞪眼将王实甫上下打量一番,那方脸的开口问道:“你可是那王实甫? ”
这日,母亲阿夫人特意命实甫换了新做的衣衫,是一件江南织成的乳白色绫缎裁剪的,绫上织着同色的竹叶儿,实甫穿着不肥不瘦,风吹过时,那竹叶儿竟像飞起来似的。他挺胸骑在马上,与那两位少年比肩,冷笑道:“在下正是王实甫,二位有何见教?为何要挡住我们的去路? ”
穿红袍的少年高叫道:“挡的就是你! ”
银袍少年道:“实不相瞒,我叫张瑾,他叫张琰,是你们要去的张府上的。 ”
大哥王实厚在一旁听得,忙打马上前,拱手一礼道:“原来是二位小公子,幸会。今日我和实甫奉父母之命,前来府上呈送聘礼,此事已在前日禀告过府上老爷,且请二位公子再去禀报一声,就说我们兄弟给张大人叩头来了……”
话未落音,那红袍小公子张琰打马冲到王实厚跟前,喝道:“我张家大门岂是尔等轻易进得的?你们既然今日到得跟前,公子我也不加阻拦,只是有一样却不肯答应。 ”王实厚是个诚实人,没看那小公子脸色一直是怒气冲冲,却好言问道:“公子所言是哪样不肯答应? ”
“却是我这腰间宝剑不肯答应! ”红袍小公子张琰叫着,便从腰间一把抽出宝剑,杀气腾腾直逼王实厚而来,惊得添书、郝三一干人失声惊叫。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砰的一声,一个人从一旁跳出,伸长手臂不知用何物生生挡住了张琰的宝剑。
那张琰在马上被这一挡,眼看身子一歪似乎要摔倒在地,却又在一眨眼功夫收回宝剑,依然稳坐于马上,但心里吃了一惊。
那人便是五短身材的乔叔,他手举一根桑木扁担,缓缓收回手臂,将扁担杵在地上。
王实厚也受了一惊,半晌未缓过劲来。王实甫却看得清楚,这张家兄弟分明是想与他们为难,便策马上前道:“我兄弟与你二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既在这里拦住去路,究竟是何道理?不如打开窗户说亮话,不必绕弯子。 ”
银袍公子张瑾骑在马上抱拳为礼:“那咱们就说痛快的吧。早就听说你王实甫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只是我张家府上自老太公以来世代征战,建功疆场,论的是英雄豪杰,看不得酸溜溜的文人。谁要想娶咱张家的小姐,先得过了我们兄弟设下的三关,若不然且请打道回府。 ”
王实甫心里哼了一声,倒是巴不得没了这门亲事,自由自在地回究窒村去,可这两位少年的满脸骄横却又让他恼恨不已,便没好气地问道:“何为三关? ”
银袍公子张瑾道:“骑马、射箭、摔跤,你任选一样,跟我们兄弟比试比试,若是你赢了,我们绝不再与你为难。”乔叔听罢,在一旁道:“我家公子本是读书人,比武的事让我们代公子舞弄一回……”王实厚也在旁边说道:“咱们王家祖上也是征战沙场的豪杰,有的是陪二位公子戏耍的高手,跟前来的这些人,你们可以随便点……”
银袍公子往地下啐了一口,正色道:“我们只知今日来送聘礼的是王实甫,要比也要跟他王实甫比,谁有功夫陪你们戏耍? ”那红袍公子张琰已好生不耐烦,口里叫着实甫的名号,嘘道:“看来你也就是一个背书袋子的,不敢比就趁早回家吧,哥哥不用再跟他们啰嗦,将这帮人赶得远远的就是。 ”
说着一扬马鞭,那马踢蹬着碗大的蹄子,就要踩向那一溜礼盒,王实甫见状,怒喝道:“且慢! ”
他将马拦在红袍公子的马前:“我倒想问问,今日所为是你们老爷发话,还是你们擅自行事?若是你们老爷的意思,我看大可不必,我王实甫从来就没有腆着脸非要娶你们家小姐……”
哥哥王实厚在一旁急叫道:“德信你……”
王实甫也不理会哥哥的阻拦,自顾说道:“你们这就去回你们老爷,有本事到沙场上去使,我王实甫不想奉陪。 ”说着就要掉转马头而去。
那银袍少年气得叫道:“放肆,你休提我们老爷!今日之事只是我们兄弟所为,与老爷无关!你要再敢对我们老爷不恭,我这就取了你性命! ”
王实甫未曾听他说完,俯身就从乔叔手里夺过那根桑木扁担,拦腰就朝那银袍少年扫去,那公子眼明手快,扭身一躲,扁担正扫在他骑的马屁股上,那马一声嚎叫,扬起四蹄朝王实甫踏将过来。王实甫也不躲闪,却就近一伸手拎住那银袍少年前胸的衣襟,那公子想去腰间抽剑,却施展不开。
两匹马纠缠在一起,原地打转。
红袍少年急得嗷嗷直叫,王实厚和乔叔几人也不知如何是好,正在不可开交之时,几匹快马从村里急驰而来,领头的高叫道:“住手!都快快住手!
来人正是张家大公子张玠,随后几个小厮也连连叫道:“公子们快快住手!”张玠跳下马来,对王实厚拱手行礼:“我是张府公子张玠,前来迎迟,请二位公子见谅。快快请随我进府,我家老爷夫人已等候多时。 ”说着又仰首对银袍、红袍俩人喝道,“你二人胆大包天,竟敢阻拦贵客,还不赶紧下马请罪。 ”张瑾张琰俩人虽面有怨色,但也不敢言语,只得骗腿下马,垂手而立。
王实厚这时忙上前说道:“大公子不必责怪两位小公子,他们也只是在此玩耍而已,并无伤大雅。我们这就随公子到府上拜谒老爷夫人。 ”说着转身叫实甫,谁知实甫却没了踪影。
乔叔指着远处的河堤说:“德信公子已上了河堤。 ”
原来就在哥哥与张家公子说话之际,王实甫已掉头而去。他一腔怒火,张家公子骄横跋扈,不可一世,若不是大哥实厚在前阻拦,他定要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哪还有心思再往他张府磕头行礼。
大哥实厚见他打马远去,知道他的脾性,定是一时叫不回转。眼看时辰不早,只好叫乔叔、郝三一行挑起礼盒,随了张家大公子张玠行到庄里,拜见张府老爷张宏略。
张宏略声名赫赫,本是常年在外忙于公事,这次为女儿的婚事特意从大都赶回定兴,本来满怀高兴地等候王家来下聘礼,却得知二子张瑾、三子张琰在村头拦住王家来客,寻衅滋事,不禁大怒。当即叫家丁取出家法,将张瑾、张琰拉到后院,一人二十大板。
大公子张玠见板子下去,兄弟俩的屁股顿时皮开肉绽,忙跪下求情。张宏略恨道:“这俩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差点坏了你妹妹的大事。这门亲事可是由阿剌罕大人保媒,阿大人与王家有着姻亲,父子二人都深得世祖皇帝宠信。阿大人与我在江西共事,有意撮合这门亲事,正是我张家求之不得啊。 ”
张宏略其时也正在江西供职,为行省右丞。从父亲张柔到九弟宏范,张家子弟无一不受到重用,但张宏略内心深知,朝廷内外对他们张家父子的攻击从来没有停歇,时常有人在皇帝面前说他们坏话,父亲张柔曾因此身陷囹圄,他和宏范也常有危机。
大儿张玠小声道:“弟弟他们虽然言语莽撞,但幸好未曾伤及王公子半根汗毛,倒是那王公子心高气傲,我赶去陪礼,他却扭头走了。 ”
张宏略听罢更是恼怒,“都是你们惹下的事端。”直叫再加二十大板。正在这时,张夫人闻声赶过来,慌得拉住张宏略的袖子,连声叫:“老爷,不能再打了,他二人尚未成年,若是打坏身子,老爷日后又如何指着儿子们随您上阵拼杀? ”说着就是一阵悲啼。张宏略这才摆摆手,家人见势收了板子,几个小厮忙不迭地扶起两位公子,过来给父亲磕头谢恩。
先前一派英姿风流的两个少年,此时双腿均血迹斑斑,站立不稳,但倒底将门虎子,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张宏略心里又恨又怜,斥责道:“你二人本该好生习武学艺,却是本事未见长进,反倒无事生非,差点给我惹下大祸。此时我还要见客,等闲下再来收拾你们。”
张宏略带人到前厅见王实厚一行,只见那王实厚长相敦实,一脸忠厚,厅里厅外摆满聘礼挑盒,那管家的嬷嬷清点完毕,上前来喜眉笑眼地禀告:“老爷,夫人,这王大人果然是殷实人家、礼数周到,办下的聘礼除了别人家常有的金银珠宝,连这些个物件都置办下了。 ”说着,就指点那礼盒里的东西,香炮镯金,香是无骨透脚青,炮是大鞭炮和大火炮,镯是龙凤成对喜镯;上好的糯米、砂糖,给女家做汤圆,取其圆满,甜蜜美满之意。
王实厚见张宏略脸露笑意,又呈上一个锦盒:“老爷,夫人,这是我母亲特意给张小姐备的一件礼物。 ”张宏略示意夫人接过,夫人打开来,轻轻叫了一声,只见那锦盒里躺着一支白玉宝簪,通体晶莹透澈,润泽无瑕,夫人爱不释手:“我也算见过些物件,却没见过玉和雕工都这么齐整的。 ”
王实厚道:“这支簪子本是家母的陪嫁之物,的确也算稀罕之物。 ”张宏略叹道:“早闻阿夫人自西夏而来,千里携带实属不易,怎就给了小女,可见你家老爷夫人心地宽厚。 ”一边说着话,厨下早就备了酒菜,一边吩咐请客人入席。
张家老爷夫人虽没见到王实甫,但也装作不知,只嘱给王实厚斟酒。王实厚便将出门时父亲的叮嘱说了出来,问能否订下婚期,不想张大人听来正中下怀,当即招来门下一师爷掐过日子,说五月初八吉祥,可行嫁娶大婚之礼。
王实甫打马回家,心中好一阵烦躁。添书跟在他身后,见他脸色不快,也不敢多言语,随他回到究窒村。
阿夫人正吩咐厨下做一道小菜,却是椿树芽炒鸡蛋,村里人常吃的家常菜。但王家做法又有不同,初春的天气便采来,用海盐腌在小瓦缸里,随时要吃就取出一些,切成碎末,加上青蒜和鸡蛋,大火炒香。老爷王逖勤自小就爱吃,阿夫人来此之后,也尝到了味道,时常让厨娘做来。阿夫人说:“德信兄弟二人去了这半日,也不知事情办得如何?怕是也该回来了,听茶你只听大门前有动静,就赶紧报来。 ”听茶笑道:“人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夫人您这是儿行十里也牵挂,就没个心宽的时候。 ”
夫人也笑道:“我看你这张巧嘴,将来要找个婆家,谁能说得过你去? ”听茶说:“我才不找婆家呢,横竖就守着夫人。 ”夫人和听茶正说笑着,却见实甫进来,听茶不禁叫道:“二公子,你这就回来了?大公子呢? ”
阿夫人忙问聘礼送到没有?张府老爷夫人如何说话?王实甫一问三摇头,阿夫人道:“儿啊,你怎么了? ”
王实甫脱口说道:“娘,这门亲事算了吧。 ”
阿夫人急了:“此话怎讲?早晨出门时不好好的吗?怎么变了卦? ”
实甫道:“娘,你先别急,等我哥回来让他给老爷说去。 ”
阿夫人道:“你先跟娘说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可不能让他又气出病来。 ”
王实甫气恼地说:“他们张家太欺负人了! ”
于是,他将路上遇到张家兄弟拦截的经过说了一遍,阿夫人听得大吃一惊,又得知后来张家大公子赶去阻止,才松了一口气,不禁埋怨道:“儿啊,既然他家大公子已经出面陪礼,你为何不随你大哥去往张府,自个儿就跑回来呢?”又连忙叮嘱听茶,去给门口的人说,这会儿二公子回来,不要去报给老爷。
听茶答应去了。阿夫人一把拉过实甫,摸着他的脸颊,细声说道:“儿啊,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这门亲事是你阿舅与你父亲商量定的,他们都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王家,你不要由着性子来。 ”
母亲的手暖暖的,从他脸上滑过,阿夫人一番话说得实甫的怨气去了多半,他知道在母亲心里,他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但其实他早已不是环绕母亲膝下的小儿了。他不再多言,不能伤了母亲的心。
当晚,大哥王实厚带着乔叔一行从河间村回到究窒村王府,实厚喝多了,几乎是被乔叔从马上抱下来的,几人搀扶着,实厚咧着大嘴直笑:“德信,德信,你的婚期定下来了! ”
一时间,满府上下都知道二公子的婚期定在了五月初八,唯有王实甫躲进他的书房充耳不闻,手捧一本《道德经》默读:“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
这段话让实甫无尽遐想,委曲便会保全,屈枉便会直伸;低洼便会充盈,陈旧便会更新;少取便会获得,贪多便会迷惑。有道的人坚守这一原则作为天下事理的范式。因为不与人争,所以遍天下没有人能与他争,所谓“委曲求全”并非空话。读着读着,白天所经历的事情渐渐淡去,他心平气和地进入梦乡。
就在这年的五月初八,王实甫与张家小姐婉常的婚礼在定兴究窒村勤公府举行。从河间张府那边来的送亲队伍长长的,拉了里许地,张家三位公子骑着高头大马,护送张婉常的绣轿,威风八面地一直来到勤公府。老爷王逖勤和阿夫人迎来宾客,稳坐高堂,伯父王逖魁及夫人携全家,定兴县令、有名商绅及究窒村邻里乡亲纷纷前来道贺,围坐一堂,人声沸扬,一片喜气。
张府给女儿的陪嫁摆满勤公府的前厅后院,除了密不示人的珠宝,嫁妆也随了当地习俗,大名府一带流行的礼品:梳子、尺子、压钱箱、如意秤、镜子、都斗等一应俱全。懂事的嬷嬷悄悄附在阿夫人耳边说:“这梳子是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梳子有结发之意,指夫妇一生相爱相守,白头偕老。压钱箱以表示女方家境富裕,也是日后给小姐收藏心爱珍品之物的。如意秤是指望今后的日子称心如意,镜子指的是圆满,都斗本是量粮食的家什,希望男家财富雄厚、家境富裕,女儿嫁过去之后世世代代丰衣足食。 ”
阿夫人一听,也道是张家用心良苦,且看着那一担担嫁奁,竟然还有剪刀、算盘和绣花鞋,更不知其意,那嬷嬷且说:“这也是婚礼少不了的,剪刀作剪裁之用,剪不完的绫罗绸缎、前程锦绣,您看这算盘,可是十成的黄金,将来咱们王府财源广进啊。 ”
“那这绣花鞋呢? ”阿夫人问。
那礼担里摆放了十双不同花色的绣花鞋,鞋面上有的绣着牡丹,有的绣着凤凰,有的绣着桃花,每一双都惹人喜爱,且还有男子的鞋,绣着白云、青竹。嬷嬷说:“夫人有所不知,这鞋与偕同音,正是夫妻相亲相爱,白头偕老啊。 ”
张家小姐身着红衫,披着盖头,在丫环搀扶之下,从大轿里走出,一步步来到厅前,那一派雍容华贵惊艳全场。王实甫也身着红袍,头戴礼帽,更显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才。弦乐高奏,一对新人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夫妻对拜。王逖勤和夫人眼看这一对新人行礼,不禁十分欣慰,笑容满面地点头不止。在亲友们的一片庆贺声中,王实甫和张家大小姐被送入洞房。
王实甫虽说心里对这桩婚事暗暗有些不情不愿,但此时的气氛也深深感染了他,又转念一想,眼前这个女子已将是陪伴自己一生的妻子,可他与她还素不相识,这让他说不出是好奇还是无奈。
自从那日定下婚期之后,王府上下好些日子的忙碌,实甫被指令搬出原先居住的屋子,到父母的侧房里住了些时。新房经过一番打理,重新粉了墙壁,换了纱帘,特意请大名府手艺好的匠人描画了门楣窗棂,屋里屋外焕然一新。
大红灯烛下,新娘端坐于床,王实甫在一旁饮过醒酒茶,时辰已到半夜,他还未曾去揭开新娘的盖头。随着时光一点点过去,他竟然越来越不敢上前,害怕揭开的那一瞬间会带来的失望。
那女子就如一尊端然娴雅的雕塑,双手放在膝上一动不动,王实甫多少次悄眼望去,女子竟一直如此。真是好定力,他心中不由生出怜惜,起身倒了一杯茶,从盖头下递到她的手边:“渴了吧? ”
女子肩头微微一颤,抬起手来接过茶水,缩到盖头底下,无声地喝了,又无声地将茶盅递出来。王实甫一手接过,转身欲走开,身后突然响起女子的声音:“相公! ”
王实甫心里一震,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叫做相公,这意味着坐在床上的这个女子对他的依赖和信任,意味着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他站定了,不知是向前还是走开。
“相公,请把盖头揭了吧。”女子再一次开口,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可否定的语气。
红烛已烧去大半,透过窗前的纱帘,隐约可见天空星月清朗,已是夜半三更,王实甫走到床前,也不说话,霍的一把揭开了大红盖头。
就在那一刻,他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烛光下,只见眼前的女子灿如云霞,一双丹凤眼抬眼看灼灼生辉,低垂时流光四溢,分明是绝色佳人,却又端庄典雅,即便在王实甫的注视下,也只略显娇羞并不失态。王实甫心中怦怦直跳,欣喜若狂,他兴奋地说道:“你……?你就是那日所见之人? ”
女子宛然一笑:“妾身张婉常,为相公之妻也。 ”
王实甫道:“那日在易水河边,可是你坐在那马车上? ”
他仔细地打量她,那天惊鸿一瞥,但深记得她生得粉面若花,黑云两鬓,白雪分齿,虽是受过惊吓却一双丹凤眼不怒而含威,恰似此刻两手放于膝前,端然而坐。
“就是你。”他忘情地一把抱住她,“婉常,你就是婉常?为什么不早些让我知道? ”
婉常在他怀里,这时才羞红了脸庞,低声道:“婉常只见过相公一面,何以告诉相公? ”王实甫亲了她的脸蛋,一股沁人的馨香透过他的嘴唇,一直渗到心里,他心花怒放:“婉常,我要知道今天娶的是你,又何必……”
“相公何必什么? ”婉常抬头看他,浅笑道。
王实甫道:“咳,我原先只知道张家小姐,却不知张家小姐就是你。那日去你们张家下聘礼,被你的两个兄弟阻拦,我一气之下扭头回到家来,只想罢了这桩婚事,现在想起来,不免好生后怕。 ”
婉常道:“只怪我两个兄弟太过鲁莽,让相公受了委屈。 ”
“要早知道娶的就是河边碰见的女子,我早就恳求爹娘给我们办婚事了……”灯光下,王实甫越看她越是妙不可言,忍不住伸手要替她解了衣衫。
婉常柔声道:“相公,待妾身自己更衣。 ”
阿夫人本来对实甫婚事心有担忧,她深知实甫骨子里桀骜不驯,只怕他夫妻不合,闹出些别扭。却不承想新婚二日早起,婉常随着实甫一早就来给二老请安,只见媳妇面色绯红,二人眉眼之间尽是甜蜜。阿夫人又见媳妇虽来自大户人家,陪嫁中不知有多少金银首饰,头上戴的却是自己送的那只白玉宝钗,显然是想表明对婆婆的尊重,不由更加欣慰,直叫:“老爷,老爷,看这一对好儿女,真是喜煞人了。 ”
王逖勤也是乐得哈哈直笑,说道:“德信啊,你爷爷在天有灵,庇佑我王家子孙后代,今日娶得婉常进门,是我王家的福分。德清,你让乔叔看好时辰,全家祭拜祖先。 ”
实厚连忙答应。
下午未时,实厚一切准备停当,王逖勤和夫人在前,实厚和妻子在后,实甫、婉常相随,来到家中上厅,那里已安放好供桌,摆着王氏家谱、祖先像和牌位。香炉前的供品有羊、鱼、肉等五碗菜、黄油炒黄米面,核桃酥、芙蓉糕五色点心、枣糕、馍馍五碗饭。素蜡檀香,十分静肃,王逖勤烧三炷香,先行叩拜,献上一杯酒,两侧厢鸣锣击鼓弦乐齐奏,全家大小依次磕头行礼。
闻说朝廷内世祖皇帝尤重祭祀,满朝文武及乡野之间也争而效仿,这王逖勤时逢儿子大婚,更是不忘祖先,心事隆重。厅两侧设有乐工,编钟处其左,编磬处其右,笙、箫、竽、籥、篪、埙、长笛挨次排列。协律郎二人,掌和律吕,以合阴阳之声。文之以宫、商、角、征、羽、凡乐作,王逖勤领全家俯伏于地,以笏示照烛,照烛举偃以示堂下。
王实甫深通音律,于那乐声中洞悉天地之音,不觉合目而思入神。正在沉静之中,却被婉常扯动衣袖,睁眼一看,只听父亲对祖先牌位拱手道:“列祖列宗在上,王逖勤率儿等在此叩首,吾儿王实甫,字德信,昨日与张家小姐婉常结为夫妇,今日来拜祭祖先。王氏子孙人在究窒志在四方,求告祖先多多保佑人丁兴旺,福寿安康!”如此云云,王实甫微微侧身瞟了一眼婉常,只见她一脸虔诚,目不斜视,只是专心祈祷。
不觉又是一月有余,实甫与婉常欢娱恩爱,白日里也读书习字,到夜间俩人鱼水相交,道不尽人间春色。实甫将朱庆馀那首《闺意献张水部》写来给婉常,笑她新婚二日恰似这位新妇:“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婉常笑道:“相公,这诗看似写的是一位新妇,其实倒另有题为《近试上张水部》,可见唐代应进士科举的士子心意,那朱庆馀向名人张籍行卷,以求其提携。临考试前,以新妇自比心情忐忑也。 ”
王实甫哪有不知这诗的由来,但听婉常说出,不由赞道:“看来娘子读书不少,知之甚多。 ”婉常道:“相公过奖,平日里家父带着哥哥弟弟练兵习武,只留我一人随母亲在家守候,无事胡乱读了些诗文,相公且莫见笑。 ”
王实甫笑道:“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婉常听来莞尔一笑,懂得是丈夫对自己的夸奖。这诗且是那张籍的《酬朱庆馀》,他在诗中回答了那位应考前的士子,将朱庆馀比作一位采菱姑娘,相貌既美,歌喉又好,因此必然受到人们的赞赏,暗示他不必为这次考试担心。朱庆馀本是越州人,越州多出美女,张籍将他比为越女。朱庆馀的赠诗写得好,张籍也回答得妙,可谓珠联璧合,为诗坛佳话。
实甫与婉常也是一对一答,情投意合。
正说着,那婉常突然正色道:“相公,我俩恩爱已有多日,不知相公将作何打算? ”
王实甫奇怪地问道:“什么打算? ”
婉常道:“相公,那唐朝士子朱庆馀一首诗,问的是自己的前程,今日我要问的是相公你的前程。 ”
一语惊醒梦中人。自从春天回到究窒,王实甫已多日未曾听到想到此类话题了。先生董朴已应朝廷之召,去往江西为官,王实甫也乐得不去读那些圣贤书,父亲虽也不时过问他的学业,但毕竟父亲不是打小就读书的人,只能问个皮毛。这会儿,实甫不禁笑道:“娘子倒有一番心思,居然问起了我的前程,你说我该如何? ”
他本是一句玩笑话,嘴里说着,手就伸过来,要将婉常揽在怀里,却不想婉常用胳臂轻轻推开了他:“相公,婉常是说正经的呢。 ”实甫有些愕然,想想又嘻笑道:“好吧,那我洗耳恭听,娘子有何高见? ”
婉常说:“妾身早就听说相公是极其聪慧之人,读书过目不忘,且文章锦绣。”王实甫听得愉悦,且又听婉常道:“可自从与相公成亲之后,方知相公每日里读书甚少,想来是婉常打扰了相公,心下多有不安。几日前就想告知相公,前程万万不可耽误。 ”
王实甫见她言语认真,俊俏的脸上柳眉轻锁,不觉又爱又敬,忍不住一把抱过来就朝脸上亲:“什么前程不前程,有了你,我还要那前程做甚? ”婉常任他亲了一回,却又说道:“相公,妾身听说那董朴先生是当今世上少有的大儒,相公何不追随他去? ”
王实甫道:“董先生已应朝廷之召去江西为官,我去何为? ”
婉常道:“家父也在江西,与董先生分别为官,也可称为同僚,你若去岂不是正好?你可在家父手下谋职,还可继续向董先生求学问道。 ”
王实甫听她一说,心中略感惊异:“娘子,实在惭愧,我自己也未曾有过如此周到的谋划。可娘子此言错也,岳丈为官,我堂堂男子岂能仰他鼻息,寄人篱下?此举断然不可。 ”
婉常见他神情昂然,便道:“相公这一说,倒让婉常又添了几分敬重,可一寸光阴一寸金,相公要早拿主意,有所为才是,万不可因贪恋儿女之欢而耽误了大好前程。”如此这般又说了一番,王实甫几度想亲近于她,都被婉常正色拒之,只好悻悻作罢。
这一天竟然与往日的欢爱不同,心里有了些芥蒂。
连日里,王逖勤和夫人喜不自禁,庆幸家门兴旺,娶回一个好媳妇。婉常知书达礼,既是名门闺秀却无娇柔高傲,做事得体大方,勤公府上下无不夸奖,就连看门的小厮,园子里的花工,厨下的嬷嬷都夸二少奶奶的好。
大喜成亲的那几日,婉常给婆婆禀告之后,从自己的陪嫁里拿出一些钱给了府里的仆人红包,或一串或两串,总没有空的,又让陪嫁的丫头翠屏和兴儿把成挑的糕点分给大家品尝。据说张家做点心的师傅原来是元大都宫廷里的厨子,因为年纪大了发回老家,就被张府的管家请了去,带出一班徒弟,做的清一色宫廷好点心,莲子糕、芝麻卷、金糕、小豆凉糕,各式各样的又甜又香,十分讲究。
添书逢人就说:“二少奶奶长得俊又能干,每天早早地起来,守着厨房给二公子做好吃的,你们没见把二公子都给吃胖了。 ”
听茶一旁说:“我看二公子倒是没胖,有些人却胖了。你别不承认,二少奶奶给二公子做的点心大半都是你给吃了。 ”
添书得意地说:“我没不承认,二公子吃不完让我给吃两口,我还能不吃?不像有些人心里想吃,嘴上却一个劲地说不,假模假式的。”听茶急了,跺着脚叫道:“你说谁呢?我告二少奶奶去。 ”一旁乔叔走来,说道:“你二人只顾在这里闲话,二公子他们都到老爷房里去了,还不赶紧过去伺候? ”
添书和听茶撒腿就往上房跑去,还没到门口,就听老爷王逖勤大声说道:“贤媳言之有理。 ”
又听二少奶奶张婉常说道:“老爷多次教诲,好男儿当齐家治国平天下,相公他已在家多日,切不可再耽误。听说当今皇帝讲儒学,用汉人,相公他多年之所学正可派上用场,因此儿媳已为相公备好行李,打算禀告父母,送相公前去大都一试。 ”
连日来,婉常多次劝说王实甫,岳父张宏略给朝廷写了推荐信,但实甫坚决不肯借岳父之名谋取官位。婉常又说:“既是相公不肯用家父之名,公公的名分总可以用的,他老人家也指望儿子能出人头地,相公你读书多年,何不一用? ”
实甫心里暗暗奇怪,新婚夫妻本在男欢女爱浓处,但这张婉常并不贪恋,却一个劲劝他不要沉浸在温柔乡里。实甫多少有些不快,但妻子句句都在理上,他即便满心不情愿,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依了她,去请父亲给阿舅写一封推荐信。这天夫妻俩一同来给老爷夫人请安,婉常便说起此事,老爷王逖勤听罢哈哈大笑,扶案而起,夸赞道:“好好,好啊!德信啊,你媳妇一心为你的前程,真是难得。”又道,“我看实甫你自成亲之后,性格也变得乖巧了。那董朴先生曾说你性子执拗,说话刚直,不喜看人脸色,他多次提醒,你却是很少理会,殊不知今日让媳妇给变了许多,我要是说与你那先生听,岂不是气煞他也? ”
当下王逖勤笑着,叫人准备好纸笔,挥毫写下一封给阿剌罕的儿子易不剌金的书信,易不剌金为世祖皇帝贴身护卫,常见天颜,信中写道次子王实甫已与张家小姐成亲,求学多年,现请方便之时荐于朝廷,用其所长云云。
王逖勤要与儿子们好好喝上一盅。厨房安排了酒席,恰好村上的庄户从塘溪河里打来一筐鲜鱼,乔叔让厨子将鱼儿煎得焦黄,又做得一罐鱼汤。听茶带着几人将酒菜摆上桌,然后走出来坐到回廊下,添书打那里走过,便道:“这天都快黑了,你坐在这里发呆,是想数天上飞过的鸟儿吗? ”
听茶啐一口,道:“我把你这个没长脑袋的东西!你刚才没听说二公子马上要出门了吗? ”添书摇头晃脑地说:“是啊,我也要跟着他走了。这些日子都快把我给憋坏了,每日里在这院里端茶倒水研墨,连骑马都没得机会……”
听茶说:“你只图快活,没见这一家子在一处多好啊,眨眼又都分别了。”添书说:“瞧你说的,二少奶奶还劝着二公子出门呢。 ”听茶说:“我就不明白,那功名顶什么用?又不缺吃不缺喝的,努劲儿往外跑,就能抱回座金山来? ”
添书说:“要不你就是个丫头命,连这都不懂,二少奶奶她是名门闺秀,怎能嫁一个白衣秀才?二公子他必须挣一个功名回来,这日子才能过得高兴。 ”
听茶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说:“我懒得跟你在这儿嚼舌根子。 ”添书朝着她的背影说:“你别生气,我这次跟二公子出去给你买朵好看的绒花回来。 ”
听茶远远地说:“谁稀罕? ”
这添书一回头,不料猛地撞在一个人身上,正要开口叫骂,抬头一看却是王实甫,吓得伸了舌头,叫了声:“二公子,你怎么站在这里? ”
王实甫在席上喝得七分醉了,出来小解,偏偏听见回廊下添书和听茶在那里说话,又无意听见他二人说到这功名之事,不禁动了自己的心思,竟站着也在那里发呆。
添书知道实甫待仆人随和,有时还跟着一起疯闹,因此素来也不惧他,这时便问:“二公子你总算要出门了,到底哪天呀? ”
王实甫没好气地说:“我这儿还没盘算好呢,你着哪门子急?老实干你的活,小心乔叔他们收拾你。 ”
添书凑上来笑道:“乔叔不敢,我是您跟前的人,他平日对我可好呢。 ”实甫一听跺跺脚说:“你敢打着我的幌子装大尾巴鹰,我饶不了你。 ”说着一扬手,添书吱溜一下就跑开了,一边说:“二公子,您还是回去喝酒吧,我让厨房烧醒酒汤去。 ”
一片秋色之中,王实甫带着添书来到元大都。
小时候他曾随父亲来过,依稀有些记忆。
这座城市曾由北方女真建立的金朝定为五都之一,东为辽阳府,西为大同府,南为开封府,北为大定府,中为大兴府,即元大都靠南一带。元世祖忽必烈1260年登基之后,以元上都为都城,但上都位置偏北,对控制中原不利,因此世祖皇帝在解决了与其弟阿里不哥的汗位之争后,1264 年后迁都至燕京地区。
尚存的金中都故城历经金朝末年的战争,宫殿多被拆毁焚毁,城中的供水来源莲花河水系严重不足。1215年蒙古军队攻占金中都后改名为燕京。 1264 年八月,忽必烈下诏改燕京(今北京市)为中都,定为陪都。 1267年决定迁都位于中原的中都,1272 年,将中都改名为大都(突厥语称汗八里,帝都之意),而将上都作为陪都。
王实甫按照父亲说的地址,找到灵椿坊一座府第,门前有护卫看守,添书上前通报,护卫让拿信函来看过,进去片刻之后,里面急匆匆出来一个白净面皮的中年男子,见了王实甫就连忙拱手作礼:“不知是勤公府上二公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快请进。 ”
这人却是阿剌罕府上的管家杨更,他一边将王实甫主仆二人安置在一处厢房住下,一边令仆人打点饭菜,说是接风。饭后又沏了香茶,一一道来。原来这府第是阿剌罕在京城的官邸,但阿大人一直为官在外地,连家眷都带了去,府上只有儿子易不剌金一家,另外留了杨管家和一帮仆人。易不剌金平时都在宫中,隔三岔五才回家一趟,也没个准。
王实甫一听不免有些怅然,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易不剌金。杨更能说会道,见王实甫人地生疏,便说:“二公子您不用着急,阿大人早就托人带信来,说二公子您来了,要好好照顾您。易不剌金统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您不如趁着有点闲功夫,各处走走看看。 ”
添书一旁拍手叫好:“就是就是,如今天下的人都想来看元大都,咱们既然来了,还不得好好逛逛。 ”
王实甫瞪了他一眼,添书却暗中给杨管家使眼色,杨更笑道:“不瞒二公子,小的杨家在燕京四代人了,这京城里外的事没有不知道的,二公子若是想逛,小的一定好好奉陪。”又说,“早年小的杨家从东北那边过来,在金中都大兴那边做点粮食生意。到了小的父亲那一辈儿,尽遇到打仗,打来打去的,一把火把杨家的铺子也给烧没了。后来蒙古军队来了,这世祖皇帝把都城建到了燕京,开始皇上也连个宫殿都没有,就住于城外的金代离宫——大宁宫内。 至元四年才开始造新宫殿。”说到这里,他问道,“二公子,您知道是哪一位设计的这都城吗? ”
王实甫早听先生董朴说过,知道是中书省官员刘秉忠,听杨更这一问,便故意摇头:“我们在那定兴住着,哪会知道这京城里的事? ”
杨更喝了一口茶,摇头晃脑地说道:“要说这营建都城的总管,却是那刘大人刘秉忠,负责设计新宫殿的是也黑迭儿大人,他是位阿拉伯人。还有大都水监,则是那郭守敬大人,专治元大都至通州的运河,他把京郊西北各泉引到了通惠河,眼下的京城再也不缺水了。 ”
王实甫听他说得津津有味,不觉也听得入迷。连着几日,便果真在大都城里逛开了。
元大都一片崭新气象,开放式的街巷,按照方位将街道分为50坊:福田坊,阜财坊、金城坊、玉铉坊、保大坊、灵椿坊、丹桂坊、明时坊、凤池坊、安富坊,怀远坊、太平坊、大同坊、文德坊、穆清坊、五福坊、泰亨坊、八政坊、湛露坊、乐善坊等。只见那一个个坊间皆以街道为界线,虽有坊门,但无坊墙,街道规划整齐,经纬分明,相对的城门之间都有大道相通,笔直走向,直达城根。若登城站在城门上,朝正前方远望,便可看见对面城墙的城门。城内街道两侧是各种商店货摊,整个城市四方形,如同一块棋盘。
添书跟在实甫身后,兴高采烈地从早逛到晚,说:“二公子,这大都虽然大,但却迷不了路,东南西北都是直的,怎么也能找回家去。 ”王实甫说:“逛了这几日,你倒是记着几个地名没? ”
添书说:“当然记得了,阿大人家就在灵椿坊,离新建的宫殿不远。二公子,不知那易将军何时能回来,早些领着你去见皇上,让我也跟着沾沾光,进宫去瞧瞧。 ”
王实甫说:“糊涂东西,皇上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我看悬,再过两日如果还没信儿,咱们不如先回定兴吧。”一语未了,添书忙道:“二公子,你可别这么说,你要就这么回去,我可倒了霉了。 ”王实甫奇怪地问:“我自要回去,关你何事? ”
添书吞吞吐吐地说:“临出门时,二少奶奶特意叮嘱过,切不可撺掇二公子做那没出息的事,要是她知道我答应就这么跟您回去,她说不定会将我赶出勤公府。”王实甫一听心中来气,恼上脸来:“怎么叫没出息的事? ”
添书道:“您想啊,二少奶奶就指望您这回能挣到个功名,要是咱们连人都未见着,岂不是没出息? ”
王实甫气得踹过一脚,被添书躲过了,嘴里讨饶道:“二公子,算是我多嘴好不? ”
虽然对婉常私下叮嘱添书的事有些不快,但新婚燕尔的甜蜜却浓浓地占据心头,这一次与妻子离别,对于年方二十的王实甫来说,白日还好,到了夜里免不了牵肠挂肚,信笔写下:“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却是那唐代刘方平的一首春怨。
写完又揉作一团,自嘲道,婉常一个妇道人家都没有多愁善感,自己倒成了怨妇?又想,正如添书所言,如果此时回家,婉常心里失望不说,父亲母亲那里更是难以交待。如此一琢磨,王实甫索性把心放下,家里的事情一概不再去想。
管家杨更每日里安排些好饭食,又拿出些银两,说是阿大人吩咐让二公子零花。王实甫也不客气,带着添书在大都城里逛了个遍。杨更说,大都城南面三门、北面二门,从那丽正门北穿过皇城正中的崇天门及大明门,就到了皇宫中的大明殿、延春门、延春阁、清宁宫、厚载门,直抵中心阁的中轴线上,亦有一条宽阔的御道。
易不剌金统领每日就在那一带巡查。
京城大都的大小街道都有一定规制,大街二十四步阔,小街十二步阔,三百八十四条火巷,二十九条弄通,如那千步廊街、丁字街、十字街、钟楼街、半边街、棋盘街。在南北向的主干大道的东西两侧,平列着许多东西向的胡同,胡同宽约六至七米。好奇心忒重的添书一边逛,一边一个个数来,相邻两城门区间,元大都光熙门至东北隅有东西向胡同二十二条,崇仁门至齐化门间东西向胡同也是平列的二十二条。添书惊讶地说:“二公子,你看这两座城门内的胡同都是二十二条,刘秉忠大人,还有那也什么大人真是用了心思。 ”
王实甫说:“也黑迭儿大人。 ”
添书说:“对,也黑迭儿大人,我回头要见了他,得夸夸他。二公子您想想,要是您日后的儿子孙子来这里逛,得多有趣啊。 ”
实甫好笑:“这元大都的胡同都是有规矩的,先别等我的儿子孙子来,你这会儿就边看边琢磨吧。 ”
最爱逛的是积水潭,从南方来的漕运船都停泊在此,钟楼之东南转角街市俱是针铺,西斜街临海子,多是歌台酒馆,还有一座望湖亭,只见好些服饰华丽的官人贵妇来往于此,有的坐船,有的沿海散步,游赏观海。积水潭北岸是一条斜街,一路铺排着米市、面市、缎子市、皮帽市、帽子市、鹅鸭市、珠子市、沙剌市(即珍宝市)、柴炭市、铁器市,还有羊市、马市、牛市、骆驼市、驴骡市、穷汉市。穷汉市即人市,可买卖奴隶。
添书不爱看那个,拉着王实甫往前走,到了和义门、顺承门、安贞门外有各色果市,添书在那些小摊前手舞足蹈,嘴一直没停。再往前,中书省前有文籍市、纸札市,恰是王实甫留连忘返的地方,他一站就是好半天,添书大胆催了好几次,招来一头雾水。
实甫从那里挑了几扎宣纸,添书扛着回到灵椿坊,实甫把门关起来独自临帖,他跟父亲一样,也喜欢颜真卿的雄秀遒劲,饶有筋骨,也有锋茫。同时也喜欢王羲芝的俊朗潇洒,天质自然。他左右比较,其乐无穷,写着写着出神入化,完全忘却周围的一切。
这日正写着,添书在门外请用饭,他也未加理会。直到杨更到门前说:“二公子,易不剌金公子回来了,正在厅里等您呢。 ”实甫才连忙丢了笔。
起身来到前厅,那里站着一个年约二十多岁、高挑身材的男子,长着一双鹰眼,有些凹陷的眼眶,黑亮眼珠,身着窄袖紫罗公服,白纱中单,白罗方心曲领,腰佩铜环和铜束带,头戴展角幞头,涂金荔枝带,脚蹬赤革履,白绫,显得虎虎生威。王实甫心下明白,此人便是表兄易不剌金,忙躬身行礼:“易不剌金统领在上,受实甫一礼。 ”
易不剌金双手扶住实甫,还礼道:“你我兄弟,何必客气? ”又说,“早知德信你前日从定兴来,理当在此恭候,但宫中事务缠身,多有失礼。今日稍得一会儿闲空,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急忙出宫来了。二公子快请坐,咱们喝酒说话。 ”
实甫见他说话痛快,心里不由一喜,道:“公子现在宫中为皇上宿卫,一定是昼夜忙碌,且为小弟专门赶回家来,实不敢当。 ”
来大都之前,父亲王逖勤曾给实甫讲了一些当今朝廷内的情形,也曾说到易不剌金在朝中任宿卫一事,实甫只道是侍卫而已,王逖勤却说:“你有所不知,当今宿卫军可不是一般人能当的。”大元帝国的军队主要有宿卫诸军、镇戍诸军和屯田诸军这三大部分,中央禁军即称为宿卫军,宿卫军又分皇帝亲自掌握的“怯薜军”和由枢密院统领的侍卫亲军。怯薛是番直宿卫的意思,太祖圣武皇帝成吉思汗当年把自己的亲从编为怯薛军,是他最信任的军队,英勇善战,天下无敌。全军分为四怯薛,以四位元勋为怯薛长,世领其职,四位怯薛长按规定时间轮番带兵更直宿卫。世祖皇帝忽必烈建立元朝后,保留了四怯薛军,又从各地抽调精锐,建立前、后、左、右、中五卫亲军,作为中央禁军,直接隶属于枢密院,设亲军都指挥使统领,编组为皇帝的护卫军和京城防守军。又签发各族丁壮组成21卫亲军,驻守京城附近的“腹里”地区,这21 军还分出一些专职军队,如专供大朝会用的围宿军,大祭祀用的仪仗军,巡幸护驾的扈从军,守卫皇帝财富的看守军,夜间巡逻的巡逻军,保护漕运的镇遏军,修治城隍的工役军,以及负责征讨的由西夏降军组成的河西唐兀军和钦察部组成的钦察军等。
这易不剌金为皇帝的护卫军已有三年,在朝中的阿鲁浑人并不多,但因其祖上及父亲阿剌罕几代都曾建立功勋,故得重用,去年已升为护卫军的副统领,少不得年轻气盛。但眼下见王实甫人才俊秀,出言不凡,再加上父亲阿剌罕几次吩咐,言语中还算谦和。
杨更在一旁殷勤侍候,上来大盘酱好的牛肉、烧鱼,又为二人倒满美酒,且说:“这杏花酒是德信公子从定兴带来的,公子你尝尝。”易不剌金性情豪爽,也不谦让,一仰脖喝了个满杯,啧啧赞道:“好酒!”三杯之后,他兴致勃发,拍着实甫的肩说道:“你我两家世代相交,已是姻亲,如今你想为朝廷效力,为兄当然要替你在皇上面前美言,只是性急不得,那四方来的士子住满京城的旅店,都等着一官半职呢。 ”
实甫听罢,却搁下酒盅说:“父命难违,实甫给统领添烦了!若是有缘,实甫当感激不尽,若是多有不便,统领千万不必为难,实甫回乡再行读书,日后有机会再来讨扰。 ”
易不剌金诧异道:“听你的口气倒是要打退堂鼓?怨不得家父在信中说你才高八斗,心高气傲,看来的确如此。”王实甫一听,忙起身俯首道:“岂敢岂敢,德信只是不想相强于统领而已。 ”
不料那易不剌金也是一条好汉,见得人多了,瞧不起那奴颜婢膝,一心谄媚的,今日见了这王实甫举止谈吐,倒像一股清风,让他心生好感,当即说道:“德信你不可退却,我既受命,定当努力再三,你只管安心在此居住,且等我的消息。 ”
实甫被他一番话说得好生感激,随他一气喝得大醉,还直叫拿酒来。
二日早起,易不剌金已不见人影,管家杨更说凌晨就进了宫,要侍候皇帝早朝。
王实甫又接着在京城逛悠,临帖习字,又在旧书摊上买得一些杂书,夜晚秉烛把读。不觉日子飞快,转眼又一个月,却也没见易不剌金再回来。添书先沉不住气,背地里跟王实甫嘀咕,啥时回定兴去。王实甫笑道:“没来时你催着要出门,既来了又问啥时回去,我这回可是不走了。”说着,低头又看手中的那本《太平广记》。
添书一旁再唠叨,他只是点头却不答话。添书仗着实甫待他随和,说道:“没见读书这么痴迷的,二少奶奶指望你求官来着,可公子尽在这儿读书。 ”
说来也怪,只要有书读,实甫把恋家的心思也搁置起来,每天价不急不躁地读书习字,在这灵椿坊的阿舅府上里倒也过得自在。
易不剌金虽为宿卫副统领,但毕竟年轻,先是想在枢密院事大人面前推荐王实甫,但一直找不到说话的机会,不是人多眼杂,就是匆匆而过,枢密院事大人见了他点点头,并不驻足停留。易不剌金只好另去找宿卫军统领,想推荐王实甫进入宿卫队,统领问明实甫家世,倒先是应允了,但到了副知事拔都儿那里,却遭到反对。拔都儿对王家多有了解,但说:“王逖勤兄弟虽于朝廷有功,但并不是蒙古人,不宜选拔成宿卫。 ”
易不剌金一时忿忿不平,当晚打马回到府上,告知于王实甫。实甫听罢,倒觉释然:“统领为了德信不遗余力,在下感激不尽,表兄恩德将铭记在心,并回家转告家父家母,来日再行相报。我们在此打扰多时,正好收拾行李,明日便回定兴去。 ”
易不剌金也只好点头,称以后再寻找时机。
可就在王实甫预备回家的那日,阿府门前突然来一侍卫,传信道:“御史中丞张文谦大人召见王实甫。 ”
王实甫吃了一惊。易不剌金也有些意外。
他素来与这张大人也少有来往,但有一日在宫中,百官侍奉世祖皇帝下朝之后,张文谦大人经过易不剌金面前,直接问道:“听说你父亲推荐定兴一才子王实甫,可有此事? ”这张文谦字仲谦,邢州沙河人。幼聪敏,善记诵,与太保刘秉忠同学,秉忠荐文谦可用,世祖召见,应对称旨,命掌王府书记,日见信任。世祖征大理时,国主高祥拒命,杀信使遁去。世祖怒,将屠其城。文谦与秉忠、姚枢谏曰:“杀使拒命者高祥尔,非民之罪,请宥之。 ”由是大理之民赖以全活。至元十三年,迁御史中丞。
易不剌金听张大人发问,喜出望外,早闻张大人家风廉洁,惟藏书数万卷,尤以引荐人材为己任,时论益以是多之,正为皇帝器重,在官场上可谓一言九鼎。易不剌金忙把父亲阿剌罕为王实甫写的推荐信奉上,张文谦看过书信,却不置可否。易不剌金以为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没过几日便亲自召见王实甫。
王实甫听易不拉剌金说明原委,便应召来到张府。这张家门第显赫,庭院深深,却无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只觉四下里鸦雀无声,院里几棵老榆树上,一群鸟儿见人走来,噗地飞过。一个老管家将心怀忐忑的王实甫领进后院书房,只听屋里啪啪直响,似棋子拍打在棋盘上的声音。王实甫放缓脚步,对管家道:“张大人正在与人博奕,不便打扰,我先在此等候一时。 ”
管家却笑道:“不妨事,公子只管进去就是。 ”
实甫只得硬着头皮迈过门槛,低头行礼,尊称道:“张大人在上,晚生王实甫拜见大人。”只听那边有人说道:“过来坐下。”说着啪地又走了一棋。实甫抬起头来,不觉好生奇怪,原来房内一铺暖炕,炕桌上摆了一盘围棋,棋盘两侧却只坐了一人。
原来这张文谦在独自走棋。
只见他年纪已过知非之年②,生得须眉堂堂,面目清矍。见实甫进来,他抬头看了一眼,仍手捏棋子,对着棋盘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停了停,他又抬眼看了看王实甫,微笑道:“你以为如何? ”
但见张文谦两眼炯炯盯着自己,王实甫不得不答,他想了想,便大胆说道:“回大人,《论语·阳货》中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说的是一些人整天吃得饱饱的,一点也不肯动脑筋,这样的人真是无聊啊!不如下棋游戏,也比一点不动脑筋好。孟子也称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孔孟之圣贤之道也,皆要芸芸众生有所学、所思、所为也。 ”
那张文谦听来面无表情,王实甫见他不言语,便又继续说道:“而庄子却借广成子的口说:不看不听,清静无为,不劳动身体,不费心思,就可以长生不老。多用心智,乃是祸害的根源。《庄子·在宥》:‘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人们过度欢欣,定会损伤阳气;人们过度愤怒,定会损伤阴气。阴与阳相侵害,四时就不会顺应而至,寒暑也就不会调和形成,这恐怕反倒会伤害自身吧!使人喜怒失却常态,居处没有定规,考虑问题不得要领,办什么事都半途失去章法,于是天下就开始出现种种不平……”
那张文谦手里捏着棋子,看似一心都在棋盘上,但每到实甫停嘴,他又抬抬下巴,意思让往下说,勾起王实甫在董朴先生学堂里辩论的劲头,只顾侃侃而谈。
“好棋! ”
只听啪地一声,张文谦喜形于色地将一颗棋子拍在棋盘上。
王实甫的话被打断。沉默中只见张文谦左右端详着棋盘,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小小的棋盘上。王实甫耐心地等待着,也不便问话,觉得眼前的光景真难熬。
就在他正想张嘴告辞时,张文谦突然抬起头来,说了一句:“王实甫,山西翼宁路崞州缺一县令,你去如何? ”
从京城回定兴的路比来时似乎近了许多,早起从大都城内灵椿坊打马出府,临近定兴究窒村时,夕阳正红。
这回添书的马跑得快,冲进勤公府便大声嚷叫着先报了喜,全家人闻声迎了出来。王实甫正要给老爷夫人磕头,王逖勤一把拉住他,乐呵呵地说:“德信,你现在是官身了,可不能随便磕头,快随为父进来。”又叫实厚,赶紧备好易水杏花酒,全家人好好庆贺。
母亲阿夫人用手帕捂着嘴唇,却掩不住满脸笑意:“老爷,你先让德信洗漱一番。 ”说着示意身后的媳妇张婉常上前。
那婉常早在王实甫的眼里,只是不便先招呼妻子。几月不见,婉常倒是丰润了,身穿一件淡黄狐皮小袄,系一条洒金长裙,肩头圆润,露出半截白白的脖颈。她一直站在婆婆身后,但早就感觉丈夫火辣辣的目光,脸儿不禁羞得通红,这时也不拿眼看他,只是低首言道:“相公,回屋净净手吧。 ”
那神态比当初新婚时更多了些娇羞,却是王实甫喜欢的,他见父母有意回避,便上来拉住婉常的手:“走,咱们一块回房去。 ”婉常想挣脱开,实甫却使了七分气力,婉常抽不回手来,低声嗔道:“相公何来?当着这些人,好没意思。 ”
添书与听茶笑道:“我们可什么也没看见。 ”
王实甫也不答话,只是拉着那只润滑柔软的手儿,进得屋去,抱着婉常就亲了一口:“想死我了。”婉常再不挣扎,任由他亲了好一阵,软软的身子贴着实甫,俩人亲热不够。
勤公府内杏花轩已摆好家宴,席间,大哥王实厚早已叫乔叔几个斟满美酒,见实甫与婉常姗姗而来,笑道:“德信,老爷夫人早已就座,就等你们二人。 ”嫂子刘氏也跟着笑道:“你二人再不来,这桌上的菜都凉了,小俩口得先说说私房话? ”婉常拉一把刘氏的袖子,羞道:“嫂子,平日里我可没得罪您。 ”
王逖勤见一家人其乐融融,哈哈大笑道:“多日没这么高兴了,借祖上的福荫,德信这回去大都得了功名,成了官身,可喜可贺!来,先干了这杯! ”
大家一起举起杯中的美酒,婉常面前却只是一个空杯,实甫怪道:“乔叔,怎么忘了给二少奶奶斟酒?”乔叔一边站着,微笑不语。实甫正欲再叫乔叔,婉常扯了扯他的袖子。坐在上首的阿夫人笑道:“德信啊,你先喝了这杯,为娘再告诉你一件喜讯。 ”
众人都笑意盈盈看着实甫,实甫便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阿夫人才朗声说道:“儿啊,你要当父亲啦! ”
王实甫霍地站起来,差点把酒杯碰翻在地,惊喜交加:“母亲,这是真的?”阿夫人指着婉常说:“你且问你的媳妇去。”婉常娇嗔地叫了一声:“娘! ”又瞥一眼实甫,那目光胜过千言万语。
王实甫高兴得不知所措,直叫:“乔叔,给我拿大碗,倒酒来!老爷,我要当爹了,您要当爷爷了!”乔叔应着,要去给他拿青花大瓷碗,婉常一旁阻拦:“相公不可过量。 ”王实甫道:“人生难得几回醉,老爷刚才已经说过,今儿咱们要一醉方休,我得陪着老爷、大哥喝个痛快的。 ”
王逖勤也道:“难得高兴,今儿就拿碗喝吧,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阿夫人道:“儿啊,一碗就够了,你一路奔波回到家里连口气都没喘,切不可糟蹋了身子。 ”
席上说得热乎,大哥王实厚和刘氏却一时没有言语,脸上讪讪的。婉常看出来,便对刘氏说:“嫂子,我看你也是个不喝酒的,不如咱们叫厨房做一个红枣姜丝汤来,夫人嫂子都喝上一碗。 ”
刘氏勉强笑道:“我到晚间都不怎么吃东西,这时看着德信回来,就着高兴随便吃一口就是了。 ”婉常道:“这天气转凉,嫂子你多喝点热汤暖暖脾胃。 ”说着,招手叫丫环翠屏过来,贴着耳朵说了几句,翠屏点头,转身去了。阿夫人见婉常与刘氏小声说话,隔着桌子笑道:“你妯娌俩个说什么呢?没瞧他们爷仨都快喝醉了。 ”
一会儿,厨房做好了红枣姜丝汤,阿夫人喝了两口,称道:“这味道又甜又香,暖在了心里。从前没少喝,只是没这回的味道好。”翠屏一边道:“这红枣是二少奶奶从娘家那边带过来的,还有上好的冰糖。 ”阿夫人道:“原来如此。 ”又叫刘氏,“我看她一片好意,全是为了你,你得多喝上一碗才是。”刘氏喏喏地应着,也喝下一碗,脸上的气色竟红润起来。
这边喝汤,老爷和王实甫却已经喝下三大碗酒,还连连叫着乔叔倒酒。大哥王实厚苦着脸劝道:“德信,你和老爷都不能再喝了。 ”实甫却不听,王实厚心里着急,一时脱口说道:“老爷,今天虽是弟弟双喜临门,老爷您也得给我这当哥哥的一个面子。”王逖勤听罢此话,脸色一变,突然老泪纵横,瘫坐在椅子上,一时间不知悲从何来。
实厚实甫兄弟二人慌了手脚,忙上前搀扶,乔叔几个也急忙凑到跟前,要将王逖勤抬回屋去。阿夫人却道:“不妨事的,让老爷先在此歇息片刻,再慢慢回屋。听茶,你先回房去将那醒酒的香片沏上一壶。 ”阿夫人知道老爷的心思,眼见实甫得了功名,婉常又有了身孕,可实厚夫妻至今未有子嗣,也是乐极生悲。
这夜,实甫和哥哥将喝得大醉的老爷扶回房去,眼见仆人将老爷擦洗侍候上床,酣然入睡,才听从母亲吩咐各自回房歇息。
王实甫走回自己房里,没进门就闻得一股幽香,顿时想起原是婉常身上常有的味道,又多出一丝清馨,不由让人神清气爽。跨进门去,叫了一声娘子!婉常在灯下见他进来,忙和翠屏、兴儿迎上,替他脱了长袍,换了短衫,又端过铜盆手巾,让他净洗。
等他放下手巾,翠屏和兴儿轻轻退下。这边婉常端过一杯香茶,叫了一声:“相公。 ”
灯光下,王实甫见那婉常又是一番撩人的身段,屋子里暖和,她只穿了一件贴身的薄裙,披了件齐膝的外氅,两只袖子搭拉着,神态妩媚。王实甫接过香茶一口喝尽,举手将婉常下巴抬起,故意板着脸说:“我回家这半日,娘子却是正眼都没瞧我一下,这回你得好好瞧瞧。 ”婉常扑进他怀里:“相公就会说笑,人家已经让你亲过好一阵了,怎说没有正眼瞧你? ”实甫说:“那是我亲你,这回你得亲亲我。 ”婉常道:“别闹了,相公你也该歇着了。 ”
王实甫将婉常扶到床上:“好好,娘子现在有孕在身,我可得好好侍候你。 ”俩人说笑一阵,婉常道:“相公你没见方才大哥和嫂子的脸色,他二人一直心中有些不快呢。 ”
王实甫叹道:“你真是个细心之人,嫂子一直未孕,大哥和全家都是块心病。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刚才我只顾了高兴,却把这一茬给忘了,都怪我粗心,明天我得给大哥陪不是。 ”
婉常忙道:“相公不必,你要陪不是,不更给大哥心里添堵吗?前些日子,我已让娘家哥哥着人请了一位老中医,来给嫂子把过脉,给她开了药方,现正吃着药呢,看过些时有没有动静。 ”
听婉常这一说,实甫又是一些惊喜:“娘子,没想到我没在家,你跟老爷夫人,还有哥嫂处处都做得周全,倒让我王实甫无话可说啊。 ”
婉常在他怀里贴紧了:“相公,只要你高兴,婉常就心安了。 ”又道,“这烛该灭了吧? ”
王实甫一口将灯烛吹灭,二人别离三月之久,此番亲热胜过新婚,但婉常已是有孕之身,实甫自是百般小心体贴,柔情蜜意都在无言之中。
转眼就该去翼宁路崞州赴任,王实甫面对娇妻多有不舍,每夜抚摸着婉常渐渐隆起的肚皮,感觉里面小脚的踢蹬,又是新鲜又是兴奋,他在妻子耳边念道:“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娘子,你我夫妻将来也生下一个又一个吧? ”
婉常道:“只要相公愿意,妾身又有何不可? ”实甫道:“只是让你受苦了,我看你时常呕吐,吃得又少,这些时都消瘦了许多。”婉常道:“女子怀孕大都如此,眼下比最初那一两月好受多了,相公不必为我担心。倒是相公马上要去到崞州,千里迢迢,不知有多少辛苦等着相公呢。 ”
实甫说:“那张大人刚给朝廷禀告过了,并没有催着我去赴任,还说如果家中父母年事已高,过了这个冬季,明年春上再去赴任也不迟。 ”婉常却道:“相公难道未曾听说,而今世祖皇帝天下大统,求职者众,你既已得官职,不可耽搁也。 ”又从床上坐起,披衣说道,“地方为行中书省,职同中央中书省,掌国庶务,统郡县,镇边鄙,与都省为表里,凡钱粮、兵甲、屯种、漕运、军国重事,无不领之。每省丞相一员,从一品;右丞一员,左丞一员,正二品,家父即为江西右丞正二品,丞相或置或不置,尤慎于择人,故往往缺焉。 ”
王实甫惊道:“婉常你一女流之辈,何以得知这许多官场形状?”婉常端坐床沿,说道:“家父常对哥哥弟弟说及这些,我在一旁也听了大概,母亲偶尔也笑言,婉常将来嫁一夫婿,正好将这些告之于他,让他也能行走于官场,谋得功名封妻荫子。如今看来,岂不是说着了?”说得口渴,起来要喝水,实甫忙抢着起身,一摸茶壶还是温的,便倒了一碗递给婉常。
实甫扶着婉常的碗沿,说:“慢慢喝,别呛着了。 ”
婉常喝罢抿抿嘴,笑道:“相公倒的茶倒格外有些甜。 ”实甫说道:“唉,官宦之家的子弟自小不得戏耍,我看那究窒村里的儿童,每日里河里打滚,草甸上撒泼,自由自在,可你那哥哥兄弟却是得练武读书,连你也不得空闲。 ”
婉常也叹道:“相公你四岁读《论语》,五岁写字,七岁可作诗,十年寒窗也多有不易,因此上,如今满腹诗书若不用,岂不可惜? ”
王实甫拉起妻子的手:“我这不是听了娘子的话,将去山西履职了吗? ”
婉常回身看着实甫,道:“山西属腹里③,为朝廷看重,至元三年之后,六千户之上者为上县,二千户之上者为中县,不及二千户者为下县。这崞州为上县,秩从六品,相公你一下子就从布衣而为朝廷六品官,当多加珍重。婉常若不是已有孕在身,定当随相公前往崞州,侍候相公安心从政才是。 ”
王实甫心中暗暗惊诧,他在京城呆了好几个月,也没有婉常将这官场秩序弄得这般清楚。
他却不知妻子张婉常为了他的前程煞费苦心,多次回娘家与父母相商,对眼下的为官之道有心弄个明白。婉常她天性聪慧,小时也读得圣贤之书,许多事一听就心中了然。这会儿与实甫谈起来,自然头头是道。
枕席之上,妻子语重心长,王实甫满怀儿女柔情倒不知如何是好了,暗想自己一须眉男子,却不如这女子胸怀远大,不禁自惭形秽,叹道:“婉常,你每每开口都叫我好生惭愧,罢罢罢,我后日启程就是。 ”
其实,婉常心里何尝不想夫君多留几天,但嘴上却仍是说:“燕雀戏藩柴,安识鸿鹄游。自古以来,好男儿志在天下,相公只管放心前去赴任,家中有老爷夫人,还有大哥,自当护好家园。 ”
王实甫欲言又止,心里有些话却没敢对婉常说。
从相识到结为夫妻,他对怀里的这个女子渐渐熟悉又始终觉得有些陌生,时而感到她美妙,又时而感到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就如最初在易水河见面的那一刻,这女子撞击着他的心,让他割舍不得,却又不敢过多地亲昵。他内心深处希望她更温柔一些,小鸟依人,不要动辄说出一番又一番道理,跟老爷夫人的话差不多,甚至比他们说得更让人无法反驳。
婉常让翠屏和兴儿给他收拾衣物行李,塞外寒冷,三九寒冬就要来到,便将父母给她陪嫁中的一张虎皮找了出来,放进实甫的衣箱。婉常又察看添书整理的书箱,从中挑出一些,倒从家中的藏书里取《易官义》《周礼》《礼记》放进去。添书瞧着,忍不住上前小声说道:“二少奶奶,二公子平素不让我们动他的书……”
婉常像是没有听见,却一本本将那些书整理齐,叠放在书箱里,这才转身对添书说道:“你可记得老爷夫人曾对你说过的话吗?”
添书摸头,说:“小的不知道二少奶奶指的哪些话? ”
婉常正色道:“看来我还得教给你才是。公子这回前去为官,身边只有你是体己人,你若好,公子自然会更好,你若有个不是之处,公子他断不会脸上有光,因此添书你不仅要好自为之,而且公子若有疏忽之处,你也要谏之约之,不能听之任之。 ”
大冬天的,添书头上冒出大汗,嘴里唯唯诺诺,心里诚惶诚恐,再也不敢有半句多言。正惶惑着,不想婉常却从柜里取出两串铜钱,递到添书手里:“这钱不多,一串捎给你家父母,一串留在自个身边,想吃什么果子就买,别馋着。 ”
一语未了,添书的眼泪叭叭地掉下来,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二少奶奶,小的哪有家来?从生下来就没见过爹娘的面,爷爷奶奶把我养到了八岁,他二老病的病,残的残,再也养不下去,是董大人将我从人市上买回董府,后来又让我跟了二公子。董大人和二公子对小的恩重如山,没想到又遇上二少奶奶您这贵人。从今往后,王府就是我再造的爹娘,小的定会死心塌地侍奉二公子和二少奶奶,这就是小的一生最大的福分。 ”
婉常听来也不由心中悲悯,两手将添书拉起:“也曾听说前些年兵荒马乱,多少家破人亡的,没承想你也是一个苦人儿。但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就得好好活出人样,切不可废了去。 ”
添书说:“二少奶奶的话,小的都记下了。 ”
前院乔叔传话来,让添书去给公子遛马,添书便给婉常行了礼,退出房门。刚走过庭院,正碰见听茶给夫人端银耳汤,差点没撞得杯盘飞起来。听茶怒道:“你这没长眼睛的,什么追得你失魂落魄的?”转眼发现添书眼睛红红的,便问:“你怎么哭了?二公子揍你了? ”
添书说:“谁哭了?二公子何时打过我? ”他回首一看无人,吐了吐舌头说,“姐姐哪里知道,二少奶奶早晚是这王府当家的主,那说话的气势,刚才教训我半天,我大气都没敢出一口。 ”
听茶哼了一声:“原来是个怕主子的奴才。你又没做亏心事,怕她说什么?”添书慌忙掩她的嘴:“你可小声点儿,二少奶奶是好人,还给了我两串铜钱呢。 ”说着一拍怀里,果然鼓鼓囊囊的,添书说:“上次我买给你的绒花,你戴着真好看,这回我有了钱,再给你买个带银的手镯怎么样? ”
听茶嘴上说:“我才不希罕呢。 ”脸上却显出笑模样,“二公子这一两天就要启程,你也别只顾着给主子收拾衣裳,那边天冷,把你自个儿的衣服带足了。 ”添书一听脸上笑开了花:“好姐姐,有你这句话,比穿什么都暖和。”
听茶道:“你这贫嘴。 ”
乔叔在前院叫道:“添书你咋还不快来?”只听大黑马一个劲地咴咴直叫,不耐烦似的。添书应道:“这就来了。 ”又骂那马,“你急什么?再过两天有你跑的。 ”(未完待续)
注:
①站赤:元制站赤者,驿传之译名也。盖以通达边情,布宣号令,古人所谓置邮而传命,未有重于此者焉。
②知非之年:五十岁。 (《淮南子·原道训》:“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说春秋卫国有个伯玉,不断反省自己,到五十岁时知道了以前四十九年中的错误,后世因而用“知非”代称五十岁。
③腹里:元代中书省直辖地区,称作“腹里”,包括河北、山东、山西,以及河南和内蒙古的一部分,由中书省直接管辖,不属于任何行省。“行中书省”的全称为“某某等处行中书省”,简称“某某行中书省”或“某某行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