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者晞星(长篇纪实选)

2020-11-18 08:08赵树义
黄河 2020年6期

赵树义

第四章 一脉流长,照拂众生

故善为脉者,谨察五脏六腑,一逆一从,阴阳表里,雌雄之纪,藏之心意,合心于精,非其人勿教,非其真勿授,是谓得道。

——《黄帝内经·素问篇·金匮真言论》

山西中医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或与山西、河北、河南三地人口流动频繁有关。萧通吾祖籍河北武安,1929 年“废弃中医案”发生那一年,他39 岁,在山西太谷县任村坐堂,虽地居偏远,名声却响亮。其时,离开山西去北京发展的施今墨组织华北中医请愿团声援上海,萧通吾在遥远的太谷组织当地中医药人士参加请愿运动,地不分南北,都在为中医存废而呼号。 1937年,中华民族处于危难之中。河南籍河北名医杨医亚(1914—2002)创建“国医砥柱社”,以期“保存和发展中医,帮助国人摆脱‘东亚病夫’之名”,萧通吾担任砥柱社太谷县任村分社助理员。黄河流域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晋冀豫之地史上多有名医,那时交通虽不便,往来却十分频密。而山西素有“表里山河”之谓,四季分明,气候独特,阎锡山主政时期还赢得“模范省”之名,更是河南、河北避难者的首选之地,在山西行医的外省籍人氏众多,这在中医史上是个有意思的现象。

萧通吾长李翰卿两岁,也是山西四大名医之一。只不过,李翰卿是个“全才”,而萧通吾则更“专”,尤其祖传脉学,不敢说独步天下,出其右者也寥寥。萧通吾善切,但并不偏废望、闻、问,四诊合参,尤重脉诊,这才是萧氏学术立派之本。

萧通吾,字广运,1890年出生于一个中医世家。萧氏自萧大鹏始,历经萧元康,萧顺昌,萧东麟、萧书麟兄弟,萧日培,萧安正、萧安中兄弟等,皆世代行医。上世纪初,河北多地连年遭遇旱灾,民不聊生。 1902年,就在施今墨随父入晋那一年,萧通吾也追随伯父萧安正、父亲萧安中迁居山西,在今晋中市榆次区东阳镇安家落户;只不过,施今墨入晋是求学,萧通吾来山西是逃命,历史总会在相似之处显现出不同,就像在医家眼里,再相似的病症也有些微差异。萧安正、萧安中兄弟在榆次、太谷一带医名远播,人称“大萧”“二萧”。 “大萧”萧安正善治急性热病,“二萧”萧安中擅长内科虚劳杂症和妇科疾病。萧通吾7岁入私塾,熟读诸子百家,迁往山西那年,他12岁,正式拜伯父、父亲为师,开始研习《汤头歌诀》《濒湖脉学》《萧氏家传脉诀》《药性赋》《医学三字经》等。年稍长,又开始精读和背诵《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匱要略》《温病条辨》等,研习温病学说和内、外、妇、儿各科名家医案医话,尤其对《脉经》《东医宝鉴》《临证指南医案》兴趣浓厚。萧通吾痴迷叶天士,认为叶天士立方遣药变通前人之法,自出机纾,见解独到,让人茅塞顿开。15岁时,萧通吾开始随师侍诊,替伯父、父亲记载病案,抄方取药,还参与中药炮制和丸、散、膏、丹制作,中医药所涉行当无不一一上手。萧通吾深知“熟读王叔和,不如多临床”,在随师出诊时,他会对每个患者进行望、闻、问、切,提出初步诊断和辨证论治、处方用药意见,再与伯父、父亲的诊断结果两相对照,查找其中之别,寻找其中不足,再向伯父、父亲反复求证,直到弄明白自己诊断和用药不当之处,透彻理解其间微妙,举一反三。

有一天,一位30 岁左右的患者登门求诊,父亲诊断后信心满满地告诉她已怀孕,只是身体较虚弱,只要平时注意饮食调养,避免过度疲劳,即可足月顺产。萧通吾也上前为患者把脉,似觉父亲诊断有误。 《黄帝内经·素问·平人气象论》有云:“妇人手少阴脉动甚者,妊子也。”也就是说,妇女怀孕脉象应是两尺脉滑利有力,而眼前这位患者两尺脉浮而细小,两寸关脉细滑,与《黄帝内经》所记不符,与一般妇女怀孕脉象也不符。萧通吾面露疑惑,父亲笑道:“育龄妇女一向月经规律,突然过时不来,脉见缓滑流利,两尺滑甚者,为气血充沛,育胎之脉象。今天所诊之妇人月经不行,虽见两尺脉浮而细小,但脉搏按之不绝,是素体阴血不足之表现。两寸关脉细滑,说明气血尚为调和,不影响怀孕,故可诊断为怀孕。 ”萧通吾闻言大悟,病之为病,各不相同,脉象多变,岂可拘泥于书本和常态?

1913 年,萧通吾23 岁。父辈先后去世,同族兄弟行医者众多,萧通吾便迁居太谷县任村,开办“隆太和”药铺,独立行医。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是民间大事中的大事,但在那个年代,婴儿死亡率高,育龄妇女是高危人群,萧通吾善治内科和妇科疑难杂症,无疑是每个家庭的“活菩萨”。萧通吾生得慈眉善目,胸前白须飘然似雪,颇有世外高人气象,患者见之无不信任。萧通吾不枉诊,不瞒诊,对治疗无望的重症病人,他都直言相告。萧通吾可以依据天人相应、五运六气和五行生克制化理论,通过四诊合参,较准确地推算出患者死亡日期,在当地传为奇人,俨然“算命先生”。其实,萧通吾并非什么“算命先生”,只是透彻认识病理、超然看待生死而已。医者以救死扶伤为天职,钱财皆身外之物,遇到贫困患者,萧通吾不但不收诊费,还馈赠药品,民间口口相传,常有贫困者远道而来。当地流传一种说法,谁家媳妇得了重病,必请萧通吾诊治,即使无效,也死而无憾。换句话说,如果病人病重时未请萧通吾诊治,那便是婆家人未尽责尽心,娘家人知道后绝不答应,还会打上门来,为过世的女子讨个说法。总之一句话,萧通吾治不了的,谁也治不了,就听天由命吧。如此说法难免夸张,却足见萧通吾医术之精,名医起于民间并非虚言。

1939年,萧通吾再添贵子,起名萧汉玺。萧汉玺行三,他小学毕业那年,父亲萧通吾半身不遂,卧床不起,病榻之上,父亲谆谆教导儿子:“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良相者能治天下,良医者能救一方。 ”良相或良医是旧时读书人的最好出路,儒医相亲,宋时尤甚,读书人不能科举中榜,出入庙堂,便转而悬壶民间,行医济世。父亲语重心长,儿子一一牢记在心,可萧汉玺毕竟小学毕业,没有医古文基础,读医学典籍如读天书,谈何容易!见儿子面有难色,萧通吾开解道,学中医首重记忆,增强记忆的最好方法就是背诵,先熟背重要章节,再消化其中要义,天长日久,自豁然开朗。萧汉玺谨遵父命,一头扎进故纸堆里,“左寸脉浮是伤风”“目眩头痛风痰壅”“浮兼虚迟心气少”“心事恍惚不安宫”,囫囵吞枣,摇头晃脑,俨然一位小先生。那一年,萧汉玺还以学徒身份进入第八诊所,当起小大夫。当时,诊所仅有三位医师,一位是萧汉玺的二哥、中医师萧汉亭,一位是西医师刘书玉,一位是针灸医师梁世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三位医师皆正当年,医学理论扎实,临床经验丰富,在当地颇有医名。萧汉玺追随三人左右,不算父亲耳提面命,仅这三师一徒配置,也羡煞人也!在诊所,萧汉玺担任司药,他联系《药性赋》《本草备要》,熟悉、品尝、辨认每味药的形态、性味及功能主治,遇到疑难病例,随时向老师请教。晚上,则由三位医师分别讲授中医经典、针灸理论和西医生理、解剖、物理诊断等课程。父亲精神状态好时,也会口传面授。若出诊遇到疑难病例,萧汉玺便把四诊资料记录下来,回家请父兄分析辨证,遣方开药。虽长在乡下,萧汉玺却至少有一位相当于教授、三位相当于讲师的老师言传身教,三年学徒不亚于读一回中医药大学,文化课起点虽低,医学课起点却极高。 1955年,太谷县卫生工作者协会组织全县中医学徒进行出徒考试,应试者五六十人,萧汉玺名列第一,被评定为中医士职称,正式开启行医生涯。

1957年,萧汉玺参加了晋中专区举办的中医进修班。

1959年,萧通吾痊愈后受太谷县人民医院之邀,携萧汉玺由任村公社医院(原第八诊所)到县医院工作。太谷县人民医院系一所教会医院,建院历史近百年,医疗规章制度健全,管理完善。萧汉玺干中学,学中干,转眼三年过去,病人管理、西医病历书写、写医嘱、开处方等样样精通,西医内科常见病、多发病常规处置得心应手。

1962 年,萧汉玺随父调入省中医研究所。当时,省卫生厅责令李渠在太原市仓门西街37号院成立高干门诊,由萧通吾坐诊,专为省市、省军区领导以及中央来并首长服务,萧汉玺之外,还从省人民医院、省中医学校抽调顼琪、曹忠追随左右,从事继承工作。那些年,若遇到重要人物抵晋视察、检查或疗养,萧通吾便被专车接到晋祠宾馆,白天诊病,晚上看戏。萧通吾年事已高,需萧汉玺陪伴照顾,就是在那个时候,萧汉玺养成听戏的习惯。萧汉玺少言,喜静,爱听戏,与他常年侍奉父亲身边不无关系;毕竟,父亲就是一座高山,不管在什么场合,见什么样的人,多看少说于他是规矩,也是习惯。 1966年,“文革”席卷全国,高干门诊被取消,萧氏父子回到所里,萧通吾出专家门诊,萧汉玺到肝病科上班。当时,萧汉玺的上级医师是俞荣青、孙郁芝、王宁,三人都参加过卫生部在北京、武汉举办的第一批西医离职学习中医班,不仅西医理论与临床基础扎实,中医造诣也颇深,于萧汉玺而言,这无疑又是一个绝好的学习机会。

1976 年,唐山发生大地震,附属医院收治了大量唐山地震伤残患者。当时病房不够,便取消肝炎病房,更名为内二科,主要收治消化性溃疡、慢性胃炎、慢性结肠炎等患者。1987年,大内科血液组与内二科合并为消化血液科。 1989 年,萧汉玺接替王宁科主任一职,消化血液科中西医结合的传统得以广大。

萧汉玺是山西最早掌握内镜技术的医师之一,长于从宏观和微观两方面辨证认识消化系统疾病。比如常见的消化性溃疡和慢性胃炎,中医认为治疗后患者自觉症状消失即算痊愈,西医则认为溃疡病整个痊愈过程需6—8周左右,且溃疡愈合率需达90%以上,才算痊愈。也就是说,按照西医理论,自觉症状消失并不等于治愈,必须继续巩固治疗,再经内镜或X 线钡餐造影复查,溃疡确实愈合才算临床治愈。即便如此,溃疡愈合后立即停药,一年内的复发率仍高达40%—80%(内镜下显示愈合,组织学和超微结构仍显异常)。防止溃疡病复发是消化领域重要课题之一,萧汉玺根据自己多年的临床经验认为,益气健脾、活血化瘀是防止复发的重要法则。益气健脾可恢复脾胃功能,药选黄芪、党参、白术等。活血化瘀可改善微循环,促使组织结构恢复正常,药选丹参、莪术、赤芍等。

中医是从整体出发进行辨证论治的,西医则以现代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分子生物学为基础,从微观上认识疾病,注重局部,忽视整体。中医很早也有辨病的记载,但比较模糊,西医则以疾病为临床认识单位,思维模式以辨病诊断为主。萧汉玺对中西医思维的差异感受深刻,他在临床中发现,借助现代医学技术观察所见作为中医辨证参考依据,虽可延伸和丰富中医辨证内容,但辨病与辨证结合不应简单地理解为西医诊断、中医分型论治,而应把要解决的问题融于整个辨证施治过程中去。如血液流变学检查可判定有血瘀,X 线、B 超及CT 等影像学检查可发现有占位病变,中医可据此确认为痰瘀互结或痰毒瘀结。内镜下发现溃疡可视为中医之“内痈”,活动期溃疡基底黄厚,边缘充血水肿明显为湿热内蕴,治以清热利湿。愈合期溃疡基底变薄变白,周边充血水肿不明显,属脾胃虚寒,当温中健脾。内镜下粘膜红白相兼、以红为主多属热属实,在辨证基础上可加入蒲公英、黄连等清解热邪。红白相兼、以白为主多属虚属寒,可加黄芪、桂枝等补虚温中。水肿明显加苍术、茯苓,糜烂为湿热并重,热壅肉腐宜加蒲公英、白及、地榆、黄芩、金银花。粘膜粗糙不平,结节增生或粘膜变薄,血管显露皆是瘀血表现,宜加丹参、三棱、莪术、白花蛇舌草、半枝莲。丹参、莪术、白花蛇舌草对粗糙不平、增生或不典型增生、肠化等病理变化,确有显著疗效。不过,内镜下胃肠粘膜形态学改变,与宏观辨证的寒、热、虚、实并不尽一致,选用中药未必与寒证用热药、热证用寒药的原则相结合。

西医所说的溃疡性结肠炎于中医属“痢疾”范畴,是一种较疑难疾病。这种病病程长,易反复,常伴有脓血便,按照中医常规辨证治疗,即使脓血便消失,大便正常,肠道病灶也不一定痊愈。还须通过结肠镜复查,确实看到溃疡、糜烂消失,充血水肿消退,粘膜恢复正常,才算痊愈。通过肠镜检查,左半结肠观察到有溃疡、糜烂出血时,用血竭、儿茶、大黄、白及、三七粉、黄柏、地榆等组成具有祛腐生肌、凉血止血、清热利湿方剂,浓缩灌肠使药液直接接触病灶,坚持治疗两三个疗程,一般可痊愈。按照一般辨证施治效果差时,可结合微观辨证或按微观辨证治疗,往往可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某男,呕吐一周就诊,水米不进,食入即吐,胃脘虽痛但不明显,大便两日未解,舌质红,苔黄厚腻,脉弦滑数,辨证为痰热中阻,胃失和降。萧汉玺给予黄连温胆汤加减治疗,服药三剂仍呕吐不止,进行胃镜检查,发现十二指肠球部有一活动性溃疡,约1.0cm×1.5cm大小,底覆黄厚苔,周边粘膜重度充血水肿、糜烂,几乎堵塞球腔,幽门开启不良,呕吐原因属不全梗阻所致。据胃镜所见进行辨证,属湿热中阻,热壅内腐,腑气不通,和降失常。治以通腑泄热,利水降浊,施以己椒苈黄丸加味:

防己10g,川椒6g, 葶苈子30g, 云苓15g,泽泻10g,代赭石18g,甘草6g,大黄10g,生姜三片。水煎服。

药进一剂后便呕吐减,三剂呕吐愈,大便通,能进食。后经中医辨证调理月余,复查胃镜,溃疡愈合,充血水肿消失,临床告愈。

萧汉玺一生兼学众家,为人为医,皆有乃父风范。 “学医者,首先求本,脉为病之本,五脏六腑具其位,气血之流行,诸病必现于脉。”萧通吾常以此告诫萧汉玺,反复叮嘱萧汉玺学习脉诊一定要理论联系实际,否则胸中了了,指下难明。萧汉玺生活、工作常伴父亲左右,尽得父亲真传,任职科主任期间,消化血液科被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确定为重点专科,省卫生厅确定为重点学科,如今,又成为国家临床重点专科、国家中西医结合重点学科建设单位。 1997 年,萧汉玺被确定为全国第二批老中医带徒指导老师,后收王晞星为徒,冯五金、李廷荃、苏娟萍等皆是他的学生。

上世纪60 年代末,在太原市仓门西街37号院大门外,经常看到一个清癯老者身着一袭中式白衣,头戴一顶黑色瓜皮帽,手握一杆长长的旱烟袋,坐在藤椅里抽烟。老者叫萧通吾,“文革”开始后受到冲击,被造反派从中医研究所“赶”了出来,病人便也跟着追到家里来。萧通吾点烟只用艾草,这是习惯;坐在藤椅里连抽三袋烟才起身,也是习惯;抽烟时双目微闭,不言不语,还是习惯;出诊时候,问过病人二便就开始把脉,每次把脉要半个小时,期间不抽烟,不喝水,也不与任何人搭话,更是人尽皆知的习惯!送走病人,萧通吾便坐在大门外抽烟,孙女几次喊他吃饭都浑然不知,直到把最后一口烟悠悠吐向半空,才踱着方步回家。萧通吾脾气好,爱干净,喜欢安静,常常突然盯着某个东西看半天,眼睛一眨不眨,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正对面是红星电影院,那时候,电影院里天天放映《朝阳沟》,萧通吾得空便进去看,有时还带着孙女去看,究竟看过多少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或许,萧通吾看电影并非为了看电影,仅是喜欢闹中取静而已,就像他把脉,早习惯了从纷乱的脉动中找出病机和病证。

中医界有一句行话:不通五运六气,遍读方书何济?

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山西农业只能靠天吃饭,一年是旱是涝,都是领导心目中的头等大事,尤其分管农业的领导。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山西的老领导有个秘而不宣的经验,南方大涝,山西风调雨顺,南方风调雨顺,山西大旱。自然规律使然,却只有在发生的时候才能知道,如何预判呢?据萧通吾的孙女萧红霞回忆,那时候,每年春节前后都有省领导登门拜访,一是慰问,一是让她精于五运六气的爷爷推算来年的气候变化、自然灾害和疾病发生的大致情况,尤其可能发生的疫情,据此制定应对之策,有备无患。

五运即木、火、土、金、水五行的运动,也即木运、火运、土运、金运、水运的统称。运者,轮转运动,循环不已之谓也。五行临御五方,合应五时,便产生了寒、暑、燥、湿、风五时气候更迭的主气,反映出一年当中气候寒、热、温、凉的变化。五气和五行分之则二,合之则一,化气为风、寒、湿、燥、火,成形为木、火、土、金、水。形气相感,形化气,气成形,形为阴,气为阳,阴阳对立统一运动推动着事物的发展,故而《黄帝内经·素问·天元纪大论》有云:“神在天为风,在地为木,在天为热,在地为火,在天为湿,在地为土,在天为燥,在地为金,在天为寒,在地为水。故在天为气,在地成形,形气相感而化生万物矣。 ”

六气即风、热(暑)、火、湿、燥、寒的简称,亦即风、寒、暑、湿、燥、火六种气候的变化。这六种气候变化要素就是在天的阴阳之气,《黄帝内经·素问·天元纪大论》云:“寒暑燥湿风火,天之阴阳也,三阴三阳上奉之。”三阴为厥阴、少阴、太阴;三阳为少阳、阳明、太阳。六气是气候变化的本元,三阴三阳是六气的标象。标本相合,便是风化厥阴、热化少阴(君火)、湿化太阴、火化少阳(相火)、燥化阳明、寒化太阳。六气时至而至,便是天地间的六元正气,如非其时而至,则为邪气。六气以三阴三阳为主,结合地支,用以说明和推算每年气候的一般变化和特殊变化。

五行与十天干相合而能运,六气与十二地支相合而能化,所谓“运气者,以十干合,而为木火土金水之五运;以十二支对,而为风寒暑湿燥火之六气”(《运气易览》)。人与自然是个动态变化着的整体,中医学认为,一年四季的气候变化经历着春温、夏热、秋凉、冬寒的规律,它对人体的脏腑、经络、气血、阴阳皆有一定影响。五运六气运行所形成的正常气候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必备条件,人体各组织器官的生命活动一刻也不能脱离自然条件,人只有顺从自然变化,及时做出适应性调节,才能保持健康。换言之,所谓疫病,便是气候反常、六气非其时而至所致,用当今的话讲,便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失和。

五运六气常被人诟病,甚或被斥为迷信,但以今天的科学来理解,五运六气其实是一种高级的计算方法。阿兰·图灵是计算机科学之父、人工智能之父,他曾运用数学方程式描述生物现象和人类智能,通过数学方程式解释胚胎过程:起初,胚胎中的细胞都是相同的,组合在一起之后,有的细胞变成了皮肤,有的细胞变成了鼻子,有的细胞变成了眼睛,这些差异是如何发生的?阿兰·图灵用数学方程式做了推演,他惊讶地发现:数学支配万物,复杂与混乱源于简单规则!阿兰·图灵用1和0建构起计算机世界,1和0间的奥妙与东方智慧中的阴阳何其相似!

如果说五运六气是人与自然的数学对话,那么,脉诊便是医者与患者的灵肉对话。脉诊是萧通吾的家传绝学,在他看来,脉诊虽居于四诊之末,却最为有效;当然,脉诊也最难把握,不经反复实践,不去细心揣摩、辨认、体会,就不可能达成心中了了,指下分明。脉诊是辨证施治不可缺少的客观依据,医生通过诊察脉象便可知病在何脏、何腑,属寒、属热,在表、在里,为虚、为实,以及疾病的进退和预后等。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曾曰:“夫脉者,医之大业也。既不深究其道,何以为医者哉!”徐春甫《古今医统》也云:“脉为医之关键,医不察脉,则无以别证;证不别,则无可以措治。医惟明脉,则诚为良医;诊候不明,则为庸妄,脉其可以弗辨乎哉!”吴鞠通《增订医医病书》更是一语中的:“四诊之法,惟脉最难,亦惟脉最可凭也。 ”萧通吾深谙此道,他一再强调诊断疾病应首重脉诊,因为“脉法为施治之本,善诊者,首求病本,而脉为求本之法也。盖五脏六腑居其中,气血之循行,必见于脉,或内伤,或外感,脉皆应之。识其脉而知其病,内伤外感概不混淆,细心推求,不致误病也。”

脉诊是中医人的立身之本,但历代医家对纲脉的认识并不一致,有的以浮、沉、迟、数为四大纲脉,有的以浮、沉、迟、数、滑、涩、虚、实为八纲脉。萧通吾临床60余年,他依照脉位、脉形、脉势、脉数的各自特点,独辟蹊径,提出以浮、沉、迟、数、虚、实为六纲脉,将28脉加以归类,更便于实际操作:

浮脉类以轻手取之即得,凡洪、芤、革、濡、弦、散六脉皆属此类;沉脉类以重手取之而得,包括伏、牢二脉;数脉类以脉来一息六至以上为特点,凡促、动、紧、疾四脉皆为此类;迟脉类以脉来一息三至为特点,包括缓、涩、结、代四脉;虚脉类是举按无力,凡散、细、弱、短、微五脉皆为此类;实脉类是脉来举按有力,长、滑二脉皆属此类。这样以六纲的分类方法,对脉象的鉴别有重要意义。例如虚脉类中细、弱、微三脉,从脉象来区别共同点都是脉来不足,但又各有不同。微脉极细极软,按之欲绝,若有若无,细而稍长;细脉小于微脉,细直而软,若丝棉之应指;弱脉极软而沉,深按之乃得,举手无有。从主病来区别,共同点都主虚弱的病症,但微脉偏主阴阳气血两虚的疾病,细脉偏主阴血不足的病症,弱脉偏主阳气虚弱的疾病。

萧通吾认为“诊脉贵在三要”,即诊脉时要掌握好举、按、寻三候手法。具体而言,诊断患者脉象首浮取,次中取,后沉取,注重从脉位上分辨病位、病性和病机。在浮、中、沉三候中,要仔细寻求寸、关、尺三部脉之搏动变化,以脉搏之上下连接与否辨别脉之长短,以脉位之左右弹动辨别脉之动滑,以脉之气势大小辨别脉之虚实,综合脉象表现,确定病位、病性和病机。

常有学生问萧汉玺,萧氏八代从医,是否有独家秘方?萧汉玺微微一笑:辨证施治就是中医的独家秘籍。

萧通吾坐堂,每半天诊脉不超10人,是为惯例。每次诊脉,萧通吾都端坐堂前,凝神静气,三指轻轻一搭,举、按、寻之间便与患者脉与脉相接,气息与气息相交,似在进行一场对话,又似要把病人的五脏六腑“切”个透彻。

萧汉玺出诊,每半天诊脉三四十人。萧汉玺气定神闲,春风满面,还不时与患者和弟子交流。苏娟萍刚大学毕业那年,跟着萧汉玺出诊,萧汉玺给患者开好药方后问她,苏大夫,还有什么需要加减的?苏娟萍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竟愣在那里。

王晞星出诊,每半天可诊脉百余人。王晞星看病速度比师父快一倍多,比师爷快10倍多,但他并非草率从事,而是把“心中了了”之事务交与弟子,把“指下分明”之关口留给自己。王晞星出徒考试时,曾问主考老师,要写与师父一样的方子,还是不一样的方子?主考老师答,一样的方子。于是,王晞星写了一张与萧汉玺一模一样的方子,又写了一张与萧汉玺不完全一样的方子。

谈到萧汉玺的诊脉经验,王晞星如是写道:

临床上常会遇到左右脉不同的情况,如左脉大右脉小,或左脉小右脉大,或左沉右浮、右沉左浮等等。萧师常讲:左脉大而有力为心肝火旺,左脉小为阴虚或血虚:右脉小为脾肺虚弱,大而有力为肺胃有热,无力为气虚。左脉沉多肝郁,右脉沉(沉而有力)多水湿痰饮内停,沉而无力为脾肾阳虚。左脉滑多从热考虑,右脉滑多为有痰,滑数为痰热,缓滑多痰湿。左手三部脉异常多从心肝经去考虑,凡见阳脉多热甚,凡见阴脉(细小)多阴虚或血虚,右手三部脉多从肺脾去辨证,脉大有力为有热,脉大无力为气虚,脉象细小为虚寒。其言简意骇,高度概括,特别对临床初学者有指导意义。

萧汉玺罩在大师的光环下长大,却无骄娇二气,凡与他相识的,都觉他质朴,敦厚,亲和,狂躁病人看到他,病情估计也会立减一半。或许出生在中医世家的缘故,萧汉玺一切都为病人着想,有时开的药比挂号费还便宜,外地病人来晚了挂不上号,他推迟下班也要给他们看病。王晞星是个有棱角的人,行事看似峻猛,底色却承继了萧汉玺的敦厚,一如他处方遣药,仅是在萧汉玺的主方之上添加一二味而已,这添加部分便是继承之上的创新,也是王晞星桀骜的个性。王晞星年轻时特立独行,若不是萧汉玺用温柔的光环罩着他,他或会受到伤害。带徒如带孩子,孩子捣乱不可怕,可怕的是父母不能罩着他,让他安全度过叛逆期,顺利长大。常言道严师出高徒,其实,慈师同样出高徒,或严或慈,因人制宜罢了。采访中每每提到萧汉玺,王晞星的脸上都会漾起一层柔和的光泽,如此情感流露显然已超出师徒之谊,或许连王晞星自己也未意识到,萧汉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远非师父那样简单,或者说,萧汉玺于他,像父亲,也是知己。 2014年3月,萧汉玺因病去世,王晞星执孝子礼为其送行。2017年11月,省中医院60周年庆典晚会演了一个节目《好人萧汉玺》,王晞星台下正襟危坐,眼泪从头流到尾……

萧汉玺处方简约,王晞星简约之外,略作添加,注重主证,兼顾其余。用李秉刚的话讲,王晞星诊脉喜欢正推反纠,即先察病之未来走向,再问病之过往来历,最后决定当下治则和处方。李廷荃入所便跟着萧汉玺、王晞星,为萧氏学术流派第十代传人,对萧汉玺、王晞星诊脉处方间的差异看得最是清楚,即萧汉玺喜简,王晞星简中有繁。谈到自己诊脉,李廷荃不好意思地笑笑:“萧老当年手把手教我什么是浮数脉,什么是浮紧脉,什么样的脉相可知病情在何脏、何腑,属寒、属热,在表、在里,为虚、为实,以及疾病的进退和预后,一点一滴,耐心细致,可我把脉的水平不敢与前辈比。 ”顿一下,李廷荃又说,“萧老的专业尽管是消化,但他的知识面、专业涉及面很宽厚。一次呼吸科有个病人咳嗽,用了很多方法,吃了很多药,都不见效,找萧老开了个方子,养阴清热化痰为主,简简单单几味药,吃了几副就不咳嗽了。 ”

李廷荃用“宽厚”二字形容萧汉玺的专业涉略,令人惊讶。

萧汉玺带徒风格与王晞星不同,王晞星是把你扔到水里,让你自个去扑腾,萧汉玺则是把你扶上马,再目送你一程。师徒二人一柔一刚,看似一物的两极,其实,本质上是一致的,即信任。王晞星刚跟师萧汉玺的时候,遇到一个病人胃疼,做了所有检查都找不到病因,可病人就是疼得厉害。很显然,这是个疑难病人,平时遇到这种情况都是萧汉玺问诊、把脉,王晞星抄方子、写病历,但那一天,萧汉玺却对病人说,今天就让小王大夫给你开方子吧。王晞星很是意外,赶紧给病人把脉、开方,萧汉玺始终微笑着坐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王晞星明白,这是信任,如果自己开错方,萧汉玺肯定不会视而不见。自那以后,王晞星跟着萧汉玺出诊,望、闻、问、切之后,二人对一个眼神,便心领神会。后来,萧汉玺病重,也让王晞星开方子,当然,这也是信任。

萧汉玺待人一视同仁,对王晞星宽厚,对李廷荃宽厚,对苏娟萍宽厚,对所有年轻人都宽厚。萧汉玺40多岁时,曾多次写报告请辞科主任一职,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年轻人让路。萧汉玺不贪名,不图利,喜欢提携后辈,科研项目获奖,他总是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最后。萧汉玺眼中只有病人,一心只想做个好大夫,却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因常年坐诊,他患上腰椎管狭窄、椎间盘突出、腰椎滑脱。 2003 年,萧汉玺做了两次大手术,腰椎里留下一根尺余长的钢管和8颗钛合金钉子,他原本患有高血压、肾病,按理应该居家静养,但他仍拄着带凳子的拐仗出诊。从家到医院不过百米,萧汉玺却要坐下歇好几次,可一看到病人,他又神色如常。手术后,医院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每次出诊限号10 人,可他仍与往常一样为外地患者加号,多时要看到30个。遇到身体不舒服,需要输液,萧汉玺就设法把门诊时间和输液时间错开,照旧穿上白大褂准时坐到诊室,一次不落下,一次不迟到。一天早起,萧汉玺感觉身体虚弱,没有一点力气,家人劝他休息一天,他淡然一笑,做人要有诚信,约好病人来看病,怎能言而无信呢?早春四月,天气还有些凉,萧汉玺艰难来到诊室,虚汗不断往外冒,写处方的手也在抖。萧汉玺知道自己这次病得重了,要撑不住了,却仍不动声色,坚持看完最后一个病人。萧汉玺爱帮人,却从不麻烦别人,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三步一挪,五步一歇,回到家里时,早已大汗淋漓,湿透衣背。萧汉玺刚坐到沙发上,便觉眼前一黑,昏迷过去。家人赶紧给急诊室打电话,借了担架把他抬到医院,做CT、核磁检查,抽血化验,血糖仅2.2ng/ml,是疲劳过度引发的低血糖,幸亏抢救及时,否则有生命之虞。在女儿萧红霞的记忆里,父亲每天都在看病,看病,却从不顾及自己也是病人,遇到急危重症患者,他随叫随到,家也时常变成临时诊室。萧汉玺有四个女儿,她们心疼父亲,四姐妹一商量,便在门上贴出一则“告示”:“请到门诊就诊”。萧汉玺对女儿一向慈爱有加,之所以没有让女儿们继承自己的衣钵,就是觉得学中医太过辛苦,没有20年的历练根本学不出名堂。可看到女儿们的“告示”,萧汉玺不禁大发雷霆,患者来家看病,也是无奈之举,怎可以在门上贴这种东西?以后记住,医生的天职就是治病救人,这可是咱萧家祖传的医训!王晞星出任院长的前一天晚上,萧汉玺把三个在医院工作的女儿叫到身边叮嘱,晞星虽是我的弟子,但你们不能搞特殊,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允许给医院找麻烦。

上世纪90年代,王晞星在萧汉玺经验方的基础上开展胃逆康胶囊研究,获得成功。1998年,胃逆康胶囊取得国家中药三类新药证书,同时获得山西省科技进步一等奖,次年又获得国家中医药科技进步三等奖。胃逆康胶囊是国内目前唯一的纯中药胃动力新药,填补了国内中成药治疗胃肠动力疾病的空白。王晞星因此被破格晋升为副教授。

萧汉玺擅长治疗脾胃病,认为治脾胃大法不外乎“升降”二字。 《道德经》曰:“高者抑之,下者举之”,张仲景据此创立吐、下、苦降、辛开调理脾胃的方法。萧汉玺认为脾胃病有寒热虚实,宜燥宜润,宜补宜泻,宜升宜降,故当详辨,而调理升降则须贯穿始终,且最为关键。升降失常主要表现为升降不及、升陷反作和升降失调三个方面。

所谓升降不及,即脾胃虚弱、脾气升运无力、胃气和降无能,治疗需用补益之法。譬如,治疗胃脘痛、胃痞、泄泻等病出现的脘腹痞胀、隐痛绵绵、喜温喜按、纳呆、乏力、便溏、嗳气、呕吐、苔白薄、脉细弦等症,萧汉玺常用香砂六君汤以健脾助运、理气行滞,恢复脾胃的升运和降功能。此方补脾不壅中,理气能助运,如以胃脘痛为主,偏寒者可加良附丸,偏热者常加金铃子散;脘痞加厚朴、甘松、槟榔;嗳气、呃逆加代赭石、旋复花、枳实、木香、丁香、沉香;寒热夹杂加黄连、干姜:腹胀加大腹皮,枳壳;纳呆加二芽、山楂、鸡内金等。对于慢性萎缩性胃炎、肿瘤、残胃炎等病出现的胃阴不足证,表现为胃脘灼痛日久,嘈杂似饥而不欲食,或恶心干呕,口干咽燥,消瘦,舌红少津或有裂纹或苔少花剥,脉细数者,治当养阴益胃,但选方用药需滋而不腻,常用益胃汤、一贯煎。胃痛明显加白芍、甘草、金铃子散,酌加理气不伤阴之药,如佛手、玫瑰花;热甚者用竹叶石膏汤;便秘加麻仁、郁李仁、决明子、制首乌;口渴甚加花粉;嘈杂泛酸加左金丸、煅瓦楞子;呕吐加桔皮、竹茹、半夏等。

怪病、疑难病多责于脾胃,而脾胃病又往往错综复杂,寒热虚实并见,同一患者既有脾失健运或清阳不升的病变,同时又有胃失和降的表现,此即升降失调。萧汉玺认为,治疗此病宜升降并举,不可偏执,治脾宜升、治胃宜降这是大法,但要知常达变,掌握升中有降、降中有升的原则。如治脾宜九升一降,寓降于升,治胃宜九降一升,寓升于降,这样才能调升降于平衡而脾健胃和。

人之为人,有七情六欲,中医是人学,情志致病一直是中医关注的话题。 《黄帝内经·灵枢·本神》曰:“天之在我者德也,地之在我者气也,德流气薄而生者也。故生之来谓之精,两精相搏谓之神,随神往来者谓之魂,并精而出入者谓之魄,所以任物者谓之心,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因志而存变谓之思,因思而远慕谓之虑,因虑而处物谓之智。”情志过激便会致病,当今社会竞争激烈,七情五志伤人表现尤甚。

萧汉玺是萧通吾和王晞星之间承前启后的桥梁,这座桥梁当得起四个字:大医精诚。

1973 年,春节临近,萧汉玺收到太谷老家连续发来的加急电报:父亲病重,速归。当时科里大夫短缺,主任俞荣青正为安排谁春节加班而发愁。萧汉玺去找俞荣青请假,还没等他开口,俞荣青便问他能否多顶几个班?萧汉玺稍一犹豫,到嘴边的话又咽回肚里,强忍泪水点头答应,心却在隐隐作痛。腊月二十七,萧汉玺正在班上,又收到父亲病危的加急电报,霎时泪流满面。那天下着大雪,天地间一片洁白,萧汉玺飞也似的赶到火车站,已没有回家的火车。萧汉玺心急如焚,当即返回单位,骑上自行车,匆匆往老家赶。太原到任村有一百多里,大雪飘飞,天地苍茫,萧汉玺看不清来路,看不清去路,眼角的泪水湿了干,干了湿,风雪中到底骑了多长时间,自己也记不得了,依稀觉得父亲正护佑着自己一路前行……回到家里,天已黑透,萧通吾未能等到儿子回到身边,便撒手西去。萧汉玺“扑通”一声跌倒父亲灵前,长跪不起,失声痛哭……

萧汉玺是萧通吾一手带上从医之路的,早些年,萧通吾走到哪儿,便把萧汉玺带到哪儿,可萧通吾病重期间,萧汉玺一天也未守在身边端汤递药。每每想起未能床前尽孝,萧汉玺便心痛不已,有人问他是否后悔,他眼圈微微一红,老人家谆谆教导我要做这样一个人,他不会怪我的。父亲去世后,萧汉玺把母亲接到太原同住。有一次母亲患病,在家输液时药物过敏。女儿吓坏了,急忙打电话找萧汉玺,可哪儿也找不到。没有办法,女儿只好把电话打到苏娟萍那里。苏娟萍找到胃镜室,见萧汉玺正给病人做胃镜,她把情况告诉萧汉玺,萧汉玺让苏娟萍转告女儿,赶紧把液体拔了,吃点儿抗过敏的药。之后,萧汉玺继续手术,动作不慌不忙,俨然城楼上羽扇纶巾的诸葛孔明。萧汉玺最喜欢《空城计》,偶尔还会哼唱几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萧汉玺觉得医者就应该像诸葛孔明那样,调兵遣将,从容淡定,纵然天塌下来,也神色自若,纹丝不乱。萧汉玺喜欢书法,偶有闲暇,便会挥毫反复写一个“静”字,以为静气乃医家之气,须终生修炼。那一天,萧汉玺做完胃镜,写好报告,天已很晚,他走出胃镜室,才急忙加快脚步。萧汉玺不想让患者感觉到自己心中的急切,更不想让患者因此而内疚。

萧汉玺行医62年,救人无数,帮人无数,却最怕给别人添麻烦。四个女儿的婚事都是老伴一手操办的,萧汉玺每天照常上班、出诊,没有请过一天假。 2004 年10 月,老伴心梗发作住进省心血管医院,大家都劝他去看看,萧汉玺却说,老伴有女儿照顾,不用我守着也可以,那些远道而来的患者找不见我,就怕他们心里没有着落。萧汉玺退休不久,女儿有个朋友的诊所要转让。大女儿萧瑞霞是搞财务的,二女儿萧红霞是搞检验的,三女儿萧霞是搞护理的,家里还有懂药的,女儿们便琢磨着把诊所盘下来,由他坐诊,可他坚决反对:挣多少钱是个够?好好为医院服务就行了!

在萧汉玺眼里,没有贵人穷人,只有病人,从省领导到门口看车的大娘,都是他的熟人,不管谁托他看病,他都不推脱,按他的话讲:都惯惯的。但有一个原则,从不占用门诊时间。 20年前,一位职工刚调到医院后勤部门不久,老街坊说她丈夫胃病很严重,想让萧汉玺看看,他当即大包大揽,没问题,我给你把萧大夫请到家里来。其实,他只和萧汉玺见过几次面,说过一回话,但他知道萧汉玺亲和,没架子,不嫌贫爱富。果然,他和萧汉玺一说,萧汉玺毫不迟疑便答应了。萧汉玺乘坐公交车如约前往,钻进一座低矮、简陋的平房里,光线昏暗,望诊时须贴近病人的脸,才能看清病人的舌苔和表情。萧汉玺把过脉,写好处方,又轻声细语叮嘱一番,才独自离开。

陈女士是香港人,患有胃溃疡和十二指肠溃疡多年,遍访香港名医,吃了无数种药,总不见效。 2008年11月,陈女士在一家海外出版社看到一本《疑难病患者寻名医指南》,书上有萧汉玺的介绍,便试着把电话打到医院来,医院总机又把电话转到萧汉玺家里。萧汉玺正在家休息,他拿着听筒耐心听陈女士讲述自己多年求医的遭遇,心生恻隐。胃溃疡和十二指肠溃疡之外,陈女士还患有合并神经官能症,身体和精神状况愈来愈差,西药治疗效果甚微,人几欲崩溃。陈女士一再恳求,自己不能到太原,想在电话里看病,且因工作原因,只能中午和晚上打电话。按常理,中医诊病必须面见病人,当面辨证施治,如今病人来不了,确诊困难,或有风险,但萧汉玺临床经验丰富,听了她的诉说便对病情有了较清晰的判断,旋即答应下来。萧汉玺开出处方,电话里一一告知对方,陈女士说有些中药香港买不到。那就只能从太原寄,可寄草药要过海关,又是难题。万般无奈,萧汉玺只好换成中药免煎剂,让女儿买好寄去。就这样,素未谋面的医患关系持续了四五个月,每次电话看病都在半小时以上,直到陈女士彻底痊愈。

有一天,萧汉玺刚出诊回家,还没来得及吃饭,门铃响了。女儿接过门铃电话,听到一位女士颤抖着说,我是从吕梁来的,路途远,没赶上在门诊看病,想让萧大夫给看看。女儿心疼父亲,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萧汉玺听到后说,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多可怜啊!让她上来吧,对她来说看个病很难,对我来说就几分钟的事。李红琪是沁源人,2010 年8 月在北京某医院做了食管癌手术。一般情况下,留置的胃管保留到术后四五天便可拔除,可他术后恢复不好,胃肠道蠕动功能差,一个多月还不能进食,只能靠胃管补充营养,备受煎熬。李红琪慕名找到萧汉玺,萧汉玺详细询问了他的病情和生活情况,考虑到做手术已花费不少,便建议他门诊治疗,又考虑到他家在外地,身体虚弱,便说你以后来不用排队,直接找我就行。非亲非故,哪儿遇见过如此处处为患者着想的医生?李红琪和家人简直不敢相信!诊病三次以后,李红琪拔除胃管,食欲大增,身体很快恢复。李红琪到北京例行复诊,手术大夫对他的恢复状况惊诧不已。郭明星患有溶血性贫血,看病时晕倒在诊室。萧汉玺立即为他联系血库紧急配血,看到郭家经济条件差,还替他付了2000多元医药费。之后,家属揣着1000块钱,提着一袋小米找到萧汉玺,千恩万谢。萧汉玺推脱不过,钱退了回去,把小米收下,分给科里的年轻大夫。

2010 年6 月,萧汉玺高血压、肾病加重,尿蛋白三个加号,血糖异常,腿部和脸部肿胀,住进老干部病房。一天,病房来了一对母女,要找萧汉玺看病。老太太叫王艳春,82岁,和女儿专程从北京赶来。老太太患有胃溃疡、胃食管反流病10 多年,胃疼、烧心、吐酸水、嗳气,没有食欲,时有呕吐,伴有黑便。女儿看着母亲一天天消瘦下去,非常着急,无意间在中央电视台《中华医药》栏目上看到有关萧汉玺的介绍,便开车从北京直奔太原,谁知到医院一打听,萧汉玺竟住院了。母女费尽周折找到病房,看见躺在病床上的萧汉玺面容憔悴,还挂着点滴,甚是不忍,心想这趟算白来了。萧汉玺正备受病痛折磨,可看到母女渴求的目光,自己的病痛似乎也减轻一半。萧汉玺从不拒绝病人,他让护士把自己从床上扶起来,微笑着对老太太说,来,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我给你看看。老太太眼含泪花,女儿连连鞠躬道谢。之后,老太太隔两周来复查一次,每次来,萧汉玺都艰难起身,认真诊治。两周后,老太太不再便血。四周后,老太太胃痛缓解,食欲增加。数月后,老太太病情显著好转,面色红润。一家人念念不忘萧汉玺带病诊病的医者仁心,女儿特意从北京赶来,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硬要塞给萧汉玺,被萧汉玺拒绝。女儿无以为谢,求人制作了一面锦旗,上写“妙手回春”四个字,送到萧汉玺的病床前。

2012 年9 月,萧汉玺脑出血出院不久,在家休息。一位30多年前曾找萧汉玺看过病的病人,叫武玉风,已90 高龄,因贫血、厌食住在省中医院脾胃病科。有天晚上,老人病情突然加重。老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给子女提了个奇怪的要求,说想吃萧汉玺开的中药。女儿莫名其妙,又不愿拂老人的意,便四处打听,最后找到萧红霞。已是晚上10点多,萧汉玺已休息。若在平时,萧红霞会拒绝,可一想到这可能是老人最后一个愿望,她当即把电话打回家去,征求萧汉玺的意见,萧汉玺不假思索便答应了。萧红霞带着老人的女儿回到家,向萧汉玺讲了老人的病情,萧汉玺开了三副中药。老人的女儿目含泪光,握住萧汉玺的手连声道谢,萧汉玺微微一笑,不用客气,快去拿药吧。时隔30多年,弥留之际居然想吃你的药,这该是怎样一种信任呢?

2013 年11 月,第二届“国医大师”评选正式启动,省卫健委推荐萧汉玺参评。萧汉玺具备“国医大师”的所有条件,通过了层层审核和最终评选。 2014 年3 月7 日,就在评选结果即将公布之时,萧汉玺却因病与世长逝。噩耗传来,评委会痛惜不已,特授予萧汉玺“中医药学术发展成就奖”。

虽因规则生前未能捧回“国医大师”证书,但毫无疑问,萧汉玺就是“国医大师”!

第五章 带瘤生存,奇异的“恶”之花

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正者正治,反者反治。

——《黄帝内经·素问·至真要大论》

我在上古神话“精卫填海”中的发鸠山下长大,少时只知精卫,不知炎帝或神农氏。其实,在神话之乡上党还流传着一个影响力更广大的神话,叫“神农尝百草”。说到“神农尝百草”,不得不提《神农本草经》,又叫《神农本草》,简称《本草经》《本经》,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中医药典籍。原书已散佚,今看到的是由后人从历代本草书中集辑而成的,有三卷、四卷、八卷等版本。这部典籍托名神农所著,实际上是历代医家之集大成者,成书年代一说春秋战国时期,一说汉代。关于“神农尝百草”的故事,历代有多种记述。

西汉刘安《淮南子·修务训》曰:“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羸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始教民播种五谷,相土地宜燥湿肥硗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 ”

晋干宝《搜神记》卷一曰:“神农以赭鞭鞭百草,尽知其平毒寒温之性,臭味所主,以播百谷。 ”

唐司马贞《史记·补三皇本纪》曰:“于是作蜡祭,以赭鞭鞭草木,尝百草,始有医药。 ”

宋郑樵《通志》曰:“民有疾病未知药石,乃味草木之滋,察寒热之性,而知君臣佐使之义,皆口尝而身试之,一日之间而遇七十毒。或云神农尝百药之时,一日百死百生,其所得三百六十物,以应周天之数。后世承传为书,谓之《神农本草》。又作方书以救时疾。 ”

清袁了凡《增补资治纲鉴》兼具各家,言简意赅:

作蜡祭,以赭鞭鞭草木。民有疾病,未知药石,炎帝始味草木之滋,察其温平寒热之性,辨其君臣佐使之义,常一日遇十二毒,神而化之,遂作方书,以疗民疾,而医道立矣。

炎帝制耒耜,种五谷,立市廛,治麻为布,削木为弓,作五弦琴,制陶器,可谓上古无所不能之人,但最为后人称道的,还是“尝百草”。精卫是炎帝之女,名女娃,她的故事就发生在发鸠山,《山海经》白纸黑字,无可争辩,但若追溯炎帝当年的活动踪迹,便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在古文字中,关于炎帝的记载甚是混乱,有说神农即炎帝,炎帝即神农,也有说炎帝是炎帝,神农氏不过是炎帝一族的名号。每种说法都言之凿凿,但事实上,古人常以一名为一族,将一族混于一名,炎帝与神农不分彼此,所有神农氏部落头领都可能是炎帝。当今争炎帝故里者众多,且不说陕西宝鸡、湖北随州、湖南炎陵,仅上党地区便有三处,即高平、长治县(现撤县设区,改为长治市上党区)和我的家乡长子。高平人坚信“神农尝百草”之地在羊头山,我的乡人不断论证“神农尝百草”之地在发鸠山或方山,其实,羊头山位于高平市、长治市上党区和长子县三地交界处,与发鸠山比邻,神农氏若在这一带活动,足迹不可能只停留在一处。

乡人对精卫耳熟能详,或与他们常去三圣公主庙求子祈福有关。三圣公主庙位于发鸠山东山脚下的房头村,全国独有,庙中祭祀的是炎帝的第一任妻子(据说为长治市上党区人)和大女儿瑶姬、小女儿女娃。庙前建一亭阁,悬一匾额“灵湫”,亭下即浊漳河源头。明朱载堉在《羊头山新记》记曰:

又西北三十里曰发鸠山,山下有泉,泉上有庙。宋政和间,祷雨辄应,赐额曰:“灵湫”。盖浊漳水之源也。庙中塑如神女者三人,旁有女侍,手擎白鸠,俗称三圣公主,乃羊头山神之女,为漳水之神。漳水欲涨,则白鸠先见,使民觉而防之,不致暴溺。羊头山神,指神农也。

朱载堉(公元1536 年-1611 年),字伯勤,号句曲山人、九峰山人,青年时自号“狂生”“山阳酒狂仙客”,又称“端靖世子”。为朱元璋九世孙,出生于河南省怀庆府河内县(今河南省沁阳县,与李渠是乡党),是明代著名的律学家、历学家、音乐家,有“律圣”之称。朱载堉曾数次翻越太行山,到羊头山实地考察,对羊头山的记载甚是详尽:

羊头山在今山西之南境,泽、潞二郡交界,高平、长子、长治三邑之间。自山正南稍西去高平三十五里,西北去长子五十六里,东北去长治八十里。所谓岭限二郡,麓跨三邑也。山高千余丈,磅礴数十里。其巅有石,状若羊头,觑向东南,高阔皆六尺,长八尺余。山以此石得名焉。石之西南一百七十步有庙一所,正殿五间,殿中塑神农及后妃、太子像,皆冠冕若王者之服。 ……殿西稍北二十步,有小坪,周八十步。西北接连大坪,周四百六十步,上有古城遗址,谓之“神农城”。城内旧有庙,今废。城下六十步有二泉,相去十余步。左泉白,右泉清。泉侧有井,所谓“神农井”也。二泉南流二十步相合而南。 《寰宇志》云:“神农尝五谷之所,上有神农城,下有神农泉。 ”后魏《风土记》云:“神农城在羊头山,其下有神农泉”,皆指此也。地名井子坪,有田可种,相传神农得嘉谷于此,始教播种,谓之“五谷畦”焉。

发鸠山、羊头山介于太行、太岳之间,相距仅15公里。古时有山岭为屏,有平原为基,有森林、草地、湖泽为给养,矿物丰富,植物茂盛,四季分明,鸟兽虫鱼活动其间,可猎可采可牧可渔可耕,最适合人类居住。三圣公主庙在房头村,发鸠山也叫廉山,“房”与“廉”二字造形与房屋布局有关,“廉”字本义又为一手执双禾状,与传说中的炎帝形象吻合。据医学家皇甫谧所著《帝王世纪》记载,炎帝“母曰任姒,有蟜氏女,登为少典妃,游华阳,有神龙首,感生炎帝。……又曰魁隗氏,又曰连山氏,又曰列山氏。”魁隗者,魁伟也。连山是列山的音别,列山也作烈山,即羊头山。炎帝曾创《连山易》推演四季,“廉”与“连”谐音,“房”与“方”谐音,而发鸠山主峰叫方山,距长子县城25公里,与羊头山至县城距离几乎相等。从这些姓氏和地名不难看出,长子县城与发鸠山、羊头山构成的三角地带很可能便是炎帝当年的活动场所。

方山位于长子县城正西,南北走向,余脉南跨沁水、高平,北携屯留、安泽,海拔高度1646米。接近山巅处有一出云洞,与连山之“山之出云,连连不绝”意境相仿。 20世纪70年代末,我的父亲曾在方山正北半山腰的一个名叫东方山的村庄教书,我随父在那儿生活两年,天气变化之际常见对面山顶白云缠绕,乡人说,那儿便是出云洞。其实,史书所记出云洞位于方山东侧,道教建筑群九窑十八洞之间,今存遗址略比拳头大些。方山与天为党,人神共处,道家至尊、佛教禅宗、人文始祖、幽冥至极同襄山巅,那儿不仅有医祖塔、医祖庙和精卫祠、女娃坟,还有尧封彭祖灵应侯庙。清《长子县志·山川志》记载:“方山在发鸠山西……惟余一塔巍然。”“一塔”便指医祖塔,为纪念炎帝创始医药所建。相传,尧时彭祖曾慕名来此寻根问祖,在山顶居住,或追随始祖足迹遍采方山药材,或为方圆百姓传授养生之法。忽一日,尧王患疾平阳,无人可医,便回转长子故里,闻听彭祖在此,诚心登山求治,终得痊愈。尧王遂封彭祖为灵应侯,后人在医祖庙内建有灵应真人庙一同祭祀,今废。

《神农本草经》载药365 种,当中植物药252 种、动物药67 种、矿物药46 种。根据药物性能和使用目的不同,又分上、中、下三品,以应“天地人”三才。其在《序录》中开宗明义道:“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主养命以应天,无毒,久服不伤人。 ”如人参、甘草、地黄、大枣等;“中药一百二十种为臣,主养性以应人,无毒有毒,斟酌其宜”,如百合、当归、龙眼、麻黄、白芷、黄芩、鹿茸等;“下药一百二十五种为佐使,主治病以应地,多毒,不可久服”,如大黄、乌头、甘遂、巴豆等。其还提出君臣佐使组方原则,如上品药为君药,中品药为臣药,下品药为佐使药,组方时应考虑药物特性,既有君臣,还有佐使。两味或两味以上药物用在一方剂中,相互间会产生单行、相须、相使、相畏、相恶、相反、相杀等“七情”,故而要“合和视之”,也即“七情和合”配伍原则。方山脚下百姓大多不知四气五味、君臣佐使,却知山上各类药材计有365种,初学中医之人常手捧医书于山林间“按图索骥”,一不留神,便与松鼠撞个满怀。我的老家是发鸠山西北余脉,与安泽县搭界,小时候,我每年夏秋都要上山采药,常见品种为黄芩、丹参、黄芪、柴胡、知母、党参等,尤以黄芩、丹参为多。采回,晒干,卖到供销社,黄芩、丹参每斤2 毛2 分,柴胡每斤7毛,野生党参量少,价更高。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长子自古以来便是医药之乡,至明代,鲍店药材贸易大会更是闻名全国。

长子城北有一北高庙,现存一石碑,上刻清顺治十八年《重修炎帝神农庙碑记》曰:“治东南有神农井……世传炎帝神农于兹获秬黍,尝百谷,教民稼穑,敷种下土……自炎帝神农起而尝百草,降嘉种,创耒耜,教稼穑,作种植之书,撰医药之方……迨后厥姑精卫填海,将欲变沧溟为桑田,虽厥功不竣,衔木之心依然……”

而精卫“衔木之心”,又何尝不是医者仁心呢?

古有三易,一曰《连山易》,一曰《归藏易》,一曰《周易》。

《连山易》创自神农时代,神农的世系名为“连山氏”。 《连山易》所画八卦位置和《周易》的并不一样,其以艮卦开始,象征“山之出云,连绵不绝”。

《归藏易》创自黄帝时代,黄帝的世系名为“归藏氏”。 《黄帝内经·素问·六元正纪大论》曰:“太阳所至,为寒府,为归藏。 ”《归藏易》以坤卦开始,象征“万物莫不归藏于其中”。

而周的始祖后稷是黄帝的玄孙,帝喾的嫡长子,曾在一个叫稷王山的地方教人稼穑。稷王山是中条山的余脉,位于发鸠山西南方向。据《史记·周本纪》记载:

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嫄。姜嫄为帝喾元妃。姜嫄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迁之;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姜嫄以为神,遂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

三弃而不死,三弃而后名弃,弃便是个植物一样生生不息的传说。 《诗经·大雅·生民》歌曰: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拆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訏,厥声载路。诞实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茀厥丰草,种之黄茂。实方实苞,实种实褎。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实颖实栗,即有邰家室……

稷本指谷子,又叫粟,《说文解字》曰:“稷为五谷之长”。弃少时好种麻菽,长大后好耕农,善种谷物,民皆效法。尧听说后,举弃为农师,主管农业,天下得其利。弃种地有功,舜封弃于邰,号曰后稷。舜曰:“弃,黎民始饥,尔后稷播时百谷。 ”《书·舜典》疏引《国语》云:“稷为天官,单名为稷,尊而君之,称为后稷。 ”自此,后稷作为农神几千年来一直受到帝王和百姓的祭祀。

按照现代理念,如果说神农制耒耜,种五谷,发明的是原始农业,那么,后稷则培育了黍、稷等作物,推动了农业“科技”种植。再仔细推敲,弃的故事其实便是“神农尝百草”的翻版,或者说,是“神农尝百草”的延展版,二者之别仅是量级之别:前者为帝,后者做了一个王朝的祖先;前者一边种地,一边采药,后者只对种植感兴趣,且以谷子为号,被尊为“百谷之神”。

后稷在稷王山教民稼穑,又死于稷王山,后人便在此地建了稷王陵、稷王塔,塔上刻有“后稷明堂”四字。稷王山位于万荣、新绛、闻喜、稷山四县交界处,海拔1279米。稷王山周边有五座与后稷有关的庙宇,即万荣宋代稷王庙,新绛元代稷益庙、明代稷王庙,闻喜元代后稷庙,稷山元代稷王庙,皆为国家文物保护单位。

万荣稷王庙位于万荣县太赵村东,在稷王山西北,与稷王山相距20 公里,是国内现存最早的稷王庙。

新绛县北池稷王庙在稷王山东北,与稷王山相距11公里。新绛县阳王镇稷益庙也在稷王山东北,与稷王山相距18 公里,元明重修,现存正殿、戏台为明代建筑。

闻喜县吴吕村后稷庙在稷王山东北,距离稷王山6.6公里,现存正殿、戏台均为元代遗构。附近有个冰池村,此地即传说中弃被遗弃的地方。

稷山县稷王庙位于稷王山北的稷山县城,距离稷王山25 公里,周边五座庙宇中规模最大,建筑工艺也最精湛。进入大门,迎面便是献殿,进深10 米,东西宽14 米,单檐硬山顶。献殿左右为钟鼓楼,长宽各4米,皆为楼阁式重檐十字歇山顶,翼角飞起,雕梁画栋。献殿之北为后稷楼,建在2米高的台基上,楼阁式重檐歇山顶,楼高30 米,东西20米,南北19 米,面阔,进深五间,四周有3 米宽回廊,环廊有20根雕花石柱。前廊有两根浮雕盘龙石柱,用整块石头雕刻而成,柱础高52厘米,周长156 厘米。两条石雕巨龙周长123厘米,东边是水龙,云腾浪涌,龙飞海上,西边是火龙,火焰熊熊,飞龙穿跃。中轴线最北端是姜嫄殿,三间,单檐悬山顶,殿前有歇山式四柱亭一间,亭南为泮池,泮池两侧各有石栏板12块,雕刻着二十四节气农事活动场景,每块石雕上还镌刻两句农谚。如“雨水”是农夫头戴草帽、手执鞭子赶牛的场景,所谓“雨水逢旱农家愁,须知春雨贵似油。”“夏至”是农夫赶着黄牛、黄牛拉着碌碡碾麦子的场景,左上方有扇车和装粮食的桶、斗等器具,所谓“夏至到来遍地黄,碌碡扇车上麦场。”石雕线条流畅,视之若版画,国内以二十四节气为题材的石雕并不多见。泮池之上建一单孔石桥,长15.5米,宽2.38米。桥两侧有护栏,桥栏上雕有“神农尝百草”“精卫填海”“女娲补天”“夸父追日”“后羿射日”“大禹治水”等神话故事。后稷楼、献殿、钟楼、鼓楼及姜嫄殿屋顶皆建有琉璃塔,阳光照射之下,富丽堂皇,绚丽夺目。

王晞星在稷王山下出生,在稷王山下长大。准确地说,王晞星是在稷王庙里玩大的,他托友人刻了一枚闲章,自称“后稷王氏”。小的时候,王晞星经常与小伙伴们游走在泮池周边,或池边戏水,或桥上溜坡,或亭下歇凉、廊中避雨,或盘龙柱旁捉迷藏。晚上,庙里的戏台变成放电影的舞台,大人们挤在院子里,王晞星和小伙伴们圪蹴在幕布后面,看到的画面都是反的——中医学有“内景反观”一说,王晞星很小便有了这样的体验。

稷王庙后面有一条小巷,小巷深处向东拐个弯,是西街卫生所,绕过卫生所北行,是王晞星的老宅。王晞星的名字是他的一位本家爷爷起的。“晞”者,破晓之谓也;“晞星”者,欲明不明,混沌之状也;更妙的,王晞星本姓“王”,中医行的又恰是王道!很显然,王晞星的名字大有讲究,非寻常农家起得,追问下去,方知这位本家爷爷不仅做过县太爷的师爷,还写得一手好字!不过,那时候,这位本家爷爷并不知道王晞星长大后会成为全国名中医,更不知道王晞星一生行的竟是“欲明不明,混沌之状”的中医之道!而那时,王晞星在县城逛来逛去,却很是自豪,因为街道两旁的店铺牌匾大多出自这位本家爷爷之手。王晞星动时若脱兔,静时若处子,玩耍起来昏天黑地,安静下去如一泓静水,他时常待在一旁看老先生写字,替老先生研墨,老先生对这个后辈自是疼爱有加。村里的孩子大多好动,只有王晞星能安静地侍立左右,被老先生格外垂爱也是人之常情。在老先生身边耳濡目染久了,王晞星也自带几分儒雅。

王晞星1966 年入小学,1976 年高中毕业,他的10年农村读书生涯与“文革”完全同步。高中毕业那年,王晞星17 岁,在同龄人中,他是个爱读书的人,被时任城关西街卫生所所长张仁荣看中,当了药剂员。西街卫生所离稷王庙仅百步之遥,原是一个地主家的大宅院,坐东朝西,大门进去是正院,四角还有四道小门通向别院。王晞星无牵无挂,常年住在正院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值班,晚上遇到急诊病人,有时需去仓库补药,月黑风高,老宅不时传出响动,惊出人一身冷汗。越是小地方,越是锻炼人。在诊所里,王晞星抓药、打针、输液、抄方、制药,另兼算账、记账;在药园里,王晞星种植红花、板蓝根、枸杞子,有时还要到云丘山上采五味子、柴胡、黄芩、玉竹、车前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大小事务,无不上手。回忆起那段往事,王晞星一言以概之:“从小卖蒸馍,什么都经过”。那段难得的赤脚医生经历,让王晞星以后出门诊、建科室、当院长,一点都不怵。

稷山专科医院素有名声,或因历史传承,或与“文革”时期,北京中医研究院和北京中医学院在当地举办工农兵学习班有关。大批北京专家下放到稷山,于专家是苦难,于稷山却是好事。张仁荣曾作为旁听生,跟着北京专家学习三年。王晞星那时还是毛头小伙子,没有资格听课,但也开始背着药箱走街串巷。药箱暗红色,上镶白底红色的十字,箱内分层装有膏、丸、丹、散和针、灸、听诊器之类,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同龄人相比,赤脚医生这个职业也是惹人艳羡的。王晞星的姐夫得了急性阑尾炎,疼得满炕打滚,张仁荣看了说必须做手术,可他姐夫死活不肯。王晞星想起《金匮要略》里有个大黄牡丹皮汤的方子,有丹皮、桃仁、冬瓜子、银花、红藤、元胡、枳实、白芍等,是专治内痈的。王晞星见姐夫疼得厉害,便依样画葫芦,加大剂量,让姐夫服下,第二天便拉出许多脓来,病情缓解,再服两剂即愈。王晞星自作主张,救得一时之急,至今40余年,姐夫的病不曾复发。那是王晞星第一次处方用药,一点也不害怕,张仁荣见状大摇其头,觉得这个孩子不止药感好,胆子也够大。一位50岁左右的妇女彻夜出汗,睡不着觉,到卫生所买安眠药,王晞星观其舌红苔少,立即想到当归六黄汤的汤头歌诀:“阴虚火旺盗汗良”。征得妇人同意,王晞星自行处方当归六黄汤3剂,患者服用后失眠盗汗症状好转,欣然复诊。

那时候,王晞星东家进西家出,常听人说这个北京专家看病好、那个北京专家讲课好之类的闲话。而所谓讲课好,实际上是指这个人只会说,不会做,一到看病就王顾左右而言他。农人观念朴实,只会说、不会做是要被嘲笑的。王晞星在这样的乡野文明中长大,他就像一株野生植物,是敞开的、有蓬勃的生命力的,同时还是与环境共生的。当赤脚医生的时候,王晞星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一个会看病的医生,遇到萧汉玺之后,他的理想变成做一个师父那样的医生。

1977 年,王晞星第一次参加高考,达到中专分数线,但未被录取。当时,王晞星觉得能去运城卫校也好,起码实现了“农转非”,逃离了黄土地,可不知为什么,他连卫校的入学通知书也未收到。上学无望,王晞星只好继续行走在稷王山下当赤脚医生,先在卫生所干了两年,后又调到公社卫生院。这期间,又有同学陆续考学离开,王晞星心有不甘,又拿起书本温习,1980 年,终于考上山西医学院中医大学班。

喜欢的,几乎过目不忘;不喜欢的,常常视而不见;与人聊天,会突然陷入沉思,问什么都随口答应,却又不知道在答应什么。王晞星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点上,他与未曾耳提面命的师爷萧通吾倒有几分相似。一般而言,这样的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是独立、自由、信马由缰、甚至忘乎所以的,所谓灵感或奇思妙想,随时都会出现在眼前,仿佛凭空而来的彩虹,外人以为是玄虚,于他却是实在。

张仁荣的师父也姓张,是一名老中医,在当地很有名望。有一次闲聊,张仁荣大讲特讲张老先生用地黄饮子方治疗脑出血后遗症如何如何神奇,王晞星眼前一亮,便记住了。1996 年,王晞星周末跑到霍州出诊,遇到一老者,个高,人胖,走路吃力,是被两个儿子架进诊室的。老者患有心肌梗塞后下肢萎软,王晞星用听来的地黄饮子方加减,居然把他的病治好了。也是在霍州,一位老太太脑出血后经常尿裤子,身上有异味,老太太本爱干净,从此郁郁寡欢,不再出门。老头讲到老太太不愿见人时,一脸无奈,王晞星诊断为脑出血后遗症小便失禁。通常情况下,小便失禁是阳虚,但老太太之前患有阴虚症,属肾阴阳两虚。辨证后处方,王晞星依然用地黄饮子方加减,老太太的病居然也被治好了。中医在民间,王晞星对此深信不疑,年轻时他得空便往乡下跑,因乡下有更多的疑难病人。王晞星有个老乡,父亲患脑出血,王晞星辨证后继续地黄饮子方加减,效果却不好。王晞星苦思冥想,终于明白,患者脑部本有瘀血,瘀血不除,此方无效。于是,王晞星先活血益气,去除瘀血,再用此方,果然效验。王晞星善治疑难杂症,便是常跑乡下跑出来的,他对异病同治有独到的理解,也是在实践中活学活用出来的。

李若1956年毕业于山西医学院,退休前任省中医院外科主任,早年患有肝炎,后转为肝硬化,又转为肝癌晚期。李若在山大二院住院,介入止血,不慎造成霉菌感染,一天跑好几趟厕所,大便都是黑色的。有次去厕所,又出现排尿性晕厥,化验结果显示真菌感染。病未治好,还被莫名感染,李若也是医家,不好责怪大夫什么,一跺脚跑回家,不治了。那是1992年的事,王晞星刚跟师萧汉玺不久,看到前辈内心纠结,身体痛苦,王晞星想试一试。在当时,治疗真菌感染的药副作用都很大,中医人轻易不会使用。之前,王晞星发现大肠杆菌可以治疗菌群失调,便去找微生物专家黄元桐,商量培养大肠杆菌让李若饮用。李若出身西医,黄元桐担心他不会喝,王晞星笑一笑,先培养出来再说。看到王晞星信心满满,黄元桐便答应了,他让王晞星去找儿童大便。王晞星依言而行,三天之后,大肠杆菌培养成功。王晞星带着大肠杆菌去找李若,李若说,小王,我相信你,但你必须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王晞星只告诉他是大肠杆菌,至于怎么培养的,闭口不提。李若不再追问,当时便喝下,大便次数果然减少,身体也慢慢恢复。事后,黄元桐笑着对王晞星说,也只有你小子敢干这种事,也只有你小子能想出这种办法来。讲完这个故事,王晞星调侃道,如果当时沿着这条路研发下去,就能开发出双歧杆菌,我早发大财了。

此话不假,但做这种事的人不会是王晞星,因为王晞星像萧汉玺一样,每天想的就是怎么看病,而不是怎么赚钱。

大学毕业后,王晞星被分配到省中医研究所,先在人事科帮忙两年,之后去山大二院进修西医一年。 1988年,王晞星回到单位,在消化血液科当住院医师。 1992 年,王晞星正式跟师萧汉玺,次年成为主治医师。不久,医院风传王晞星要去门诊办当主任,王晞星笑一笑,不予理会。紧接着,又传出他要去医教科当科长,王晞星这才急了,赶紧找到萧汉玺,让他找院领导“说情”,说自己只愿待在门诊,不想去“当官”。萧汉玺问,你真想好了?王晞星说,想好了,我就想在门诊。于是,风闻之事胎死腹中,让打破头都想“当官”的人觉得不可思议。其实,王晞星并非不想“当官”,只是不愿当“闲官”。了解王晞星的人劝他去找找领导,看能否安排到一线岗位,王晞星很是诧异,“当官”还要求人?王晞星自己“当官”不求人,当了院长以后,谁想“当官”也不用求他,只要好好干,该来的自然会来。

王晞星爱琢磨,闲不住,平时除了跟着萧汉玺出门诊、查病房、抄方子,但凡中医院有些名气的专家,他一有机会也跟着人家出门诊、查病房、抄方子。就这样,王晞星整整坐了六七年冷板凳,却乐此不彼。

1997 年,王晞星正式拜萧汉玺为师,成为萧汉玺唯一嫡传弟子。集体拜师仪式是在大会议室举行的,场面一如旧时隆重,只不过,三叩首变成三鞠躬,“六礼束脩”变成一束鲜花。

“师带徒”本是中医传承最重要的形式,1949 年新中国成立时,政府曾出台系列政策,保留这一传统。 1956年4月,卫生部还出台指示及规划,对“师带徒”的目标、形式等做了具体要求,明确了三种主要带徒形式:一是以个体间继承为主的个体带徒形式,即传统带徒形式;二是注重发挥集体优势的集体带徒形式,即由医疗卫生机构中学术理论水平较高的人进行理论讲授,其他医师结合各自优势进行配合授课、指导以及临床带教等;三是中医学徒班形式,即由卫生行政部门组织,针对初、高中毕业生,利用理论实践相结合,上课与临诊相并行或者先集中学理论然后进行从师临诊等方式,利用3-4年的时间完成学习。这场政府主导、多方参与的“师带徒”运动缓解了当时中医继承人缺乏的问题,但此后,伴随着医学院校培养体系的建立完善,“师带徒”教育逐渐式微,旧时的师徒关系变成新型的师生关系。但中医传承毕竟有其特殊性,随着叶橘泉、李聪甫等享誉国内外的老中医药专家相继离世,国家开始意识到抢救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的重要性与紧迫性。1990年,人事部、卫生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联合出台了《关于采取紧急措施做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的决定》,从全国范围内遴选出500名具有独到学术经验和技术专长的中医药专家作为指导教师,为每位专家选配1到2名理论与实际均有一定基础的中年继承人,以师承的形式进行学习。 2002年,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又出台了《关于进一步加强中医药继承发展工作意见的通知》,进一步推行与发展中医药继承工作。 2007 年,在全国中医药工作会议上,时任国务院副总经理吴仪提出要注重发展中医药特色与优势,全方位推动中医药师承教育的发展。2012年6月,《中医药事业“十二五规划”》出台,明确提出要对师承教育给予支持,进一步探索多类型、多层级的模式。 2016年2月,国务院又出台了《中医药发展战略规划(2016-2030年)》,明确将发展师承教育纳入国家战略,鼓励通过中医药师承教育的形式造就人才。2017 年7 月1 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医药法》正式颁布实施,中医药师承教育得到法律保障。 2018年,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出台《关于深化中医药师承教育制度的指导意见》,进一步强化体系建设。在此期间,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还先后于2010 年推动名老中医传承工作室项目建设,于2013年推动中医药传承博士后项目建设,2017 年,岐黄工程项目也正式启动。

萧汉玺是全国第二批名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指导老师,王晞星是他唯一的官方认定师承弟子。 2007年11月,王晞星被中华中医药学会授予全国首届中医药传承高徒奖,2008 年8 月,王晞星跻身全国第四批名老中医药专家行列,成为传承导师。2009年5月,王晞星被北京中医药大学聘为博士生导师。参加学位评定委员会答辩要过三关,难度一个比一个大,王晞星都是一次通过,在专业方面,他总是踌躇满志。 2010年,王晞星开始招收博士生,也即师承徒弟,至今已招收三批,每批2人,分别是第四批师承徒弟李廷荃、李宜放,第五批师承徒弟南晓红、赵剑峰,第六批师承徒弟郝淑兰、高晋生。如果说旧时师徒是“家”之师徒,今日之师徒已是“国”之师徒,不仅拜师时要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备案,出师时还会授予相应学位;当然,前提是必须通过严格的出师考核。

1999 年夏天,王晞星出师前夕,去上海参加消化内科培训,晚上得空便跑到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龙华医院,找正在肿瘤科学习的刘丽坤,私下考察中医药治疗肿瘤情况。王晞星用了两个晚上,把龙华医院肿瘤科的病历翻了个遍,全然不顾忌上海同行诧异的眼光。又用了一个晚上,去消化科专程拜访消化内科专家马贵同。说到马贵同,王晞星笑道,马教授才是廷荃真正的师父,廷荃读博时一直跟着他,只是那时拜师已很规范,我是捡了个徒弟。但在那一年,王晞星和李廷荃都还在萧汉玺门下,马贵同无疑是王晞星的前辈。 9年后,李廷荃正式拜王晞星为师,马贵同和王晞星又同为李廷荃的师父,人与人的关系仿佛药与药的关系,不经意间便会发生某种奇妙的联系。那天晚上,王晞星拜访马贵同之余,依然不忘去翻阅病历,或者说,他“拜访”是假,“偷师”是真,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王晞星都把学习看得比吃饭还重要。

去上海之前,王晞星已萌生创建肿瘤科的想法。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肿瘤病人越来越多,如何通过中医药改善肿瘤患者的生活质量,延长肿瘤患者的寿命,无疑是医学今后的一个重大课题。王晞星明白,中医的出路在重病和疑难杂症上,当下最多发的重病或疑难杂症便是肿瘤,如果不能在这方面取得突破,中医的生存空间会越来越窄。当然,意识到这一问题的并非王晞星一人,此前,省中医院曾三次尝试开设肿瘤科,但不久便关门大吉。事是好事,想要做成则是难事,当时不用说山西,即便全国,肿瘤科也还是个新名词。龙华医院是中医药介入肿瘤治疗较早的医院之一,其之所以能成功,一是有雄厚的中医人才储备,二是有深厚的患者基础——上海人相信中医!谈到这一点,刘丽坤很是感慨,经历了李瀚卿、李渠时代的辉煌之后,山西中医长期在低谷徘徊,在治疗肿瘤方面到底该如何做,并无现成经验可寻,上海的做法能否照搬到山西,谁心里都没底。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王晞星一旦决定了的事,谁也拦不住。在上海,王晞星游说刘丽坤加盟,刘丽坤答应和他一起创业。返回太原,王晞星又去做杨晋田的工作,打算让她出任护士长。杨晋田曾在北京301医院实习一年,当时在护理部工作,性格安静,遇事沉稳,这是王晞星看好她的地方。与此同时,王晞星又去找李宜放、汪欣文谈话,开始搭建医生团队。李宜放1991 年北京中医药大学毕业,先在消化血液科跟着萧汉玺见习,后安排在肾病科,底子好,有潜质,写得一手好字。汪欣文那年大学刚毕业,是个好苗子。院领导又向王晞星推荐了史志萍。 1999年10月,院办会议研究同意由王晞星组建肿瘤科,消息一出,舆论哗然,有人劝王晞星继续留在消化血液科,继承师父衣钵;有人说肿瘤科成立三次,关门三次,提醒他三思而后行;也有人说王晞星胆子太大,没把握的事也敢做;当然,冷眼看笑话的也不在少数。但不管反对,还是支持,立场都泾渭分明。

千禧年伊始,山西首家中医肿瘤专科在悄无声息中“试营业”,对外的名字却是内科综合科。那时人们大多谈癌色变,知道中医药能治疗肿瘤的人寥寥,相信中医药能治疗肿瘤的更廖廖,王晞星不敢贸然打出肿瘤科的牌子,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医术,而是怕把病人吓跑了。一间诊室,两个大夫,一个护士,这就是开科时的家底和班底。杨晋田是1999 年12 月报到的,刘丽坤比她晚一个月,李宜放等人还坚守在原岗位,随时等待召唤。至今想起,王晞星最感谢的,就是老同学刘丽坤。那一年,刘丽坤37 岁,在老年科工作,待遇好,课题、项目多,日子过得滋润,放弃原岗位意味着要吃许多苦,冒一定风险,虽然王晞星知道她对治疗肿瘤有兴趣,否则,她也不会跑到上海去“取经”。刘丽坤选择与王晞星一起创建肿瘤科,道理也很简单,一者是不想年纪轻轻就混日子,再者就是信任——在刘丽坤的眼中,没有这位老班长干不成的事。事后多年,刘丽坤曾问过王晞星,那时建科,你相信自己一定能干成吗?王晞星笑一笑,我也不知道。可王晞星给刘丽坤的感觉,就是他肯定能干成。如今回忆,一切似乎都很美好,但在2000年,没有人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王晞星带着刘丽坤、杨晋田一起出诊,有病人看病,没病人聊天,日子倒也自在。那时候,王晞星的名气虽不够响亮,但回头病人也不少,足以让他把整个科室养起来。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多,没有谁觉得不好,当初说好一起创业的,如今却得过且过,养起老来,似乎不知不觉中,激情已消退。时间是温水,人就是温水里的青蛙,无波无澜,无忧无虑,这样的日子谁不喜欢呢?

2001 年4 月,张继贵老人找上门来,强烈要求住院。王晞星这才猛然想起,内科综合科居然还没有病床!

张继贵是省机械厅离休干部,患颈部转移性鳞癌多年。之前,老人长期找王睎星看病,对王晞星很是信任。如今年过七旬,往来医院不太方便,便想住院治疗。老人的不情之请打破了王睎星的按部就班。王晞星与刘丽坤、杨晋田一商量,既然老人想住院,那咱就干脆正式开科,收治病人吧。于是,这位慈祥的离休老干部便成为肿瘤科历史上的第一位住院病人,也自然而然成为肿瘤科全体的朋友。

收治病人需要护士和病床,当时外二科效益不好,张月娥、刘红、王志云、韩广萍、袁红等5 名护士和她们护理的18 张长期空置的病床便被王晞星悉数收编,杨晋田到岗快一年半,才真正当上护士长。编制早己列入内科综合科名下,但还在原科室出诊的李宜放、汪欣文、史志萍也正式归队。直到这时,嚷嚷了一年多的治肿瘤、但不挂肿瘤科牌子的“肿瘤科”才第一次吹响集结号,正式迎请张继贵老人入住。医生5人、护士6人、床位18张,而住院病人仅一位,大家都围着张继贵老人转,老人与大家相处得就像一家人。总算正式开科了,王晞星往那儿一站,也有点主任样子了,可这个主任与众不同。兵马结集完毕,王晞星既未约法三章,也未做任何训示,更少开会,那几位老护士却都服服帖帖。杨晋田是从护理部出来的,知道老护士并不好管,但在王晞星麾下,这些问题根本就不存在。

当年院里要提拔,自己拒绝了,如今这个自讨苦吃的内科综合科主任却是自找的。这就是王睎星,与己无关或自己不喜欢的,再好也不多看一眼。自己想做的,再难再苦也要做到底。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拉开架势,就得大干一场。一间诊室,18张病床,11张嘴,开科之初,王晞星与医院达成协议,半年之内领取全院平均奖,之后单独考核。王晞星的要求并不高,医院痛快答应,毕竟,王晞星帮医院消化掉5 位赋闲的护士和18 张闲置的床位呢!王晞星设想过各种可能出现的问题,做了应对各种困难的打算,可谁曾想,内科综合科仅领了一个月平均奖,便实现自养,一年后,全员奖金直追一流科室!空空荡荡的病房热闹起来,有时病床不够用,还得向别的科室借。内科综合科的发展速度超出所有人的预期,连王晞星自己都觉得跟做梦一样。从旧住院部四楼几间病房,到旧门诊楼三层,病床扩张速度赶不上病人入住速度,病人入住速度赶不上口口相传速度,病人仿佛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于一个新建科室而言,这组病床变化数据无疑最具说服力:2001 年,病床只有18 张;2003 年, 病床扩张到23 张;2005年,病床扩张到34 张;2006 年,病床扩张到42 张;2007 年,病床扩张到50 张;2009 年,病床扩张到60 张;2010 年,病床扩张到66张;2011年,病床扩张到114张;2017年,病床扩张到171张,为开科之初的9.5倍!随着病床扩张,设备也在升级换代, 譬如美国VARIAN CX 直线加速器、SL-IE 型全数字化放射治疗模拟机、模拟定位CT 机等的肿瘤基因靶向治疗全套设备,还譬如海扶刀JC型聚焦超声肿瘤治疗系统和飞利浦-FD20平板血管造影系统等,有些设备国际领先,即便专业的肿瘤医院都没有。王晞星的手笔让人想到李渠,即便只是一个科室,人、设备和管理都必须是一流、甚至超一流的!目前,肿瘤科除三个住院病区外,还设有肿瘤放疗中心、超声聚焦治疗中心等,学术团队更非昔日可比:全国名中医1名、省名中医2名、省优秀专家2 名、博士生导师1 人、硕士生导师7 人、医学博士5名、硕士25名。地盘急速扩张,队伍兵强马壮,建科以来先后承担国家级及省部级重大科研课题20余项,通过山西省科技成果鉴定9项,获省部级科技成果奖8项,国家发明专利6项,春华秋实,硕果累累……

新建一个科室通常需要10年时间,但王晞星仅用了两年,便将内科综合科打造为全院一流科室,他也因此被推选为副院长。2006年,内科综合科成为全院最大的科室,王晞星在这一年出任院长。不久,王晞星辞掉肿瘤科主任职务,由刘丽坤接任。 2011年,搬到新住院大楼时,肿瘤科的牌子终于挂出,114 张床位几乎天天爆满。

搬进新住院楼的那一天,新的工位牌也发下来,王晞星是2601 号,刘丽坤是2602号。

“26”代表肿瘤科,离他们正式开科整整10年。或者说,肿瘤科“隐姓埋名”10年,才露出“庐山真面目”来,而沧海横流,此时已非彼时。

无论当院长之前,还是当院长时候,王晞星晚上无事,都喜欢去病房转转,几十年几成习惯。

2007年,杨晞报考了王晞星的硕士研究生,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她特别开心,原本打算好好放松放松,玩几个月,谁知行程还未来得及规划,王晞星便通知她提前入科。当时肿瘤科一床难求,正式在岗的管床医生只有3位。接到电话,杨晞立即赶到医院报到,一见面,王晞星仅简单交待几句注意事项,便把她推到病房一线。从学生到医生,杨晞从前虽也在医院实习过,但毕竟与实战不同,踏进病房的那一刻,患者、医生、护士都在不停地喊她的名字,从早到晚都在“打仗”。杨晞是个自信的孩子,可之前从未觉得自己会如此重要,这样的工作状态自己也压根儿想象不出来。一天晚上9点,杨晞下班准备回家,楼下碰到王晞星一路小跑而来。这么晚了,老师怎么还来?杨晞心里嘀咕,王晞星却有些诧异,这么早,你就回去啊?走,跟我查房去!进了病房,王晞星或询问患者病情,或拉着患者的手拉家常,患者看到王晞星都很开心,王院长长,王院长短,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有的还拉着王晞星的手流下眼泪。这一幕令杨晞震动,王晞星却习以为常。查房结束,王晞星下楼时告诉杨晞,我做住院医生的时候,晚上11 点前从没回过家,不管值班不值班,我都待在病房里,谁的病人我都管,遇到抢救、会诊,我都参与。杨晞从未想到自己的导师竟如此拼命,有些惊讶,王晞星却笑一笑,轻描淡写道,不泡病房,不多跟病人打交道,当不了好医生。 2018年9月,杨晞去了上海,跟随上海中医药大学中医肿瘤研究所所长贾立军读博士后。回想起那段经历,杨晞刻骨铭心,所谓言传身教,大体如此吧。对此,郝淑兰也深有体会,老师就喜欢出门诊、查房,看见病人就开心,不让他看病,能憋坏他。

弹指20年过去。

夜深人静,走出新住院部大楼,回首当年创业岁月,王晞星耳边或会响起那代人最熟悉的一段京剧唱腔:“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王晞星不爱听戏,但萧汉玺喜欢,如果把这段戏文唱给萧老先生听,九泉之下,他可欣慰?

王晞星递给我一只藏青色香囊,上面高飞低落着五只白鹤,右上角印有“馨香”二字,红色,隽秀,质朴,一看就是王晞星的手笔。王晞星说,香囊里的配药比益气除瘟颗粒多了两味,可以预防新冠肺炎。我笑一笑,谢过。或许,看到我天天在医院里跑来跑去,王晞星觉得我也算“高危人群”吧。王晞星又说,香囊贴身存放可扶正气,调节机体内环境,香囊挥发物质还可以刺激血清IgA、IgG水平,提升免疫力。我嗅到一股浓郁的中草药味道,提神醒脑,心想王晞星倡导的和法治疗,或许就是一只香囊,能够让焦虑、恐惧、痛苦、绝望,甚至走投无路的患者安心、舒心、放心。

我把香囊放到贴身口袋里,又想,即便这只香囊不能防疫,至少也很有文化吧。

但中医不只是文化,更是实践。或者说,中医像书法一样,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在实践中结出的中国果实。这果实地道,有异香,一如王晞星挂在嘴边的“带瘤生存”——一朵奇异的“恶”之花。

开科不久,诊室来一位忻州老太太,宫颈癌术后放疗出血,治疗三年未见好转。老人慕名找到王晞星,王晞星诊断为放疗导致的放射性直肠炎,症见便血、稀便、便次增加、里急后重、肛门直肠部疼痛等。一人得病,全家不安,患者心理沮丧,精神萎靡,家人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如此症状在中医属脾胃病,王晞星之前专攻脾胃,对此最有发言权,认为治疗不外乎几种:或益气扶正、补气扶正,促使精神好转;或健脾和胃,提高消化功能;或补肾壮骨,减轻痛苦。脾胃问题是放化疗面临的最普遍问题,患者睡不着,吃不下,甚至一吃就吐,生活质量严重下降。内科综合科开始收治病人后,王晞星把精力投放到患者术后改善方面,研发了一种新药,这种新药很适合这位患者,使用后临床效果超出预期。新药组方为地榆、大黄、阿胶、三七、白及、仙鹤草、儿茶等,具有解毒清热、祛腐生肌、凉血止血等功效,适用于腹盆腔肿瘤放疗后引起的放射性直肠炎。王晞星把这种新药命名为肠瑞灌肠剂,当年获得山西省科技进步二等奖。 2002 年,王晞星又依托这项科研成果,争取到硕士研究生招生资格,把内科综合科从单一门诊推向临床、科研、教学一体化之路。牛刀小试,初战告捷,王晞星团队又针对临床遇到的各种难题,相继研发了软坚散结胶囊、二藤散结胶囊、益气散结胶囊、三仙胶囊等。软坚散结胶囊组方为猫爪草、玄参、山慈菇、莪术、枸橘、夏枯草、浙贝母、天龙、鸡内金、醋山甲、牡蛎,具有软坚散结、活血化瘀等功效,主治各种肿瘤、痰核、瘰疬、瘿瘤等。二藤散结胶囊组方为太子参、白术、薏苡仁、半夏、陈皮、砂仁、天龙、鸡血藤、菝葜、野葡萄藤、猕猴桃根、夏枯草、牡蛎、莪术、槟榔、甘草,具有益气健脾、活血化瘀等功效,主要用于消化道肿瘤的辅助治疗。益气散结胶囊组方为黄芪、沙参、麦冬、天冬、浙贝母、天龙、薏苡仁、石上柏、石见穿、瓜蒌、百部、鱼腥草、重楼、杏仁、牡蛎、蛇舌草、僵蚕、甘草,具有益气养阴、消肿散结、化痰解毒等功效,主要用于支气管肺癌的辅助治疗。三仙胶囊组方为仙茅、仙灵脾、知母、蛇舌草、浙贝母、苦参、莪术、薏苡仁、仙鹤草、黄柏、当归、八月札,具有温阳散结、化痰解毒等功效,主要用于妇科及泌尿生殖系统肿瘤的治疗。病人不断增加,病床不断扩张,科研成果遍地开花,2006 年,内科综合科获批省级重点专科、“十一五”重点专科。 2007年,又获批国家重点专科,两年后再上台阶,跻身国家重点学科行列。 2010 年,王晞星开始招收博士研究生。

于肿瘤患者而言,放化疗是一道坎,既要过生理关,还要过心理关,每每遇到这个问题,患者和家属都很矛盾:做吧,副作用大,精神压力大,患者痛苦,家人难过;暂停或放弃吧,病情随时可能恶化,谁都不愿看到这种情况发生。在当时,遇到患者放化疗后呕吐不止、无法吃东西等症状,西医只有吗丁啉可以派上用场,而吗丁啉并非专门的止吐药,使用不当还有副作用。用也不对,不用也不对,这是个二难选择,好的医者所做的,便是不让患者或家属纠结其中,进退两难。那么,如何既治病,又治心,既让患者顺利完成放化疗,又能避免副作用带来的精神压力呢?西医显然没有太多办法,而中医不仅擅长此道,且治法多样,简单有效。譬如放化疗后恶性呕吐者,可在足三里注射胃复安;打嗝、膈肌痉挛者,可在内关穴注射胃复安。有的患者放化疗后副作用严重,口腔粘膜损伤,疼痛,影响进食,中医也有妙招。 2004 年,王晞星用麦冬、双花、蒲公英、薄荷等组方,配制了一种漱口水,专门治疗放化疗副反应口腔炎、口腔溃疡,临床实用、管用。王晞星的医学理念简单务实,他一再对患者讲,中医杀不死癌细胞,但可以改善病人的生活质量。人吃五谷杂粮不可能不得病,而病后如何活得有质量,这不仅是个医学问题,还是个社会学问题。所谓“大医治未病”,其实仅是一种理想,当下最现实的问题,便是如何让肿瘤患者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这是最大的人道,与“治未病”本质无二。

2006 年,王先生在某肿瘤医院化疗时,因医护操作失误,药物外渗到血管内,造成左臂红肿、热痛、变厚,血管暴起,功能丧失,视之令人惊惧。王先生年已七旬,什么都经见过,看到自己好好一只手臂莫名变得又黑又暗又粗,宛若一条枯死的树根,甚是恼怒。大夫也很自责,带着王先生跑遍太原烧伤类医院治疗半年,未见效果。万般无奈,他们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到省中医院。遇见罕见病例,王睎星便兴奋,他立即组织院内各科专家会诊,认为是化疗性静脉炎,但如此症状谁也没见过,能否治好大家心里没底。王睎星和刘丽坤反复斟酌,决定先用自研的复方藤芷膏尝试医治,边治疗边视情况调整方案。复方藤芷膏由藤黄、白芷、冰片组方,具有清热解毒、除瘟辟秽等功效,主治化疗性静脉炎,那时刚临床使用。敷药护理的重任落到杨晋田身上,看到那条烧坏的树枝一般的胳膊,杨晋田心中忐忑,好在家属不抱多大希望,尽心尽力便好。但老人脾气大,不太好沟通,又遭此意外,心情糟糕,动辄发火,甚至对医护存有敌意。杨晋田也理解,谁每天面对一只紫胀得面目全非的手臂,能开心呢?杨晋田每天小心翼翼地按时敷药,生怕动作重了,惹老人不高兴。令人意外的是,老人那只枯木一样的手臂日渐有了起色,一个多月后,竟神奇地复原如初,简直就是“枯木逢春”!老人脸上有了笑容,见到杨晋田就像见到亲女儿一样,王睎星、刘丽坤大喜过望,主治大夫史志萍也觉光彩。当然,首功当记在杨晋田名下,王晞星和杨丽坤一商量,决定以此申报省卫生厅科技攻关项目,项目主持人是杨晋田。2007年,由护士领衔的复方藤芷膏项目正式立项,这在山西中医史上绝无仅有,在全国也十分罕见。2011年,复方藤芷膏经鉴定处于国际先进水平。 2013年,复方藤芷膏获国家专利。

杜女士出生于1964 年,朔州市平鲁区人。 2009年,杜女士右乳破裂,4月8日在省肿瘤医院做了右乳切除手术,术后半月进行化疗,6个周期。化疗后出现消化道反应,重度骨髓抑制。8月6日,杜女士来并求诊于王晞星,四诊资料显示,病人纳差,打嗝,眠差,潮热,乏力,晨起大便二三次不成形,舌红胖,苔黄厚,诊断为三阴性乳腺癌。所谓三阴性,即雄激素、雌激素、HerbB-2三者皆为阴性,预后较差,病人高危因素多,复发风险高,是肿瘤中较难缠的一种。杜女士对王晞星很信任,从那时起,她坚持中医药治疗,至今10年有余,未出现大的反复。翻阅其密密麻麻的病历,期间虽小毛病不断,但总体状况良好。近几年,杜女士的身体状况愈发见好,除了身体偶有不适时求诊,平时只在春秋两季用药。杜女士的丈夫姓崔,在政府部门工作,谈到妻子的求诊经历,雁北人的直爽表露无疑,一再说王院长不止病看得好,不止病看得好……言外之意,人也很好。我笑问怎么个好法?他笑答,反正看见他我就放心,我们都成朋友了。完了,他又不忘强调一句,一般情况下,我们是不愿接受采访的,但与王院长有关的采访例外。

掐指算来,杜女士“带瘤生存”已整整11年,这无疑是个奇迹。

乳腺癌属中医学“乳岩”“乳石痈”“妒乳”等范畴,发病与情志有关。元代朱震亨在《格致余论·乳硬论》中曰:“忧怒抑郁,朝夕累积,脾气消阻,肝气横逆,遂成隐核,如大棋子,不痛不痒,数十年后方疮陷,名曰乳岩,以其疮形嵌凹似岩穴位也,不成治矣。 ”明代陈实功所著《外科正宗》也云:“忧郁伤肝,思虑伤脾,积想在心,所愿不得志者,致经络痞涩,聚结成核。 ”乳腺癌的发生与肝失疏泄密切相关,又与肝脾、肝肾有关,王晞星根据临床辨治经验,将此病分为肝脾不调型,痰毒互结型,肝肾亏虚型,阴阳两虚型,遣方用药上以逍遥散、小柴胡汤、温胆汤、滋水清肝饮以及二仙汤为基础,调和脏腑气血阴阳。肝火上炎加丹皮、焦山栀清泄肝火;睡眠差者加合欢花、夜交藤、酸枣仁解郁养血安神;汗出甚者加龙骨牡蛎养阴敛汗;而浙贝母、天龙、僵蚕、浙贝母、猫爪草、芙蓉叶具清热解毒、化痰散结之功;夏枯草、山慈菇、三棱、莪术、天南星、浙贝母可消散局部结块,乳房气血流畅则邪气无所附着,不能化毒成癌,减少侵袭、转移机会。七情怫郁因素在乳腺癌发生发展中不可忽视,王晞星临床特别重视调理患者情绪,这也是其和法治疗肿瘤要义之一——以人为本。即人第一,病第二,通盘考虑,适度治疗,处理好人与肿瘤的关系,患者才可能带瘤长期生存。

鲍女士祖籍山东莱州,出生于北京,1960年随父母支持山西建设,来到太原。鲍女士患心脏病20 余年,2011 年6 月入住太原市人民医院治疗,大夫建议她做个全身检查,却意外发现左侧乳房有肿块。鲍女士平时并无感觉,突然查出小鸡蛋那么大个瘤子来,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旋即转到省肿瘤医院行穿刺,确诊为三阴性乳腺癌。后行根治术,化疗6个疗程。鲍女士是典型的山东人,性格开朗,想得开,可化疗后呕吐不止,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整个人顿时垮了。 2011 年12 月,经人推荐,鲍女士挂了王晞星的专家门诊。初见王晞星,鲍女士觉得眼前这个专家年轻而和蔼,问他可有办法,王晞星笑一笑,癌细胞我杀不死,但吃上我的药,保管你吃得下,睡得着。鲍女士半信半疑,谁知仅服一剂,呕吐便止住,吃饭恢复正常。年后去省肿瘤医院复查,癌细胞有扩散迹象,大夫建议放疗6个周期。一听说又要放疗,鲍女士的脸立马白了,胃里的东西也在向上翻。鲍女士被折腾过一回,实在受不了那个罪,只好又找到王晞星,一心一意中医调理。 2015年,鲍女士去医院复查,被确诊为肺转移,但自己并无不适。鲍女士心中不安,问王晞星怎么办,王晞星笑一笑,没事,继续吃药就行。王晞星的淡定让人心安,鲍女士便听王晞星的,继续坚持服用中药。 2019年,鲍女士例行检查,又发现癌细胞向刀口位置转移。久病成医,鲍女士这次不再心慌,她把检查结果告诉王晞星,听到的还是两个字:没事。自信也会传染,尤其大夫和病人之间,如今听鲍女士回顾自己的治疗史,感觉像在讲别人的故事,竟无一丝沮丧。疫情期间,王晞星在一线抗击新冠,暂停出诊,鲍女士年前备的药吃完了,只好找其他大夫抄了一张王晞星新近的处方。谁知大夫抄方时自作主张,加了两味药,鲍女士吃后当晚便发低烧、拉肚子。说到这个“小插曲”,鲍女士居然朗声大笑起来,全无病号的感觉,而提到王院长,她俨然“铁杆粉丝”一枚。鲍女士说,从手术到现在已经9 年了,我吃饭好,睡眠好,从前肠胃干燥,五六天才大便一次,现在这个老毛病也没了。鲍女士还说,原来想着能活到70岁就赚了,我今年整70 岁,精神得很,什么活都能干,吃上王院长的药,我且要好好活呢。

王晞星驾轻就熟,能在疫情期间研制出“泻肺利水、凉血清热”组方葶苈泻肺颗粒,是有渊薮的。炎症与肿瘤一“墙”之隔,王晞星专攻肿瘤20余年,临床中长期与慢性阻塞性肺炎、间质性肺炎和肺癌等胸部肿瘤放疗引起的放射性肺炎等病人打交道,这些病多是渐进性的,病情发展慢,难缠,尤其炎性包块、炎性结节,包块、结节稳定,顽固,治疗难度大,治法多用葶苈大枣泻肺汤、三仁汤、苇茎汤等。新冠肺炎则与此不同,它来得急,进展快,病情突然加重,虽十分凶险,但只要抓住它的“七寸”,向好的方向转变也很快。这个“七寸”便是“炎症风暴”,王晞星把日常治疗各类疑难炎症的经验借鉴过来,集中优势兵力,加大剂量,一击而中,彰显了中医急症急治的神奇。抗击新冠肺炎告一段落后,王晞星、刘丽坤、郝淑兰、张福鹏撰写了《“泻肺利水、凉血清热”治疗重症期新型冠状病毒肺炎2例》的论文。

王晞星除了善用葶苈大枣泻肺汤、三仁汤、生脉散外,对西医治疗炎症也颇有心得,他还亲手把一批西医毕业的高材生培养成中医大夫。李晓丽2008 年毕业于山西医科大学,硕士研究生,专业肿瘤放疗,是地地道道的西医,但被省中医院聘用后,开始学习中医理论和临床。像李晓丽这样的省中医院有30多人,王晞星还专门为他们举行过三个月的中医培训,那段时间,他们白天跟师出门诊、查病房,晚上和周末上课,比考研时还忙。如今,李晓丽已开始出门诊,在同学中,她是第一个“改行”的,也是第一个有了处方权的,当初不理解她为何要“改行”的同学,如今反倒羡慕起她来。

李晓丽跟着王晞星学的第一个方子是温胆汤。

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药与人一样,也是有性格的,在王晞星看来,温胆汤便是这样一副兼具仁、智、勇的方子,运用得当,奥妙无穷。有时应邀去讲课,单单一个温胆汤,王晞星便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三四个小时。譬如三参温胆汤,组方有丹参、党参、苦参、竹茹、枳实、云苓、半夏、陈皮、甘草等,有活血化痰、宁心定悸之功效,可治心悸怔忡、胸闷、心烦、伴失眠、干呕、舌红或暗、有瘀斑、苔黄白或薄黄脉结代或数等。若做加减,变化多多,比如舌暗加桃仁、红花,汗多加浮小麦、五味子,眠差加石菖蒲、远志、夜交藤、合欢皮,痰多明显加瓜蒌、薤白,胸闷明显加桂枝、薤白,等等。还譬如生脉温胆汤,组方有太子参、麦冬、五味子、竹茹、枳实、云苓、半夏、陈皮、甘草等,有养阴化痰、宁心安神之功效,可治心悸怔忡、神疲乏力、心神不宁、烦躁、伴失眠、舌淡胖苔薄白或少苔脉弦细或数等。如果阴虚明显,可加石斛,如果眠差,可加酸枣仁、柏子仁,等等。

因人而异,一方多变,中医药如此,中医人也如此。刘丽坤诊病喜从呼吸入手,王晞星诊病直切脾胃。刘丽坤喜用小柴胡汤,半表半里,生发阳气,王晞星喜用四君子汤,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二人看病习惯不一样,看病效果却相近,此间并无高下之分,仅是医者性格不同而已。郝淑兰2004年师从刘丽坤读硕士,2018 年拜师王晞星读博士,自己又临床20多年,才渐渐窥得其间堂奥。归根结底,中医药是以人为本的,人又是各自独立的,千人千面,各不相同,理论和临床皆自洽最为重要。就像王晞星,他是萧汉玺的嫡传弟子,但诊病风格与萧汉玺并不完全相同。作为萧氏学术流派第十代传人,郝淑兰仅远远听过师爷萧汉玺讲课。那是上世纪90年代,郝淑兰还在山西中医学院学习推拿针灸,见习期间,萧汉玺每10天要给学生讲一次医案,郝淑兰第一次看到这位儒雅长者,便觉不管什么病,只要让他一看,准能看好。郝淑兰至今都奇怪这种感觉,这或许便是缘分。20多年后,郝淑兰也成为萧氏学术传人,似乎印证了这一感觉。 2011年,省中医院建名医工作室,郝淑兰陪同消化血液科主任苏娟萍去家里探望萧汉玺,整理他的医案资料。那时,萧汉玺已重病在床,她们那次资料收集、整理、挖掘,已是抢救性的。郝淑兰没有想到,那是她与师爷唯一一次近距离交流,至今回想,萧汉玺的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那时候年轻,还不懂得那些资料的珍贵,会有遗失,现在想起仍感痛惜。回忆那段往事时,郝淑兰心中满是遗憾。

南晓红是郝淑兰的师姐,跟随王晞星出诊时间最长,对王晞星的和法治疗感悟最深。她曾在论文《王晞星教授和法治疗杂病学术思想》中写道:

东汉张仲景《伤寒杂病论》进一步充实发展了《内经》的和合思想,在临床诊治中总结了调和愈病经验,提出“凡病……阴阳自和者,必自愈”(58 条),指出“须表里实,津液自和,使自汗出愈”(49 条)“复发其汗,荣卫和则愈,宜桂枝汤”(53 条)。“当和胃气,与调胃承气汤”(70 条)“……令胃气和则愈”(71条)“……胃气因和,身濈然汗出而解”(230条)“此属胃,胃和则愈,胃不和,烦而悸”(265条)。此外仲景《伤寒论》组方配伍亦处处彰显调和、和谐之意,临证中其遣药常常寒热并用,攻补兼施,辛开苦降,散敛相济,创制了桂枝汤、小柴胡汤、半夏泻心汤、四逆散等著名和法方剂,其目的是达到“人即安和”。仲景《伤寒论》为后世和法的形成和发挥打下了坚实的实践基础。

金元以后的历代医家进一步丰富拓展“和”法的医疗实践,金·成无几把“和”发挥为“和解”,首次提出“和解”概念,明代以后“和法”的内涵与外延更是不断扩展。张景岳《景岳全书》指出“和方之制,和其不合者也”“和之义广矣,亦犹土兼四气,其于补泻温凉之无所不及,务在调平元气,不失中和之为贵也”;程钟龄《医学心悟》明确提出了“和法”,并将其纳入中医学治疗八法之一,此外程氏还强调“和法”之灵活变通应用,指出“和之义则一,而和之法变化无穷焉”;戴天章《广瘟疫论·和法》则丰富和完善了“和法”,指出“寒热并用之谓和,补泻合剂之谓和,表里双解之谓和,平其亢厉之谓和”。

综上所述,中医“和法”的形成和发展,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和合思想”,“和”是“和合思想”在中医学中的精华提炼,是中医学治疗疾病的目的,亦是中医学治疗疾病的治则治法。

王晞星是个继承和创新并举的人,他在系统总结萧汉玺学术思想及临床经验的基础上,将“肝脾同治”理论加以拓展,并运用于恶性肿瘤治疗当中,引申了传统中医和法内涵,初步形成了和法治疗体系。王晞星治疗肿瘤主张立足脏腑,尤重肝脾;斡旋中焦,健脾当先;疾病发生诸般不和,只有症证相符,证病相符,抓其不和,和其不和,方能卓效。

王晞星认为,肿瘤发病部位不同、病因不同、病机不同,治疗原则也不同。肿瘤发病病因有体质内虚、脏腑失调,加之情志变化、饮食失节、寒温失宜、劳倦过度、纵欲竭精等,导致体内气血运行失常,升降失司,气滞血瘀,痰浊凝结,积久成毒,发为癌肿。病理产物包括痰、瘀、毒等,治疗原则有化痰散结、清热解毒、扶正培本等。王晞星主张立足病变部位,紧抓病变脏腑,从脏腑辨证入手,重视肝脾,因为肝脾共主气机升降:肝属木,有疏泄条达之功,脾属土,有运化升清之用,木植土中,土赖木疏,木赖土荣,两者相辅相成。脾胃为气机升降之枢纽,脾宜升则健,胃宜降则和,脾升清阳,升肝肾之阴精以济心肺,胃降浊阴,降心肺之阳气以和肝肾,脾胃升降有序气机才能平衡。而肝主疏泄,喜条达,恶抑郁,调畅周身气机,能疏通血脉,通调水道,疏泄胆汁,助脾胃消化,协调呼吸等。同时,怒伤肝、忧伤脾又是肝脾两脏的重要特征,而甲状腺癌、乳腺癌、胃癌、肝癌、妇科肿瘤及肿瘤抑郁状态的临床表现与情志变化密切相关。此外,肝与脾在血的生成、贮藏、运行和防止出血等方面也有密切联系,脾主生血、统血,肝主藏血和调节血量,二者共同作用以保障血之运行,脾运健旺,生血有源,统血有力,则肝有所藏,肝有所藏反过来助脾之正常的统血功能以防出血。脾胃虽受肝之功用,但对肝脏也有一定帮助。肝脏必赖脾土供给血液营养,才能实现“体阴而用阳”,更好地发挥疏泄作用。故肝脾调和,则气机畅达,血运得旺,情志平和。王晞星曾言:

肝实可及脾,肝虚亦可及脾,脾失运化可影响肝,脾不统血亦可及肝。故在治疗上无论肝脾一脏病或两脏病,均应重视肝脾同调,或治肝兼调脾胃,或补脾胃于疏肝,最终达到肝脾同治的目的。肝脾同治主要包括抑木扶土法和疏肝健脾法。抑木扶土有泄肝和胃、平肝益胃、抑肝扶脾等治法,泄肝和胃法临床症状表现为胸胁胃脘攻窜作痛、痛势较剧,嗳气呕逆、吞酸嘈杂、舌苔薄黄,脉弦,治当泄肝和胃,方用四逆散合左金丸加减,左金丸辛散苦降,发泄肝郁,以四逆散疏肝理气。平肝益胃法临床症状表现为胸脘痞硬,嗳气呕逆,纳呆,舌淡苔白、脉沉弦。治当平肝益胃,降逆止呕,方用逍遥散或旋覆代赭汤加减。抑肝扶脾法临床症状表现为肠鸣攻痛、腹痛即泻、泻后痛减、矢气频作、舌淡苔薄白、脉弦。治当抑肝扶脾,方用痛泻要方。若兼见食后腹胀加重,舌苔黄,可加用半夏泻心汤辛开苦降,调节肝胃气机。疏肝健脾法有健脾疏肝和胃、疏肝燥湿运脾、柔肝滋胃法,健脾疏肝和胃法临床症状表现为胁痛不疏、腹胀纳呆、神疲乏力、频频嗳气、大便溏泻或不畅、舌淡苔白、脉沉弦或细弦,法当疏肝健脾和胃,药用六君子汤合四逆散加减或逍遥散加减。疏肝燥湿运脾法临床症状表现为脘腹胀满不适,纳食不香,嗳气泛恶、口粘、苔腻等,治宜疏肝解郁、燥湿运脾,平胃散加减。若兼见大便溏稀,予参苓白术散加减健脾祛湿治疗。柔肝滋胃法临床症状表现为胸胁满痛、胃脘灼热痛或胃中嘈杂、口干咽干、食少便干、消瘦、五心烦热、舌光红无苔,脉细数或弦细,治宜柔肝滋胃,方以一贯煎加减。

肿瘤发生正气虚是根本。李东恒《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曰:“善治病者,唯在调和脾胃,治脾胃即所以安五脏”。其还在《兰室秘藏》中曰:“推其百病之源,皆因饮食劳倦而胃气元气散解,不能滋荣百脉,灌溉脏腑,卫护周身之所致也。”隋代巢元方、吴景贤监修、编撰的《诸病源候论》也曰:“凡脾胃不足,虚弱失调之人,多有积聚之病。 ”中焦脾胃与肿瘤形成有着密切联系,为正气亏虚、气血阴阳失衡、脏腑功能紊乱、机体抗病能力下降、邪气趁虚而入所致。邪气入内,留滞不去,气机不畅,气滞血瘀,阻塞脉络,津液输布不利,壅而为痰,痰瘀胶结,形成肿块。此乃因虚而得病,因虚而致实,因虚而患癌,虚是病之本,正虚是癌肿发生的基础。临证中,王晞星常投六君子汤调和脾胃,方中四君子汤健脾益气,半夏、陈皮和胃降逆。王晞星认为,治疗肿瘤的关键是以脏腑和谐为本,采取补泻兼施、调和阴阳、调和寒热、调和肝脾等治疗方法,以达到内环境平衡,起到抗肿瘤作用。

肿瘤多表现为虚实夹杂、脏腑不和、气血不调、寒热互见等病机比较复杂的病症。譬如消化系统肿瘤多见肝脾不调、肝胃不和、脾胃不和、寒热不调等;呼吸系统肿瘤多见气阴不和、肺脾不调等;泌尿生殖系统肿瘤多见阴阳失调;乳腺癌及甲状腺癌多见肝脾不调、肝气不调、痰气交阻、肝肾不和、营卫不和等;晚期肿瘤及放化疗后多见气血不和、脾胃不和、脾肾不调等……均突出表现为不和或不调的病机特点。同时,肿瘤病症变化多端,纯攻、纯补均难以契合病机,唯有采用和法,从多个工作靶点和环节上发挥作用,兼顾正邪、调和各脏、寒热并用、补泻兼施、升降配合等,纠正肿瘤导致的功能性及气质性紊乱,使失衡的阴阳气血重新达到动态平衡,方可愈病。肿瘤险恶顽固,单一方法很难达到理想效果,中西医结合是不二选择,正如《国语·郑语》所云:“和实生物,同则不继”。

晚期肝癌无法手术,化疗效果不理想。张某长期服用中药,仍生存7年,实乃和法之调和肝脾在临床中的典型案例。

肝癌属中医学“肝积、肥气、脾积、痞气、伏梁、积聚”范畴,发病与情志因素极为密切,《吴少怀医案》云:“气郁而湿滞,湿郁而生热,热郁而痰结,痰郁而血凝,血瘀而食不化,食积而积成”。肝癌患者多长期急躁易怒,外感邪毒或嗜酒无度,致肝气不疏,克伐脾土,脾失健运,气血津液生化不足,气虚无力鼓动血运受阻而成血瘀,气虚无以气化,则酿生痰饮、湿浊。此外,气郁滞于肝,气滞则血瘀,瘀滞而成积。总之,肝癌以“虚”为本,局部“痰、湿、滞、瘀、热”为标,壅于肝胆,血败肉腐而致癌毒,积聚成瘤而发为本病。原发性肝癌病位在肝,涉及肝、脾、胃、肾多脏,以中医和法阐释肝癌发病演变过程最为适合。早期肝胃不和,中期肝脾不和,晚期肝肾、脾、胃不和,遣方用药上依次予大柴胡汤、逍遥散、健脾和胃利水方及滋肾调肝方加减,和法贯穿疾病治疗始终。带瘤是“和”之手段,生存是“和”之目的,对于肝癌、尤其中晚期肝癌患者,长期带瘤生存,并维持良好生存质量是“和”的最好体现。

西医不落后,中医要领先。

创科伊始,这是王晞星最简单的想法,开科之后,这句话渐渐变成肿瘤科人人皆知的科文化。

摊子越来越大,病人越来越多,偶尔闲下来,刘丽坤会怀念创业之初的那段时光,觉得那时的样子更像中医的样子,除了给病人看病,还跟病人聊天,不仅知道病人的身体状况,还知道病人的心思。可如今,甭说病人,仅手下的医护就120多人,刘丽坤忙里忙外,许多病人于他就是一个符号,叫某某床,也难得记住病人的那张脸;不过,对病人的病情,刘丽坤还是一清二楚的,尤其危重症病人。忙也是一种病,可作为医者,又不得不为病人忙碌。刘丽坤至今忘不掉一个乡宁病人,偶尔还会为他难过,那时如果有手机视频或拍照,有无处不到的快递小哥,他应该还活着吧?朴实,精干,有主见,五十刚出头,憨憨地走进诊室的时候,他只反复说一句话,我不做手术,我就吃中药。刘丽坤只知道他家在乡宁的大山里,却未问过那座山的名字。其实,乡宁最大的山叫云丘山,介于乡宁和稷山之间,当年王晞星上山采药,去的就是云丘山。他得的是胃癌,吃饭不好,睡眠不好,心态却很好。吃上中药以后,三年多身体再未出现过问题。半个月或一个月,他自己坐车来太原,找刘丽坤诊脉开方,有时还拉拉家常。有一次,他还在家里提前蒸好包子,带到医院来,让刘丽坤品尝他的手艺。刘丽坤喜欢与这样的病人打交道,通情达理,温暖,仿佛一个远方亲戚。可那年冬天他没有来,那年春天他依然没有来。有一天,刘丽坤碰到他的一个亲戚,也在卫生系统工作,便问起他的情况,对方不由一阵唏嘘。原来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把山路都封了,他下不了山。好不容易等到路通了,又快到春节,他想过了春节再去太原吧。过了春节,因为长时间没有药吃,他的身体已有些顶不住,可想到儿子马上要完婚,他想就再坚持一下吧。就这样一拖再拖,他没能等到春天……刘丽坤不记得他的名字,但记得他的样子,朴实,精干,有主见,五十刚出头。如果当时没有停药,他会是什么样子呢?可生活没有如果,刘丽坤是个医者,也从不做假设,但每每想到这些,她依然神色黯然……

第七章 中医何以屹立千年不倒?

至道在微,变化无穷,孰知其原。

——《黄帝内经·素问·灵兰秘典论》

庚子鼠年。夏。

雨水多,天气凉爽,湿气也重。于农人而言,雨水多少意味着丰收或歉收;于城市人而言,雨水多少意味着出行是否方便;于中医人而言,雨水多少便是自然传递出的某种强烈信息,就像“湿”是中医人本年度最关注的一个词。新冠肺炎渐行渐远,寒湿疫也罢,湿温疫也罢,只不过是中医人津津乐道的永恒话题,于寻常百姓而言,这就是一场瘟疫。大街上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少,各地虽偶有局部疫情暴发,也很快得到控制,且无死亡消息传来。中国式抗疫无疑是全球的样板,有朋友问我,我们为什么做得这么好?我说,因为我们有中医。朋友甚是不解,我说中医把感染人群这个分母消灭掉了,只剩下危重症患者这个分子,解决起来自然就简单了。此话虽不够严谨,道理却讲得通,公共卫生管理归根结底是个计算问题,就像阿兰·图灵所讲,数学支配万物,复杂与混乱源于简单规则。大道至简是中国智慧,标本兼治还是中国智慧,中医解决分母,中西医联手解决分子,事半功倍。西方医疗技术虽然发达,但轻症患者居家自我隔离,感染人群便有可能越来越大,轻症转重症、重症转危重症者便有可能越来越多,不消灭分母,分子便会不断增加,治标不治本,事倍功半。东西方文化差异亘古存在,东方文明之所以绵延数千年而不断,自有其独特的文化基因,遗憾我们说“博大精深”太久太久了,以至于忘记“博大精深”之本义,就像中医一直护佑在我们身边,却常常被我们忽略。

2017 年正月初六,春节长假的最后一天。晚上与友人小聚,酒后回家,路上不慎踩空,扭伤左脚踝,当时便肿了。年轻时常遇这种事,不以为意,次日照常步行上下班。谁料第三日晨起,左脚踝便肿大如馒头,根本无法行走。在我的生活经验里,医院这一项几近空白,只好打电话找朋友咨询,朋友推荐我到省盲人按摩学校,找赵副院长。我依言打车前往,赵副院长知道我是朋友介绍过来的,很热情,但我还是有些忐忑。躺在按摩床上,想象着赵副院长下手时会如何疼,我便鼓励自己一定要淡定。可当他的手从我的左脚踝周边掠过时,我终于明白何为吹气如岚。是的,就是一缕微风从肌肤上轻轻掠过,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赵副院长便拍拍我的后背说,好了,起来吧。见惯了把人折腾得“吱吱哇哇”乱叫的所谓按摩,初遇如此手法,我大为惊讶。我问骨头有问题吗?赵副院长摇摇头,轻描淡写道,没问题,只是脚踝下方的碎骨错位,复位就没事了。想象那些碎骨仿佛竹块编的凉席,有小小的竹块凸出席面,席子便不再舒展,我登时释然。

次日,我行走如常,之后虽偶有不适,但无大碍。

2018 年3 月12 日,原本扭伤过的地方又被扭伤一次。晚上单位加班,凌晨三点多才休息。早起边走边看手机,左脚踩到路牙子上,我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本能地未敢让左脚吃力。纵然如此,还是旧伤复发,状况似乎比第一次还严重。我从地上爬起来,打车直奔省盲人按摩学校,找赵副院长去了。如是者二,有同事劝道,不年轻了,以后要注意,肌肉是有记性的。我明白,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这种毛病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自己小心。可刚年过半百,便要为一只脚提心吊胆,这样的小心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上下班依然步行,但脚未病,心先病了。

2019 年7 月11 日,去江苏东海作一个新闻讲座。东海是闻名中外的“水晶之都”,县人大常委会主任陈启发想陪我去水晶市场看看,我笑说自己是个“残疾人”,就不去了。陈主任看着我,有些莫名,我便把自己扭脚的故事当笑话讲了一遍。午饭时,陈主任问我,信中医不?我有个朋友搞经络的,信的话下午带你去找他。我无所谓信与不信,反正是没有办法的老毛病,为何不试一下?

午休起来去见中医大夫,进门便闻到浓重的香火味,心中不免嘀咕。上到二楼,坐下,挽起裤腿,但见他五只手指宛若五根钢棍,微黑,坚硬,浑如没有血色似的。他问我怕疼不,我说不怕。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所说的疼到底有多疼,只是故作无所谓而已。他伸手摸过我的左脚踝,又摸过我的右手腕,说我手脚无力。我想了想也是,以前以为是左脚踝受伤后不敢用力,实际上是根本无法用力,至于右手腕,不过是坐在电脑前养出的职业病而已——我打字是“一指禅”,只用右手中指,时间久了,有些麻木也正常。我问大夫这是何故,他说是经络堵塞,打通便好了。经络一词早有听说,但这是我第一次把它与身体或病联系到一起,并未在意他所说的经络指什么。聊天之间,他开始敲敲打打,旋即见右手腕处有瘀血渗出,紫黑一片。再敲打左臂,靠近手腕处也有瘀血渗出,但颜色偏红,也不似敲打右手臂时疼痛。看到他很有信心的样子,我便说腰和颈椎也不舒服,可不可以也敲打敲打?他笑一笑说,痛是因为经络不通,经络通了就不痛,你的毛病主要是手指、脚趾末梢堵塞,周身血气运行不畅,我把它们都疏通了,腰和颈椎就不疼了。我半信半疑,转而一想万物皆有关系,何况人的四肢百骸,便不再说话。他一下一下揪掐我的十指,手指的麻木感瞬间消失。他敲打我的右脚踝,略疼,略红。他敲打我的左脚踝,疼出我一身冷汗,硬是咬牙没吭一声。我终于明白刚见面时他为何问我怕不怕疼,那种疼痛的确难以忍受,若不是相信他能治好我的病,早开始骂娘了!同时也明白,我左脚踝的经络确实堵塞严重。我趴在沙发上,背对着他,任由他敲打,汗流下来,感觉脖子里都是水。之后,他开始揪掐我的脚趾,我身上的汗水慢慢退去。待到敲打、揪掐结束,回头看时,黑紫黑紫的瘀血几乎渗满左脚踝骨四周,脚面潮红透亮,略显肿胀,就像一只透明的红萝卜。他拍拍我的腿说,好了,三天之内不要洗澡,不要喝酒。我问为什么,他说毛细血管都张开了,受不得风。又说,你在地上走几步,看看脚是不是和以前一样了。我依言而行,感觉左脚自如,有力,果然与未受伤前一模一样,尤其下楼梯时,左右脚交替,再也不用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小心翼翼地往下挪了。

那次经历很奇特,江苏归来,我逢人便讲这个故事。遗憾的是,当时去找他看病更多出于好奇,竟未问他高姓大名,便只能调侃说我在江苏遇到一个“神人”,他如何如何神奇之类。

那时候,我只是莫名地喜欢中医,却并不懂中医,虽然我的舅舅也是半个中医大夫。不过,我有一种感觉,即中医不止是医学,还是文化或哲学,中医不止与老庄哲学相通,还与量子物理学相通。我痛快地接下这个任务,最大的私心便是想印证我的想法正确与否或是否有道理。

5月底的一个周末,我接到朋友电话,说有人听说我在写《经络山河》,想下午约我喝茶聊聊。我哪有时间闲扯淡,便说,喝茶没时间,喝酒可以。本是以此婉拒,不料对方竟爽快答应,那就晚上一起喝酒吧。我无法再拒绝,下班后如约去了桃园路。路过《山西经济日报》楼下,想到要见陌生人,便给屈建龙打了个电话,想喊他一起前往,可他家中有事,只好作罢。

朋友约我过来,是想引荐一位中医大夫,叫韩宗元,专攻经络的。两个多月采访下来,我自诩“半个中医”,对中医界鱼龙混杂的状况也略知一二,态度便不冷不热。韩大夫面善,不怎么说话,为了不让朋友尴尬,我便讲起东海遇到“神人”的故事。韩大夫微微一笑说,你那是陈旧伤,我能根治。韩大夫语气淡定,信心十足,而我因了东海的经历和两个多月的采访,也不再怀疑,当即便让他给我治疗。韩大夫又是微微一笑,先去吃饭,饭后我给你按摩。

何为经络?

饭间,我故意问到这个问题,韩大夫说,人体处处皆经络穴位,而经络有运行气血,濡养组织,平衡阴阳,调整虚实,充皮肤,肥腠理,温分肉,利关节,内联脏腑、外络肢节的生理功能。这话说得一点漏洞都没有,但属于教科书范畴,于不懂中医的人来说,依然云里雾里。换句话说,中医理论太过高深,一般人是听不明白的,拿中医理论去讲中医,就像父母亲夸孩子,听者肯定半信半疑。于是,我便让韩大夫用通俗的话解释一下,韩大夫胸有成竹,笑道,经络就是人体的“水道”,骨骼与骨骼之间存在缝隙,这条“水道”就隐藏在骨骼的缝隙之间,它可以联络全身,让人体各器官运行自如。人体的“水道”如果堵塞,人就会生病,反之,人生病是因为经络不通。我想到中医所讲的气血,又想到山体间的岩隙水,笑一笑,不置可否。

酒后,回到办公室,韩大夫抚摸过我的左脚踝后说,有些肿胀。我仔细端详左右脚踝,踝骨一高一低,确有差异。韩大夫把右手轻轻搭在脚腕处,边揉搓边说,你这是踝关节陈旧性扭伤,治疗不可能一蹴而就。第一次给你做,只能先擦热皮部,消去肿胀,之后,再视情况慢慢深入到肌肉,深入到筋骨,骨正筋柔则经络通,经络通则气行顺畅,气行顺畅则血行顺畅。我点燃一支烟,想象着气血像溪水一样在经络间潺潺流动,便觉自己浑身舒畅。我任由韩大夫揉捏,眼前浮现东海那次经历,突然意识到那位“神人”的手法属于刚猛,韩大夫的手法属于轻柔,二人手法完全不同,甚至是两个极端,却可能同样有效;当然,前提是韩大夫的确能够把我的老毛病根治。想到这一层,我脱口说道,中医其实是自洽的,同样的病,不同的大夫治疗方法不同,但只要是好中医,同样有效。韩大夫点头道,以后,我会逐步在骨缝隙中揉筋点穴,一步步做下来,就能把病根祛除。韩大夫说话温言细语,按摩手法也很轻,又让我想起那位赵副院长来。我相信韩大夫的治疗逻辑,便继续道,其实,病人是自洽的存在,中医也是自洽的存在,中医之所以可以同病异治、异病同治,就是因为它是自洽的,所谓辨证施治,或许就是自洽与自洽的对话。说罢,我又特意强调我说的是好中医,因为我觉得中医不只是一门技术,还是“道”,并非人人可以学的,至少不是随随便便哪个人都能成为好中医的。韩大夫有些诧异,停下手看着我,我笑一笑说,西医可以手把手教,中医却要靠自己领悟,这也是中医不仅仅是医学,还是文化的原因吧。韩大夫微笑点头,或许找到自己希望要的答案吧,我心情放松,差点睡过去。

那次按摩用时一个半小时,返回的路上天下起小雨,空气新鲜,我特意在迎泽公园绕了三圈,左脚竟无不适。

此后隔三岔五,我便约韩大夫按摩。屈建龙大学毕业后就到了报社,爬格子的人多有职业病,他这个总编辑就是用颈椎病换来的。他曾找中医治过,颈椎左边好了,右边却奇怪地怕冷,怕风,即使夏天,去汾河边散步也要戴着脖套。屈建龙笑称自己是“装在套子里的人”,听闻韩大夫能把我的陈旧伤根治,便高兴地与我一起前往。我的颈椎也不好,与韩大夫熟了,按摩左脚踝后又加了颈椎一项。从脚踝到颈项,我发现韩大夫的手法又有变化:先按摩头部经络,让人身心放松,犹如进入休眠状态,而后才按摩颈部经络穴位,手法柔和,用气不用力,手臂从肩颈部滑过时仿佛一团棉花,轻柔,绵软,又似一只婴儿的手,毛茸茸的,很温暖。我问韩大夫这种手法有何特别之处,他笑说是“轻按摩”,按摩过程中加了点穴和气功。我又问中医上可有什么名堂,他说中医叫指针疗法,是从武术的点穴功夫演变而来的,手法有点、按、揉、掐、拍等,施治于患者腧穴、经络等部位,主要功效是疏通经络、调理气血。我想,中医讲究“扶正祛邪”,韩大夫之所以在按摩中揉进气功,或因气功祛除体内邪气的功效更为显著,这也是他敢于声称能根除病根的底气吧。我俩聊得高兴,韩大夫又比喻说,西医有微创手术,而我的治法是让病人在无创伤、无痛苦中得到修复,效果类似于做“无创手术”。

断断续续一个月,我左脚走路再无不适,颈椎明显改善,屈建龙的颈椎也不怕风了。我俩请韩大夫喝酒,席间聊起,才知道韩大夫的祖父是习武之人,他是跟着叔父学习中医的。这些年,他经常应邀去北上广出诊,因为疫情,今年才难得在太原住下来。韩大夫曾在商业部门从事管理工作,靠着“按摩手艺”协调各方关系,公司生意慢慢红火了,摘桃子的人也来了。韩大夫受不得那份拘束,便离职行医,渐渐在民间有了名声。于中医,韩大夫并非科班出身,造诣却不亚于专业人士,甚或在某些方面,专业人士也难以望其项背。这就是中医的妙处,好中医不一定有多高的学历,但一定是与中医有缘的人,是有悟性的人。或曰,中医貌似人人可学,却又非人人可以登堂入室,就像写作,虽人人可以涂鸦,但作家永远是少数;况且,有多少作家是科班出身的?

那么,到底该怎样看中医呢?

中医是人的、宇宙的、自洽的生命科学。

或曰:中医是治人的,西医是治病的;中医是智慧的、道技兼有的,西医是智能的、技术为先的;中医是整体的、动态的、平衡的,西医是局部的、静态的(于局部而言当然是动态的,相对于整体则是静态的)、消灭的;中医医患是一一对应的,能够通过望、闻、问、切构建对话关系,是人性的,西医医患是割裂的,通过化验、设备检查等探查病症,是机械的。

《老子·道经·二十五章》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是中国文化的基石,中医由此出发,自然是道法自然的医学,是以生命为独立宇宙的医学。中医以人为本、和谐为要,认为人是一个有机整体,脏腑经络、四肢百骸相互联系、相互影响,人体与自然密不可分。中医以阴阳五行为方法论,以证候为研究对象,形成了以藏象经络、病因机理为核心,包括诊法、治则及方剂、药物理论在内的完整理论体系。尤其中医辨证论治所形成的诊治疾病的基本法则,是中医最突出的特色,西医不可替代。中医有不知之症,无不治之症,中医之所以能做到“以不变应万变”,是基于其对事物本质规律的深刻认知和清醒把握。百余年来,中西医之争貌似科学之争,更多时候却更像在各说各话,究其原委,概因忽略了中西文化之差异,或曰思维之差异。中医无疑是中国的,而中国式思维肇始于易经或老庄哲学,易经或老庄哲学的伟大之处便是,它是宇宙式思维。在科学领域,中医思维对应的是以量子物理学为代表的现代物理学,即以宇宙为背景的现代科学。而西医在科学上对应的是以牛顿物理学为代表的经典物理学,即以地球(至多超不出太阳系)为背景的经典科学。很显然,这两种思维方式完全不是一个谱系,以西医的局部思维质疑中医的整体思维,就像以理想状态下的牛顿物理学质疑复杂状态下的量子物理学,岂非本末倒置?

让中医适应西医,本就是削足适履,而今这种立场还大行其道,无疑于“一叶遮目,不见泰山”。譬如中西药。西药是用化学合成方法制成或从天然产物提制而成,这种流水线作业的产物含量是确定的,病菌很容易适应,从而产生耐药性,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是西药时常遭遇的尴尬。而中药是自然的产物,药性是确定的,药物含量却是变化的,毒邪很难对其产生抗体,正所谓道在此,而魔无可奈何。仅凭变与不变,中西医治疗逻辑便高下立见,更何况,西药的研发源自众多相似病症临床统计出的大概率事件,以统计学生产的广谱性药物去治疗个性化的病人,虽不失为一种便于推广的治疗手段,但在逻辑上,无疑是存在瑕疵的。换句话说,中医从病人到病到药、再从药到病到病人都处于一种自洽状态,逻辑上可以来去自由,而西医从病人到病到药逻辑上是合理的,但它能从药到病到病人倒推回去、做到个性化的精准施治吗?

当然,我提出这样的疑问,并无贬低西医的意思,事实上,中西医本属不同范畴,理论模型并不一致,用西医思维管理中医是错的,用中医思维管理西医同样不可取,中西医的关系更像道与技的关系,是相辅相成的。霍金是当代科学巨匠,他在《大设计》中提出依赖模型的实在论,认为根据现有的观察结果,经典科学的世界观已经不适用了,因为经典科学是基于这样的信念建立起来的:存在一个真实的外部世界,其性质是确定的,且与感知它们的观察者无关。很显然,观察者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不会如此简单,这样的认知是片面的、甚或理想化的,从经典科学到依赖模型实在论,是一种认知上的巨大进步,有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中西医之本质差异。霍金举例说,“当一个人说我看到一把椅子时,他的意思仅仅是他利用椅子散射来的光建立一个椅子的心理图像或模型”。也就是说,客观的椅子并不存在,存在的仅是“椅子的心理图像或模型”。如此认知与老庄哲学何其相似,与岐黄之学何其相似,这意味着,最尖端的科学不仅可以与老庄进行对话,还可以与岐黄进行对话。或者说,在古老的东方,霍金式的依赖模型的实在论早已存在,《易经》《道德经》和《黄帝内经》便是依赖模型的实在论的范例,其实质更接近数学模型。霍金进一步解释说,数学模型是对各种层次的现象都多少能言之有物的语言,而牛顿语言用在日常水平上很合适,放到量子水平上就有些词穷理短,欧几里德的几何语言在研究平面上的线条时堪称达意,面对弯曲的表面时就得换种语言。同样的道理,西医也是经典科学的产物,它于已发现的病症是有效的,面对未知之证时却手足无措。中医则不然,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遭遇战中,中医辨证施治的优异表现堪为直接而完美的证据。

关于《大设计》,译者吴忠超在序言中作了很精辟的解读:

霍金认为实在不过是一套自洽的和观测对应的图景、模型或者理论。霍金将其称为依赖模型的实在论。如果两种图景满足同样的条件,你就不能讲哪种更实在些,你觉得哪种更方便就用哪种。如果没有一种理论满足这些条件,那么宇宙就消失了。自在之物在这里是多余的。这种新观点使科学和哲学中的许多长期争论的问题成为伪问题。

宇宙和万物的演化不只经历一个历史,它们经历所有可能的历史。费恩曼的量子论的历史求和表述与依赖模型的实在论相协调,而与旧实在论相抵触。量子论只有在经典的近似范围才和旧实在论协调。惠勒把这些观点应用于宇宙尺度,于是因果的差异就消失了。过去和将来一样不是已被确定的。

人类从蒙昧走向文明是一部伟大的史诗:牛顿的经典力学,法拉第和麦克斯韦的电磁学,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量子论、弱电理论、色动力学、大模型、无边界设想、超引力、超弦,直至迄今唯一的终极理论候选者——M理论。 M理论中的时空是十一维的,当其中七维蜷缩成内空间后,留下各种四维时空及其表观定律。

M理论可以在无边界宇宙的框架中预言众多不同的宇宙及其表观定律,但只有极少数适合我们的存在。在观察者存在的条件下,寻求最大概率的无边界解便得到我们宇宙的历史。观察者作为某种意义上的万物之灵参与创造了不仅将来的而且过去的历史。

正是因为这样,由我们的存在条件导出的结论和从表观定律导出的相一致。宇宙似乎特别宠爱观察者。这激起了斯宾诺莎、爱因斯坦和千千万万探索者的宇宙宗教情感。

宇宙中的凝聚物的能量被引力势能平衡,所以宇宙的总能量为零,由此万物不能无中生有,而宇宙却能。真正的太初黑洞必须让宇宙携带其同步才能创生。如果M理论最后被接受为终极理论,那我们就寻找到了大设计。

霍金说,宇宙是无中生有的,这无疑是对老庄哲学的“盗版”,只不过,霍金以量子物理学思维思考宇宙的源起时,并不知道《道德经》。按照霍金的依赖模型的实在论,中西医高下之争显然是个伪问题。霍金还为好的模型设定了四个标准,即:

1、它是优美的;

2、不包含任意的、可调整的要素;

3、符合并能解释现存的所有观测;

4、能够详尽预言未来观测,如果预言不成立则可证伪模型。

依照这四个标准,岐黄之学显然是个好的模型,因为它几乎囊括了人体宇宙的各种可能性,包括看得见的肉体和看不见的精神,包括感受得到的气血和感受不到的经络——当然,这里所说的感受是指日常感受,而在中医人面前,经络是最生动的存在!

吴忠超在序言的最后还写道:

2006 年夏天霍金第三次访问中国,并于6月21日在北京举行记者招待会。为了避免记者提问的无聊和空泛,我为之代拟问题,其中包括下面这一道。

问:“你能对宇宙和我们自身的存在作些评论吗?”

答:“根据实证主义哲学,宇宙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存在一个描述它的协调的理论。我们正在寻求这个理论。但愿我们能找到它。因为没有一个理论,宇宙就会消失。 ”

……

我们似乎处于科学新变革的前夜,这个变革将和哲学的变革同时到来。

这段话直截了当,即只要找到一个能描述宇宙的协调的理论,宇宙就会存在,否则,宇宙就会消失。换句话说,所有实在都依赖于一个模型,如果没有一个模型可依赖,实在便不存在。很显然,岐黄之学便是描述人体宇宙的协调的理论模型,在这个模型中,医者是观察者,他所观察到的,不止有肉体组成的四维“外空间”,还包括气血、经络、情志、思维等组成的七维“内空间”。这样的模型是宇宙的,而西医质疑的,恰恰是中医理论的宇宙性,或者说,是这个模型中的七维“内空间”的科学性,这难道不荒唐吗?

有意思的是,现当代西方物理学家晚年都十分迷恋老庄哲学,认为老庄哲学与量子物理学惊人一致,甚至感慨中国春秋时期便有如此高妙的哲学,这绝非偶然现象。换句话说,越是大科学家,越认可正宗的东方哲学,中医自是正宗的东方哲学之一种。钱学森对中医学也情有独钟,早在上世纪80年代,他便提出“中医现代化,是中医的未来化,也就是21世纪我们要实现的一次科学革命,是地地道道的尖端科学”,他还公开表示:“21 世纪医学的发展方向是中医。 ”钱学森曾言:“人体作为一个系统,首先,它是一个开放的系统,也就是说,这个系统与外界是有交往的。比如,通过呼吸、饮食、排泄等,进行物质交往;通过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等进行信息交往。此外,人体是由亿万个分子组成的,所以它不是一个小系统,也不是一个大系统,而是比大系统还大的巨系统。……和西医相反,中医理论才是和系统科学完全融合在一起,中医的看法跟现代科学中最先进、最尖端的系统科学的看法是一致的。”钱学森此处所说的“巨系统”,显然不是地球的,也不是太阳系的,而是宇宙的,也即人体即宇宙。 1980年8月,时任卫生部中医局局长、中医专家吕炳奎曾给钱学森写信就中医学研究问题进行探讨,钱学森在回信中比较了西医和中医两种不同的研究事物的方法——分析法和综合法,明确提出“医学的前途是中医现代化,而不在什么其他途径。人体科学的方向是中医,不是西医,西医也要走到中医的道路上来。 ”(《钱学森等论人体科学》)钱学森的观点令人耳目一新,他的依据主要有二:第一,西医起源和发展于科学技术的“分析时代”。那时,为了深入研究,人们把事物分解为若干组成部分,一个一个地去认识。这有好处,便于认识。但也有坏处,把本来整体的东西分割了,西医的毛病也就在于此。到了大约20年前,这一缺点终于被科技界所认识,要恢复“系统观”,有人称为“系统时代”。人体科学一定要有系统观,而这就是中医的观点。所以医学发展的方向是中医,不是西医,西医也要走到中医的道路上来。第二,当前存在的问题是,现有的中医理论尚不能同现代科学技术联系起来,而科学技术一定要联成一体,不能东一块西一块。解决这个问题就是中医现代化,实际上是医学的现代化。 1980年9月19日,新华社《内部参考》刊发了这封信,它就像一颗原子弹,在医学界引起不小风波。钱学森很意外,便虚心倾听各方的意见,又对传统中医文化作了反复的分析、比较,同时,还与中医学专家进行了多次探讨。 1983年1月21日,在中华全国中医学会举办的迎春座谈会上,钱学森回忆这场风波时说:“可不得了,得罪了许多人!”“这一下倒是对我很大的帮助、很大的教育。我才知道原来这里头真是复杂啦。 ”最后,他坦诚道,“原来是一股子热情,不了解情况,想从现代科学技术的角度去阐述和解释中医,现在看恰恰相反。中医要是真正搞清楚了以后,要影响整个科学技术,要引起科学革命。 ”在钱学森看来,中医理论体系根本无须用现代科学技术去阐述和解释,而对中医理论体系的透彻研究却可能引起科学技术的革命。换句话说,中医的科学性远非我们能够想象,于那些动辄质疑中医科学性的人而言,这番话无异于兜头一盆凉水。

有意思,但也令人尴尬的,是西方中医研究泰斗满晰博对中医的认知与霍金的依赖模型的实在论和钱学森对中医学的看法极为相似,他对“藏象”和“阴阳五行”的解读甚至让国人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之慨。 满晰博德文原名为Manfred Porkert,1933年出生于捷克北部乌斯季州的杰钦,曾任德国慕尼黑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在欧洲,他不仅是与李约瑟齐名的汉学家,还是一位中医学家,他的名片上印着:“德国慕尼黑大学汉学、中医理论基础教授”“中国中医科学院、国际中医规范辞典执行主编”。满晰博在慕尼黑和法国巴黎读大学时,选定了东方语言和汉学,因对道家学术感兴趣,爱屋及乌,喜欢上中医。上世纪50年代,满晰博获得巴黎大学博士学位后,又回到联邦德国学习西医。满晰博学贯中西,通晓德、英、拉丁、中、法等多国语言,中文藏书有中医书籍8000 多种,文史哲书籍20000多种。满晰博是国际中医药学会的创始人和荣誉主席,从事中医教学与研究40 多年,编著出版中医图书有《中医临床药理学》《中医方剂学》《中医针灸学》《中医论断学》《中药学》《中医基础理论》等,发表中医学论文400多篇,其中,《中医基础理论》风靡欧美,被译成多种文字,屡屡再版。

满晰博把中医学看作“独具一格的科学”“现代的和将来的科学”,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便指出,“藏象”决非单纯的古代中医解剖学,而是一种模型,是古代中医学家用以解释和推演人体生理、病理机制和规律的模型,相当于核子物理学的原子模型等图示。那么,“藏象”学说中的所有表达为什么都建立在重叠和相倚的活动功能上、建立在循环的功能模式上呢?满晰博的理解和诠释可谓独辟蹊径,他说,一旦我们对中医理论的复杂性做深入研究,我们就会承认,选择这样一种模式来说明人体的功能及其变化是巧妙而又合宜的,这也正是中医学方法论上的独到之处。在古代,中医学家使用感应的和综合的观察方法来研究人体,他们着重考察了人体的功能及其变化,简略了对直观的解剖位置的描述。而西医至今仍漠视大量极有意义的功能性变化,虽然这些变化无须借助仪器,便能在医生自己和病人身上随时察觉到。满晰博还指出,“阴阳五行”不是一种学说,而是中国特有的、科学研究中所必须的协定标准,是各个学科都可以借用的。中医学引入这一协定标准,是因为它是唯一被公认的、“无歧解的”。“阴阳五行”的术语贯穿于中国各个传统学科之中,也贯穿于中医各个经典文献和现代教科书中,但了解中医经典的人都知道,从来就没有过什么“阴阳五行学说”之类的说法。所谓的“学说”仅是20世纪一些学者的发明。标准的存在与持续的应用,是真科学的基本特征和必不可少的属性。没有应用标准、规范、规范术语,就没有精确、普遍有效和整体的表述,也就没有科学的交流。定量的方法描述过去的、也就是物化的效果,这就要求有定量的标准,如公制,这是今天最常用的西方科学的定量标准。而定性的方法描述现在的方向性,这就要求有方向性的即定性的标准,在中国科学和中医里,“阴阳五行”所起的作用就是一种定性标准的作用,它类似于在西方科学中,公制的定量标准的作用。

满晰博在《中医学理论基础》《中医的贬降》,以及与友人的通信中多次讲道:两个或以上个体之间的交流依赖于他们(它们)之间通用的符号、语言和标准;所有理性的、明晰的、连贯的科学,即“精确”科学,都符合“单义性约定标准”。在所有中国古代科学中,有哪些其他约定标准比“五行”这一方向性标准被更为连贯一致地遵循了呢?满晰博还颇为遗憾地谈道,在过去,出于各种目的,不少中国学者多次引用他提出的“中医是一门成熟科学”的观点,却全然不知如何证明这一观点,好像他们忘了这样一个对于任何核物理学家都显而易见的事实——所有动态现象(中医所讨论的都是动态现象)都可以排他地应用方向性来解释(用更为接近西方的约定术语来说,就是定性说明)。

满晰博对中西医进行了比较,认为在方法论上,不能用西医的概念来套中医,甚至中医的方法论要高于西方生物学的方法论。在临床上,不应该用纯粹西方因果分析的方法,把中药学变成像西药学那样的药理学、制药学、生物化学等。满晰博特别强调,中医学者和从事中医研究者的任务,决不是无批判地运用西方人兜售的方法论,因为西方科学在几乎每个方面都与中国传统不同。满晰博认为,中医学是包罗宏富、条理连贯和卓有成效的知识体系,远非西方医学所能企及。

2014 年,在中国科技信息所主办的“中医药发展战略研讨会”上,满晰博作了《为什么当代人类不能缺少中医》的专题讲演,认为科学必须符合三条标准:

一、以正面经验为基础。“正面经验”是针对确凿的事实而取得的实际效果。正面的事实与主观的臆测是相对立的,离开了事实,科学便失去了形成的必要条件。所以,“正面经验”是经验的事实资料的积累,是能够重复和验证的。

二、陈述的单一性。即在一定的上下文意中,具体名词术语的含义是单一的。所陈述的内容都是有一致规定的,并排除其他含义,那怕是稍微相似的含义。

三、经验资料的严格、合理的综合。“严格的”是指不是任意的、含糊的和近似的;“合理的综合”是指从收集到的经验资料中建立起合乎逻辑的联系。这种合乎逻辑的联系,就是这个学科的理论体系。这个理论体系能使人们对未来事物迅速做出有把握的灵活推断,并使原有的结果再度产生。

按照这三条标准,满晰博将20世纪的各种科学大致分为精密科学、原始科学和伪科学,认为少数学科属于精密科学,如物理、化学、天文学等。多数学科只符合第一条,可称为原始科学。离开了取得正面经验的确凿事实,则应称为伪科学。而在现代医学(西医)中,绝大多数是原始科学的知识,只有一小部分是精密科学,其中还有较大的伪科学的成份。与此相反,中医除有一部份是原始科学和伪科学的残余外,就绝大部分或者主体而言,应当称得上是精密科学。譬如《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等中国古代医书的传世,表明中国在2000多年前便已形成最丰富、最有条理、最有效的中医理论体系,且很早便有药物学专著。而西医学的发展只有几百年的历史,大踏步发展只有几十年。应当看到,西医是借助物理学、化学的方法和理论,作为自身使用的技术才发展起来的,事实上它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药理学基础。从根本上说,西医学还只是一种典型的生物医学或动物医学,还远未发展到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医学。西医学将针对老鼠的实验结果应用于人类,须知,人类与老鼠毕竟有着天壤之别啊。当然,西医学在物理、化学方法基础上发展的医疗技术是很可贵的,但技术与科学是两回事。西医盲目用药的现象很普遍,动不动就用抗生素、激素,经常服用很容易造成药物依赖,破坏人体自身的免疫力。抗生素、激素的滥用,使高血压、心脏病、血栓等等病症随处可见。

满晰博早年是学西医的,还在慕尼黑大学医学系当过老师,有行医资格。满晰博特别申明,如果不了解西医,我就没有资格批评西医。当然,我决不是说西医一无是处,我是从科学与技术的比较上讲的。从长远来看,中医应该比西医有更广阔的前景。因此,中医药学不仅是中国的骄傲,也是全人类的共同财富。

然而,“中医药在中国至今没有受到文化上的虔诚对待,没有确定其科学传统地位而进行认识论的研究和合理的科学探讨,所受到的是教条式的轻视和文化摧残。”作为一个外国人,满晰博居然发出如此感慨,难道不值得国人深思吗?

霍金说,哲学已经死了,因为它已经跟不上现代科学的步伐。其实,这个论断仅对西方哲学有效,当霍金头顶现代物理学的光环踽踽前行的时候,却发现东方哲人正站在他的前方颔首微笑!

霍金并不孤独,因为东方哲人都是他的知己。中医同样不应该孤独,因为未来科学就是开启它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