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也
霜降,驱赶着寒意往地下走。
男人得把大䦆头抡圆了,才能将走在泥土里的地瓜刨出来。这时候的地瓜,身形丰腴,粉粉的皮肤吹弹得破,活脱脱一个招人喜欢的新嫁娘。
母亲喜欢把女人比作地瓜,一旦离开生养她的村庄嫁人,就算交出了自己。一茬又一茬女人,嫁过来就随夫姓,渐渐地就把闺名忘了。村里人提起她们,都说是谁谁家里的。一辈子除了围着锅台转,就是跟在男人身后下地干活,围巾斗笠遮盖着容颜,一辈子也走不出村庄,老了老了,再悄无声息地潜行到泥土里。
母亲和父亲的婚姻,缘于顾家铺一位媒婆的瞒天过海。姥爷姥娘恨地主老财,非要把闺女嫁给最穷的人家,说门窗互对才是亲戚。那时候乡间风俗开化了些,可以相亲了,但不能面对面近距离接触。在一棵大树下面,母亲远远地看父亲从大路上走,就算见过了。父亲一米八多的大个子,皮肤白净仪表堂堂,当年闯大连扛长活,见过大世面,走起来如玉树临风,举手投足极有风度,把母亲迷住了。母亲嫁过来才看到父亲脸上的皱纹,才知道我父亲比她大二十一岁。那时的女人,嫁了人又回到娘家,很丢人的,只能认命。也有不认命的,后街禾木家里的,在娘家是娇生惯养的独生女,父母一心想把她许配个好人家。媒婆上门为禾木说亲,说后生怎样怎样厚道,家境如何如何殷实,房子青堂瓦舍的,门口还有雕花的大理石拴马桩。她父亲不放心,来村里打听,问起禾木家,村里人远远地一指,那不就是嘛!父亲打眼一看,果然媒婆所言不虚,才放心地把闺女嫁过来。过了洞房花烛夜,新娘子一觉醒来,才看见破烂的家具和衰败得能看到天空的屋顶。原来父亲把邻居家的大瓦房错当成女婿家的了。新媳妇回二的时候,对父母哭诉自己的不幸,不肯再回婆家。可木已成舟,父母也没办法,只能劝她认命,跟男人回去。她回到婆家,当天夜里就上吊寻了死处,消隐在自己最美的年华里。
母亲不寻死,她认定自己是地瓜命,贱,好活。她相信一棵细细的地瓜秧,只要埋进土里,就能千方百计地扎下根,长出又甜又面的地瓜来。我们村属于丘陵半丘陵地带,沙岭子地多,蓄水性差,粮食产量很低,也只有种皮实耐旱又产量高的地瓜,才能填饱肚子。母亲这一生,就和地瓜结下了不解之缘。春天,父亲刨地打地瓜垄,母亲撴窝儿拉地瓜芽;夏天,顶着毒日头除草翻地瓜秧,免得瓜秧贴地久了生根,长出小麦瓜消耗肥力;秋天,刨出地瓜来留够冬天吃的,剩下的直接在地里打成地瓜干。“有雨山戴帽,无雨山没腰。”父亲瞅摸好天气,一家人带上干粮倾巢而出。小孩子割地瓜蔓,父亲刨地瓜,母亲在后边拾,用大插铖把地瓜打成瓜干。篓子满了,提起篓子边走边晃,将地瓜干撒到地里,天女散花一般。大片的瓜干像一片吉祥的白云,蹲在里面摆瓜干的我,成了逍遥的仙童,渴了饿了,可以挑着花样吃:粉皮的济薯一,瓤白顶饿;黄皮的六九六,瓤黄甜脆。美中不足的是西北风来捣乱,把我的棉袄变成了薄薄的窗户纸。母亲却很高兴,说这风会变魔术,能很快把瓜干里的水变成天上的白云。过天来把瓜干翻下个儿,果然很快就晒干,可以收回家囤起来了。打瓜干必须会看云识天气,否则赶上连阴天,大片的地瓜干无法收起,中间没干透的部分就会烂掉。乡亲们就会说天道不济地瓜干烂成眼镜了。
这样的坏年景,是土里刨食的乡下人很难翻越的火焰山。父亲脸皮薄,不好意思向人求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母亲看看苍老的男人和一拉溜五六个孩子,拎着麻袋去了村里的地主家。人家说,好瓜干得留着喂猪,只能借给雨淋长霉的瓜干耳朵。母亲千恩万谢地回家来,掺着野菜细水长流,好歹保住一家老小的命,来年再还给人家上好的地瓜干,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呢。我是老生女,出生的时候早已经过了那场全国性的大饥荒。可是我从乡亲们心有余悸的叙说里,知道村里饿死了三十多口人。我的身高不足一米六的母亲,空着肚子,在地瓜垄间摇摇晃晃地一天挑一百多担水,抢救大旱之年枯焦的地瓜苗;我的三哥,已经能坐在灶口前帮母亲拉风箱了,因为母亲奶水干了,他饿得哇哇哭,生了一嘴疮。大姐背着他,撸一点榆树叶子自己不舍得吃,嚼碎了喂给他。二哥饿得有气无力,打怵跟着大人下地干活,一心想借着看孩子到坡里寻摸野菜树叶吃。他来抢三哥,大姐不给,两人争夺间,皮包骨头的三哥就从大姐的肩膀上一头摔了下去,当场就没气了。母亲哭了一场,抹抹泪继续抓挠着熬日子。那几年母亲还夭折了一对双胞胎女儿。生了八个孩子却没坐一个月子的母亲,生下孩子三天就下地干活,常年用围巾包着月子里受了风的头,混在一帮男劳力队伍里挖沟除粪推车挑土,只为能挣上整劳力的十个工分。我们生产队好几个女人不喜欢她,嫌她太能干了,包工的时候,把工分挣去大半不说,还显得她们太不中用。队会计的老婆通珍家里,挑唆着男人不给母亲安排活儿,母亲听说她偷偷领着几个妇女在前湾堰翻地瓜秧,气得流下泪来。她一路打听着找到那块地,只管扑下身子干活,晚上才找队长主持公道……
老天有眼,这年秋天地瓜丰收了。运回来的地瓜,小山一样堆在院子里,晒上几个日头,蒸发掉一些水分,变得格外甜。收麦后插下瓜秧长出的地瓜叫麦瓜,水多甜脆,可以当水果生吃。麦瓜个儿小,淀粉含量低,适合晒地瓜妞妞。胶东人家的火炕下面,都砌着一个大大的地瓜窖。得赶在上冻之前,把个大爽灵的装进提篓子,运到瓜窖里。瓜窖门在炕沿下面,窄小得很,大人进出很不方便,小孩子正好大显身手。蹲在黑咕隆咚的瓜窖里,一手端着煤油灯,一手把地瓜整整齐齐地码起来,不是轻省活儿。圆咕隆咚形状各异的地瓜,可不像如今小孩子玩的积木那么听话好摆弄,得让它们排起队来靠墙站着,一排排之间要留好喘气的缝隙,不透气地瓜就会坏掉。接下来的寒冬,煮上一锅地瓜,任它北风呼啸大雪封门,一家人可以足不出户,在热炕头上吃个热火朝天。
在童年,地瓜是主打,玉米面饼子很少见,多是留给下坡的壮劳力吃。母亲怕我们吃够了,变着花样做。烧好饭,她会挑几根细溜点的地瓜,埋进灶口的柴草灰里,过一会儿拨拉一下翻个身再埋好。约莫着地瓜熟了,她才把它们掏出来,一边吸溜着气倒着手拍打上面的草木灰,一边唤我们过来。一窝儿五六个饥肠辘辘的孩子,捧着焦香绵软的灰焖红薯,争先恐后地吃,吃完一看忍不住笑成一团——大家嘴角都是黑的,像大花脸。母亲微笑着看我们吃,当时没人细想过她的嘴角为啥是干净的。偶尔,母亲还会把玉米粒掺上少许黄豆,放到大锅里炒熟,去磨坊磨成焦面。煮地瓜趁热脱去衣裳,放进盛着焦面的碗里,也叫驴打滚,入口又甜又香,能把小孩子吃得心花怒放……
高考落榜的我,不愿像母亲一样埋没于村庄里,以为走出故乡就走出了乡下女人的地瓜命。刨过地瓜的人知道,不是所有的地瓜都肯乖乖地聚拢在地瓜本子根儿下,总有一些不安分的地瓜筋,曲里拐弯地逃出瓜垄,在很远很深的地下长成一只饱满的跑瓜。在异乡,我先是在工厂做文书,想用笔耕不辍来认领一个新的身份。我的文字带着泥土的芳香地瓜的淳朴,打动了这座城市和更多城市的报刊,我却因为举目无亲,迟迟不能被纳入编制,摆脱散发着地瓜味的临时工身份。参差不齐的高楼的夹缝中,阳光是那么短暂而又虚浮不定,两个女儿相继出生,没有人看孩子的打工妹,只能一边做全职妈妈,一边另找挣钱的门路。
爱人去世以后,日子雪上加霜。为了有时间照顾一双年幼的女儿,我干过各种各样的苦活,真成了一棵随遇而安、耐旱耐贫瘠的地瓜。我送过奶。每天凌晨三四点钟,我去奶站拿上鲜奶,在鸡鸣狗吠里穿行于异乡的村庄,经常饿得前腔贴后背。在楼梯上奔跑,楼道里温馨的烟火味,发酵了饥饿感,让我越发饥肠咕噜两腿发软。送完奶回家,侍候女儿上学,再出去发展订户。城市餐桌上香喷喷的牛奶,和故乡富于营养的黏稠的地瓜汁一个颜色;我在小区做过保洁,干完了份内的活就帮着装修完的业主打扫卫生,替他们一口一口地吃下灰尘,只为能得到一点废品卖了贴补家用。晚上难得放松一下,带女儿去广场玩,却目睹她们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小朋友,在自动贩卖机前取走想要的食品,津津有味地享用。这时候,我的心就被一把无形的插铖,插成了渗着血泪的地瓜片。夜深人静女儿睡了,我鼓起勇气,拿着编织袋,从一个垃圾箱走向另一个垃圾箱,这时候我终于殊途同归地,和勇敢地拿着麻袋走向地主家的母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有一年圣诞节,我在小区旁的一块荒地里发现了宝藏。那是一些短短的钢筋头,藏在结冰又化开的草丛下的泥土里。下班以后,我蹲在那里捡啊捡啊,直到连玉米粒大的颗粒都捡干净,才急匆匆地绑到电动车上。天快黑了,我得赶紧把它卖给废品收购站,去为女儿们买圣诞礼物。谁知刚要过马路,一辆飞驰而来的轿车突然左拐弯,把我撞倒在地,车轮拧成了麻花,眼见得车子废了。我半天才艰难地爬起来,膝盖疼得钻心,血洇透了厚厚的棉裤。车主急着回家接孩子出去过节,问我愿意私了不,我也惦记女儿急着回家,说人不要紧,只要陪我一辆车子。他嫌花钱多不同意,说他的车买了全险,不用他本人出一分钱。他报了警,把我送到医院,就和他的朋友们狂欢圣诞去了。检查的结果,我的膝盖软组织擦伤,腰椎也错位了。我回不了家,圣诞老人的爱,搁浅在医院的病床上。
那个平安夜圣诞老人缺席了。从那时起,女儿才知道每年给她们送来礼物的神秘的圣诞老人,就是单枪匹马带着她们在城里漂泊的妈妈。第二天女儿们放学后赶来,母女相拥而泣,我的泪腺是干涸的,只有黏黏的液体胶着了双眼,那是受伤的地瓜渗出的黏液。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老迈,母亲只能拿自己当男人,没日没夜地出坡挣工分。我由父亲一手带大。缺失的母爱,让我敏感而又自卑。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不受母亲待见的孩子。母亲累极了会心焦,骂媒婆骗了她,跟父亲吵架。父亲晚年腰弯得很厉害,走路都得拄着拐棍。我心疼父亲,觉得母亲虽然能干,但太暴躁了,可敬而不可爱。初三那年正月父亲中风,卧床半月后去世。我孤独无依,日夜思念父亲,想起他们以往吵架的种种,心里怨恨母亲,跟她的关系很僵。上了高中,理科难度加深,加上想父亲上课走神,学习成绩一路下滑,我心里郁闷得很。回到家,母亲除了指派我干这干那,很少有好声气,还常常嫌我上学花钱。她不识字,认为写字才是学习。我坐在院子里的大梧桐树下复习数学,她以为我看闲书,奔过来劈头盖脸一顿骂,一把夺过书三下两下撕碎了。我百口莫辩欲哭无泪,带了一些地瓜妞妞,拔腿去了学校,决心再也不回家了。连着几天,我都是以地瓜为食。晚自习结束以后,我假装最后一个走,偷偷留在教室里过夜。有天晚上电闪雷鸣骤雨敲窗,胆小怕黑的我,独自躺在拼到一起的板凳上,冻得缩成一团,真是孤苦伶仃饥寒交迫。那时候很悲壮,很有些不食周黍的伯夷叔齐之风。
失败的当然是我。母亲并没有来学校找我。她相信饥饿的力量,料准地瓜妞妞吃完了,我自然会乖乖地回家。
时光荏苒,女儿渐渐地长大,逆反期遇上更年期。母女偶有龃龌,只要不是原则问题,我都会大度地放她们一马,包括高考之后允许她们去远方求学,像我一样成为跑瓜。我知道,她们跑得再远,根也连着故乡,每一点成长都离不开故土的滋养。女儿告诉我,好多同学都以为她妈妈是老师,羡慕她有个知心妈妈。我笑说,老妈是不折不扣的乡下女人啊,是一根心比天高心系远方的跑瓜,流浪了一圈又回到乡下来了。女儿会心地笑了。我们娘仨一路相依着,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一起穿过岁月的苦寒,已经习惯彼此深爱彼此取暖。可是我对母亲,却懂得太晚。想起当年认定母亲不爱自己,毅然离家出走的那一幕,我常常哑然失笑。那时想当然地认定母爱就是搂搂抱抱,就是柔声细气温言软语。我从没想过一个不爱孩子的母亲,上坡干了一天活儿,筋疲力尽地回来,怎会变着花样忙饭。一样的地瓜,她会不厌其烦地做出无尽的花样:煮地瓜;烧地瓜;晒地瓜妞妞;烀地瓜面贴饼子;做地瓜面条;做又香又甜不烧心的萝卜馅地瓜面包子;地瓜干煮熟,碾碎了加上红小豆做豆沙包;地瓜打成丝,放上花生末,熬又香又甜的地瓜丝稀饭……没有时间抒情,她在使尽浑身解数,养活年迈的男人和大大小小五个孩子,想拼命将贫寒的日子过出红火的光景来啊!
记得小时候闹春荒,母亲拿生过地瓜芽的地瓜母子煮来吃,我们都嫌味道寡淡难吃,咽不下去。她说,营养都被地瓜芽拔走了,能多好吃,没看见村里一个个水灵灵的小媳妇,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就变成地瓜母子一样难看的老女人了?
如今,九十五岁高龄的母亲,在街上碰见和她要好的同龄人为先家里的,还常常互相开玩笑,说她们是村里最经得起折腾、最耐活的老地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