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心像

2020-11-18 07:39秦建华
黄河 2020年2期

秦建华

智慧与诙谐

提起“启功”的名字,在中国,倘若用“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有点夸张的话,那么“如雷贯耳”“遐迩闻名”等语汇又不足以概而括之。

诚然,若问及我本人何时知晓“启功”之名字,也的确无从细究,反正是很早很早的时候,就业已知道启功是个会写字的人,并且字写得特别好。到了一定的年龄,又知道启功是个书法家,并且不是一般的书法家,是个特别了不起的书法家。再后来,随着电脑普及,遂又知道了“启功体”这个名称。再后来,又知道启功不仅是书法家,还是学问家,而且是特别有名的学问家、北京师范大学的资深教授。

可曾料想,如此久负盛名的学问大家、书法大师,我等小辈怎能轻易谋得一面!

然而,有心之人皇天不负。 1993年孟春,我有幸拜谒启功先生,启功先生智慧的大脑、开朗的性格、乐观的胸怀、诙谐的语言,无不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

事情是这样的。 1992 年秋,由我申报的《老一辈革命家诗词鉴赏辞典》之选题,作为纪念毛泽东诞辰100周年的重点图书,获有关单位批复,进入收集资料阶段。承蒙中共中央办公厅、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等单位的大力支持,书稿的撰写工作于1993 年初基本完成。为了提高图书的出版品位,我遂决定邀约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或尚健在的老一辈革命家题写书名。

于是,我与该书的副主编之一程栋先生专程赴京,到北京师范大学面请启功先生。

记得很清楚,我们是早上电话约访,傍晚七时许敲开启功先生位于北师大小红楼的家门。开门的是一位约摸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士,握手寒暄后得知,他是启功先生的侄女婿。他一听我俩的口音,立马断定是山西运城人,因为据他说他曾在运城的陶村插队经年,于是对我俩颇为热情。闲聊了十来分钟,他便走进书房请出启功先生。

启功先生一走进客厅,我便疾步上前,握住他的手不无激动地说:“久仰,久仰! ”启功先生满脸笑容,拍着我的肩膀说:“玄常先生介绍的客人,我哪有不见之理!快坐下,坐下说! ”

我与启功先生隔着茶几相对而坐,但见启功先生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庞,圆圆的眼睛、圆圆的下颌(整体感觉就是一个“圆”字),我顿然想到了“国宝”熊猫! (是呀,启功先生在我眼里既有熊猫的珍稀, 又有熊猫的可爱! )

当我说明来意,是请他为我们编撰的辞典题写书名后,他哈哈大笑,不无幽默地说道:“哪有小反革命给老革命家题写书名的?”

我与程栋忽被启功先生爽朗的笑声所感染或迷醉,也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于是,启功先生遂谈起他与我校语言学家孙玄常先生的交集,说孙先生与张中行先生是北大的同学(其实孙、张并非北大同学,他俩“文革”前均在人民教育出版社任编辑,面对面办公),他与张中行先生又是多年的知交,这样一来二去,与孙玄常先生就有了交往,对孙先生在语言研究方面的造诣及古体诗创作绘画成就评价甚高。

不知不觉谈了一个多小时,我怕影响启功先生的休息或工作,便起身告辞。启功先生仿佛谈兴正浓,笑哈哈地说:“尚早,尚早”,遂又谈起运城“永乐宫”之话题。他娓娓道来,嘴里不时冒出几句古诗、古词,脸上不时露出笑容、笑意,足见启功先生渊博的学识与开朗的性格。

临别时,我与程栋拿出两瓶从山西带来的“汾酒”,说是孙先生专门托我们送给他(其实是我与程栋花钱买的)。启功先生见酒,笑声朗朗,脱口而出:“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并让我们务必转告他对孙先生的谢意。

离开启功先生家,我的心情颇为激动,久久难以平复,遂一回到宾馆,便打开下午从西单书城购得的关于启功先生的几本书,随手一翻,启功先生曾经撰的《墓志铭》映入眼帘:

中学生,副教授。

博不精,专不透。

名虽扬,实不够。

高不成,低不就。

瘫趋左,派曾右。

面微圆,皮欠厚。

妻已亡,并无后。

丧犹新,病照旧。

六十六,非不寿。

八宝山,渐相凑。

计生平,谥曰陋。

身与名,一齐臭。

藻广与艺高

晋英兄,在我眼里乃为“人精”。

他,在职时,专事摄影。曾担任市摄影家协会要职,其作品屡屡获得各类大奖,在山西摄影界堪谓德高望重,颇具影响。退休后,他痴迷于诗联书画,其修炼造诣之高,洵非一般人所及。其诗,整饬隽永,韵味无穷;其联,平仄讲究,灵秀酣畅;其书,笔力稳健,遒劲俊逸;其画,浓淡相宜,妙趣横生。

我与晋英兄之相识,屈指算来,亦长达三十余载。彼此心有灵犀,来往频密,情同手足,无话不谈。记得很清楚,2000年元旦,一大早六时许,晋英兄便敲开家门,喊我出去,拍摄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

“新世纪好!”彼此见面互致问候,兴奋不已。

但见他头戴毡帽,大衣裹身,背着拍摄器材,双手频搓着往嘴里哈气。

于是, 我俩一同骑车前往运城的制高点——黄河大厦,按他提前“侦察”好的路线,疾步奔向楼顶。等了大约二十分钟,只见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晋英兄频频按动快门,拍摄到许多激动人心的瞬间,并也为我拍摄了一张以红日作景、昂首凝视远方的照片,后起名为“迎着新世纪的曙光”。

说到摄影,晋英兄吃的苦、受的累、遭的罪,若非亲眼目睹,决难想见与体会。

一次,他为了拍摄一组蜘蛛图,冒着当空骄阳,爬在低矮的灌木丛里,试图捕捉某一奇妙的瞬间。他默默静候六个半小时,并不时示意我不要轻易为他送水。他先后按动快门二百余次,用掉胶卷六盘。而他撤回走近我时,确令我唏嘘不已,只见他满头大汗,浑身沾满泥土残叶,脸上、手腕上晒得油黑发红,其狼狈相,我真后悔当时没用相机拍摄下来。但他用我递过的毛巾擦拭完汗水,却颇为得意地说:“今天值了,肯定会有几张不错的照片! ”

几天后洗出照片,他遂挑选了三张,欲参加全国摄影大展。 其中一张, 还被我用作2000年出版的《建华文存》(第一卷)的封面。

真是“行行出状元,行行不容易”。我曾多次光顾晋英兄的“照∕底片库房”(我为其名之)。走进一看,横七竖八的铁丝布满三间大的房子,上边用夹子吊着大小不一的照片,满地摊的是底片,有黑白的,有彩色的。一不小心,脚会踩到底片,头会碰到照片。由此,不难看出一个摄影人的艰辛与付出。

2015 年5 月,我因公出差去上海。因多时未见晋英兄,便给在上海替女儿照料孩子的他打去电话。第二天,他乘地铁专程来到我下榻的宾馆,并带了一把专为我制作的纸扇,一面精心绘画着梅花斗俏图,一面刻意书写着两句他编撰的诗句。

彼时彼刻,此情此景,既令我感激不尽,又令与我出差的同事艳羡不已。

等我收好扇子,他遂又向我展示了他近期的诗作,长诗、短诗、律诗、绝句,林林总总,不下百首。其中一首《自律》,我至今记忆犹新:“为人岂可无脊梁? ∕不媚俗,∕自主张,∕坦诚活个正经人, ∕穷亦无伤, ∕富亦无伤。∕社会是个大染缸,∕严律己,∕勿放荡!∕历史评价自公正, ∕舞剑何妨? ∕弄墨何妨! ”

观瞻完诗作,他又从包里拿出两本册页,一本是他画的画,一本是他写的字。我不无羡慕地翻阅着,嘴里忽然冒出一句:“樊兄,您真是个能角角! ”(“能角角”系运城方言,此处“角”读“决”音,意为“奇才异能、才艺超群、无所不能”)他听罢会心一笑,并谦恭地道:“退休没事,只是怡情悦性而已! ”

说真的,晋英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退休前,就在全国145家报刊杂志发表摄影作品4000 余件,曾获国际国内各种金银铜奖118 项,其事迹录入《中国摄影家大辞典》《中国文艺家传集》《世界华人艺术家名录》等。退休后,他重拾幼时喜好,既画山水花卉虫鸟,又写行楷隶篆狂草,堪谓“老骥伏枥,壮心不已”!

行文至此,我又想起两件事,一是为市宾馆“迎宾厅”策划布设,二是为我书写特定字幅。

先说第一件事。几年前,市委市政府为了对外树立运城的良好形象,遂决定在市宾馆内,腾出一日式小楼,专门布置成“迎宾厅”,供市委、市政府领导与外域客人或老总品茶聊天、洽谈事宜。市宾馆负责同志遂召我与晋英兄参与其中,就布景理念、设计思路、文字图片进行论证。晋英兄一看现场,不多一会儿功夫就绘制出详细方案,既有河东文化名人图像的张贴,又有河东名胜景点照片的悬挂;既有河东书画名家的精品陈列,又有河东文化相关书籍的摆放。可谓面面俱到,匠心独运,使在场领导频频点头,不住夸赞:“运城真是不缺人才! ”

另一件事说的是,我从2000 年起始,欲收藏书法家同题字幅100帧,内容皆为“功不唐捐”四个字,尺寸不限、横竖都可。晋英兄知悉我此番举动后, 不但他自己书写了三幅(横、竖、方)供我收藏,还不遗余力、想方设法联系他所认识的书法家为我题写,截止目前,由他帮助题写的数量不下十幅,着实令我感动不已、感谢不尽。

最后,以晋英兄的一首《寄语》小诗作为本文的结束。

早晨,我用激情

把白云染红

寄你

越千山万水

你读罢

已晚霞似锦

我心已静

如那淡淡的月色

至柔至美

豪情与傲骨

提起“贾植芳”这个名字,有些人或许知道,有些人可能不知道。知道与不知道,均属正常。

不过,说实在的,贾植芳先生在中国当代学界,无疑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既是举世瞩目的学者,又是名闻遐迩的作家;既是声望显赫的翻译家,也是中国比较文学的重要奠基者。

然而,他一生壮志豪情,傲骨凛然,却命运多舛,历经坎坷,先后四次入狱。

第一次有幸拜访贾植芳先生,是在1991年冬天的一个周日上午。彼时,我在复旦大学作为期一年的访问学者,恰与王世杰同志同住位于松花江路上的南区二号楼,而王世杰的导师便是贾植芳先生。于是,我遂相约世杰一同前往,拜见心仪已久的山西老乡——贾植芳先生。

贾先生住在位于国权路的复旦教工宿舍九号楼。遂一敲门,迎接我们的是一位约摸三十出头的青年妇女,穿着朴素,后来据贾先生介绍,方知是他的一个侄女,被安排在复旦后勤处上班,并负责照料贾先生夫妇晚年的生活。

第一眼见到贾先生,就被他颇具鲁迅风骨的耿介外表所倾倒。他虽然个头不高,体型略瘦,但精神矍铄,目光炯炯。得知他正在写一些忆旧的文章,我便充满好奇地问及一些与他相关的人和事。

原来,先生因为与胡风的关系,身心备受摧残,并第四次被判入狱。释放后,被押解回复旦,先在校印刷厂接受“监督劳动”,后又转到校区宿舍建筑工地“劳动改造”,直至1981年平反昭雪,恢复教授职称。

贾先生谈起当年,非但毫无悔意,而且颇为自豪。他满怀深情地说,当年的那些人都是些理想主义者,他们正直、真诚、勇敢、善良,为理想而活,“我是胡风的朋友,我觉得非常光荣。 ”

当听及至此,我从内心深处对先生的铮铮傲骨与凛然豪气充满敬意,便迫不急待地想知道他前三次入狱的情况。

贾先生稍顿数秒,若有所思地说道:“三言两语,无法说清,只能泛泛而言,大概说说。 ”

于是,我与世杰眼含期待,洗耳恭听。

先生第一次进监狱是因为参加了1935年那场著名的“一二·九”学生运动,当时的判决是“危害民国,就地正法”。在监狱里,他仍不服管教,“寻衅滋事”,后来甚至传到了“蒋委员长”的耳朵里。第二次进监狱,因为他思想激进,频与郁达夫、郭沫若等人交往,遂有日本警察“登门拜访”,后在徐州,被抓进日伪的牢房。第三次是在1947 年,他因给进步学生刊物撰写文章,鼓励反蒋,被国民党政府以“煽动学潮”罪,关押了一年零三个月。

听着贾先生有条不紊的叙说,我的思绪顿时陷入极度的寻觅与搜索之中,试图捕捉合适或确切的话语,来应对先生说完话之后的适切回应。倏然间,曾经读过的先生书里的一句话跃入脑际:“我觉得既然生而为人,又是个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毕生的责任和追求,就是把‘人’这个字写得端正些。 ”

先生遂一说完,我就立即来了句:“先生委实是一个用心把‘人’字写得十分端正的人! ”

先生听罢,会心地笑了。

第二次拜见贾先生是关于编撰《老一辈革命家诗词鉴赏辞典》的事。

因为我一向喜欢跑书店、逛书市,在复旦学习期间也不例外。而徜徉书市,各类鉴赏辞典琳琅满目,却未发现一部全面而系统地收集赏析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诗词的辞典,这不能不说是出版界的一项缺憾。事实上,对于老一辈革命家的诗作若能加以收集赏析,无疑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

于是,我遂登门拜见贾先生,想征求他的高见。贾先生听罢我的意图,高兴而略带鼓励地说:“好事,好事!可做,可做! ”

我遂请他出任学术顾问,他欣然答应:“支持,支持! ”

正是由于贾先生的支持与鼓励,该书的编撰进展颇为顺利。后来又约请了上海的施蜇存,北京的谢冕、孙玉石、郭志刚,武汉的徐迟、黄曼君,西安的霍松林等为顾问,以保证该书的出版质量与学术品位。

附带要说的是,该书出版时,出版社认为我年纪尚轻,在学界无甚地位,执意在我的名字前头要加个有头有脸的人,我坚辞拒绝。最终我提出让贾先生作名誉主编,方才折衷解决。

捃拾与砥砺

兰子君,乃中国当代大画家也。

我与兰子交往经年,彼此称兄道弟,关系亲昵无间。

2010 年秋,天高气爽,我与兰子造访中国当代著名作家梁晓声。兰子带着新近出版的几册画集,让晓声先生品评。

晓声先生仔细翻阅,并不时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看毕,他若有所思,便点上一支烟,深吸两口,不无感慨地说道:“我在书画界朋友很多,比如范曾,他只擅长人物;而兰子,无论山水、人物、花鸟、虫草,都造诣不浅,属范曾莫及! ”

于是,一个月之内,晓声先生连写两篇文章《大美林兰子》与《大哉,焦墨“林兰子”》,发表在国内颇有影响的大报上,举荐与介绍兰子及其画作,尤其对兰子的焦墨画大加赞赏,评价甚高。

而我,对绘画一窍不通,不敢对兰子的画妄加评说,只能隔靴瘙痒,对兰子其人其事凭印象略陈管见。

兰子天资聪颖,但命运多舛。十年浩劫中,其父携家带口,被发配到山西永济劳动改造。其童年时代,曾与泥土为伴,处于社会底层。

改革开放,坚冰破碎。兰子遂应征入伍,身披戎装。在绿色军营,他畅游学海,徜徉画苑,挥翰寄志,泼墨抒情,为部队创作大型画作及连环画数部,尽显才智与画艺。

转业地方,兰子辞掉公职,专习绘画。遂纸墨为邻,心无别虑,孤灯达旦,毕景忘餐,捃拾历代名家之精韵,孜孜砺练画艺之技法,数年如一日,堪谓尽竭蹶砥砺之心力,历筚簬褴褛之艰辛,爰终有所成,卓然为家,曾与范曾、何家英、潘公凯、侯一民、龙瑞、刘大为等同列于《大家书画》,享誉京华。

兰子为人处事,令我感佩颇多。概而括之,洵属一言:德如水土品若兰。

上善若水,厚德若土。

兰子犹水,兰子似土。

水,形有多变之态,魂具浩瀚之气;土,容有宽广之量,堆具壮美之势。水土相容,遇种发芽,让一粒种子用积攒一生之力气,把生命的秀美,从古朴的地下顶出;让一片片叶子,在水土的滋养下,长出一朵朵花的脑袋,从生命的版图上抽出苞蕾、一骨朵、一骨朵的花蕾经过时光抚摸,绽放到世人面前,令人尽享生命的芬芳与妩媚。

兰子其人其画,诚如是也。

进品兰子之画境,细悟水土之品韵,欲陈未尽所怀为快也。

关于水,孔老夫子如是说:“水常流不息,惠及万物,诚具德。 ”兰子是也。

流必向下,随物成形,或方或圆,或长或短,必循理,亦具义。兰子如也。

浩大无尽,或直或曲或宽或窄,皆遵其道,兰子履也。

流水崎岖山涧,不畏不惧,勇往直前,激流涌进,兰子犹也。

安放任意处,公正齐平,故有水平水准之说,兰子若其形也。

量见多少,不用削刮,正直忠耿,顺其自然,兰子状也。

无孔不入,明察秋毫,体恤万物,兰子喻也。

发源起处,涓涓始流,百川汇海,洵非倒逆,兰子践也。

取出取入,涤净万物,善变而性不改,兰子其人其画具也。

水有如此之美德,故兰子遇水必观。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水的道德,令人赞美仰慕。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体现了与世无争的低调情怀。抽刀断水水更流,彰显了水柔韧的操守。滴水穿石,反映出水坚强不屈的个性。

堂堂君子兰,立于人世间。兰者,无论春兰、寒兰、建兰、惠兰、芝兰、雅兰,皆喻人品之高洁,行为之儒雅,故誉为“君子兰”。它不像牡丹那样雍容华贵,娇艳可人;也不像玫瑰那样色彩靓丽,香气袭人。它花叶不大,幽香沁人肺腑,不张扬,不凸显,不哗众,不媚俗,四季常开不败。故其品,如山者不自高,如地者不自卑。故视高效做事,低调做人的林兰子为“厚德载物君子兰”,恰如其分。

大地以宽广深厚承载万物而无所不容。君子乃像大地一样以宽广深厚的优良品行来承载万物,包容万物,滋养万物,造福万物。泥土敦厚而不虚伪,内敛而不张扬,谦虚而不傲慢,丰富而不单调,它以宽广的胸襟接纳大地上的一切。

纷繁尘世,欲望杂陈。计较太多,随之痛苦便有增无减。而摒弃很多,则幸福犹如潮水般蓄满心田。秉持一颗泥土般的心,弥足珍贵。

德如水土品如兰。诚然,华之外观者,博浮誉于一时;质之中藏者,得赏音于千古。

水、土、兰,是朋,是友,是书,是画。兰子,人如其画,交友交心,真诚于襟;兰子,画如其人,绘画绘神,得传古今;兰子,处世如水土般低调,性情如水土般内敛;为人如水土般虚怀,视荣辱得失如水土般自然与从容。

于兰子,我以为,用风花雪月、婀娜多姿,不足以勾画出其人品、文品和画品,而只有用水和土,方能映射兰子之胸襟,彰显兰子之品位。

兰子,以水的风骨行走,以土的秉性站立。

理性与思辨

可以说,在朋友圈内,庆昌兄是我最为佩服的学者之一。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庆昌兄硕士毕业后分配到我所任职的高校,彼此便成同事。由于性情使然,加上喜好学问,不多时,我与他便成了不错的朋友。遂经常串门聊天,侃侃无倦,时而切磋教学艺术,探讨科研路径,时而打牌娱乐,聚餐小酌,堪谓关系融洽,相处频密。

大概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与庆昌兄拉上几位同好,欲成立“河东青年学者联合会”,遂起草章程、打印表格,找学校相关部门盖章,跑民政局办理相关手续,忙忙碌碌,不亦乐乎。

在筹备“联合会”成立期间,我们决定先出版一本河东青年学者论文集,以造声势。由于我的专业受众面不宽,我便与庆昌兄协商,欲写一篇关于教育与文化方面的文章,把题目定为《教育:文化的传播与生产》。文章写成后,深得景克宁教授赞赏,认为首次提出了“教育的终极目标”说,并很快发表在由他主编的学报上,且由中国人民大学的报刊复印资料《教育学》予以检索。

过了两年,我与庆昌兄参加省里的副教授职称评审,而且顺利通过,成为职称评审工作解冻后首批评上副高职称的年轻人,彼此心劲十足,埋首科研,并均在教育科学出版社出版著作,且有了让山西教育学研究重心南移的想法。

大概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庆昌兄由于性格耿介,调至太原师范学院任教,很快被提拔为教育系主任。

过了不长时间,却又听说庆昌兄辞职,出任省城一所民办学校的校长,干得风生水起。后来,我的一个企业家朋友在晋城投资数亿元,创办风华中学,由于校长人选不甚得力,各项工作问题突出,这位朋友欲让我滥竽充数。我自知才疏识浅,恐难胜任,便毫不犹豫地推荐了庆昌兄。庆昌兄甫以上任,就大刀阔斧进行人事调整,雷厉风行实施管理改革,学校面貌焕然一新。

作为教育理论工作者,庆昌兄积累了数年的实践经验后,便给山西大学校长郭贵春去函自荐,请求欲去该校任职。郭校长慧眼识才,果断同意庆昌兄加盟。到山西大学后,庆昌兄如鱼得水,凭借丰富的实践经验,加之厚实的理论功底,科研成果迭出,令同行们无不刮目相看。接着,庆昌兄又趁热打铁,考取西北师大,攻读并获得教育学博士学位,破格晋升教授职称,担岗教育科学学院院长。堪谓一路走来,潇洒自如。

而庆昌兄最令我佩服的,则是他的理性精神与思辨能力。一次几位朋友相聚,在论及“知识与思想”时,他娓娓而谈:“知识是外求之得,思想是内生之果。知识让人知道真相,思想让人懂得道理。知识的内容属于物,思想的内容属于人。知识讲的是真实,思想讲的是深刻。科学家生产知识,哲学家生产思想。知识可以应用,思想可以实践。检验知识靠证据,检验思想靠实践。没有思想,人只活得简单;没有知识,人会寸步难行。知识渊博者必受人敬,思想深刻者或遭人毁。 ……”

又一次,几个人聚在一起聊起“人性与物性”,大家各抒己见,难分伯仲,最后还是我让庆昌兄出面总结。他抽了几口烟,遂慢条斯理地铺叙开了:

“物有物性,人有人性。物依其性而动即现物理,人依其性而动即现事理。所谓知物,就是要知物性,懂物理;所谓知人,就是要知人性,懂事理。人若能知物,则可避害而有利;人若能知人,则可近善而远恶。能避害而就利的人是智慧的;能近善而远恶的人是文明的。但智慧在这里又意味着一个人能明利害,不做飞蛾扑火之事,并不能保证他所为之事可以彰显正义。这里的文明也只意味着一个人明善恶、不做损人的害群之事,至于客观上是否于人无损、于群无害,却非必然。 ”

说实在的,每每阅读庆昌兄题赠的大作,诸如《教育者的哲学》《教育认识论》《教育思维论》等,我便发现其中无不闪耀着理性的光辉与思辨的锋芒。偶尔在期刊上翻阅他的论文,先前的认识会愈发强烈。间或与他待在一起,我发觉自己的智商都增高一截,思维活跃了许多,要不我会感到穷于应对、拙于交流。

依着庆昌兄的理性之情怀,他定会在他所从事之领域,构建理论体系,奠基学科阵地,占据理论峰巅;仗着庆昌兄的思辨之才具,他定能在他所从事之领域,拓开新天地,精耕细作,乐此不疲,收获一方奇葩,尽享一片芬芳。

最后,试作小诗一首,献给庆昌兄。

学海苦旅未知年,书山峣途只等闲。

理性焯光绚丽闪,思辨色彩斐然传。

宏中肆外培骐骥,继晷焚膏立赅言。

木铎起处千里应,拓出三晋一片天。

儒雅与虚怀

孙骊先生是我在一九九一年于复旦大学作访问学者时的导师。

第一次与先生相约见面是在外文系的资料室。那天早上,先生手里提着一个文件袋,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几分钟,与我打过招呼后,遂在靠窗的地方找了一张桌子,和我面对面而坐。

先生首先热情欢迎我到复旦来访学,并三言两语给我介绍了外文系的基本情况,然后彬彬有礼地让我谈一谈自己的研修计划。我话音刚落,先生就连连称赞:“挺好,挺好的!”我听罢,心里既欣喜又恐慌。欣喜的是,第一次与先生面谈,自己提前准备得还算充分,逻辑条理,敷陈自如,没在先生面前露甚大丑;恐慌的是,自己的研修计划目标过高,什么“理论构建”呀,“流派创立”呀,委实有点华而不实,怕给先生留下“雷声大、雨点小”之印象。

最后,先生简明扼要地给我介绍该领域国内外的研究现状,侃侃而谈,头头是道。讲毕,遂又拿出几页研读书目,让我从图书馆或资料室借阅。我翻开一看,密密麻麻地打印了五页,大概有几十本书,并且均为原版外文图书。我再仔细一看,有的书让通读,有的书是章节,且标有明确的起止页码,足见先生事先对我寄送给他的“研修计划书”进行了仔细而认真的审阅。

说实在的,第一次与先生晤面,先生儒雅的气质、潇洒的风度、渊博的学识及谦和的态度,无不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第二天,根据先生的安排,我得跟班与研究生一同上他的课。刚一开讲,我就被先生激情充沛的气势与流畅地道的英式英语所折服,心里不禁感叹道:到底是复旦大学,教授的水平就是不一般!

就这样,我一边旁听博士生与硕士生的课程,一边研读先生给我指定的阅读材料,不觉四周多的时间一闪而过,到了中秋佳节(那时并无假期),先生遂邀我去他家吃个便饭,我欣然答应。

于是,我带着从老家特意拿来的两瓶汾酒,前往位于铜仁路(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的先生寓所。刚一进门,师母就把刚削好的苹果切成块状放在茶几上,我遂向师母鞠躬问好,并问孙先生:“师母贵姓? ”

孙先生答道:“Wu。 ”

“口天吴? ”我问。 “不是。 ”先生答。

“武装的武?”我又问,“不是。”先生又答。

“队伍的伍?”我再问,“不是。”先生再答。

我便不好意思继续问下去了,虽然又想到了“毋庸置疑的毋”。先生遂和颜悦色地解释道:“工人的工,加两个人字。 ”

我愈发搞不明白,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尴尬。先生想必观察到了我的反应,遂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拿出纸和笔,端端正正地写了个“巫”字。

我一瞧“噢——”了一声,欲笑不能,心想原来不就是“巫婆的巫”吗?还好,我并没有随口说出来。

再说先生家饭桌上的礼数,叫我这个小地方来的人委实适应不了。吃饭前,但见巫老师拿了一大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我还以为另有客人(至少七八位吧),结果就我们三人。原来,师母在每个菜盘上放一双筷子,吃哪种菜会用公筷夹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再用自己的筷子放进嘴里。

吃着说着,说着吃着,我有时竟忘了,就直接用手上的筷子去盘里夹菜,反应过来时,只好说声“对不起! ”先生与师母笑答,“没关系! ”于是,我不无好奇地问先生:“咱们上海人吃饭都这样?”先生笑了笑说:“不是,不是!是巫老师说来了像您这样的客人,应该讲究些! ”

“太客气了,孙老师! ”我马上抱拳顿首,以表敬意。

饭后,在与先生聊天过程中,得知先生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经济系,在洛阳解放军外国语学院任教。后在复旦外文系进修,认识师母并相爱结婚,再调入复旦,曾任复旦外文系资料室主任、外文系主任,中国英语教学研究会副会长等职。

去一趟孙先生家后,我与他的关系似乎近了不少。每周或至少两周一次的晤面,先生总会对我提出的观点或思路以“思维敏锐”“善于思考”等加以肯定与赞赏,偶尔提出补充意见或建议时,每每会在前边或最后加上一句,“我的意见未必成熟, 说出来供你参考”。于此,足见先生平易谦和之胸襟。

在研究生的讨论课上,先生总礼节性地让我先发言,我不便推托,只能硬着头皮打头炮,唯恐说得不到位或观点幼稚,贻笑大方。每当大家发言完毕,先生点评或总结时,并不即刻对不同的观点与看法加以否定,而是让同学做进一步阐释与说明,并频频点头,最多说上一句“尚有进一步推敲或完善的空间”。于此,足见先生虚怀若谷之情怀。

然而,当我给先生呈送论文让批改时,先生对文章里的错别字,即使标点符号的误用,都用红笔一一标出。尤其是对理论铺陈方面的常识性错误,或引用夹注的格式不规范等,先生毫不留情,一一画出。于此,足见先生严谨务实之态度。

不知不觉,一年的访学生活就结束了。一年里,先生对我学术上的指引与点拨,令我获益匪浅;先生对我做人上的启迪与熏陶,令我受用不尽。特别是,先生儒雅大气的人格魅力、严谨务实的治学态度、虚怀若谷的大家风范,更令我终生难忘。

惊悉孙先生因病于2018 年3 月5 日仙逝,我哀伤不已,遂编撰一幅挽联寄上,聊表寸心:

黉宇敲钟一世,儒雅犹风成气质;

杏坛驰笔半生,虚怀若谷见精神。

书艺与品行

我与梁锋君相识经年。咸因太熟之缘故,每每提起笔来,洵然不知从何写起。或许,这正应了两句古诗所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

曾记否,每隔一两个月,我便与文友管喻先生(著名作家、“赵树理文学奖”获得者)、杨建斌先生(著名文化学者、笑话专家)等拜会梁锋君,每次当以时令中的一个字为主题(比如“荷”、“菊”等),各自拟联一幅或赋词一条,让梁锋君题写。写毕晾干,遂聚餐小酌,尽情畅聊。

说起梁锋君的名字,无论圈内还是圈外,可谓好评如潮。尤其是他的“榜书”,在运城、在山西、乃至在全国许多地方,叹赏褒扬者有之,夸赞推举者有之,津津乐道者有之,啧啧称羡者有之。

要不然,许多名胜景点,诸如永乐宫、关帝庙、鹳雀楼、普救寺,怎肯邀请他题写匾额?要不然,“梁锋榜书艺术作品展”怎能在北京军事博物馆举办,且参加开幕式的不乏书坛大伽与鸿儒宿将?

的确,梁锋的榜书堪谓“河东一绝”。其融古博今、力承传统之气势,其运笔雄浑、点划遒劲之坚毅,其阳刚正大、峻拔奔放之稳健,无不令人击节叫好。

倘若追溯梁锋君的习书之历程,我对“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诗便有了更深切的理解与体悟。

且说梁锋君出生于关公故里解州镇。其老家的院落与全球最大的关帝庙隔街为邻。关帝庙内的钟鸣鼓吟与崇宁殿的风铃摆奏,无数次注入他年少清纯的梦。关公的青龙偃月刀与千里赤兔马,在他幼小的心灵,早已播下一粒种子,长出一株秧苗——书法之苗。

梁锋君早在三岁开始,便跟着父亲起早贪黑,习帖练字。其父的严格要求与循循善诱,加之他天资聪敏、心有灵犀与勤肯苦学、坚持不懈,十岁左右的他就开始为左邻右舍书写春联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汉隶唐楷晋行草、魏碑宋帖明清匾,梁锋君都逐一精读细研,认真品悟。特别是关帝庙内悬挂的康熙、乾隆、咸丰、慈禧等的御笔,他不时在下面流连忘返,用心揣摩,用指临描。

或许是这闪烁的金字点亮了梁锋的心灯?抑或是这御书的魔杖震撼到他的魂灵?多少次,他秉烛达旦,为临好一幅帖;多少次,他心无旁鹜,为练好一个字;多少次,他乐而忘餐,为写好一撇勾。就连邻居大妈有一次曾对我说起,村里的同龄小伙子都忙着谈情说爱的时候,梁锋却每天钻在屋子里练毛笔字。

真乃功夫不负有心人。梁锋君的书法,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于是,他又遍访名师,先后得到书法大师徐文达、刘炳森、周志高、王镛、丛文俊等先生的亲传指教。特别是2000 年,梁锋欣幸被国学大师、书法宿儒姚奠中先生纳为入室弟子。姚先生的一次次耳提面命与点拨启迪,使梁锋的书法艺术渐臻佳境。 2006年,梁锋君负笈京都,研修于中国艺术研究院书法高研班,奋发砥砺,书艺日趋老到稳健。 2013年,他再度赴京,就读于清华大学联墨高级研修班,孜孜钻研,书艺愈发娴熟苍毅。

如今,梁锋君身为中国楹联学会书艺委员会委员、中国榜书艺术研究会理事、山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并荣获中国书画艺术研究院“翰墨中国”金奖,被《中国书画报》等六家媒体誉为“中国实力派书画家”,其作品被中国美术馆、中国军事博物馆、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奥组委以及多国大使馆收藏,但他从不骄傲自满,固步自封,仍一如继往地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研墨铺纸,操笔练字。他常对我说:“书法艺术,永无止境。一天不练,就会感到手软心悚。 ”

再说梁锋君的品行。他心地善良,实诚厚道。对上门求字者,来者不拒,尤其是普通百姓,他更为热情对待。他常说:“写幅字又不费啥劲,老百姓开次口不容易。 ”难怪他的榜书被誉为“四通”,即“与古人通、与今人通、与大师通、与百姓通”。

民谚有云:“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 ”在十里八乡,老百姓都知道解州镇有个叫梁锋的人,不但字写得好,品行更好。

而我这几年,前前后后让梁锋君书写的字竟不下百幅。有外地朋友慕名托我索要的,有来运城的外地朋友上门求取的,有运城本地熟人让引见写字的,有同事孩子结婚让写贺联的……反正,理由多多,但梁锋君次次态度温润,善气迎人,有时还专程送至家里,足见梁锋君为人之厚道,处事之实诚。

最后,试作一首短诗,献给梁锋君。

挥毫泼墨未知年,钟情书艺虑精殚。

孜孜无倦习撇勾,矻矻不疲临前贤。

心摒别念臻佳境,手执神笔谋卓篇。

致虚笃静堪为杰,浑然天成自荣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