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

2020-11-18 07:39关海山
黄河 2020年2期
关键词:石山奶奶

关海山

面子

尤其在中国,从古到今,“面子”一直就是个非常敏感而又玄妙的东西。从生理意义上讲,它只是“脸”的衍生物,却又那样的虚无缥缈。翻开英语字典,“面子”并没有专门的词汇,与其对应的译词“face”其本义仅为“脸部,面部”,可见,洋人的观念里,注重的是实际,“面子”倒时时可以省略了。

而中国人则不然,“树要皮,人要脸”,这“脸”自然是指的面子;“人生不知顾脸面,活在世上也枉然”,亦不是什么应付人的客气话、套话;甚至“头可抛,血可流,面子决不可以丢”者大有人在!为了面子,古代皇帝的金口玉言不知制造了多少冤假错案、人间悲剧;为了面子,封建社会的贞烈妇女心甘情愿地孤守青灯,或者为夫殉葬;为了面子,某些人根本不去考虑还有多少人生活处于温饱线以下,还有多少的儿童因为几块、十几块钱的学费被迫失学,却极尽奢侈地给三岁的儿子过生日,给自己的来世提前修造豪华“宫殿”;为了面子,远有石崇、王恺烧蜡代薪,近有无聊者比阔摔XO;为了面子,有人不惜以身试法想法生个儿子“光宗耀祖”;为了面子,因自家的鸡把蛋下到了邻家宁可老死不相往来;为了面子,才华横溢却满脑子大男子主义的年轻小伙子一次次错过爱神之箭;为了面子,正当妙龄冰肌玉骨的小姐宁吃两元钱的饭、却穿两千元的衣……当然,为了面子,这些人所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健康,幸福,生命,人格!

许多时候,面子和脸就像孪生兄弟,不分彼此,争了脸,就有了面子;同时,赢得了面子,也就露了脸。许多时候,面子和脸又泾渭分明、各司其职,却往往要让人生出迷惑;有人藏起脸来以面子去做事,竟能一路畅通;有人厚着脸去乞讨“给个面子吧! ”亦无往而不胜。因此,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人对于面子的理解和维护必然各不相同。粗鲁之人脏话连篇方显本色,文雅之人不小心带出一句不洁之言便失了大面子;普通百姓买菜时的斤斤计较那是善理财会过日子,“大款”阶层偶尔露出凉鞋里雪白袜子侧面的一丁点小洞面对窥视者只好脸红耳热汗流浃背尴尬万分;某人到处吹牛随口许诺而从不兑现照样“朋友”多如过江之鲫且游刃有余,你能够花言巧语借走熟人的钱从此再无下文即使被包围在众人的指责与唾沫星里仍然一如既往落落大方谈笑有度挺胸昂首吗?请客时,若满座的高朋里面鹤立几个有来头之人,主人便会因对方的赏脸而自觉脸上有光;被请时,若对方是个有些来头之人,自己便会因对方的看得起而有面子。天底下的事情就这么奇怪,脸好脸坏是自己长的,面子大小却是靠别人赐予的。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们的身边动辄便冒出一个不要命的人,但一辈子也难得见到一个自称“不要脸”的超俗洒脱者!

更多的时候,在世人的眼里,面子成了虚荣心的同义词。“死要面子活受罪”,从某方面帮助了道德等具体实际的体现外,也是众多人无奈却又异常豪壮的选择——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为了面子,谁也不愿太认真去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冰冰

冰冰的官名叫解冰,我这一辈子之所以能堂而皇之地登上“舅舅”的宝座,完全因了她的鼎力相助。为表示我由衷的感谢,自打她出生起,我便尊称她为“老冰”。老冰居功自傲,对我的笑脸殷勤从不正视一眼,时而还要在我抱她时尿我一身,尽管我心中略有不快,但自古“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无功受禄,焉敢对她再有丝毫不恭?

老冰三岁时,我拿出自己所有满意的照片给她看——老冰四个舅舅,即使再一视同仁,也总有个远近之分,不早点做些手脚,日后怎能享受特殊待遇?孰料老冰对我的照片一概不感兴趣,任我辛辛苦苦翻过,她却眼角耷拉,若有所思,一派魏晋名士风度。我正心中烦躁、不知如何才能使她开窍之际,突然看见她神采飞扬两眼圆睁,盯着一张我带狗跑步的照片,满脸兴奋状——哈哈哈!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体悟了我的与众不同——我赶忙指着那张照片让她再仔细认清楚,以便加强记忆,温柔地问她:“老冰,告诉我这张照片上是谁? ”老冰头也不抬脱口而出:“狗! ”

为了报复老冰对我的公然蔑视, 第二年——也就是老冰四岁——我从太原回老家过春节时一块水果糖也没给她买。回家的当天晚上,老冰清点完其他人给她的新年礼物后,歪着脖子对她妈说:“二舅舅最小气了! ”说完还鼻子一耸嘴角往上一撇,不屑的神情暴露无遗。

至此,我对老冰再也不敢抱有任何投机的想法。今年,她也该上一年级了,是非善恶已于心中了然,我若还像以前,一着不慎岂不要在她那儿落下个遗臭万年?经过痛苦的抉择,我决定首先启用对她的亲切称呼——冰冰,至于做事嘛,当然只能老老实实逐步树立自己的光辉形象,夹着尾巴做舅舅了。

沈刚健

沈刚健,男性,属马;个头不大,脾气不小,常有出人意料之举。

沈刚健去年八岁生日的前一天上午,正与同伴弹玻璃球玩得兴起,他母亲喊他回家吃饭;沈刚健一肚子的不高兴,恰好他父亲又喊他理发。顿时无名火起,沈刚健愣愣地甩出一句话:“要吃饭我就不理发,要理发我就不吃饭! ”弄得双亲大人面面相觑,好不尴尬。

据沈刚健的母亲讲,沈刚健从小爱睡懒觉,尤其是冬天,每遇星期天不上学非中午十二点不会起床。不过,有一段放寒假时间沈刚健不知怎么突然心血来潮要背唐诗,怕自己早上不能早起,就让父母每天清晨七点钟叫他,并且自题座右铭贴在床头以监督自己,座右铭写于一张大白纸上,还用圆珠笔描成醒目的粗体字:“每天早晨七点钟准时起床,不起是猪。 ”谁知,沈刚健是典型的“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话说过就过了,当他母亲第二天早上七点去喊他时,可他说什么也不起床,摇头,揪耳朵,甚至掀被子,一切都无济于事。他母亲便气呼呼地在一旁嘟囔:“还自己发誓呢,屁也不顶。”后来再去看那座右铭,果然旁边又增加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为了保证睡眠、保证身体健康,宁当猪也绝不早起床。 ”

一次在路上碰见沈刚健,我有意向他证实这两件事情。沈刚健听见我揭了“老底”,脸微微一红,但随即挺起胸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义凛然姿态:“男子汉大丈夫,是又怎么样? ”

胖胖

胖胖是我一个小亲戚。其实胖胖并不胖,今年刚四岁,一米零五的个头,体重才十五公斤半。问起这个名字的由来,她母亲颇有点埋怨的口吻:“姑娘家不会长,身子不胖脸倒那么胖。 ”

胖胖特别爱说话,没人理她的时候就自己跟自己说话,唠唠叨叨的,很让人疑心她在演小品或独幕剧。但她不爱和我说话,因为我总逗她。家里客厅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我就让她在我面前站直,然后问她:“你妈不要你了,你知道吗? ”她随即神情紧张:“我妈要我呢。你胡说!”“我不胡说。刚才你妈悄悄地让我把你给卖了。 ”“没有。你胡说! ”“我骗你干嘛,买你的人已经来了。你听,外面的汽车喇叭就是在叫你走呢,赶快去吧。”胖胖信以为真了,“哇”地一声伤心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走到长沙发的另一头,抱起蜷卧在沙发上面的小猫,贴着沙发边沿蹲在那儿,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小猫的脊背,声泪俱下:“可怜的!你妈妈不要你了,我妈妈也不要我了。哇……”

我恶作剧的直接后果便是每次亲戚们聚在一起吃饭时胖胖坚决不在我邻近就坐,大多数时间和她老姨坐在一起,并且不失时机地取悦她老姨:“老姨是个小美人儿!”她老姨立刻眉开眼笑,桌子一周的人也凑热闹:“是嘛,你老姨是绝代佳人呀。”胖胖却不吭声了,只顾闷头吃饭,过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自言自语:“‘佳人’的意思就是丑八怪! ”

“丑八怪”当然不是赞美的话,她老姨脸一拉不高兴了。大家忙教唆胖胖:“胖胖胖胖,看你老姨不高兴了,赶快去量一量你老姨的脸够不够二尺五长。”胖胖便一本正经找她妈取来皮尺子伸出一只手往上够她老姨的头,嘴里还不客气地要求:“老姨,你爬下! ”

小孩的话自然不会有人当真,做母亲的仍然要站出来半是自豪半是疼爱地打圆场:“这丫头,小心你老姨揍你。”她老姨却瞪了她妈一眼:“哼!胖胖将来要做秀兰·邓波儿呢!”

树·井·人

许多年过去了,我却仍然时不时地要忆起村子里的那口井。

其实,我们村子里的井并不少,为了用水方便,几乎家家都有,差不多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直接往地底挖了下去,及至一丈多见水,直径将近一米的井壁两边相对着还掏了几十个脚窝,便于以后淘井或因别的什么需要时而上下。只是那井水入口咸涩,且硬,大多的人家仅用那水洗洗涮涮,或饮饮牲口;井洞倒是时常可以吊下去一筐馒头,或菜呀什么的,在没有冰箱和缺电的年代里实惠。

人们的吃喝用水嘛,巷子里还有一口甜水井,是很早以前村子里的老一辈人合伙打的。这口井至少有普通井的两三个深,井壁全用灰泥砌上青砖,井架、辘轳,以及吊桶用的绳子,都为铁制品;因为吃水,这口井平时不用时,井口总用一个大铁盖子盖上,给人一种神秘感。有时铁盖子没盖严,露出一些缝儿,我们一群孩子便爬在井边从缝里往下看,希望在如镜的水面上照出自己的倒影来。这井,无论是“装扮”还是人们对它的重视程度,在当时的农村中比来,可绝对是鹤立鸡群、出类拔萃了。

而令孩子们由衷感兴趣的,则是井边的那棵大槐树,还有大槐树底下发生的许多传奇式的故事。

至今记得,那大槐树大约有三四人合抱般粗,树皮皲裂,满是沧桑的枯纹败痕,树枝上竖立着一根根钢针一样的刺;树冠大而向四周散开,如伞状,一点儿也不繁茂,稀稀拉拉的叶子和一些枝上新努出来的嫩骨朵尚向人们显示着它的生机,诉说着它的历史和沧桑。

夏天的夜晚睡觉迟,农村孩子又没个上心的玩具,或开心的去处,一吃过晚饭,便都拥到了井边的树下,等鲁大爷慢慢地踱过来给大家讲故事。鲁大爷在旧社会给地主扛过长工,在本该上学、本该长身体的年龄,却饱一顿、饥一顿地承受着超负荷的体力劳动;未等成人,又让日本人抓了壮丁,更是经受着非人的折磨,趁上厕所与同伴干掉日本哨兵,拼命逃出魔掌,谁知阴错阳差,又落入国民党的部队,当了机枪手,后来,因一个契机,在营长的带领下,全营战士集体投诚到了八路军,由于表现突出、思想进步,解放初鲁大爷又做公安押解过杀害刘胡兰的大胡子,累累的经历使他成为远近村里闻名的人物。

鲁大爷身材高大,完全称得上是魁梧了。因为有着那么丰富的故事源泉,鲁大爷讲故事是很显摆的:先要我们给他捶腿、捶背、泡上茶水、点上旱烟,还得让他用胡茬子挨个扎一遍我们的脸蛋儿——我们总要略带夸张地大呼小叫一阵子,这时便有坐在一旁纳凉闲聊的大人们(妇女)替我们打抱不平,笑骂鲁大爷:“净要逗娃儿们,就不怕哪天你死了没人去你家吃小馍!”接着又有声音向我们点眼色:“文娃,看你鲁大爷热得浑身汗流成了啥啦?还不快替大爷擦擦,让老人家凉快凉快。”立刻有孩子跑回家取了湿毛巾来替鲁大爷擦去脸上、身上的汗,又有孩子乖巧地拿把大蒲扇站在鲁大爷身旁双手挥动“呼哧呼哧”卖力地扇着,这才见鲁大爷双眼微闭,头朝后仰去,然后两手斜向上略举,声若洪钟地道出开场白:“话说从前……”我们便一个个地屏声静气,圆睁着双眼,生怕耽误了一个人名,或者一句精彩的话语。

通过鲁大爷的讲述我们知道,那棵大槐树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村里的多少代人都吃过它的花蕾或槐豆,它甚至已经成为荫佑乡人的神树了。树边的那深井也有来历。据说七八十年前村民们倒是在村子里凿过十几眼井,但由于地理原因,更由于盲目劳作,工夫是费了不少,可结果要么瞎井,要么好不容易出水了,却水涩不能入口。后来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盲眼高人,凭探路杖在村里走了一圈,最后在大槐树旁停了下来,先自跪下拜了三拜,然后盘腿坐在大槐树下痛哭一场,然后起身,一语不发,又不知云游何方去了。村民们赶紧按照高人的指点,在离大槐树不远处向下挖去,果然不久就涌出了甜水。激动的村民们请来戏班子,在大槐树下着着实实地热闹了三天三夜,都说:那甜水是大槐树用根系殚精竭虑几百年从地心深处吸来的甘露恩泽村人的。

奇怪的是,那大槐树却从此越长越旺,往年已枯萎了的枝条许多又重新现出绿意;那井供全村的人喝水,竟也从不用淘,像是童话里的宝葫芦,永无干涸;井水沁凉生津,养得一村人精神抖擞、肤润发黑,几年时间,不到千人的小村子,竟出落两个政府的部级官员、一位作家、一位拥有数千万元资产的富翁,其它如大学生、中专生、各行各业的优秀人材,皆令乡里几十个村子不能望其项背。

围剿蚊子

并不是故弄玄虚,自从进入夏季,我们家每天吃过晚饭,便增加了一项硬性任务:打蚊子。

由于所住为多年的老房子,门窗没有封得很严实,住所附近的卫生条件又不那么令人满意,因此,夏天的特产之一——蚊子,不约而至,就成了光顾我们家的常客。

蚊子大数量高频率光临寒舍的时间集中在晚上,这正好与人们的工作及作息时间打了个颠倒。吃完饭收拾毕,刚想坐下来好好看会儿电视,就听见有“嗡嗡嗡”的细小声音,由远而近,由单而众,在周身也不知哪一带盘旋。猛然感觉奇痒,急忙找去,却总是不得要领;好不容易找着了,又大多在手指、手背或脚面上……一些皮包骨头的静脉处。仔细察看,只见被叮咬处一小红点已在迅速崛起,且大有向四处蔓延、扩散的意味。这是因为蚊子(咬人的都是母蚊子,它们吸血是为了增加营养以便繁殖后代;公蚊子不咬人,只吸食植物的汁液,它们一般只有秋天天气冷了才飞进室内取暖)在咬人的时候总是先吐出一些蚁酸来麻醉人的皮肤,好在人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肆意进行它们的阴谋勾当;而蚁酸不容易扩散或被吸收,因此就要鼓起一个小包。等到人感觉疼或痒时,其实大多数情况下,蚊子已经吸食完血液飞走了。何德何能狂徒,竟也敢如此欺人之甚!气愤关头,明知道痒处不可以去挠,然而,不挠又使人不能甘心,就这样,越挠越痒,越痒越挠,直至红点变为苍白色小丘,如凉水里浸泡过的白馒头一般,浮肿虚胀,目不忍睹。

于是,干脆关了电视打开家里所有的灯消灭蚊子。点蚊香,喷灭害灵,就连最新的科技产品“超级杀手”也请了出来,但得到的结果仅两个字:没用!笨人自有笨办法,那就亲自动手打呗。开始时没有经验,只是装模做样努力做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姿势,哪儿有飞蚊,我便直追过去瞅准了双手使劲一拍,把它夹死在两只手掌之间。只是这做法费神、费力,制造噪音,且命中率不高。等到终于汗流浃背取得了空前的战果,很为自己的身手矫健而洋洋自得之时,不料,无意中摊开双手,上面却早已是沾满了殷红的鲜血,十足的一个“刽子手”!心情随之一沉:不难想象,刚才的我手舞足蹈、杀气腾腾,该是怎样的一副狰狞形象!

从资料上得知,蚊子的眼睛是复眼,由许多小眼睛组成,这种眼睛不仅能识别物体,还可以区别不同的颜色和光线;另外,蚊子找寻吸食的目标主要靠的是对红外线的感知,只要你发热,它就会觉察到,这也就是为什么打蚊子时不等人走近它就飞走了。于是,妻建议我用苍蝇拍子试试,毕竟等于人打蚊子时加长了臂膀。当局者迷啊!真是一语惊醒“怒”中人。一试,果然好用。当然,武器的更换也决定了我战略方针的重大转移,我不再疲于奔命地满屋子追赶蚊子,而是以静制动“守物待蚊”,盯着哪只蚊子落在了物件上或墙壁上休息,就悄悄地靠近,手起拍落,“啪”地一声,无论多么诡诈、多么狡猾的蚊子,一概就地正法。

……毕竟视死如归前赴后继的蚊子太多。累得满头大汗,屋子里的蚊子尸体数目尽管在不断地增加,气焰嚣张的蚊子却仍未见减少。人类无奈小虫何,忙乎了半夜,睡觉时叹口气,还得低头钻进笼子似的蚊帐里,留下恶蚊绕着蚊帐去作贪婪的游客。

我的文学批评之路从这里开始

由于长期受家庭的熏陶,我一直对文化比较敬重;由于从事写作,我一直对读书比较看重。

2001 年的一天吧,在山西省图书馆找书时,我突然发现一张报纸《中华读书报》,不由得眼前一亮:竟然还有专门研究读书的报纸?尽量多地找了几份细读起来,从一版的综合到后面的“资讯”,到“瞭望”,到“人物”,到“看法”,到“国际”,到“文化周刊”,到“书评周刊”,尤其“家园”版,更是吸引了我,真让我有一种读书人找到了自己精神家园的感觉。

过后不久,我无意中写了篇批评类的文学评论《不敢再读格林童话》,认为“格林童话”写法太简单,人称混乱,段落之间无限制、无原则地重复,千篇一律,故事的结构全为单线条发展,毫无是非标准、道德观念……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写此类文章,又批评的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的世界名著,兴奋之心全无,惶恐之感满盈。写完之后,忐忐忑忑的,寄给谁呢?这时,我想到了《中华读书报》的“家园”版,既然名为“读书报”,不能只刊登赞颂的文章,而不刊登批评的文章吧?反正写也写了,寄不寄在我,发不发在你。

于是,找出当时在图书馆从报纸上抄下的地址,工工整整写好,再写上编辑的名字:王小琪。

寄走稿子后,也没太多在意。心想,京城人称北京之外的所有人都为“乡下人”,北京的报纸该不会也看不起我这乡野之人的粗鄙之言吧。

忽然有一天,接到好几位搞写作朋友的电话,说是看到我发表在《中华读书报》上的文章了,观点如何如何独特,语言如何如何犀利,总之,夸得我云里雾里、飘飘然的。放下电话,抽空又去了趟省图,专门找到刊登我文章的那张《中华读书报》看了好几遍——虽然当时我已在全国许多报刊发表很多文章了,但写作和发表批评文章还是第一次——又借出去复印了几份,才依依不舍地把报纸还给了图书馆。

我的文章在《中华读书报》发表后,很快便引来了全国各地空前的争议,而且,距文章发表已过去相当一段时间了,争议仍持续不断——当然,多数文章是针对我毫不客气的批评,说“200 年来,从来没有人对‘格林童话’提出过批评”,说我“太功利,一定要给童话披上教育的外衣,一定要给孩子竖起美德的牌坊”,说我“对童话艺术缺少准确的理解”,甚至还有某博士研究生恶毒地把我比喻为“不穿裙子的女作家”。老实说,对于这些不着边际的攻击,我是打心里不屑一顾的,因为观点的争论本来就属于学术上的探讨,然而,在那些纷纷扣向我的“大帽子”下面,我却没有读到哪怕一篇真正以事实和理论来反驳我的文章。其实,多数人对我的攻击,仅仅出于为了维护自己心中多年来形成的对“格林童话”未加甄别的偏爱罢了。事实上,白纸黑字,比我已指出的问题更恶劣、更昭然的常识性舛讹,在《格林童话全集》中触目皆是——至于在道德方面的恶意引导,就更加令人瞠目结舌了。这些批评我的文章不知是否也有在《中华读书报》上发表的?我因为当时没有订阅该报,不得而知。

人都是需要鼓励的。自从我的批评类文学评论在《中华读书报》上发表后,我本就不安分的文学之心更是蓬勃起来,接二连三地写出了一系列后来产生了很大影响、也给我带来很大声誉的批评文章:批评台湾作家龙应台的《注定夭折的“龙卷风”》,批评王朔的《王朔走进了“千岁寒”》,批评作家毕淑敏的《陶醉在臆想的世界中》,批评作家刘亮程的《刘亮程:别再糟践这村庄了》和《糟践完村庄糟践新疆》,以及批评台湾作家余光中的《余光中究竟炼出了什么样的“丹”》,等等,分别在《作品与争鸣》杂志、《文学报》等报刊上发表。

也就是从发表《不敢再读格林童话》开始,我知恩图报,自费订阅了《中华读书报》(中间因工作调动停止订阅三年),至今已十余年矣。这十余年间,我写了大量有分量的文章,也曾陆续在《中华读书报》的其它版上发表过两三篇。由于写作成绩突出,我还获得了包括赵树理文学奖在内的诸多文学奖项。

有时候,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举手之劳的鼓励,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写给我那即将出生的孩子

说真的,孩子,再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了,可我和你妈妈还不知道你是男是女——那又有什么呢?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是“你”,而并非你的性别——也不是没有了解你的机会,如今的科学那样发达,随便去哪家医院一检查性别也就一清二楚了。但我和你妈妈没有那样做,我们还想多保留一段来自你的神秘,还想多享受享受那神秘给我们带来的莫名的欢欣和设想。当然,我们更渴望体验一下那古老而神圣的特殊权力:伴着你的第一声啼哭的响起,紧张、急迫而又自豪地问护士一声“男孩女孩?”然后,无论对方如何例行公事似地回答,自己先舒舒服服地出口长气,再慢慢地、慢慢地去品咂、去沉醉这旷世的幸福。既如此,我和你妈妈又怎能为了一时的心理满足而轻易就放弃了这个珍贵的机会呢?我们只从内心深处热切地盼望你健康、聪明,别的却根本就不重要了。

关于你的出身,孩子,我首先想要告诉你的是,你出生在一个非常非常普通的家庭里,对你来说,这实在说不上到底是幸福抑或是不幸。我们家没有炫赫的门庭,没有凛然的权势,没有充栋的财富,甚至连一介有头面的亲戚也难以寻出。百无一用是书生,而你偏偏就降生在一个以读写糊口的书香世家里;但这个家也有一点应该值得你骄傲,那就是:我们家忠厚为本,光明磊落,亲睦邻里,乐于助人。正像家训所说:“勤俭裕生,清廉养志;亲爱齐家,和平处事;持之恒之,事无不济。 ”

孩子,你知道吗?还在你妈妈刚刚怀上你时,我们就欣喜地为你忙碌了。我和你妈妈无数次争论得面红耳赤,认为你长大后定要做个工程师、歌唱家、医生、教师、文学家、舞蹈演员、体育健将、外交大使……于是,带着满怀的希望,我和你妈妈去街上为你选择胎教的材料。我们买回了各行各业的磁带、教材,同时也买回了各式各样的期冀,满满的一大柜子。哈哈!我们俩乐颠颠地简直是在计划着要培养一个全才了!

体谅天下父母心!孩子,其实,我们也不过期望你日后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就很高兴了。至于到底服务于什么行业,还要看你自己的爱好才可以决定,我们自是无权要求和干涉的。可是,你必须明白,无论你将来从事何种工作,基础都是十分重要的。这就要求你在上学期间,尤其大学以前,积累知识定得注重系统、全面,自然科学、文学艺术、外语、体育等等所有学科,没有一科是副科。所谓“学有专长”,那是等你上了大学以后的事情了。“书到用时方恨少”,但愿你能广阅博览,在成长的道路上多些“有备”少些“恨”!当然,我还希望你在学习知识时能有种叛逆的精神,就是“怀疑一切”,虽然这句话在某个时期曾被赋予过特殊的意义。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观念的转变,也许某些曾经至高无上的观点已经越来越成为你行动的栅栏、思想的桎梏。记住,孩子,毫不客气地踢掉它!绝不要相信一些所谓“权威”者们的指手画脚陈词滥调,凡事得有自己的见解,切忌人云亦云;再者,要时常保持一种平常的心态,遇事冷静,宠辱不惊,别人虽有千条计,自己总有老主意——必要的、有益的随机应变同样难能可贵——现实生活要求你具备良好的心理承受能力,挫折和困难更会教你另一种生活的技巧,因此,跌跤摔倒也并非就一定是坏事,“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对了,有时间、有精力的话,你也可以顺便了解了解禅(仅限于“了解”足矣),或许会对你的生活及思想有所裨益。

还有身体,那可是你做好一切事情的本钱,没有了这个大前提,所有的雄心壮志也都无异于空中楼阁、纸上谈兵。当然,要想身体健壮,仅于饮食上做文章是远远不够的,平时一定要注意预防疾病、注意合理地锻炼身体,包括心情、情绪、交际,以及对人类、对各种生物、对大自然的无限热爱。老百姓俗话说心宽体胖,中医上讲究“气调则脉顺”,这些都是很有道理的,也就是说,你只要心胸宽广、万事舒畅了,百病自然就难以近身。

孩子,你永远都要具有非常坚定的自信心。天生我才必有用,这可不仅仅是一句古诗,它更是一个人生命旅程中的自信和鞭策!萨托皮说得真好:“当你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你就坚持下去好了。 ”送给你,作为你的座右铭。

再者,要学会吃苦。孩子,生活中千万不可娇气,更不可简单地把吃苦理解为苦事。“吃苦是良图,做苦事,用苦心,费苦劲,苦境终成乐境”,有意去吃点苦,会帮助你更加懂得人生的哲学,懂得万物之间成与败、衰与荣、枯与茂的大道理;吃苦过后,会更加丰富你的生活经验,并开拓你的思维境界。孟子曰:“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当细思并灵活实践之。

确实,孩子,你是无法想象,我和你妈妈将会多么地爱你、疼你,完全可以说,你绝对是造物主赐给我们的最高贵的奖赏!在你来到之前,我们的家仅是一个徒具其表的空壳;我们面对所有事物付出的情爱也仅仅是一场过分认真了的“过家家”游戏;我和你妈妈将因为你的降生,一下子由男孩、女孩升格为真正的、实实在在的“人”!是的,只有你才使我们获得了本质意义上的新生!那么,我们又怎么敢因为宠你、爱你而害了你呢?我和你妈妈生你、养你,且心甘情愿毫无保留地为你付出,并不指望你长大后的任何报答,我们只想努力地为社会造就一个合格的人,那便足以令我们欣慰了!

纸短情长,孩子,即使耗尽洋洋赘言,又怎能表达出我和你妈妈对你的爱恋的万分之一呢?人贵有自知之明,漫漫人生路上,还需你自行参悟、慎重把持。最后,谨录诸葛孔明的“诫子书”,供你长大后置于案几、铭于心间,自勉自策,警醒作为:“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漫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冶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

再哭奶奶

转眼间,奶奶去世已经一年了。这一年中,我曾不止十次、百次地梦见奶奶,有时候白天做事情间隙坐下来休息时,神经刚一松弛,无端地就看见她站在我的前面,并且能很清晰地听见她同我说话,一语一笑、一言一行、神态动作都和在世时没有任何两样,而每当我要努力地留存这情景时,一切又无踪无影,归复了寂静。唉,想着以前的时日,还历历如在昨天,我却再也不能接受奶奶的爱抚,哪怕是对我的呵斥。有谁能够理解我此时的心情呢?

可以说,自嫁到关家,奶奶几乎没享过什么福。她19岁过门,二十六七岁时,爷爷便随国民党南京政府到了台湾,一去就是40 多年。曾祖父为早期山西同盟会会员,矢志革命,东奔西走,奶奶及其家人相随左右,终年居无定所、食无饱腹。尤其在西安暂住的两年,姑妈四岁,父亲刚出生不久,为了一家人的生存,奶奶甚至去给人洗衣服和拣拾破烂以维持补贴,长期的凉水浸泡,致使她整条左臂红紫异常,终生不能恢复。后来举家定居运城,生活刚安稳,又赶上土地改革……“文化大革命”,因为爷爷的问题,亲戚们怕受牵连,都与奶奶划清了界线,就连爷爷的亲哥哥也欺奶奶“家里没有男人”而以极不平等的方式与奶奶分了家。分家后,孤儿寡母的,奶奶生活之艰难和困窘就可想而知了。长大后听邻居的长辈们告诉我,那时因为家里粮食不够吃,以至刚强的奶奶捧着饭碗一步一挪地跪在别人已拣过的地里拣麦粒,一晌下来,小腿、膝盖都被麦茬子扎磨得血迹斑斑! ——捧着饭碗拣麦粒,若不是发生在自己亲人的身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事实!

但在人格上,奶奶是无愧的。她心地善良、宽容大度,一辈子没和人吵过架,对别人的困难总是倾力相助,在村子里接生40 余年,无论刮风下雨、白天黑夜,从来是随叫随到,更没出过任何事故,直到她病重不能下床。难能的是,奶奶从没有因此而收过别人感激的一分钱、吃过别人一顿饭,现在,村子里90%以上的人都是奶奶接生的,因而形成了一个独特而有趣的现象:全村男女老少,不分父子(女)、遑论辈分,见面都亲热地称她为“关妈”。这真是一份特殊的荣誉!听到这称呼,想必奶奶很自豪吧。

是的,奶奶虽然没有上过一天学,不认识几个字,但她多少年来,清清白白,崇尚道德,和睦邻里,任劳任怨,以一介妇人之躯拉扯着关家的后代,贫穷却从不龌龊,孱弱但从不弯腰,让我每每看见社会上一些所谓知书达礼的体面人的所作所为时,便不由要想到我的奶奶, 想到我那甚至连“人” 字也不会写的——奶奶!

1988 年,与奶奶分别了41 年的爷爷从台湾回来探亲,看到儿女成群、家里井井有条,又听了乡邻对奶奶这些年来所受的非人苦难及奶奶勤俭持家、宁折不辱种种事迹的讲述,不禁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这时,奶奶反倒在一旁心态平和地劝爷爷:“回来了就好。儿孙一大堆的,哭什么哭?没出息! ”

其实,奶奶的心里何尝不在流血!那么多年,面对着那些好像热情仁义实则不顾廉耻的乡党、面对着那些看似忠厚善良实则阴险狡诈男盗女娼的所谓亲人,只是多年的艰辛早磨就了她坚强乐观地面对一切的性格——她的眼泪早就让岁月给耗干了!

爷爷一回来,我们家的亲戚也骤然多了起来,许多未曾谋过面的“姑妈”“姨姨”等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突然之间都蜂拥而至,沸沸扬扬,过节似的,屋里院外热闹非凡。这时候,奶奶却常常一个人默默地躲在背人处发呆,一坐就是小半天。叽叽喳喳的人们都忙着寒暄、攀附,忙着招呼台湾贵客去了,有谁还能留心到这不起眼的老太婆呢?终于有一天,爷爷带领一大群熟悉和并不很熟悉的人去给曾祖父上坟,奶奶说啥也不肯跟随。等爷爷带着浩浩荡荡的人们将到墓地时,却有邻人跑来告说,奶奶突然休克了。我赶忙跑回家去,只见奶奶紧闭双眼躺在土炕上,浑身抽搐,面无血色。我站在炕边,看着奶奶无助的身体,就像被大海抛上沙滩的一尾鱼,悲哀而可怜!我不清楚,在这具小而弱的身体里面,究竟负载着多少责任和义务、抗争和呐喊;我不清楚,奶奶以她那比男人都要坚强的意志和性格,几十年来,抗击了多少邻人的冷眼、佞人的欺侮,却如何在亲人的无视和冷漠之下便被击垮倒下?过了一个多小时,奶奶慢慢醒转过来,大家见已无大碍,也就各忙各去了。后来,也没有任何人再提起过此事,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一样。想一想,也是,奶奶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大家要关心的事又那么多,这样一件并不能给大家带来利益却只能给大家添些麻烦的小事过去就过去了,谁还能总把它记挂在心里呢!

可是……我呢?也不过尔尔。我自幼体弱多病,又在家排行老大。多年的寡居及种种生活之艰辛愈发坚定了奶奶延续关氏香火之决心,因此,对我呵护备至,格外地溺爱,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然而,我生在福中不知福,时间长了,反倒觉着理应如此,凡事并不为奶奶或别人考虑。上学期间,我借口住校,礼拜天宁愿与同学一起吃喝疯玩神侃瞎聊,也想不起来要回家去看看奶奶。偶尔回去几次,还找茬和奶奶拌嘴,惹她生闷气。大学毕业后,由于工作等诸事不太顺心,我却把满腔的怒火发到了奶奶身上。那时候,我目空一切,即使半夜三更,也能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大闹一场,从没有考虑过奶奶的心情及其它。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十足的混蛋呀!奶奶她只不过是一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妇女而已,走进城市,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碰到街上的红绿灯都不懂得该如何转向,她又有什么能力去解决使我感到头痛的事情呢?可当时,我竟魔鬼缠身似地不可理喻不能自己。

每次我无理取闹时,奶奶总是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于失态的我面前半声不吭,目光哀伤,满脸的木然,嘴唇颤动着,悄悄地缩在一边,以她那古老的浑厚方式所表现出的奴性的爱心忍受着、原谅着,甚至在深深地、无情地自责着……后来奶奶得了癌症,我于良心发现后曾许多次怀着内疚的心情向做医生的父亲打听,奶奶的病与生气有无关系、与内心的压抑有无关系?或许我潜意识里想以“无知”来搪塞自己从前的所为;或许我更想听到父亲说一句“没有关系”之类的话,以此来减轻或解脱自己的感情上的重负——奶奶的病实在是被我气出来的呀!

奶奶的病刚出现时,先是右腿上部长出小拇指肚大的一个硬块,很快便影响到走路。去就近的人民医院检查,结果又被误诊,仅半年多时间就做了两次手术,每次手术后的半个月二十天,奶奶都因化疗而药物反应恶心呕吐,水米不进,输液的针头扎得奶奶胳膊上、手上蜜蜜麻麻的全是红点点,病情却未见一点儿好转。到1993 年六月份,奶奶的右腿已经肿得套不进裤子了,而且不间歇地浑身瘙痒,我们在旁轮换着不停地搔搓也不管用。不得已,七月份去西安第二次进行手术。手术时,自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我一直蹲在手术室门口,心里边烦躁不安,看见什么都觉得不顺眼,听见过往人的咳嗽声也刺耳,六个小时不吃不喝也不觉得饥渴。下午四点十七分,手术做完了,医生端着满满一脸盆从奶奶腿上取出的癌变物说,你们放心吧,做了手术就好了。那时,听了医生的话,我竟天真地信以为真,看手术顺利也就放了心,高兴得跑出医院一口气喝下两瓶啤酒!心情略微放松了,晚上,我便和《美文》杂志社的安黎一起去贾平凹家聊天,平凹给我念了一篇他刚给《家庭》杂志写好的专栏文章《说死》,又给我讲了他父亲当时的病,想藉以启发我思想上的超脱;而我还欣喜地告诉他,我奶奶经过这次手术或许还就彻底好了呢——是否人在那种心情下都会变得蠢笨、都愿意相信奇迹会在自己的身上出现?唉,早知道后来,我宁愿在西安一个朋友也不去见,时时刻刻守在奶奶的身边,哪怕多陪伴她半分钟,也好让我少一份遗憾!

从西安回来,奶奶的病情便迅速恶化,令人无法控制。她一辈子与人为善、刚强坚烈,多少非人的困难挫折都没能让她喊一声苦、叫一声累,这时,却不住地呻吟——奶奶是实在疼痛难忍了!后来每次输液时,奶奶都死死抓住我的手,有时不言不语只长时间地看着我,双眼里总是满含着渴望,可是——奶奶呀,如果能让我加倍地替你受罪,甚至去死,我会毫不犹豫的,然而,现在,我又能有什么更高明的办法呢? ——此时,我真希望奶奶是个哲学家或者基督教徒,这样,她便能参透人生的是是非非曲曲折折与生命的大有大无苦长福短,潇洒而去。可是,我知道,奶奶她根本不懂什么唯物主义或者阿弥陀佛,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她留恋这人间,她想再多些日子吃一吃哪怕是粗茶淡饭,她想再多看几眼儿孙们在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在忙忙碌碌、一天天在喜怒哀乐——她不想离开我们呀!

“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人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我不明白,奶奶积了一辈子的福,为什么没有得到好报而老天还要让她如此受罪呢?我不明白,多少的招摇撞骗之徒仍在世上花天酒地,尔虞我诈,却让一个善良的人不能享受阳光?我不明白,奶奶从来没有麻烦过任何人,这一次刚刚答应手术好了后到我太原的新家住几天,而这么一丁点的愿望也不能让她实现?我不明白,……奶奶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养育成人,使我们独立,只是为了尽她极平常的义务,为了亲自将我们交给爷爷,为了关氏后代活出个样子。而当她拖着疲竭的身心完成了这一使命,为什么竟不肯再多留半年?

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外奔波,为名,为利,为一些俗之又俗的身外之物,即使逢年过节在家里住几天,也忙于应付了熟人,说着一大堆淡而无味的客套话,曾几何时,在与朋友高谈阔论或酒足饭饱之余想到过奶奶的孤寂以及她对我的拳拳之心呢?稍稍能让我感到宽慰点的,是在奶奶患病期间我为她买的一些鲜荔枝及其它高级水果她没有因嫌价格太贵而拒绝食用。这可是她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啊!

奶奶去世时,我哭得晕了过去。邻居长辈扶起我,说奶奶的眼睛任凭谁也合不住,定是牵挂着我的事,让我去给奶奶说说宽心话。我知道奶奶是为我的婚事操心,在这一点上,她有着一种不近情理的封建,总觉得我到了结婚年龄而她又看不到孙媳妇,即使到了九泉之下也无法向先去的老人交待。她实在是放不下我呀!

可以告慰奶奶的是,在她去后不久,我已了却她这一心愿,婚事办得很圆满,妻子也很贤惠,是她平时认可的那种女子;而且,她托给从未见过面的孙媳的梦也已收到。日后,我们将继续按照奶奶的道德要求去做人行事。我们都在为了奶奶而努力地活着。

安息吧,奶奶!我们会时常去看你的。

打苍蝇

那一年高考结束后,我回到了童年记忆中曾给过我无数欢快的农村老家。

一切都变成了陌生。屋前的桐树已经粗壮得抱不拢了;邻居门边的石狮早已不知去向;新舍兀立,时时有些各色的鸽子自头顶上飞起,转眼间没了踪影,只留下拖着很长尾音的哨声,让人听了心情顿时开朗起来;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都打着热情的招呼,却记不起了名姓,偶有熟识的面孔,相对站立半天,谁也找不到更多、更合适的言语和话题进行交谈;只是天仍是记忆中的那样纯净,家仍是痴梦里的那样温暖……

这时,孤僻的我终于给自己找了件乐在其中的活计:打苍蝇。

农村里的住家院子没法封闭,而卫生状况又不是太好,所以,每个家院中的苍蝇都多得不可胜数,人前人后嗡嗡地叫着,让人生烦。更讨厌的是,它不时地还要落在人的腿上、胳膊上、肩膀上,甚至脸上、眉毛上,让人又痒又恶心,却还没有好的办法。吃饭时,饭桌简直就是各种苍蝇聚会的游乐园,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苍蝇闻香而至,毫不客气地占据着它们自己眼中的有利位置,肆无忌惮地为人们表演各种丑态——小小飞虫,如何竟猖獗到了这种地步!

于是,我去买了个打蝇拍子。

奶奶挺高兴的,乐呵呵地鼓励我:“打吧。多打些苍蝇好让鸡吃了使劲下蛋。 ”

我准备了简单而必要的工具——什么事情也是,不要把它当作任务,这样做起来才能够趣味盎然——两根冰棍棍子用来夹苍蝇尸体、一个瓶子装死苍蝇。此事看起来未免小题大做,实则不然。若打死的苍蝇多了,横七竖八地滚落到地上,甚至人走路时脚下踩着死苍蝇,难免心里疙里疙瘩地不舒服。每次手起拍落之后,我都非常认真地把战利品收进瓶子中,即使残肢断腿也不可以落下。多的时候一天能打数百只苍蝇呢!

在打苍蝇的过程中,我发现家蝇最好打。常见的苍蝇都没有耳朵,它们靠眼睛及腿上的纤毛对声音的感应来辨识方向及寻找目标、躲避危险。家蝇的身体较小,常在室外活动,往往拍子要打住它了也不知道飞走,亏得它头部还长着一对复眼;麻蝇个大,打住一个抵别的几个,只是时常要挤出蛆来,太脏;金苍蝇外相漂亮,称其“头戴红缨帽,身穿紫罗袍”是不过誉的,但飞起来响声恁大,有“轰炸机”之谓,蜻蜓点水一样,即沾即走,有时惹我着急了就要在空中赶着拍它一下,然后再接再厉,置其死地而后快。

日复一日,时间长了,我打苍蝇的姿势已像特定的历史性动作一样定格在了熟人的脑海里。邻居们每看见我手持蝇拍打苍蝇总要撇撇嘴:“你和苍蝇有多大的仇呀!”声调怪怪的,容易让人产生许多不着边际毫无缘由的联想。奶奶却眉开眼笑地,每天好几次表扬我:“今年夏天咱们家的鸡下的蛋又多又大。”

我呢?当然要庆幸自己永远也不会“失业”了:据说,夏季里,苍蝇大约十天即繁殖一代哩!

横平竖直韩石山

韩先生未必名石山,亦未必不名石山,唯韩姓稍为准确,取其与憨谐音也。

——摘自《韩先生言行录·序》

读书人多弱不禁风,韩石山却膀大腰圆、炯目怒发,一副搞体育的好体型。一天,忽然好奇心大发,韩石山着一身挺阔的西装,仔细打好领带,去街上问一修鞋的南方人:“你看我像做什么工作的?”“南方人”抬头打量了韩石山一眼,猜道:“经理?教练?做生意的?当官的?……”半天没猜着,憋不住了,韩石山只好自报家门:“我是作家。”对方立刻皱紧了眉头、睁圆了眼睛,脸上堆满疑惑,那神情分明在说:“看样子不像呀! ”

像不像是一回事,韩石山终究是作家,写小说,写散文,写评论,写传记,皆幽默诙谐,直抒胸臆,自成一家。

作为纯粹的文人,看书是韩石山一生最大的乐趣。中国的、外国的,现代的、古代的,胶印的、线装的,文学的、历史的,来者不拒,而且都能看出个子丑寅卯、条条道道。因此,韩石山干别的不定舍得不舍得,买书却绝对地挥金如土,常常是出差回来不远千里背回几大摞书,有些好书明知家里已有,碰到了也要再买几本,以便回来送给爱书的朋友们。走进韩石山的书房就像是进入了一个小型图书馆,两边林立的八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柜里满满的全是书,用韩石山的话说,就是:“坐在书房里,就像坐在了环绕自己的侍妾当中,感觉特别好,千把字的小文章本来写不出来的,一激动也写出来了! ”

这几年,“正直”在好多场合已几近贬意词,但韩石山仍对它情有独钟矢志不移,时有一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仗义事实传入耳鼓,即使面对当权者也毫不畏缩。曾有朋友劝韩石山总这样为别人的事生气弄不好再伤及自己何必呢,韩石山一笑:“我在汾西15 年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什么样的罪没受过?何况我这一辈子国家实授正职仅中学班主任一职,难道还怕再丢掉什么不成? ”

闲暇时候,韩石山喜欢喝酒和聊天。喝酒就喝白酒,不分春夏秋冬,最好四五个人一起,且有年轻漂亮的姑娘作陪,气氛就更是热烈。喝至酒酣耳热,唱歌是必不可少的。开始还有人扭捏,韩石山便不高兴了:“唱这一次歌你也成不了歌唱家,还拿什么架子? ”于是自己先站起来唱。韩石山唱起歌来声音大、咬字清,动作与声音配合,普通话与方言并用,但所有的歌大同小异几乎全是一个调儿。一般人唱歌,即使再五音不全,也总能歪打正着碰对几个音符,而韩石山就有本事巧妙地避开所有正确的音符,一首歌下来,全是自己独创的调子,且音调奇特,根本没有规律可循,就连最伟大的歌唱家也模仿不来。所以韩石山唱歌时,他女儿若在场,必定唱起一句歌来戏谑他:“越走越远……”

聊天本来就是休息,与韩石山聊天更不必拘泥于话题——只是尽量不要谈文学——大到伊拉克战争孰是孰非,小到食盐又涨价多少钱,都能够滔滔不绝。去年有一段时间我心中烦闷,想着韩石山家没铺地毯,进门不用换鞋,就不邀而至,创下了一星期去他家四次的最高纪录,真可谓“踏破门槛”了;而且每次我都是下午五点左右去,非半夜十二点不离开,也难得他有那好性子陪着我马拉松式地婆婆妈妈。过后,一次喝酒时逮住机会韩石山对我咬牙切齿道:“你知道你有多可恶吗?那可是我最忙的一个礼拜! ”

前几年韩石山买了台电脑,置于他的“侍妾”环视之中,文思泉涌,勤奋得了不得,文章隔三差五地见报,书是一本接一本地出,直乐得韩石山逢人便夸自己那台计算机:“那哪儿是什么计算机,那分明就是台印钞机呀! ”朋友们见了韩石山便要嫉妒:“多亏你长了个大个子,不能说你现在著作等身,也差不多是及腰了吧? ”也活该有天生的“克”星,韩石山却总要受到自己儿子的奚落:“别人那都是恭维你,应该说你‘著作等脚面’才符合事实呢! ”气得韩石山眼睛一瞪:“你的脚板就那么厚?”

诗人金汝平

金汝平白净面孔,戴着一副酒瓶子底似的近视眼镜,弱不禁风的样子,却不飘飘欲仙;他的头发总随心所欲地倒向一边,印象中似乎从未油光可鉴过,却也从未“作飞蓬状,作狮子狗状,作艺术家状”;生活中,金汝平抽烟,嗜酒,喜欢小孩、花草、小动物,却不至于“看见一只老鼠就可以做一首诗,看见女郎的小腿肚子就做诗”;我时常去他家聊天,走亲戚一般,每每为他如珠的妙语所倾倒,却不曾看见他哭笑无常,也不曾见他家贴过“诗书继世长”之类的对联……

然而,金汝平实在是个纯粹的诗人。他的灵魂里潜着诗,他的本质里浸着诗,他的血液里淌着诗,他的浑身上下洋溢着诗,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的奔波劳碌,无一不是为了诗。“不可无一,不可有二”,金汝平与诗的爱恨情仇——那种特殊的异性之间似的一见钟情、干柴烈火,注定了金汝平此生义不容辞别无选择,只能为了诗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了。

才华横溢的金汝平爱热闹,性格奔放、梗直、侠骨柔肠,不拘一格,对待朋友自是没得说的。诗人任教于一所大学,住家离市中心较远,但是,非工作时间,只要有朋友召唤,一个电话、一个短信,金汝平会立即跳上公共汽车或者打的,穿着大布之衣,槁项黄首,风尘仆仆而来。来了就喝酒,最好是喝白酒,最好大家都能放开酒量喝,放开话题海阔天空地侃。朋友面前的金汝平是从不设防的,谈自己的得意和潦倒,谈近期自己的诗作和别人的指手画脚,谈萨特和波德莱尔,谈歌厅里的小姐和中东的恐怖组织,谈他对社会上、生活中种种问题的不同的看法,谈电视上古装连续剧的过多过滥和剧中对历史的肆意歪曲,谈现在中学生过重的学习压力以及巧立名目的收费项目,谈他“也做了不安的梦,但没有变成甲虫” ……诗人更乐意时常和朋友们针锋相对地辩论学术观点,“金汝平式的辩论”竟是那样无与伦比地引人入胜:快语速,多见解,独辟蹊径,匪夷所思。辩至激昂处,诗人总要唾液横飞大篇大篇地背诵自己“充满才华也充满愤怒”的诗作,且手舞之、足蹈之,臧否人物,目空一切。如此,过后私下里便有人传言金汝平太狂、金汝平侍才傲物。事实上,这一点别人倒也没有说错。不过,世人只惊诧于金汝平的口若悬河出口成章,又有几人可曾看见过他躲进书房成一统,饥不择食似地孜孜啃读古今中外文学的、史学的、哲学的、地理的、政治的、科学的……著作呢?又有多少人能够想象出金汝平“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怎样地蜷曲在书桌前目露贪婪之光脸呈饕餮之气“不断逼近又不断逃离、不断呈现又不断隐匿、不断召唤又不断拒绝”地创造着他那惊世骇俗恶鬼狰狞的诗作呢?以我的陋见是不能对汝平的诗发表一些有价值的评论的,但读着他那些字字句句都发自生命深处的声嘶力竭的诗句,我终于懂得了这位精神殉道者本质里的孤独与内心里的高贵:那其实是一种天才的、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傲,即使在他笑容可掬、满面谦和的时候,诗人的这种特有气质仍在灿烂的脸上倾泄无遗。

“画了第一颗/又画第二颗/当我画了第三颗/我就哭了/这么多鸡蛋/我怎么能画完”(金汝平:《无限》)。每当诗人天真无邪的女儿漫不经心地用她那清纯童稚的声音阐释着人类这道亘古的哲学命题,金汝平则陷在了袅袅的烟雾里,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不可思议的世界:矗立的楼房,灰蒙蒙的天空,以及满街上流动着的、 无以数计千奇百怪的脑袋……诗人金汝平的嘴角开始浮起一丝莫名其妙的表情,就像蒙娜丽莎的微笑,笑得令人不可捉摸,笑得意味深长。

想起连环画

小时候,可看的书本来就不多,家又穷,因此,对书的渴望几乎成了我最大的心病,每每去同学或亲戚家串门,看见哪怕已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的图书,也不管内容如何,都有种想办法据为己有的欲望。儿童有自己的喜好和偏爱,由于天性的使然,连环画更是儿童的奢侈物,我明知道以自己当时家里的条件根本没有力量企及,却始终不肯放弃,总是不遗余力地幻想着自己终将拥有。果然一天夜里做梦,就梦见无以数计的连环画从天而降堆放在我面前,花花绿绿,各式各样。顾不得惊喜,我赶忙找来箱子去装,装满了一箱又一箱,累得汗流浃背仍不肯休息,直到醒来,仍兴奋得“嘿嘿”傻笑。睡在旁边的奶奶问我大晚上的高兴什么,我说了。稍后,听见奶奶叹了口气,然后披衣坐起,一直坐到天亮。第二天傍晚,奶奶变魔术似地交给我三本崭新的连环画,记得是《铁道游击队》《青年近卫军》《江姐》。

许多年后我才得知,那是奶奶从卖了很长时间的鸡蛋积攒下来的生活费用里抠出点钱咬牙为我买的连环画;更多年后的一天我才猛然发现:奶奶竟然不认识字!

可喜的是我无意中得知班上一位同学的家境很富裕,并且他家里藏了不少的课外书及连环画,偏他又不喜欢学习,每天东游西逛,变着法子使坏,逗小孩骗大人,常常因为完成不了规定的作业而遭到老师的惩罚。这便给我提供了可乘之机——我相信,有过类似经历的“同志”还有一些既没空前,估计也难绝后的办法——我们私下达成了“互惠”协议,即我必须每天代他应付老师布置的作业,他为我提供一定数量的连环画。至今想起,我仍为自己当时竟然能够放弃他每天给我一个苹果的诱惑而感到骄傲!尤其令我不能理解的是,我们俩几乎所有作业(包括作文)雷同,怎么就没有让那位戴着厚厚的眼镜片、以敬业闻名的教师发现呢?

稍大些以后,单靠换同学的连环画来看显然远远不能满足我日益扩大的精神胃口了。于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便利用课余时间去拼命挣钱。因为全家人一致同意,只要在不耽误学习的情况下,我劳动得来的收入归自己任意支配。有句话叫做“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知是否绝对或者武断?反正我深信。那些为了读书而艰苦奋斗的日子,也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深刻、最欢快的日子。龙口夺食的时节我去拣麦穗,尽管为防止划伤专门穿了长袖衬衣和长裤子,然而,一晌下来,麦茬还是扎烂了手脚,在胳膊上和腿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红点点,麦尘也呛哑了嗓子,许多天不能正常、完整地说出话来,但心里却盛满着收获的愉悦和希望的律动;秋后,去别人已经细心翻过了的地里搜红薯,挖来挖去,等于把那地又重新给翻了一遍;冬天可干的事情不多,只好去捡柴,一根一根地捡了背回来,再一捆一捆地背到集市上去卖;还有,掏麻雀窝,拾废纸、酒瓶,养兔子,抹煤糕……甚至有一天夜里打着手电筒抓蝎子,结果不小心被蝎子蜇了手指,敷上药还肿胀了半个多月呢!不过,一份汗水一份馈赠,积少成多,辛勤的付出终于赢得了丰厚的回报:整套的《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大开本的《三毛流浪记》,电视连环画《霍元甲》《血疑》,以及众多的单册连环画,踏踏实实的一大撂。我把它们分门别类全部摆在面前,用手一遍又一遍认真而仔细地抚摩着,充满柔情地随意翻弄着,激动得泪水婆娑,哭了半个下午,也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获得还是因为付出、因为喜悦,抑或因为伤悲,抑或为了命运的“垂青”。哭够了、哭累了,我从家里找出些废木料来,央求隔壁的木匠给做成个小箱子,然后,把连环画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再于箱子外面加上一把锁子。做完那一切,那一时刻,我好像在瞬息间懂得了许多。

参加工作后,由于种种原因,我怀着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把我珍藏了多年的连环画郑重地交给大妹,嘱咐她用心学习并保管。但是,仅仅不足两个月的时间,我便痛苦地失望了:或丢或撕,她已经不能拿出一本完整的连环画来!是的,确实不知道究竟在一种怎样的心情的驱使下,我抬起手粗暴地打了大妹一巴掌;之后,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两天两夜没和任何人说一句话。

其实,我或许不该责怪大妹的,毕竟,她的童年经历、她的心路历程都与我有着太大的差异——两天以后我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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