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伊宁 张丽军
曾经如火如荼的中国“80后”文学,如今创作现状如何?这是很多关心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各界人士所瞩目的问题。事实上,随着作家的成长,中国“80后”作家的创作主题从早期的青春叙事到“后青春”写作,逐渐转向关注社会现实和人性深层次困境的写作。近年来,张悦然、文珍、甫跃辉、郑小驴、双雪涛、孙频、张怡微、蔡东等一批“80后”作家的创作体现出多元化的趋势,反映出他们对现实的关注和在人性书写力度方面的深刻化。这其中以描写个体与家庭家族冲突、都市生活困境以及城乡问题的作品居多,通过个体对传统家庭伦理的破坏以及新的私人伦理空间的建立,体现“80后”作家独特的多样化书写主题和艺术风格。都市生活经验的丰富和深入,以及城市快速发展的现状,使“80后”作家笔下的城市书写整体呈现出新的特点:“既不同于茅盾式的‘阶级都市’,也不同于沈从文式的‘文明病都市’,又不同于老舍式的‘文化都市’,更不是周而复式的‘思想改造都市’,它主要表现为物质化、欲望化、日常化、实利化的‘世俗都市’。”(1)雷达:《新世纪十年中国文学的走势》,《文艺争鸣》2010年第3期。城市化作为过去几十年以及未来势必持续下去的现代化表现之一,对个体、民族的思维习惯、价值伦理等方面会有更加深刻的影响。城市文学不应当仅仅是题材的划分,更应当从思维方式和写作手法等方面进行新的思考。总体而言,相较于其他代际作家,“80后”作家们丰富的城市生活体验为城市文学书写提供了极大的优势。
作为一名“80后”作家,蔡东于2003年以其冷静成熟的笔风、细致入微的写实手法与创作风格进入文坛。蔡东的创作以中短篇见长,相较于其他作家,蔡东作品的数量算不上多,但是她以敏锐的感知能力、对城市新移民精神困境的专注探索,以及淡而有味、充满诗性的语言,成为“80后”作家群中不可忽视的独特存在。自2003年至今,蔡东的文学创作已近20年,如果说她的早期作品如《天堂口》《毕业生》等讲述的是青年人对进入到大城市过上中产生活的渴望,那么2010年,蔡东回归文学以后的创作,则主要集中描写扎根在城市的新移民们在看似优渥、充满浪漫悠闲的生活之下暗涌的危机。蔡东创作中这种变化的过程几乎同步于作家自身的成长经历。虽然有评论者指出蔡东回归小说界时,在叙事上有了令人吃惊的变化,(2)见饶翔:《追摹本色,赋到沧桑》,《文艺报》2013年9月2日。但是这种变化并不是突然而生的,作家回归创作后不再专注于“青春写作”,而是以更多的笔墨描写人到中年面临的生活打击与考验。蔡东在早期作品《断指》《结发》中就已经关注到中年人的生活危机与精神困境,《无岸》中的柳萍可以在《毕业生》中的郁金身上找到年轻时候的影子,因此2010年之后蔡东的创作发生转变是有迹可循的。每个作家在成长的路上都在不断摸索着更契合自己的表达方式,在对同类题材的重点开掘过程中逐渐确立自己的风格,发挥自己的特长。蔡东通过对城市新移民群体日常生活的不断开掘,展现当代人独特的生存状态,挖掘都市生活给人们带来的精神困境,并试图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为当下城市文学创作以及城乡关系的书写提供了更加多样的视角,为中国“80后”文学提供了新的审美景致。
新时期以来文学作品中的“进城”书写逐渐成为一种“现象”,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等作品反映了时代背景下进城农民面对城市的新鲜感和渴望。伴随改革开放步伐的加快与城市化进程的加速,新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农民涌入城市,文学创作中也涌现大量的关于农民进城的书写,例如底层文学(尤其“打工文学”)十分关注进城后生活在城市底层的农民的悲惨境遇,如贾平凹的《高兴》、陈应松的《太平狗》、刘庆邦的《到城里去》等。这类作品中的主人公在城市的底层摸爬滚打,吃尽了苦头,城市给予他们的更多是压榨、剥削和冷漠,如何将他们写得更苦、更惨似乎成为作家们努力着笔的方向。但是城市仅仅给我们提供了这样消极的一面吗?相对于乡土小说的创作,文学如何书写城市依然是当代文学的一大短板,而蔡东的创作为城市文学的多元书写提供了不同的视角。
伴随“进城潮”“打工潮”而来的是人口迁徙的问题,相对于城市的现有居民而言,20世纪90年代以后涌入城市的迁入者作为“城市新移民”,面临的不仅是生存压力等现实问题,还有身份认同、文化认同等精神、心理层面的诸多问题。“对普通居民来说,衣食无忧之后,依然绝望,依然扭曲,依然低落,逃跑的冲动强烈涌起却终被深埋,人生朝着平庸无梦的深渊直直地坠落下去,如何管理自己的精神和情绪,如何令自己感到幸福和平静,也是值得探讨的文学命题。读者在作品里看不到城市居民、中产阶层、新移民,看不到多元丰富的城市生活,那只能证明,作家出了问题。大众对当代文学的隔膜已到了惊人的程度,作家必须负起自身的责任。”(3)蔡东:《下一站,城市文学》,《深圳特区报》2012年9月17日。与新时期以来文学作品中大量的城市底层、农民工形象不同,蔡东将写作聚焦在拥有良好物质条件的城市新移民这一群体身上,表现城市生活的另一面——在看似光鲜的背后那鲜为人知的内心的伤口,将对人生的思考与精神的追问推向底层文学未涉及的一面。在以往的文学书写、社会学研究中,更多是聚焦底层移民群体,如失地农民、农民工等体力移民,对城市移民中白领等智力移民群体的关注度还不够。蔡东的小说恰恰在这一方面进行深入挖掘与书写,从他们的日常生活入手,一层一层剥开光鲜的外表,深入他们的心灵世界。
“日常生活是以个人的家庭、天然共同体等直接环境为基本寓所,旨在维持个体生存和再生产的日常消费活动、日常交往活动和日常观念活动的总称。”(4)衣俊卿:《现代化与日常生活批判:人自身现代化的文化透视》,第31页,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4。蔡东极少选取猎奇性的事件来增强作品的传奇性与可读性,而是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描摹现代人在工作、家庭生活方面的真实困境,在看似重复枯燥、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叙事中追问人生的意义,呈现作家独特的思考角度。
人的根本属性是社会性,生产关系是其他一切社会关系的基础,工作是构成人的社会属性的重要部分。在面对“写什么”的问题时,作家的选择决定了其笔下的书写对象或书写群体的不同。同样涉及“进城”这一题材,20世纪90年代以来,许多作家将目光置于进城后生活在城市底层的农民身上,表现在“打工潮”和城市化进程中底层人民的不幸遭遇,如《高兴》中的刘高兴、《太平狗》中的程大种、《世间已无陈金芳》中的陈金芳,他们在城市中干着最脏最累、报酬却不多的工作,靠出卖力气、身体来赚取生活来源,但最终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进城加重了他们的苦难和人生悲剧,城市对他们呈现的更多是“恶”的一面。而蔡东选择将笔触伸向进城后生活条件较为良好的白领等群体身上,如大学教师、医生、记者、大企业的中高层人员等,他们拥有体面稳定的工作和良好的收入,过着自己曾经梦想过的生活。但是工作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给他们带来归属感和获得感,他们似乎也并没有太多的工作热情,而是进入了一种倦怠或者停滞的状态。体面的工作给他们带来了良好的物质生活条件,却不能解决他们在精神上的焦虑。作家很少写他们工作的具体细节,大多是对人物的工作环境和心态加以展示,如《无岸》中的柳萍是一名大学教师,但是多年来过着一种消极自保的生活,对单位人事竞争持冷眼旁观的态度;《照夜白》的主人公谢梦锦同样是一位大学教师,却因为“重复说话”而对教学产生抵触,拒绝说更多“重复无用”的话;《希波克拉底的礼物》中的证券交易员内德因不堪工作的压力,选择吃药将自己变成一个冷冰冰的“AI机器人”;《我想要的一天》中麦思主动提出从研究所转到资料室做管理员,丈夫高羽从事自由职业,夫妇二人因工作进入倦怠期,在情感上也产生了问题,而麦思的好友则直接辞去公务员的职务转而尝试写作……作家无意再像早期创作那样描写刚刚工作的新人或即将工作的毕业生的遭遇,而是选择更大的群体——已有多年工作经历的都市人,探讨他们如何对待自己的工作与职业规划,工作多年以后是否实现了自己当初的梦想,或者现状是否已经达到自己满意的状态。他们中有些人在刚参加工作时,具有极大的热情和上进心,但在日复一日的磨炼中选择放弃或逃避。《无岸》中的柳萍在刚到单位时是一位充满进取心的教师,但是几年过后就失去了这股热情,躲到自己的书房中;《净尘山》的张倩女是科技公司的项目经理,因工作强度大导致肥胖而受到诸多歧视,她也曾想过辞职,但“这份工作糟践了你,也愉悦了你,它包含着某种魔鬼般的魅惑成分,令你的人生有所附丽。它像一袭穿厌的华服,毕竟镶金错玉,不能说扔就扔”。(5)蔡东:《净尘山》,《我想要的一天》,第97-98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15。虽然高强度的工作伤害了张倩女的身体,但同时这份工作又可以让她获得良好的物质享受乃至愿意同她结婚的伴侣。用知识、健康换取收入在当代年轻人身上是一个常见的现象,但是年轻人能否就此辞职,找寻更加舒适的工作呢?在现实的生活压力面前,很难有人可以做出这样的选择。作家通过对城市中产阶层不同职业的工作状态描写,向读者展示了当下城市白领真实的心理焦虑,并且进一步涉及个体的自我价值实现和追求自由的可能。
如果说刘震云笔下的小林展现了新人初入职场的不易,那么蔡东笔下的柳萍等人则揭示了如何面对工作倦怠期的问题。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初的热情褪去,如何找寻心中热爱,重燃工作和生活的火焰呢?工作上的痛苦和焦虑只是蔡东小说表现人物内心焦虑不安的一个方面,他们工作之外的家庭生活依然充满着不安,看似稳固的生活状态很容易被突发事件打破,于是家庭成为蔡东深入解读当下人际关系及个体内心的重要窗口。
家族文化或家庭文化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家族小说作为中国文学的重要部分,为我们提供了许多文学经典。伴随着市场经济的兴起和现代生活方式的深入,传统家族的稳固性被动摇,“80后”这一代人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家族的力量已基本上消失,特别是以族规家法为代表的宗族制度早已不再存在。而儒家孝悌思想在现代传媒和市场经济的冲击下,也不大有道德约束力。”(6)贺雪峰:《新乡土中国:转型期乡村社会调查笔记》,第34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因此与以往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呈现宏大历史背景的家族叙事作品不同,蔡东笔下的家庭描写更多聚焦在“夫妇家庭”或“小家庭”,(7)社会人类学家一般将中国的家庭分为三种类型,其中一种是“夫妇家庭”或“小家庭”,最多只包括两代人。见〔美〕易劳逸:《家族、土地与祖先:近世中国四百年社会经济的常与变》,第46页,苑杰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9。这种家庭最多包含了两代人。这种选择一方面较为符合当下大多数中国家庭的真实状态,另一方面也便于作家对人物的心理变化与精神困境进行集中深入的描写,彰显个体的个性。因此相较于《白鹿原》《红高粱》《秦腔》这类内涵丰富、寓意厚重的作品,蔡东的小说因叙事集中、人际关系简单而显得更加轻灵。
蔡东小说中对家庭关系的探索多集中于对夫妻关系的描写,有小部分涉及两代人之间的沟通。即使小说中涉及到一个家庭中的三代或四代人,这些家庭成员也不处于同一生活空间,在小说中也很少有交集,如《往生》中康莲对公公的照料和对远在深圳的女儿、女儿孩子的惦念,女儿一家只是康莲内心情感活动描写的一个方面,并没有具体展开。正如作家本人所言:“早期的小说中,我着迷于情感的那种复杂又单纯的奇妙掺杂的质地,致力于美好破裂后的弥合……现在,我更愿意深究人生之苦,女人,男人,老人,不再尝试修复些什么。我想抓住的,是幻灭过程中的撼人心魄的惨伤的美,如此,幻灭便也有了价值。”(8)蔡东:《写作:天空之上的另一个天空》,《我想要的一天》,第213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15。对于“小家庭”叙事中的夫妻关系、亲子关系,作家没有着力对其温情一面大加描写,而是“深究人生之苦”,探索如何处理亲密关系及其现代特征。小说中大多家庭的夫妻关系在经历多年磨合后,逐渐归于平淡,甚至出现危机,《木兰辞》中陈江流“认为工作和婚姻让他失去了整块的时间,泯灭了天然的灵性”。(9)蔡东:《木兰辞》,《我想要的一天》,第170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15。在偶然的聚会中,陈江流结识邵琴并心生欣赏之情,面对妻子对自己职业的建议,内心十分抗拒,二人在生活中“各有各的委屈”;《无岸》中的柳萍、童家羽夫妻俩常因为生活琐事发生争吵;《月圆之夜》中余建英人到中年,却因为丈夫出轨改变了生活的轨迹;《净尘山》中劳玉和丈夫张亭轩分隔两地,但即使二人生活在一起时,张亭轩对家事也是不闻不问,最终劳玉不堪长期以来家庭的负累选择出走,寻找心中的“净尘山”;《伶仃》中卫巧蓉的丈夫年过半百,和妻子离婚后自己到岛上生活;《出入》中林君与梅杨家庭旅行计划的搁置实则是夫妻二人内心深处对于分开的渴望,林君意识到,“举棋不定的真正原因,是他不想跟妻儿同行。他把相框扣在桌面上:这两个人,深深地打扰了他的生活”。(10)蔡东:《出入》,《木兰辞》,第251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蔡东笔下夫妻关系的淡化甚至结束,不全是因为生活的新鲜感消失,更重要的是作为个体对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渴望,他们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和时间,而家庭的责任对他们的追求多少构成了阻碍。
如果说夫妻关系出现裂缝的描写在其他文学作品中较为常见,那么对亲子关系的疏远及原因的思考,则更显示出作家犀利的眼光和细腻的笔触。《布衣之诗》中孟九渊为生活在一起的父亲另租房子,父亲从家中搬走的这天,孟九渊感觉到“生活又有未来可言了”,这种剥离感使他感觉通体畅快;《无岸》中柳萍和女儿曾因学业的压力和校讯通等现代通信技术的束缚,导致母女关系一度紧张。蔡东一直没有停下对亲子关系紧张原因的探讨,在近作《来访者》中,借助心理咨询师“我”的视角对江恺亲子关系的破裂进行了深入探讨,触及当下社会现实无数父母的痛。能力出众的江恺在工作和家庭生活中常常高频率爆发烦躁、怨恨、不高兴等情绪,给身边人带来很大的麻烦,江恺本人也深受其苦。通过对江恺隐秘内心的挖掘和走访江恺的原生家庭,小说将造成江恺性格悲剧的原因逐一展现。童年时期母亲对江恺孩童天性的压制、兴趣的掠夺和冷暴力给江恺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成年后的江恺试图通过信件的方式与母亲沟通,却一直未得到回应。除此之外,作家对江恺父母家装修风格的描写也饶有趣味,江恺父母家中装饰品极少,这不是朴素意义上的简约,而是荒芜,没有一丝生活气息,这些都压抑着童年的江恺。母亲又有极强的控制欲,拒绝倾听孩子内心的声音。这些童年经历留下来的感觉根植在他的内心深处,让长大成人的江恺难以摆脱。江母并不是个例,很多父母认为孩子是自己的一部分,忘记了孩子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也需要和他们进行平等的交流和深入的对话。作家借“我”之口呼吁“父母永远不要将孩子置身于孤注一掷的境地里”。
夫妻关系、亲子关系是当代人日常生活中最亲密的关系,通过描写亲密关系中隐秘的裂痕,更能表现当代城市居民的精神压力和现代化带来对传统伦理的冲击。在这些关系中,女性不仅是女儿、妻子、母亲,男性不仅是儿子、丈夫、父亲,他们更是独立存在的个体,需要独立的空间与自己进行对话。如何在自我空间和家庭关系之间找到平衡,是当代人满足基本物质生活需求之后更高的需求。爱是一门艺术,在与最亲近的人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更需要我们用心去感受、理解与包容。“80后”作家在对工作、家庭的叙事中,实质上是围绕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来书写的,通过同事、夫妻、亲人之间关系的亲疏远近及变化来展现作为个体的人的独特性,对传统家庭伦理叙事构成冲击。而蔡东也敏锐地捕捉到现代人在家庭生活或家族生活中的心理变化,书写着这个时代独特的经验。
在处理人物工作和家庭生活面临的危机时,城市新移民的“双城”叙事空间成为作品中的独特风景。蔡东笔下的人物大多有着共同的故乡,即北方小城留州。在以往的文学作品中,我们看过太多书写城乡冲突的作品,而在蔡东这里,却无意将这座小城和深圳这座极具现代化特征的大城市相对立。尽管生活在深圳的主人公有着诸多的生存压力和精神压力,但故乡留州并不是他们解决当下困境的“良药”,也没有成为他们安放身心的“桃花源”,正如柳萍所想的那样,“她已经变质了,虽偶尔神往幽静的乡村,却更贪恋深圳的便利繁华”。(11)蔡东:《无岸》,《月圆之夜》,第71页,深圳,海天出版社,2016。
不同于其他作家笔下城乡之间的冲突尖锐紧迫,蔡东笔下的城乡充满了调和的可能。在现代化、城市化建设加速的时代,乡村或乡镇早已受到现代化的浸染,加入了城市化的潮流,作家借人物多年后回乡的经历发现,如今的留州不再是记忆中的小城了,它已然有了现代化的建筑乃至风气。生活在城市的人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是回不去故乡的乡村了,尽管面对大城市心中有些忐忑,却不得不坚持下去。面对故乡的远去、故居的消失,蔡东笔下的人物似乎更加平静,“一年一年的,孟九渊对旧宅的感情越来越淡漠,早已能坦然地接受它的没落和消亡。他只是觉得,任何行将变成废墟的存在,都应该落幕于悲壮肃穆的气氛中,不该如此仪态尽失”。(12)蔡东:《布衣之诗》,《月圆之夜》,第52页,深圳,海天出版社,2016。对于长期居住在城市且生活相对稳定的人来说,随着时间的流逝,对故居情感的淡漠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现实。那么乡村对城市新移民的价值何在呢?在2013年发表的小说《福地》中,作家集中探讨了这一问题。傅源因为一个梦起了回乡的念头,借参加一场丧礼的契机回到了故乡留州,尽管姐姐对他不远万里回来奔丧感到惊愕,但是傅源心里明白“留州有留州的世故,缺少人情往来,渐渐就远了。……当在老家的婚丧嫁娶中缺席时,不能奢望亲戚还拿他当一家人。每次往深处想,他就感到一种彻底的虚空,他从来都未属于深圳,并且,他也渐渐不属于傅屯了”。(13)蔡东:《福地》,《我想要的一天》,第195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16。丧礼的繁琐仪式让他感到踏实甚至享受,在缓慢的节奏中,他确认自己活着的真实感。丧礼后,傅源主动提出要父亲带他去祖坟看看,在那里,他看到了家族传承的历史,也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墓穴,这眼洞穴让他感到踏实,似乎看到自己多年之后回归故土不再漂泊的命运,让他知道自己从何处而来,又将归于何处。也许,故乡和故人以及传统习俗的存在更多是在心灵上给予城市新移民们一种慰藉,落叶得以归根的踏实感是优渥的城市生活给予不了的,在这一文化层面和精神向度上探讨新的城乡关系,无疑是作家给我们这个时代提供的另一种值得思考的声音。
不刻意追求故事的传奇性与人物经历的曲折性,蔡东要做的是写出平静无痕的日常生活之下的暗流,为这个时代平凡的、时刻在精神上挣扎着的人书写一笔心灵史。
正如列斐伏尔所说的那样,日常生活是上层建筑的包裹,只有撕开其“温情脉脉”的面纱才能窥见本相,“日常生活批判重新考察更深层面的使人迷惑的观念”。(14)〔法〕亨利·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概论》第一卷,第134页,叶齐茂、倪晓晖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蔡东在书写城市白领的日常生活时,一直对人的生活方式、精神世界和心理状况进行挖掘与反思。按照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求理论来看,人的需求按层次分为五种: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生理需求的满足是其他需求得以实现的前提。在其他“80后”作家的创作中,我们已经看过不少城市底层为生理需求奔波挣扎的描写,如文珍的《到Y星去》、王威廉的《非法入住》等作品聚焦城市住房问题等。而有着良好生活条件的城市新移民作为蔡东主要描写的对象,对他们的内心挣扎和精神焦虑的细腻捕捉与深入挖掘是蔡东在同代作家创作中的一大特色。上文论及蔡东创作中家庭关系书写的独特性,除了作家擅长写“小家庭”之外,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人物生活的状态,他们工作之余几乎很少外出社交,更愿意自己窝在家里,人与人之间呈“原子化”状态,打破了传统“熟人社会”的生活习惯。正是这种“独居”“独处”的空间密闭性和私人化,更便于将人物内心焦虑与痛苦的来源清晰地呈现出来。“心碎和心软,是蔡东小说中的两种滋味。这是她所探察的生活世相和她几乎出于本能的情感反应。前者以故事方式直观呈现,取决于她包容的眼光;后者以细节形态婉曲表达,取决于她厚道的心地。”(15)施战军:《生活底细上的光斑》,蔡东:《木兰辞》,第1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在直面人心深处的不安、焦虑方面,蔡东提笔直书的创作态度令人欣赏,而对笔下人物结局的保留,则更多显示蔡东心中对光明与希望的向往。在对人心书写深度和细腻度这一方面,蔡东在当代文坛找到了属于自己独特的天地。城市人精神焦虑的原因何在?如何在物质享受之外安抚人的心灵?蔡东用自己的创作实践不断追问和探寻解决这些问题的可能途径。
蔡东早前创作中的人物大多有着逃避现实的心态,如《我想要的一天》中,麦思在结束工作后享受独自在家的状态,即使是丈夫、好友也不能破坏她独处的状态,只要是她自己独处的时间,她就能轻易地感受到宁静和幸福;《无岸》中的柳萍也是如此,面对工作上的不如意、生活上的不称心,她总是愿意躲进自己精心装修的书房中;《伶仃》中女主人公的丈夫甚至跑到一座没有熟人的岛上独自生活。有人选择躲到让自己安全的、能够暂时忘却现实生活烦恼的空间,也有人用“逃避”的方式去抵抗来自生活的不如意。在蔡东2018年发表的小说《照夜白》中,大学女教师一方面用“失声”的方式逃避会议上的发言和数场社交活动,另一方面也用这种方式,反抗学校要求按照固有模式、规定套路进行授课的方式,去争取讲一些真正能够打动人的课,而不是依靠惯性将课讲下去。将自己封闭在独处的空间内或是书籍中,对他们来说只能获得短暂的逃离,走出家门之后,他们仍要面对现实的考验。
造成蔡东笔下城市中产阶层精神焦虑的另一个虚幻幸福的假象是由消费主义陷阱带来的。消费似乎成为他们确认自己是城市一分子的途径,不断出入高消费场所和购买奢侈品时的快感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被“异化”。《无岸》中的柳萍“每个周末都外出购物,高兴时买东西,不高兴了还买东西。她熟悉各种品牌追求生活品质……”“她几天不逛山姆超市就浑身难受,她永远记得第一次使用双立人切菜刀时幸福的手感,家里摆满瑞士护肤品、新西兰蜂蜜、意大利羊绒衫,种种多余的消费品,虽大都闲置,一想到失去却空虚无比。”(16)蔡东:《无岸》,《月圆之夜》,第57、71页,深圳,海天出版社,2016。有着同样消费习惯的还有麦思、李燕等人,他们用奢侈的消费行为满足自己对理想生活的幻想,而“物质性消费及高级消费场所构成了城市中产的主要生活方式和生活空间,也成为蔡东小说中‘城市感’的重要来源”。(17)杨立青:《中产生活、个人意识及其他——蔡东小说论》,《扬子江评论》2016年第4期。良好的收入能够满足他们高品质的物质生活享受,但另一方面,他们很快被自己的消费所迷惑,仿佛他们生来就如此,而忘记了曾经吃苦受穷的经历。然而这种幸福的泡沫太容易被现实问题打破,柳萍在收到女儿留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高额的费用刺激她清醒认识到自己现有的“家底”原来可以如此轻易地被“掏空”,未来可预见的“贫穷”让她感到更加恐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经济上带来的幸福感也很快被现实问题一击即破。
无论是自欺欺人式的逃避,还是依靠高额消费带来的虚幻的幸福感,都不能够真正解决问题,而蔡东关注的也并不是一时一处的困境,更多是注意到在近乎僵硬重复的人生中的悖论与似乎无解的困局。如柳萍一方面喜爱古典诗文中的高雅情趣,另一方面不断用高额消费满足自己内心的虚荣;一方面在单位“不争”,但另一方面又暗自羡慕力争上游的同事的地位。在梳理蔡东创作流变轨迹时,笔者发现作家在不同时期的作品中给出了不同的处理方式,近年来蔡东的创作明显有了更多直面生活的勇气。
蔡东小说中的人物有些是因经济问题产生焦虑,更多的是对精神、自我价值追求上不可得而产生的焦虑。作家在作品中不仅描绘了人物的心理活动和精神世界,对产生焦虑的来源也加以呈现。总结起来,造成当下城市新移民们精神焦虑、想要逃离自己生活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种:一是在与身边人生活质量的对比中产生的落差,如柳萍及身边人对家庭旅游花销、孩子成绩的攀比;二是填不满的欲望,如《福地》中傅源的妻子在愿望实现后并没有感到幸福,“她得到的永远是一种虚幻的幸福,无底深潭,永无完结”;(18)蔡东:《福地》,《我想要的一天》,第202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15。三是对自由的向往却不可得,这是蔡东笔下人物最为集中的焦虑的原因,无论是选择离家出走,还是短暂地享受独居时光,都是因为目前的生活状态影响了个体对自由的追求乃至理想的实现,这与个体意识的觉醒与不断进步有关。
在早期创作中,面对不断逼向人物的生活压力和精神压力,作家没有让人物成功克服这个困难或者给出一个完满的结局,如《通天桥》中主人公呼延飞面对诱惑,最后选择示弱与妥协;《断指》中余建英即使赔偿对方金钱后,依然要面临自我良心的拷问;《往生》中康莲被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却让她觉得悲喜交加,因为今后的生活要继续熬下去。而在近期的创作中,作家的态度逐渐明朗起来,这主要体现在故事情节的设置和人物命运的最终揭示上。如《伶仃》中的卫巧蓉受伤后得以有空闲的时间和女儿相处,感受到亲情、邻里之情,并决定不管怎样她都要回头看看,而作家也告诉读者“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环绕在身边的黑暗变轻了”;(19)蔡东:《伶仃》,《星辰书》,第31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来访者》中深陷童年阴影、饱受性格之苦的江恺在妻子和心理咨询师的帮助下走出阴影,重新拥抱生活;《照夜白》中谢梦锦的课得到学生的理解和支持;《天元》中何知微保护并理解了陈飞白的梦,二人终于互相理解。“给予比得到更能使自己满足,更能使自己欢愉。爱要比被爱更重要。通过爱,他也就从他的自恋和自我中心的孤独幽闭的狱室中解脱出来……另外,他还能感觉到用爱创造爱的力量——而不是由于被爱而产生的接受依赖。”(20)〔美〕埃里希·弗洛姆:《爱的艺术》,第38页,赵正国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8。用爱与理解帮助他人,更是帮助自己获得爱的能力,这是近些年蔡东小说中所要传达的一种声音,如《来访者》中不仅江恺获得了帮助,“我”作为心理咨询师,也因为帮助他们走出心理困境,而获得精神上的愉悦和热爱生活的能力。
如果说在早期的创作中,作家更愿意展现现实生活的种种不得意、无奈和残酷,那么近些年作家给小说留下光明的指向,并不是敛去了直面现实的勇气,而是在此基础上,以更宽广的胸怀来面对长远的、日复一日的流水般的生活。在这些作品中,人物靠彼此之间给予的爱和勇气互相扶持,直面现实和内心的阻碍,勇于战胜自己心里的阴影,敢于反抗生活中与理想背道而驰的部分,为实现个人心灵的自由勇敢行动。在此我们才更明白《星辰书》中要传递的爱与希望——每个普通人都是浩瀚宇宙中发出微光的星辰,而这一种光,是属于苇草般柔弱又强韧的普通人的。在面对心灵创伤、精神焦虑与情感危机等问题时,人类的情感是共通的。蔡东以摆脱青春写作而又有别于先锋写作的姿态,用她看似冷淡实则温情脉脉、看似柔软实则充满力量的文字,记录下这一时代人在社会发展转折时期特有的痛与爱。
作为一名坚持用现实主义手法描摹当下城市生活和人的精神困境的作家,蔡东的创作不仅有着“贴着地面走”“贴着人物走”的扎实感和真实感,更有着在地面之上飞翔的力量和昂扬的姿态,这些无不得益于作家本人对小说诗意氛围的建构与对诗味语言的自觉追求。蔡东的语言是构成其独特风格的重要来源,也是让小说更加具有审美性与可读性的重要原因。不论是人物形象或人物居住空间等大方面的氛围营造,还是在细节处对古典意象、古典诗词的化用,都为我们进一步理解城市新移民们的生活现状、精神世界提供了路径,增加了小说的文化内涵和审美趣味。
蔡东小说中常常会出现具有古典人物气质或十分热爱古典文学的人物形象。早在小说《通天桥》中,作者就设置了这样一位具有书生气质的长衫男子乌先生,出场时“一袭绛色长衫,面庞清癯,仙风道骨”,这样的人物形象与劝说拆迁这件事形成一种悖反的效果。《净尘山》中的张亭轩则更加具有古典气息,小说在开头借劳玉之口介绍了张亭轩教昆曲时候的考究穿着和风流仪态,在张倩女的童年记忆中,父亲张亭轩每天坐在庭院里,气定神闲地等待前来进行一番高谈阔论的宾客,从历史宗教到诗词音律无所不谈,仿佛古代名士一般,不管世俗事务。作品中还有一些人物,虽然在形象上没有凸显其古典特质,但是通过描写他们对古典文学,尤其是关于才子书、生活禅、性情、写意之类的古籍的爱好,将古文诗词与人物生活相勾连,营造出一种诗味。《无岸》中柳萍的书案上永远摆着一类书,如李渔的《闲情偶寄》、袁枚的《随园食单》等;《和曹植相处的日子》中则集中描写了研究生禾杨对曹植《洛神赋》的痴迷,在阅读中体悟到生活的诗意,汲取力量。这些人物形象之所以对这类书籍极其喜爱,一方面由于本身专业或职业与之相关,另一方面则显示城市中产阶层精神生活的某种空虚,以及想要远离现实嘈杂的渴求。小说中的人物在面对现实生活时,都多多少少遭遇了失败,如谭苑山奔波在各大招聘会上,工作却没个着落;张亭轩孤身留在留州老家,妻子选择暂时离开他……尽管古典文学解决不了现实问题,但却为人的精神世界提供了滋养,供得心灵有一方栖居之地得以暂歇。及至近期创作,作家更愿意将这种诗意融入到日常生活中去。如《净尘山》中潘舒墨破旧简陋的出租房里摆着一束蓬勃开放的野花,窗下挂着一串手工风铃,这一细节描写将困顿中的租房人热爱生活的心理展露出来。还有《伶仃》中房东夫妻恩爱日常的生活之美、《来访者》中的“我”经历丧子打击、职业危机之后,仍然愿意以极大的热情和耐心帮助前来咨询的人,在一日三餐、在过往的行人乃至小动物身上发现生活的美好之处,这便是更大的诗意,是真实感的、可以把握得住的诗意。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为小说天然增加了古典意蕴,更容易将读者带入到作家精心营造的氛围中去。
小说的语言中隐藏了作家的诸多秘密,对作品语言的分析更容易把握作家的风格特征。通读蔡东的小说,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具有浓厚诗味的语言表述。所谓具有诗性的语言是指“语言体系及其言语(书面的和口头的)具有某些与诗歌相同的特性”。(21)张卫东:《论汉语的诗性》,第24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蔡东小说中对古代诗词恰当的化用,尤其是对人物心理活动变化的描写,准确凝练,富有诗味。除此之外,小说中季节环境的变迁、古典意象的描写等都让小说余韵悠长,经得起反复品读。
蔡东擅长对生活细节和瞬间的把握,尤其是对人物感情变化过程、心理活动的捕捉,并用具象的表述将其呈现在读者面前。如《我想要的一天》中对麦思夫妇二人情感问题的表述:“仿佛幽闭于黑魖魖的山洞,从一个绝境走向另一个绝境,始终没觅到通往光明之门的道路。”(22)蔡东:《我想要的一天》,《我想要的一天》,第24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15。情感本是看不见摸不到的心理感受,但是在这里,作家将夫妻情感上由于互相不理解造成的的困顿、停滞用恰到好处的比喻表达出来。蔡东对瞬间的捕捉能力和精妙的语言还体现在对气候季节变化的描写:“世界变了,梧桐和青鸟的生命,气若游丝地在字面意义上延续,已是一缕余绪。梅雨柔韧,从未过气,每年由虚构步入现实,遮天蔽日,连月不开,将现代世界笼罩在它古典婉曲的气质里。”(23)蔡东:《净尘山》,《我想要的一天》,第73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15。梧桐和青鸟本是中国古典诗词中较为常见的意象,而现在却弱化了其在古典文学时期蕴涵的能量,作家通过这两个意象将过去与现代相连接,给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读者此前的古典文学积累在此刻得到一种切实的共鸣。文字的意义变了,但是梅雨却仍以千古不变的姿态倾下,“遮天蔽日,连月不开”则借用《岳阳楼记》的句子恰如其分地概括了梅雨季节的特点,仅仅一场雨就足以让人感受到古人藏于诗文之中的心境,更由此过渡到张倩女的爱情问题上,小说的叙事视角也自然转换到倩女身上。除了对感觉的把握和对环境的诗意描写,蔡东的小说中可以见到大量的古典文学名篇名句,如用《桃花源记》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形容资料室工作在单位的边缘化地位;春莉为寻找创作灵感去苏州,借“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的典故表达自己的决心和当初被人否定时的内心感受;柳萍接到女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木兰当户而织的恬静画面倏然而过,接下来,是万里赴戎机,寒光照铁衣”,此处用木兰从军的典故和《木兰辞》里的诗句,简明扼要地展现柳萍即将面临的经济压力,而她也不得不“上战场”,同领导讨价还价地争取周转房。其他对古典诗词和典故的借用或化用还有很多,这种写作策略既能够引起读者的注意,同时能够简洁明了地传达人物的心态、情感和处境,增强了小说的语言表达效果。
蔡东对语言的诗意追求与不断思索还体现在作家对早期作品再版时的改动。如对早期作品《断指》(24)后改名为《月圆之夜》,收录在2016年出版的同名小说集《月圆之夜》中。中高力强向妻子余建英提出再见一次出轨对象时细节描写的改动。《断指》中余建英此时的反应是“痴呆了,无言以对了,忽然,她感到一股强劲的气流涌至下腹部,于是她铆足了力气,用一记响屁做出了回答”。(25)蔡东:《断指》,《木兰辞》,第139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而修改后这段描述则是:“余建英惊呆了。沉思了一会,她站起来走进书房,坐在窗下的椅子上,一直坐着,看见夜晚落在对面的楼顶,几只鸟在低空盘旋,月亮细若琴弦。”(26)蔡东:《月圆之夜》,《月圆之夜》,第119页,深圳,海天出版社,2016。作品在修改前,余建英“无言以对”的愤懑借助生理活动传递给读者,虽然直接又不失诙谐,但与整体文风以及余建英形象似有不符。修改后的文字则以静写动,对静物的描写更加能够体现余建英此时内心的吃惊、失望以及悲凉的意味,更具画面感,也借此给余建英提供反思自己生活的间隙。用词的考究、意境的用心、瞬间情感的捕捉与放大,这些都彰显了蔡东作为一位年轻作家的沉稳和不俗的追求,也为其后来创作的成熟奠定更加坚实的基础。
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是伴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进程成长起来的,在城市化、全球化的语境中,他们的生活和思想意识都受到大众文化和消费主义的影响。“现代性的过程起码在当下是一个逐渐祛除情感的过程,人内心的友善、同情、悲悯、助人等品质,逐渐淡化,而越发凸显的则是冷漠、观望、无动于衷。”(27)孟繁华:《现代性难题与南中国的微茫——评邓一光作品集〈深圳在北纬22°27’-22°52’〉》,《文艺争鸣》2013年第11期。蔡东的小说较早地关注到了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情感上的“荒漠化”倾向,因此在上述文本分析中,我们看到了诸多孤独、亲密关系疏离、内心焦虑的人物形象。然而蔡东可贵的一点是没有沉浸在这种精神的困苦之中,而是着重书写人物的精神追求与兴趣爱好,用诗意的文字挖掘庸常生活中的闪光点。
不论是人物形象的古典气质塑造,还是作品中人物生活细节的考究,蔡东揭示了这些城市新移民们在基本温饱问题解决之后更高的需求,以及这种需求得不到满足带来的打击与精神危机。在阅读过程中,与其说是小说中对诗意生活的描写吸引了读者,不如说是人物昂扬向上的生活姿态更打动人心。从另一个层面上看,《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这一人物形象之所以如此深入人心,与他在困境中不放弃学习、不放弃追求更丰富的精神世界不无关系。蔡东笔下人物积极主动地生活,在工作之余对古典文学的热爱也不失为一种昂扬的生活姿态。蔡东小说中有着大量的“多余人”形象,如童家羽、张亭轩、陈江流等男性形象,他们不愿意利用各种手段获取更多的金钱,在中年时期有的寄情于运动,有的专心艺术创作,还有的则居家修行成为一名居士。一方面,在他们的家庭生活中,可以看到他们回避现实的软弱一面,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所谓的“多余人”和小说着力描写的女性形象相同,都有着不愿随波逐流、坚守内心的一面。他们都有着良好的道德品质,在现实生活压力面前竭力坚守本心,尽管在外人乃至后来的他们自己看来,当初的一些坚持有些傻气,但他们却始终没有轻易放弃对自我的要求和追求。在城市生活压力面前,老舍笔下的祥子精神逐渐堕落,石一枫笔下的陈金芳也走向深渊,而蔡东笔下的人物则充斥着一种精神救赎的力量。这种力量的来源除了人物自身的教育经历之外,更重要的是对诗意生活的追求一直激励着他们。及至近期的创作,蔡东的作品更加凸显发现平凡生活中的善与美的重要性,也许我们不一定能够到达理想的彼岸,但对物质之外的精神追求,让我们拥有直面平凡的勇气和奋力向上的力量。
无论是创作之时用词的考究,还是再次修改时完善作品的语言表达,蔡东从登上文坛之初,就展示了她不俗的语言功力和审美倾向,对人物瞬时情感变化的把握和古典意境在现代笔法下的融合成为她小说的一大亮点。蔡东正是用这种细腻清醒的文字不断向人心深处挖掘开去,将城市人光鲜生活背后的伤口置于阳光下加以疗愈。而且,蔡东文字的温度和舒缓的节奏让快节奏生活之下的人们放松自己的心灵,慢下来去感受心底最深处、最细腻的情感变化,并以此不断探寻人如何在城市中“诗意地栖居”。这正是蔡东新城市日常生活书写的“新现实主义”精神皈依与审美指向,是在其冷静笔触下所蕴藏的最打动人心的力量。
从20世纪末开始,中国“80后”作家登上文坛已逾20年。在他们初期的创作中,由于作家本人生活经验的匮乏与写作技巧的青涩,加之网络与传媒的影响,在市场需求和商业化包装之下,他们的创作受到的批评较多。在市场经济与网络传媒技术不断繁荣发展的当下,“文学可以成为消费品,但文学也可以成为作家的生存方式、精神家园和终极理想,两者的差异仅在于人的一念之间”。(28)巫晓燕:《作家文化心态与审美精神的嬗变》,第11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随着作家生活阅历的丰富和写作经验的积累,“80后”作家群体内部也产生了分化,已经有一部分作家的创作呈现回归主流文学的意向,摆脱此前“80后”文学等同青春文学的标签,他们关注当下社会现实,用独特的生命体验和写作视角书写同代人的情感史与精神史。除此之外,面对当下“80后”作家创作状况,“如何建立一种有效的、尊重文学作品的、有合理评定标准的、有一定公信力的市场导向和制度”,(29)徐妍:《在依附中独立:2006年青春文学的生存图景》,《南方文坛》2007年第2期。也是研究者和作家需要共同思考的话题。
“80后”作家创作向现实的转向给我们带来了一些优秀的作品。蔡东作为其中的一员,其创作为整个“80后”文学的多样性奉献了一己之力,为我们解读当代人的精神困境提供了新的审美经验。但蔡东的创作仍存在一些问题,如早期创作中人物形象具有重复性和相似性的特征;另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是,作家笔下的人物形象不够突出鲜明,尽管作品中塑造了诸多的人物,尤其是女性形象,但更多像是一类群像,而不是独特的“这一个”。作家花了大量笔墨在人物心理刻画方面,但是其独特的性格在日常化的叙事中被消磨了。不仅仅是蔡东,在其他“80后”作家的创作中,也或多或少存在上述问题。在他们的笔下,细节成为日常生活叙事的描写重心,为了极力再现生活的细节,往往忽视对故事情节、结构的设置,这样会对故事发展的流畅度造成阻碍。如何处理细节和整个故事发展走向、个体情感体验与宏大时代背景的关系,也是作家们今后需要注意的地方。事实上,中国“80后”作家群体是一个年轻有活力、并有很大发展潜力的青年写作群体,我们期待“80后”作家继续思考,深入挖掘社会大背景下人的多重困境,为我们带来令人过目不忘的、典型的、能够代表当下这个时代人复杂心灵的角色和作品。21世纪的中国在巨变中,当代城市在迅速生长中,城市新移民在不断熔铸自我,作为新世纪中国新城市移民生活的观察者、思考者和书写者,蔡东在创作中进行着自我蝶变,不断思考和探索着新的审美理念与路径。我们有理由相信并期待她的新作,因为“蔡东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可以期待的文学新力量,而且她是如此健康”。(30)孟繁华:《幻灭处的惨伤与悲悯———评蔡东的小说》,《文艺争鸣》201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