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的暴力与新世纪
——论《苔》的历史叙事之优势

2020-11-18 05:47丛子钰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全球化革命

丛子钰

在直到中午才醒来的那个早晨

最后的树叶做梦般地悬着

大量的树叶进入了冬天

落叶从四面把树围拢

树,从倾斜的城市边缘集中了四季的风——

——多多《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

2019年,周恺的长篇小说《苔》出版,这是一部用地方志形式书写乐山(嘉定)袍哥家族的叙事作品,小说从1883年开始一直写到辛亥革命。按照布罗代尔的历史划分法,这种中时段的叙事跨度恰好符合长篇小说篇幅的要求;但作者所处的书写时代与表现时代之间有一百年的跨度,从这个角度而言,《苔》的时间跨度又进入了长时段的范畴。小说的开头情节是福记丝号掌柜兼哥老会领袖李普福收养了一对双胞胎男孩,结尾情节则是在辛亥革命时期的暴动中,两个男孩中一个懵懵懂懂地参与了革命党,另一个却落草为寇。小说将革命前史与家族史结合在一起,按照作者的说法,他创作的起因是阅读了霍布斯鲍姆的《原始的叛乱》。对《苔》的评价大多是将其作为一部恢复方言魅力的小说,其优势在于通过大量素材搜集实现了对民俗的肯定性再现,劣势在于革命书写与地方书写节奏上的不一致,导致第三部在整体结构中显得头重脚轻,而作者所看重的税相臣这个革命者形象也没能按照创作预期得到突出表现。而笔者的观点与此相反。笔者认为周恺一方面使用大量素材来还原的历史风景虽然并非小说的主旨,但也不仅仅构成革命的背景,这种历史风景既是革命的起源,也是其目标;另一方面,从长时段的角度来观察,《苔》也折射出新世纪的精神结构,反映了从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20年代的历史发展动力。

发掘周恺的欧宁在《苔》序言中提到,《苔》不仅沿袭了李劼人的“大河三部曲”,在风格上也回归到他发表在《天南》的处女作《阴阳人甲乙卷》。这篇小说写的是民国时代乐山乡下一个年轻女子因为偷谈恋爱,闹出人命,后来寄人篱下,被死者之父鹊巢鸠占,最后身体性征变异,成为阴阳人的故事。在这一期“方言之魅”的推荐语中,欧宁写道:“方言对应着地方,对应着全球化力有不逮的边缘,也对应着意识形态难以深入的死角,更对应着不可拂逆的上帝意志。回顾中文写作史,五四时代用白话文挑战文言文,新中国建立后用革命话语埋葬民国风雅,今天派用朦胧诗为汉语去意识形态化,作家们好像都遗忘了方言这一利器。它的自闭性所蕴含的力量也许要通过转译来打开,但谁又否定得了今日翻译文学的必要性呢。”(1)欧宁:《导览》,《天南》总第9期,2012年8月。在《苔》的序言中,他进一步说道:“如同《繁花》一样,它是对全球化无差别文学生产线的抵抗。”(2)周恺:《苔》序言,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也就是说,在欧宁看来,如同20世纪80年代的寻根文学一样,近年来的地方志与方言小说似乎也都是采取以地方性抵抗全球化、以边缘抵抗中心的书写策略。然而这种反向的叙事暴力又构成了一种二律背反现象:没有全球化,又何来对全球化的抵抗呢?没有中心,也就没有边缘,反之亦然。因而,去全球化的努力,恰恰又是全球化的,移用汪晖对20世纪90年代书写的概括,则可以将这种书写称为“去全球化的全球化”,创作者从主观上用高度地方性的知识和语言形成了一个封闭的、似乎与全球化无关的叙述空间,似乎这段历史是完全自律的,不受外部世界的影响,尤其是不受现代性进程的影响。因此这种书写的叙事场所要么位于东部沿海城市的角落,要么是西部的某个村庄,然而这些作品又毫无疑问地通过一些中介暗示出浓烈的现代味道,暴露出推动叙述进行的历史动力。而读者能够消费的,恰恰是在这个看似密闭的空间里,与隐匿的全球化暴力相联系的事件,也就是“全球化不存在”这个幻觉本身。

在《苔》中,首先就表现为川绸受到洋绸的贸易冲击,而且即使在水路几乎由哥老会一手掌握的四川居然也是如此。哥老会虽然看似只是民间组织,但它的兴起却与全球化过程密不可分。王笛教授对哥老会做了深入的研究,他提到,哥老会成员也叫袍哥、棒客,他们自称为“汉留”,带有浓厚的“反清复明”色彩。《苔》结尾之时,其实正是袍哥组织发生转折之时:“袍哥从一个反清的秘密组织,演变成在四川分布最为广泛的公开活动的社会团体,经过了另一个复杂和漫长的过程。1911年辛亥革命应该是一个转折点,民国期间虽然政府仍然明令禁止,但并没有真正采取严酷的镇压措施。经过二三十年的发展,袍哥在军阀统治和战乱的环境下蓬勃发展起来,地方政府已经完全没有力量控制这个组织了。”(3)王笛:《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第37、4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中华民国国民政府没有对袍哥进行镇压的原因,应该是他们曾积极参与辛亥革命。尽管袍哥的动机有与革命目标相悖之处,只是延续了他们“反清复明”的民族起义性质,对于抵抗外族侵略的态度比较冷漠,但袍哥在民族意识的建构中,却反映出与反全球化的地方性主张之间的同构性。据王笛称,袍哥的兴起“始于郑成功,他‘悯明室之亡,痛生父之死’,所以于顺治十八年(1661),‘与所部兵将,约会金台山,效法桃园,崇奉圣贤,以汉留为号召,约盟来归者,四千余人,秘密结社,开山立堂,是为袍哥之始’。当时的文件称《金台山实录》,‘即当时之组织书,亦为今日汉留之历史教材也’。康熙二十二年(1683),清兵攻克台湾,‘郑子克琰(应该为郑成功之孙郑克塽),恐先人遗物,被敌攫去,遂将此书用铁匣装妥,沉之海底,故后称社团之组织书为《海底》者本此’。……袍哥《海底》、‘汉留’以及对自己组织之起源的说法,可以看作是霍布斯鲍姆所指出的‘被发明的传统’的一个过程。他们利用‘一整套通常由已被公开或私下接受的规则所控制的实践活动,具有一种仪式或象征特性,试图通过重复来灌输一定的价值和行为规范,而且必然暗含与过去的连续性。事实上,只要有可能,它们通常就试图与某一适当的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过去建立连续性’。”(4)王笛:《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第37、4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地方书写与80年代后期的寻根文学一样,其可疑处在于,那个被发掘的“地方”和“文化的根”可能都是被发明出来的,与其说是为了保留传统,不如说是积极建构一种新的民族文化和语言共同体。另一方面,以寻根文学和地方书写为旗的创作本身并不能为作者与地域和传统之间制造出本真性的证明,尤其是在中国这样一个人口流动频繁的国家。例如在清初战乱后,顺治十六年清查户口时,川西平原温江仅有32户,“榛榛莽莽,如天地初辟”。(5)《温江县志》卷3,《民政·户口》。之后,随着清中期的开荒政策,大量外地人口流入,四川人口数量迅速回升。雍正五年,湖广、广东、江西等地因为土地歉收,由长江水路入川的饥民“日以千计”,(6)《夔州府志》卷34,《政绩》。直到乾隆初年,才开始限制移民入川。清代四川涌入大量移民,产生了“湖广填四川”之说。至于《苔》中对李氏家族的描述,也是从乾隆末年李稽典办丝号,立下“万石宏愿”的目标开始的,也就是说。这时的大移民已经基本结束,四川人口刚刚稳定,那么民族来源和地方归属的问题也就成了谜。我们不可能认为,李氏家族的历史就是地方传统,地方习惯是存在的,但极大概率已经与其他区域习惯进行了融合。此外,就算是自称“汉留”的哥老会,也与游民“啯噜”和白莲教相互渗透,所以才又反清又反洋教,又分为清水皮和浑水皮两种。

在这一点上,霍布斯鲍姆在对民族主义的论述中谈得颇为具体。比较之下,从1830年前后开始的民族主义运动,以及在运动中由1830年革命推动的那些“青年”运动,如青年意大利运动、青年波兰运动、青年德意志运动、青年法兰西运动和青年爱尔兰运动,(7)〔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革命的年代:1789-1848》,第152页,王章辉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也都表现出创造性的复古倾向。恢复传统只是一个文化幌子,其根本目的始终在于通过发明出来的传统来构建共同体,最终用某个隐匿的远古上帝之关怀,来实现民族经济的稳定发展。这种发展在西方早期的全球化过程中,无一例外是通过武力扩张来实现的。从这一角度来看,川绸的抵抗和洋绸的入侵,也是同一个全球化过程的两个维度。《苔》中只透露到,当地人对川绸还保留着习惯性的亲近,并未提到川绸本身在技术上可能确实要比洋绸工艺更精湛。工业革命的技术并未制造质的差别,工业入侵不仅仅靠大量生产带来的低廉价格,还有更多的因素起作用。

周恺称,他的小说受到霍布斯鲍姆《原始的叛乱》影响,这种影响显示在民族革命和民主革命的关系问题上。一种比较传统的观点认为,中国的民主革命是以民族革命作为外壳的,所以是不彻底的革命。比如辛亥革命所采取的策略中,将“驱除鞑虏”的口号置于首位,而《苔》中税相臣的成长过程也是如此。他本是懵懵懂懂地忧国忧民,先是对康梁变法感兴趣,借革新派的廖汝平推翻了袁山长,甲午战争后又开始对日本政治感兴趣。他从改革到革命的念头,可能也是在与日本商人瓦片头的谈话中首次被激发的:

税相臣兴致勃勃地听着,心头想,这东洋与大清何其相似,一边是幕府摄政,一边是垂帘听政,听闻当今圣上亦想效仿日本,为何迟迟没有动静?便问,日本翻过了那一页,大清朝的这一页要好久才翻得过去,难道永生永世都是这受人挞伐的模样?赫叶士一笑。瓦片头正经听,又正经说,要么等,要么流一滩血。税相臣问,等啥子?瓦片头说,等老的走,后生坐正。税相臣问,流哪个的血?瓦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吐,武士的血。税相臣听罢,不再问下去。(8)周恺:《苔》,第209、362页,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

经历了一次次的精神迷茫,直到说出“鞑子不除,吾辈不休”,税相臣才真正走上革命者的道路。而作者所设置的有趣之处在于,他先将从舅舅许佩箬处获得的《万国公法》作为启蒙,而后自己选择的则是《爆药纪要》,这一情节已暗示出之后他可能要效仿无政府主义进行暗杀和破坏活动。接受无政府主义思想时,税相臣还不是坚定的革命分子,只是坚决要学习日本,“简直是一副要做日本人的派头,成天把鞑儿盘脑壳顶,使帽儿遮住,说只说日语,写只写日文,所言之事亦是东洋国事”。(9)周恺:《苔》,第209、362页,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同学向他推荐蚊学士的文章后,他对此开始感兴趣,又读了烟山专太郎的《近世无政府主义》,两篇文章都对无政府主义暴力有所批判,但税相臣却将之视为儒释道三家学说的杂糅,尤其是国民的平等必须由“满汉平等”来实现。这看似是《扬州十日记》以及许佩箬写于书页中的“严夷夏之别”激发了税相臣的民族平等意识,事实上民族主义只是其民主主义的出发点,归结点却仍然是民族平等,这也是税相臣与许佩箬的差别。至于李世景,则代表了革命分子的另一类型,他的加入完全是出于无意。“他既没的仇满情绪,也没的远大抱负,是出于对税相臣的信任也罢,图事成后可捞得些好处也罢,甚而仅仅为了增加炫耀的资本也罢,这种种可笑的因素混在一起,使他稀里糊涂地就成了革命的一员。”(10)周恺:《苔》,第422页,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但不只在东方世界,民主化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开端都涉及民族问题。在霍布斯鲍姆看来,先有民族主义和民主国家的概念,然后才有民族的概念。(11)〔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革命的年代:1789-1848》,第9、152页,王章辉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因为在民族这个概念的规定中,前提是有明确边界的单一民族或多民族国家,在这个政治单位中,各民族单位是全等的。(12)据霍布斯鲍姆所称,这个关于“民族”的定义取自盖尔纳,也为诸多学者所接受。见Ernest Gellner,Nations and Nationalism,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3。民族全等这个几何学式的表述无疑意味着民族间的政治平等。另外,所有民族运动又总是同时表现出民主化的进步性和本民族本位的保守性。比如在上述青年意大利运动、青年波兰运动、青年德意志运动、青年法兰西运动和青年爱尔兰运动中,其成员总是采用相似的旗帜(某种形式的三色旗),认为“其自身的要求与其他民族的要求之间并没有矛盾,而且他们的确设想建立一种可同时解放自身以及其他民族的兄弟关系。另一方面,各个民族革命团体则倾向于通过为大家选择一个救世主的角色,来为其首先关注本民族利益的心态进行辩护”。(13)〔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革命的年代:1789-1848》,第9、152页,王章辉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19世纪的民族革命几乎都是反社会主义的,而在1917年,情况发生了反转。1945年之后,几乎所有的反帝国主义运动和左翼解放运动都插上了社会主义的红旗。所以,无论是袍哥反洋教和反清的暴力活动,还是税相臣等人的民族、民主革命活动,从一开始就都是相互依存的,周恺所塑造的人物形象确实深刻表达出了这种复杂的历史关系。李普福等人物面对历史的残酷暴力手足无措,只能使用手中的民间暴力来解决问题。但面对洋行强大的现代化机器,以及大型战争武器的威胁,即使他能够摆脱平三爷的觊觎,也无法保持住传统手工业的地位。亡业者并非受平三爷胁迫里应外合的刘基业,而是主动与李普福合作的买办陈启恒,这才是《苔》的历史叙事之深刻处,而非只是方言俚语和地方知识的使用。

回顾寻根文学的产生与发展,其实所谓“文化的根”也是一个相对性的概念。与之联系的是“文革”十年对旧文化的摧毁,而寻根文学又表现出强烈的革命话语,以至于常常令人疑惑,寻到的究竟是文化之根还是革命之根。就此而言,《苔》似乎恢复了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小说看似是写丰富的地方风俗和匠人行会伦理,实际上却表现出旧民主主义革命的主题。上文已经对此进行了探讨,在旧民主主义革命中,民族主义和民主主义为一体之两翼,二者并不冲突。现在看来,寻根文学所强调的文化传统与革命话语也是同样的关系,同时又纠缠进20世纪末的新民主主义文化政治进程之中。

在1984年12月杭州会议召开前,国内的政治文化环境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场。正如谢尚发对“杭州会议起点说”的质疑,寻根文学的主张早在此前已经酝酿发酵,而杭州会议的召开只是触发了各种矛盾的爆发点。因为“反自由化”和“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会议拒绝了所有新闻媒体的参与。李杭育、阿城、张承志、贾平凹等人的作品一方面因为创造了新的审美风格引起注意,另一方面,这种审美风格收到的批评却并非是审美的。“当时《上海文学》刚发表了阿城的处女作《棋王》,反响极为强烈。我们编辑部在讨论这部作品时,觉得就题材来说,其时反映知青生活的小说已很多,因此《棋王》的成功决不在题材上,而是其独特的叙事方式和深蕴其中的文化内涵(我们那时已对‘文化’产生兴趣)。可是,《棋王》究竟以什么样的叙事方式和文化内涵引起震动,我们一时尚说不清楚,然而,已由此感觉到(还有其他的种种写作和言论迹象)文学创作可能正在酝酿着一种变化。”(14)蔡翔:《有关“杭州会议”的前后》,《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6期。李育杭看到,《棋王》的题材是知青生活,却又超过了之前的知青写作范畴。在年轻一代的作家和批评家看来,小说不过是使用了一些现代派技法,但这种技法在意识形态上非常可疑,所以一开始遭到了《北京文学》的退稿,原因是《棋王》写了知青生活中的阴暗面。令年轻一代感到兴奋的恰恰是《棋王》等寻根作品表现出的被压抑的东西。现在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80年代中期的寻根文学,文学作品与文学生活中的“压抑—升华”机制非常相似,而这个机制也能够解释80年代后期的寻根文学与90年代的欲望叙事之间的断裂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寻根文学和先锋派的审美快感产生于暴力与性的解放力量,根本上说,它们仍然是革命话语发展的动力。而到了90年代,肉欲的快感则被谴责为消费文化对革命话语的侵蚀,是感觉的拜物教。在80年代文学中,传统文化是革命话语的载体,其核心则是表现形式的感官化。而在90年代,革命话语隐藏起来,化身为隐匿的暴力背景,或称之为“去政治化的政治”,感官化本身则成为了叙事的前景,并且不断强化。在强调感官化叙事的同时,叙事也越来越重视语言。无论是汪曾祺1987年在耶鲁大学发表演讲时提到的“写小说就是写语言”,(15)汪曾祺:《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文艺报》1988年1月16日还是“诗到语言为止”的主张,都伴随着世界性的语言中心主义潮流。语言既是存在的家,也是政治的家。这种对于语言的重视无疑也可看作意识形态领域发生变化的标志之一。寻根文学恢复民族语言的行为既是向过去的革命话语告别,也是新一代青年作家通过“误读”传统来重建共同体的方式。诸如《爸爸爸》中的丙崽、《小鲍庄》中的捞渣、《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孩等形象,不是畸形儿,就是某个小型社会中的弱者。但在小说中,这些形象又具有某些特异功能,使他们受到他者的忌惮。作为观察者的弱势群体就这样构成了一系列寻根小说的主人公,作者通过他们的狂欢行为创造出一个关于痛苦的寓言群。主人公所具有的特征在形式上与第三世界相似,他们的行动则对照着先进社会的理性,呈现为非理性。年轻一代作家赋予这种古老的非理性以救赎性的力量,并通过对这种救赎力量的认同,塑造新的历史共同体。

就此而言,方言写作并不是一个新现象,但全球化之后的方言写作却成为了一个新现象。此时,由寻根文学及“文化热”引发的对语言和地方文化的关注,经过90年代商品文化的熏染,将语言转化为一种可消费的商品。在《繁花》《好人宋没用》等小说诞生之前,“民国范”占据着文化市场。大量伪造民国语言书写的“民国故事”和“民国风俗”风靡一时,包括90年代的“上海文化热”“张爱玲热”和近年对木心的推崇,都为中产消费者不断制造出“有文化”的幻觉。尤其当这些故事具有离岸的特点时,比如萧红在日本的经历,就更增加使读者感到通过对某个过去人物海外经历的消费,自己也参与了全球化的过程。但事实上,第三世界已经通过被全球消费参与到全球化的过程中,似乎只要能够进行主动消费,就能够忘记被消费这件事情。

方言和地方知识写作作为抵抗全球化的一种策略,首先是去除了直接的革命叙事,在这一点上,它最符合李劼人“大河三部曲”所采取的方式。但《苔》继承《死水微澜》之处,恰恰又在于还原了革命叙事。之所以《苔》的结构暴露出急于表现革命的趋势,是因为方言写作与革命话语存在着不一致的矛盾,这也是所有重传统、地域和方言写作者的潜在危险。虽然反帝国主义的爱国运动显示出民族主义色彩,但它与民主革命之间也存在难以协调的冲突,小说中不仅表现为刘基业的两个儿子命运之歧途,更表现为方言写作在试图融合革命话语时的无力。朱羽在《社会主义与“自然”》中用柄谷行人的“风景”概念分析了周立波写《山乡巨变》时遇到的相似情况。我们可以认为,方言和“风景”都是语言的装置,例如对《山乡巨变》的评论:

农村合作化是从原有的自然肌体向新的“自然”和“风俗”迁跃,这一过程就不只是依靠新的意义和价值(比如青年采用鼓动的方式)来“移风易俗”;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更重要的是旧习惯受到冲击时,新的体制和文化是否能够提供替代性的慰藉和安全感。《山乡巨变》的形式旨趣正是同此种意识缠绕在一起——甚至可以说,形式本身的持留暗示一种无意识的坚持。……周立波的独特之处不仅在于揭示社会主义和习惯之间的紧张,也点到了“习惯”或乡村世界在革命之后保留下来的“肌体”会提供一种正面的力量。无论是谢庆元寻短见后“人们”争相抢救,还是刘雨生与盛佳秀看似暧昧的“爱情”与“入社”的纠葛,都表征着改造运动之前、之外的因素的能量。周立波有意无意坚守的是生活世界肌体无法被全然穿透的实在性,而柳青却已经希望让“实体”成为“主体”,由此便有了“史诗”视角的产生。……周立波笔下的“社会主义风景”之所以值得玩味,并不在于其对社会主义疾风暴雨式的合作化道路持默默批判的立场,而是用“风景”与“声音”的不一致,暗示出“无言”的客体领域的持存,正是它构成了社会主义自身的肌体,这一肌体无法被“历史”叙事完全渗透却随着历史一起成长。(16)朱羽:《社会主义与“自然”》,第79-8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用同样的视角来反观方言写作,也存在革命所无法穿透的语言肌体。革命话语要采取进化论的结构,在节奏上要不断加速,以适应社会生产自身的速度,而方言写作所适应的是缓慢的社会过程。既然作者将叙事的重心放在革命者税相臣身上,就不难理解为何小说试图用革命激情穿透坚固的传统会阻碍重重。但他并非像周立波那样,坚守生活世界肌体的实在性,而是在寻找一种能够用革命话语穿透这个肌体的路径。

其次,去全球化的前提是全球化本身的进程已然受阻,利用全球化技术来发展区域化。如果按照常识来判断,全球化似乎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但事实上,不仅总体的全球化分为各种各样的阶段,而且在同一个阶段里,全球化的表现也非常不同。在当前的阶段里,全球化恰恰从总体上表现为去全球化的趋势。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全球贸易与经济增长明显放缓,有人担心全球贸易已经达到峰值。但金融危机显然不是21世纪的原创,1998年亚洲金融风暴之后,也有人抱有同样的担心,但显然21世纪初全球化的程度仍然在加深。似乎2008年之后,全球贸易总额增长速度低于全球经济增长速度已经成为了常态。我们或许可以将之视为量变引发的质变,比如加工国劳务成本的增加达到了离岸总成本的极限,以至于离岸生产本身已经成为非常不经济的策略。另外,数字平台、虚拟电商也为第三世界国家的存储、物流等行业带来了新的贸易优势。此外,因为舆论压力和日益加剧的环境问题,全球的实物制造业都被迫提高了成本。全球化也改变了各国内部的经济结构,如果海外的劳动力成本是中国沿海地区的五倍,而中国沿海地区的劳动力成本是内地的三倍,那么就会出现由沿海城市接订单,然后转交内地企业进行生产的现象。这样一方面成本逐层地分摊到各个区域,另一方面也缩小了区域经济的相对差距。然而随着区域经济的相对差距缩小,产品在海外生产和在国内区域生产的相对成本都大幅降低,结果就是,一方面是出口国与其将产品输出到境外生产,不如拉回本国。以ZARA为例,“要维持其高度多样化的商业模式,该公司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修改产品设计、完成产品生产及运输。ZARA的总部位于西班牙,其近一半的生产工厂都位于国内或是葡萄牙和摩洛哥等邻国。对于ZARA来说,速度及对生产过程的控制远比成本更重要。集装箱从中国运到西班牙需要三到四周的时间,而ZARA的目标是在这段时间内完成从产品设计到产品进店销售的整个流程。商品的海上运输时间是ZARA所消耗不起的”。(17)〔英〕芬巴尔·利夫西:《后全球化时代:世界制造与全球化的未来》,第140-141页,王集美、房博博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8。另一方面是国内生产环节在各区域的分散化趋势加强,造成了一国之内的全球化和去全球化。方言写作正是反映了这种一国内的全球化与去全球化特征,除了在叙述题材上选择了区域化的策略,同时在具体形式上放弃了“历史·家族·神话”这种民间叙事模式。陈思和认为,这种叙事模式是莫言等作家民间叙事的标志性特点:

神话或者传说在叙事中已经起到了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而在像《生死疲劳》《刺猬歌》等作品里,神话的元素不仅仅是一种叙事的点缀,而是融合为叙事的有机部分,随而建构起“历史·家族·神话”三位一体的新的民间叙事模式。在这种新叙事模式里,小说不仅将继承西方长篇小说的批判现实主义的叙事艺术,还将重新启用中国古代小说中怪力乱神的另类叙事传统,将瑰丽奇幻的神话传说因素融入历史小说叙事架构,让创作艺术的想象力重新迸发,建立中国特色的小说叙事的美学范畴。(18)陈思和:《在场笔记》,第144、139页,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

全球化时代的方言写作放弃了其中的民族神话传说,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的民间叙事采取了纵向的历史观,那么21世纪第二个十年里,以《苔》为代表的民间叙事则采取了横向的历史观。当然,纵向的历史轴线并不是消失了,而是成为了小说的隐形结构。事实上,从历史观的角度而言,笔者认为这种空间化的叙事所选择的历史观已经扩大。方言写作虽然一方面在语言上继续向内收缩,往往不超过一个县城所使用的方言,另一方面在题材选择上却向外扩张,从短时段视角扩张到真正的中时段。读者肯定会疑惑,神话传说所指向的难道不是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吗?从时间长短的角度来考量,这当然是长时段的,但在神话叙事的内在模式上,它往往是通过传说故事的暴力,从文化传统中寻找(有时完全是虚构)出与寻根文学以前的相似的故事形态。另外陈思和所说的另一方面也值得注意,上文也提到,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历史小说中,主人公身上突出的往往是畸形的特点,陈思和还指出了历史叙事的草莽性:

以《红高粱家族》为标志,民间叙事开始进入历史领域,颠覆性地重写中国近现代历史,解构了庙堂叙事的意识形态教化功能,草莽性、传奇性、原始性构成其三大解构策略:草莽英雄成为历史叙事的主角,从而改变了政党英雄为主角的叙事;神话与民间传奇为故事的原型模式,从而改变了党史内容为故事的原型模式;原始性则体现于人性冲动(如性爱和暴力等)作为情节发展的推动力,从而改变了意识形态教育(如政治学习等)作为情节发展的推动力。(19)陈思和:《在场笔记》,第144、139页,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

然而无论是《苔》,还是《好人宋没用》,都没有明显颠覆和解构的特点,小说反而在揭示近代中国人受到帝国主义殖民势力压迫的同时,也反映了中国彼时与外界的交往,或者说正是在这种焦虑中,打破了旧的主体性,创造出了新的主体性。相比当时被迫“睁眼看世界”,在全球化时代成长和生活的中国人现在却可以主动地观察世界了,同时也能用全球化的眼光来看待自身,看待中国之内各区域之间的关系。所以在《苔》中,作者并没有把李普福的丝行倒闭完全归咎于洋行,而是将其视为历史必然性与现实偶然性的结合。又比如小说中对于重庆口岸的提及,就不同于过去只强调一地的特点。进步性与顽固的传统在小说里并存,而且经常相互冲突,这就突破了自然主义那种遗传学的方法,而带有社会辩证性。

这种区域连通全球的写作补足了方言写作本身的尴尬。和寻根文学用神话来解决历史难题的方案不同,《苔》是去神话化的,因为神话显然不能继续回答当下全球化时代的现实问题了。正是在对当下的叙事中施展不开手脚,而阻碍着历史叙事本身。周恺的小说中,历史叙事的优势就在于,革命在地方知识中触到了历史叙事的边界,而它们之所以无法突破这个边界,则是因为二者之间本就存在着矛盾冲突:革命必然是世界性的,却只能通过地方革命的方式来实现,在民族问题上同理。笔者认为,这个内在的矛盾也左右了冷战之后全球范围内小说叙事动力不足的问题。在方言写作之前流行的“底层写作”,揭示的是全球化初期带来的贫富差异问题,现在这一问题随着全球化自身的发展,逐渐让位于区域之间的差异,《苔》从形式上所反映的正是这个阶段的时代特征。这部小说用“方言·革命·区域全球化”的历史叙事革新了“历史·家族·神话”的模式,为中国文学“走出去”带来了新的可能。从“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到“既是世界的,又是民族的”这样的过渡,在笔者看来,正是《苔》为新时代的历史题材小说创作带来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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