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浪涛激荡的宏伟画卷
——评张炯的长篇小说《巨变:1949》

2020-11-18 05:47李清霞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巨变小说历史

李清霞

张炯是我国著名的文艺理论家、文艺评论家与文学史家,几十年致力于文学研究,著作等身。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之际,《中国作家》2019年第9、10期发表了他的长篇小说《巨变:1949》。笔者曾跟张炯做过口述历史,深知这是他多年的心愿。2013年他开始构思和创作这部长篇小说,历时六载,五易其稿,如今这部作品终于问世。

这部长篇小说以史诗式的宏阔视野,记述了1949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挺进福建一带,在中共地下组织和当地人民武装配合下解放福州、厦门等八闽大地的故事。它展现了黎明前革命力量与反动力量的殊死搏斗,再现了巨变中城乡各阶层人民的历史生活场景,塑造了一批为国家富强、民族复兴而英勇奋斗的共产党人和革命先烈的形象。小说通过几个家族的历史纠葛和现实冲突,深刻反映了旧社会崩溃、新中国到来的必然过程。小说构思宏伟,结构疏密有致,叙事跌宕起伏,有贯穿始终的主线和波澜壮阔的战争场面;有广阔的社会场景和惊心动魄的谍战情节;有纯真美好的爱情和扯不断的亲情;还有底层人民的不幸与奋起,等等。小说人物众多,内涵丰富。

一、真实的历史内涵与感人的艺术构思

恩格斯在致拉萨尔的信中评论历史剧《弗朗茨·冯·西金根》时说道:“我是以美学的历史的标准,即最高的标准来评论的。”(1)〔德〕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347页,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他所说的美学的标准,实际指文学艺术作为审美意识形态必备的艺术标准;而历史标准则指作品反映历史风貌和历史本质真实的标准。艺术真实源于历史真实,但又有别于历史真实。文艺作品毕竟是文艺家的创造,必然带有创作主体的能动性印记。在优秀的文艺家那里,艺术真实不仅能够深刻反映历史内涵,而且能够兼顾审美性。《巨变:1949》的首要特色就是作者的艺术构思体现了艺术真实与特定历史内涵的水乳交融,使作品给读者以更集中、更强烈的阅读感受。

《巨变:1949》是以真实的历史事件作为大背景来建构的,但其主要人物和故事情节却是虚构的。这部小说是1949年前后历史巨变的诗化表达,是一代革命者的历史记忆,表达了作者的个体体验与历史情感。这种写法,在小说史上多有范例,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便是如此。狄尔泰认为基于人类记忆的历史是一种精神现象,历史书写者的个体体验与态度格外重要。“我们所感兴趣的不仅在于认识性地描绘它,而且在于建立对于它的一种感情、一种同情和一种热情——歌德曾正确地看到这是历史观察的最好的成果。一个真正有感受的历史学家能够将自己奉献于他的研究对象,并使自己投入到一种反映整个精神世界的普遍性之中。”(2)〔德〕韦尔海姆·狄尔泰:《人文科学导论》,第82-83页,赵稀方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张炯是解放战争的亲历者、参与者,对那场战争与那段历史有直观且深切的感受。经历了历史、文化与岁月的积淀,当作者满怀激情地回望那段历史时,他将自己的主观情感投射到小说创作之中,以艺术家与历史学家的双重视角审视那段战争岁月。

福建曾是革命的沃土。当年,毛泽东、朱德率领红军把革命火种撒遍八闽大地,闽西还是中央苏区的一部分。红军长征西去,叶飞、曾志、马立峰、阮英平等发动工农起义,又建立了闽东苏区和红军独立师,在敌人围剿下,坚持了三年游击斗争,抗日战争爆发时,才编入新四军,北上抗日。而中共福建省委,即后来的闽浙赣区党委,在曾镜冰的领导下继续坚持斗争。虽然事出有因,对所属福州城工部发动肃反,使许多同志蒙冤受害,但城工部失去与上级联系的很多基层党员仍然坚持革命立场,从事革命活动,积极配合叶飞、韦国清率领的解放大军南下,为解放福建做出了贡献。1949年,福建成为我国东南沿海的战略要地,是蒋介石为首的政权重兵必守的区域。《巨变:1949》正是在上述历史框架下展开自己的艺术构思。张炯于1948年参加革命,接受中共福州城市工作部领导,参与并领导学生运动,后被中共地下组织派往家乡创建游击队,迎接解放军南下。16岁时,他成为一支近二百人游击支队的政委,配合解放军解放了家乡,随后参加了解放福州等大战役,并随部队备战,准备解放金门。正是这些历史记忆为艺术想象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但小说并非作者的自叙传。《巨变:1949》围绕豪绅地主王元凯家族人物展开叙述。女婿兼守军司令长官黎良勇、女儿王淑梅与王淑芳、外孙女黎玫、外孙章喆和他的父亲梁秉钧——当年的红军、现今解放军的将领梁军,还有王元凯的几个太太、亲友、家仆、佃户等,几十年中各种人物的政治冲突与情感纠葛被网罗在这张人物关系网之中。小说的主线描写了红军北上抗日后的“白色恐怖”环境里,章喆在母亲王淑梅的艰难抚育下,成长为新一代的革命者,并参加地下工作,成为一支人民游击武装的领导人,最后于解放厦门前夕英勇牺牲。其情节构建与人物命运走向反映了旧社会崩溃、新时代诞生的历史巨变的必然性。正是这种整体构思,使得真实的历史人物和事件与虚构的人物故事无缝衔接,使历史真实因小说构思而更具震撼力。应该说,这是这部内涵丰富的作品成功的关键性因素。

二、人物形象刻画兼具鲜明个性和典型概括

文学是人学。人物的思想、情感、性格、行为,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历来是文学作品描写的重心。虽然不是所有文学作品都能深刻地描写人性,塑造典型的人物形象,但具有鲜明个性,又具有一定共性的典型人物形象的刻画,却往往是文学作品,特别是长篇小说,具有深刻认识意义和审美魅力之所在。

人性是丰富而复杂的。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人性是历史地形成的。”在《费尔巴哈论纲》中他又指出,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巨变:1949》中的人物有五六十个之多,其笔墨浓淡不一,自然不可能使每个人物都达到典型的高度。但由于作者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审视历史波澜中各阶层人物的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注重从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去把握人性,既重视人物鲜明个性的刻画,又重视其社会意义的共性的发掘,从而塑造了一批极具个性、闪耀着人性光辉的人物,这些人物形象又确实具有一定的典型性。

小说中刻画得最成功的典型人物形象无疑是主人公章喆。他作为红军的后代,在“白色恐怖”笼罩下的山区乡镇度过少年时代,在妈妈王淑梅的革命教诲和进步书刊的影响熏陶下,加入中共福州城工部地下组织,成长为一个坚定的革命者,一支人民游击队的领导人。他经历种种考验,终于见到失联多年的父亲梁军,而后却被派到厦门担任策反的“信使”,不幸堕入敌人的陷阱,受尽酷刑,英勇不屈,最终被敌特毛森沉海而牺牲。在中国革命的历程中,涌现过许多少年英雄,读者熟悉的歌剧《刘胡兰》中的刘胡兰、小说《闪闪的红星》中的潘冬子、电影《小兵张嘎》中的张嘎等,就是对这些少年英雄的典型艺术呈现。《巨变:1949》中描写到的叶飞、韦国清、曾镜冰等老一辈中国共产党人,也都是十几岁就参加了革命。章喆的形象被刻画得情感饱满,血肉丰盈,既纯洁热情,又勇敢机智,个性鲜明,为我国文学的少年英雄画廊添加了一个光辉的典型形象。

小说对叶飞、曾镜冰、梁军等均着墨不多,但通过在南平迎接陈毅,追叙孟良崮战役和上海战役,描写平潭岛遇台风等情节,也把他们坚毅的性格以及执着的爱国情怀,刻画得相当生动。

小说刻画的其他地下党员也都各有不同的生活经历与性格特点。如长期潜伏敌军中的四号尤先,作为黎良勇的副官,他深沉机智,思维缜密,善于八面周旋,即使跟组织失去联系,仍然千方百计地将国民党军队的高级情报传递给组织,以保护中共地下组织的安全。干练、谨慎、细心的吴振明,稳重、沉着、才思敏捷的潘向英在得知城工部被整肃、上级失联后,仍然坚定信仰,坚持革命活动,领导学生运动,积极开展农村武装斗争,迎接解放大军。还有许多与党组织失去联系的党员,如老红军缪武自发啸聚山林,坚持供奉党旗;畲族蓝大妈多次救援红军伤员,大力支援游击队等,这些人物也各有性格,事迹感人。至于章喆的妈妈王淑梅,作为投身革命、背叛家庭的地主阶级出身的知识女性,与党组织和丈夫失去联系后,她含辛茹苦,抚育儿子长大成人,并引领他走上革命道路,努力帮助穷困的邻居,保护革命同志,其坚忍的精神、善良的心地和对爱情的忠贞,十分感人。少女黎玫,作为省长的千金,被章喆的好学品质和忧国忧民的胸怀所吸引,深深地爱上了他,后来才得知他是自己的表哥。她虽未参加革命组织,内心却向往走向革命,最后目睹章喆被沉海,悲愤之极,为了救援或追随章喆也纵身跳入大海,展现了她性格刚烈的一面,同样让人震撼。其他如社会贤达游德坤、民盟教授黄春、企业家郭宏山、穷病交困而自尽的中学教师钟樊等,也各有个性。

还应提到,小说对历史进程中反面人物的刻画也可圈可点。如作品中的重要人物黎良勇——彼时当局的福建省长兼兵团司令长官,和他的岳父、豪绅地主王元凯的形象。黎良勇毕业于黄埔军校,笃信三民主义,在北伐战争、抗日战争中立过战功。在旧社会,他不愧是一个优秀的军人,是好丈夫、好父亲、好女婿、好上司,忠于信仰,廉洁自律,意志顽强。然而他却不能审时度势,一生背负着杀死好友梁秉钧(梁军)的愧疚;他拒绝起义,被迫目睹外甥章喆和女儿双双殒命而无力救助。在国民党政权的腐败与颓势中,他殚精竭虑却备受怀疑,固守金门有功却次日即被解职,最后死于不明不白的车祸,成为社会变革中可叹的悲剧典型。王元凯更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形象,他幼年告发与长工私通的姐姐,导致长工被沉潭,姐姐疯癫;他曾轻狂嫖妓,致使钟情他的妓女投湖自尽;他参加过辛亥革命,作为国民党右派分子,坚决反对共产党,指挥民团杀过红军;他也捐钱为家乡修桥铺路,并送女儿去上海读书,资助黎良勇报考黄埔军校;又禁锢过向往革命的女儿,隐瞒梁秉钧尚在人世的消息,最后因害怕在历史巨变中被清算,逃离故土,惶惶而亡。

总之,这部作品的人物形象塑造重视从历史经历和社会关系去揭示其性格的复杂和本质特性,令读者难忘。这样的书写加深了读者对特定时代下历史和人性的认识。

三、跨文体写作的特征显著

俄罗斯著名批评家别林斯基早在19世纪便指出,由于吸纳诗歌、戏剧、议论等文体的长处,中篇和长篇小说能够使作者更自由地表现自己的爱好和性格,从而成为现代文学的重要文体。小说在我国有悠久的历史,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由于借鉴和吸纳外国小说的经验,我国小说在文体上有了更多的探索和创新。《巨变:1949》在继承文学传统的基础上,更多地吸纳当代影视艺术的表现手法,显示出跨文体创作的特色,能够以俭省的笔墨,在更大的时间和空间中描写更多的人物和事件。

这部小说多使用诗歌的抒情、戏剧的性格化对话,以及书信、电报、经文、剪报等元素加强叙事的力度和表现力,这一点也颇可称道。更重要的是,它大力吸纳影视艺术中蒙太奇的剪接技巧,使小说显现了跨文体写作的新风貌。

海德格尔认为,诗是语言的本真状态。“真正的诗不止于诗人个人灵感的结晶,也决不止于传统意义上的语言的艺术。它是天地神人、过去未来相交相缘所放射出来的最灿烂的光明。”(3)见叶秀山、王树人主编:《西方哲学史》第7卷,上册,第558页,南京,凤凰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进入21世纪,张炯创作了大量的现代诗和格律诗,表达自己在学术研究之外的历史之思、哲学之思和对大自然与生活的热爱。他认为诗歌最适于抒情,容量大,形式简洁,具有极强的艺术表现力。

《巨变:1949》除楔子外,以《黎明前的城》《山野朝霞》《日出东海》三篇和尾声为重点来展开小说叙事。作者在每篇前都配有一段散文诗,似与下文无关,却以诗的抒情特征展现了涉及全篇的哲理性启示。首篇第一节《受命》描写蒋介石召见黎良勇的情节,一开头便叙写黎良勇从南京孝陵卫机场登上飞机的所见所想,随即切入他对抗日战争胜利后在南京举行的受降仪式的回忆和三年内战败绩的感慨,然后才切入他步入“总统府”长廊时所产生的历史沧桑感和见蒋介石的过程,包括蒋介石赠画、为他岳父王元凯祝寿等情节。接着小说画面又切回黎良勇眺望机窗外的景色,以及他之前阅读“国防部”转来福建共产党活动的情报和他的判断,写他得知蒋介石宣布下野的反应,又写他的副官尤先送呈蒋介石的电文,引起他情绪的波动和对军统局的不满,并交代尤先曾经在炮火中舍身救过他一命的密切关系,再切入飞机越过仙霞岭,见到福建雄峻的武夷山和蜿蜒东流的闽江,引起他对妻子王淑梅和女儿黎玫的思念。在3900字的篇幅里,正是靠电影蒙太奇手法的不断切入和淡出,以意识流式的心理活动描写,在短短的飞行过程中展现了数年的时间跨度和广阔的空间场域,出场和涉及的人物多达十几个,从而为小说的史诗性特征奠定了宏大的开头。其他各个章节也大体如此。最后一节写章喆被沉海时,采取的是多视角叙述的方法,在场的不同人有不同的视角,每一个视角就是一个镜头,作者把每一个主要在场者的感受和反应及其心理活动不断地融入小说叙事。这正是《巨变:1949》仅有30多万字的篇幅,却能够描绘出如此多形象丰满的人物和波澜跌宕的大事件的秘密。这种写作策略充分发挥了跨文体叙事的优势,扩展了叙事内涵。

四、语言风格简洁清新,雅正刚健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形象依托语言而得到展现,语言对于文学作品形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注重独特的语言风格,促进语言风格的多样化发展,是文学发展的必然。

乔纳森·雷班在《现代小说写作技巧》中认为,小说中有各种类型的语言,有人物语言、叙述人语言,有叙述性语言、描写性语言、抒情性语言、议论性语言,等等。“它们是靠小说的整体性结构而彼此联系的;离开了整体,各种类型的语言就成了大杂烩。”(4)〔英〕乔纳森·雷班:《现代小说写作技巧——实用文艺批评集(连载之六)》,戈木译,《外国文学》1982年第6期。实际上,小说语言的整体性还有赖于作家作为创作主体的语言风格的统一性,而语言风格的统一性又与作家的生活经历、文化素质和个性特点分不开,也与作品题材有一定关系。

我国古典文学长期使用文言文,历来简洁。五四后使用白话创作的新文学,又借鉴西方文学语言丰富的表现手法和严密的语法,并吸纳民间口语的活泼、鲜活,使小说语言有了极大的创新。但也曾一度产生过度欧化的弊病,脱离了人民大众。20世纪30年代以来,在许多作家的努力下,文学语言的民族化、大众化、现代化取得很大成绩。《黄河东流去》《平凡的世界》等优秀作品受到读者喜爱的原因之一,正是它们总以纯净的语言、美好的情感传达理想主义的奋斗精神,以及普通人的梦想、使命与担当,这种传递正能量的自觉意识,感动并激励着一代又一代读者。《巨变:1949》的语言具有鲜明的特色,继承和发扬了前人的优良传统,又不乏个性:清新简洁,雅正刚健,读来令人耳目一新,给人以全新的艺术感受。

简洁是最好的语言。《巨变:1949》中的语言流畅、干净利落,没有冗长句式,因简洁而显清新,描情写景虽不乏柔美、细腻和绚丽,却柔中有刚,细中有正,丽中有壮,给读者以雅正、刚健之感。这自然跟作者的人生经历、文化素养和个性特质相关:张炯在青少年时代有过六年的军旅生涯,此段经历培养了他刚正雄健之气;大学攻读的是文学语言专业,其后长期从事文学研究,受到许多师长儒雅风度的熏陶;多次到农村工作过,对民间生动活泼的口语也比较熟悉;早期读大学就从事过文学创作,创作过短篇小说,也发表过诗歌,对语言的锤炼早已开始,张炯早前的短篇小说《千树万树梨花开》在北京大学百年校庆时被温儒敏、陈平原教授选入纪念文集《北大风》,便见出他那时语言风格的雏形。

总的来说,《巨变:1949》这种投注作者主观情感的史诗叙事,及跨文体写作的探索与尝试,丰富并拓展了革命历史题材小说的叙事伦理与审美空间,也为我们当下如何理解解放战争提供了书写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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