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 杰
1938年1月,青岛第二次被日本军国主义占据。各种报刊急剧萎缩,此前的报纸只剩下一张日资背景的《大青岛报》,还有一张新办的《青岛新民报》。殖民文化统治对歌舞升平和“东亚共荣”的期待,使得1930年代持续积累下的文学果实渐次坠落凋零。
以《正报》章回小说作者关松海出任《青岛新民报》的副刊编辑,副刊的趣味选择也就不难理解了。言情和武侠很快成为青岛小说的主流样式,二者的持续繁荣,也意味着青岛市民文化伴随着工商社会的深入发展日趋壮大。
王度庐在1937年春天——正是樱花盛开的时候来到了青岛,他和妻子李丹荃,来投奔李丹荃的伯父伊筱农。伊筱农做过师爷,跟青岛富商刘子山多有过从,在刘家后人眼中“思想活跃,谈吐风趣,文笔风流”,曾介绍刘子山买过海渊阁的藏书。伊筱农先后主办过《青岛白话报》和《中国青岛报》。王度庐原本想来休养下身体,到后却喜欢上了青岛。他回北平清理了一下文债,端午节后就安心住了下来。1938年6月2日,他在《青岛新民报》发表的《海滨忆写》一文中说:“我要身体沐浴在青岛凉爽的空气里,优游自适,不愿受世态一般的炎凉无常的气候。我要像王尔德一般说:‘快活着!快活着!’”
王度庐原名王葆祥,字霄羽,1909年生于一个北京旗人之家,15岁起就开始在《小小日报》上发表作品,起初以《福尔摩斯探案》为摹本学写侦探小说,同时也试写言情。1927年前后写的《侠义夫妻》《护花铃》等作品已有早期武侠小说的侠情韵味。
在青岛街头,王度庐偶遇了北平时的旧友关松海,关松海遂邀约他写武侠小说。1938年6月1日,他的武侠小说《河岳游侠传》开始在《青岛新民报》连载,这也是他第一次以“王度庐”的笔名现身小说林。
《河岳游侠传》以河北灵宝侠士董熊甫宝马被盗事件牵出江湖恩怨,也写了豪侠耿云蔚的生命起伏。文末,董熊甫厌恶官场,解甲归田,路过南阳想去拜访耿云蔚,终于在一古寺中看到了在田野中耕作的耿云蔚,耿云蔚对人世烦扰、江湖险恶的看破,也深深触动了董熊甫……
《河岳游侠传》不仅写到了侠士的义薄云天,还适时穿插了龙继森与紫衣侠女黄幼凤的爱情故事,闪烁出情侠写作的光彩。
真正使王度庐在青岛引发轰动的是《宝剑金钗记》,是作自1938年11月16日至1939年4月29日连载于《青岛新民报》。连载完毕后,又印行了单行本,不久即售卖一空。《青岛新民报》遂刊出重版启事:“《宝剑金钗记》出书以来,为期不及一月,即已售罄,因有多数读者不甘向隅之苦,询问是否再版印行,本报为副爱读诸君之雅望起见,乃决定重印五千部,现已开始排印,最近可出版,特此预告。”
在单行本印行时,王度庐撰有“序言”一则以诠释自己的武侠观:“昔人不愿得千金,惟愿得季布一诺,侠者感人之力可谓大矣。春秋战国秦汉之际,一时豪俊,如重交之管鲍,仗义之杵臼程婴,好客之四公子,纾人急难之郭解朱家,莫不烈烈有侠士风范,为世人之所倾慕。迨于后世,古道渐衰,人情险诈,奸猾并起,才智之士又争赴仕途,遂使一脉侠风荡然寡存,惟于江湖闾里之间,有时尚可求到,然亦微矣!余谓任侠为中国旧有之精神,正如日本之武士道,欧洲中世纪之骑士。倘能拾摭旧闻,不涉神怪,不诲盗淫,著成一书,虽未必便挽颓风,然寒窗苦寂,持卷快谈,亦足以浮一大白也。”
《宝剑金钗记》之后,《青岛新民报》连续刊载了王度庐的《剑气珠光录》《舞鹤鸣鸾记》《卧虎藏龙传》《铁骑银瓶传》,一直连载至1944年5月2日,这五部小说时间上相互承接,人物关系因存勾连,极具整体气象,但又分别独立成篇。三年后,上海励力出版社在重新整理出版时按作品时间顺序做了排列,书名也分别改称《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文学史界多称为“鹤-铁五部曲”。
“鹤-铁五部曲”纵横着四代侠士侠女的传奇,与初试武侠时相比,王度庐的写作更充分地显现出新文化背景下“人的觉醒”,尤其在情感表达方面,突破了原有的礼法界限,鼓励更本真的情爱追求。江小鹤与鲍阿鸾、李慕白与俞秀莲、罗小虎与玉娇龙,分别演绎着奔腾与节制、热烈与痴狂的爱情故事,诉说着不同代际的情爱观念。
因为没有武术经验,王度庐的武侠极不擅长写武打,小说里最绝顶的武技也止于“点穴”,春雪瓶的连珠袖箭亦可射得众多高手望风披靡。后有研究评价说:“说来也怪!王氏书中没有奇幻情节,没有神功秘技,甚至连江湖帮派、武林高手都没有——简直不像是一般所熟悉的武侠小说!乍看之下,王派‘江湖’平平无奇,‘武艺’十分笨拙!其塑造的英雄儿女常唉声叹气,又心有千千结!似乎没一个叱咤风云的好汉,只有‘举杯浇愁愁更愁’……但细加品味,掩卷深思,他们的身影却都活生生、血淋淋地直逼眼前!泣诉江湖儿女生命的悲情、现实的无奈;令人感同身受,低徊不已。”
也可以说,在王度庐那里,“侠”的精神是和孤独与牺牲相依偎的,犹若一种孤独求败的精神。情侠相连,若知音觅得,“侠”就不存在了。这种“知音”无论男女,既有《河岳游侠传》中耿云蔚之于董熊甫,更有诸多侠男侠女的如缕情丝。
在写武侠小说的同时,王度庐于1939年4月21日,开始以“霄羽”为名连载言情小说,第一部为《落絮飘香》,后亦有《古城新月》《海上虹霞》《虞美人》《寒梅曲》等多部。其中《海上虹霞》完全以青岛为背景,在女学生中疯魔一时。其时王度庐正在私立圣功女子中学和青岛女中代课,有学生甚至会找王度庐求情,央求他别把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写得太过悲惨。而《海上虹霞》所及男主人公高林摆的那个“袜摊儿”,也有女学生特地跑到四方路一带去寻找;高林和柳香蓉时常约会于海滨公园(今鲁迅公园)的海滩礁石,也成了青年男女的恋爱胜地。
与武侠小说中的义与情纠缠不同,王度庐的言情小说多是金钱作恶的爱情悲剧。他将金钱视为人性异化的根本,女性在图谋自立、抗争命运之时,最无法抵制的多是金钱的诱惑。这种处理思路应也意味着,王度庐对商业社会中金钱至上的宿命是有几分隐隐怨恨的。
此时的王度庐尽管因写作而暴得大名,但生活境遇相当一般。李丹荃有回忆说,那时候生活条件不好,用的稿纸就是自己裁成的十六开白纸。他用一支蘸水钢笔蘸着墨汁竖写,写成一段后,看看差不多够连载几天的,就卷成一卷儿交差。
直至1947年上海励力出版社为其印行单行本时,王度庐一家的生活才得以改善,在最初出版的《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中,“王度庐”的名字甚至未印在封面上,《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封面上还特别标注了“未名”二字,直至《卧虎藏龙》出版,才在封面上有了“王度庐 著”的字样,前三部著作均是全两册,到《卧虎藏龙》已分印为五集,《铁骑银瓶》则为六集,出版的气势已大相径庭。
在李丹荃的印象里:“王度庐写东西很快,并不十分推敲字句,常常是振笔疾书,数页下来一气呵成,不留底稿,不看二遍,写累了,便躺下来休息一会儿,抽支烟……现在想来,他如此一部接一部地写,不打底稿,不查资料,能使写出的故事生动感人,而且前后连贯,决无矛盾,实在不容易。”
1944年5月3日,由《青岛报》和《青岛新民报》合并的《青岛大新民报》开始连载王度庐的《紫电青霜录》。这时战事吃紧,政局窘迫,《青岛大新民报》作为青岛唯一的报纸,每天已只出两块版,二版右下角多是王度庐小说的固定位置,原有刘镜海编配了多年的插图也不再加配。
在关松海编辑“新声”副刊期间,《青岛新民报》也曾连载过他自己的哀情小说《相逢脱恨》《春梦秋云》,另还有丁火的社会小说《大好家庭》,张玉田的言情小说《情潮泪海》,陈慎言的《海燕归来》等。陈慎言系报载小说的创作“元老”,1926年因在北京《晨报·副镌》连载《说不得》而声名鹊起,张恨水曾有言“第一个在报上写长篇连载的是陈慎言,他的头一篇小说的题目是《说不得》”。陈慎言在多家报馆供过职,故与关松海应结有谊缘。《海燕归来》在1938年8月26日报纸头版开启连载前,《青岛新民刊》曾在三日前刊有预告,称他为“中国第一流名小说家”——“陈君原系交通界闻人,曾执教于交大,廿余年来以撰小说自娱,南北各报,糜不以刊君之作品为荣。”
而在1942年4月3日《大青岛报》和《青岛新民报》合并之前,《大青岛报》眼见《青岛新民报》借助王度庐的武侠与言情吸引了许多读者,他们也一度推出自己的武侠作者。其中之一就有以《仇雠血》和《胜字旗》闻名的望素楼主。望素楼主原名王效古,住在台西镇裕后里,他是山东安丘人,1925年来到青岛,在《胶澳日报》和《大中日报》供过职,后进入酆洗元为总编辑的《大青岛报》,一直供职至二次日据时期。他在王度庐走红时开始试写武侠小说,因为垂慕“还珠楼主”,遂以“望素楼主”为笔名。生于1893年的王效古比王度庐年长16岁,他的写作更接近于平江不肖生等第一代武侠小说家,小说的传奇意味和技击意味更为浓郁,他的《仇雠血》连载是在1940年,尚存残报可见11月27日中第三回“爱民具赤心懼门应势 怀亲睹旧物寿堂剪仇”的片断——描述了知县石中天率县衙随从到赵如虎府上做客,期间切磋武艺的情形。
在武侠与言情当道的“间隙”,《青岛新民报》的“新声”副刊和“文学”周刊,也发有青年作者的小说。“新声”副刊在1939年之后,由比较杂沓向新文学转化,而“文学”周刊则一直比较清晰地散发着新文学的朝气。只是文章的主体是译文和散文,间有小说和短诗。
对作者队伍的状况,编者却有诸多无奈之感,1939年9月5日,第65期的《告读者》中写道:“在以往,有不少的来稿都是写个人的身边琐事,写个人的恋爱,与其说是小说勿宁说是散文。因为说小说不是小说,说散文不是散文,而且写起来总是离不开自己。宇宙间的事情,可以拿起来作为文学作品的材料是多得很,不是不谈恋爱,不是不写身边琐事,就没有文章写,赐稿诸君关于这一点要请你们特别注意!”
在青年作者当中,郭子玉、陈萍、鲁丁、岛人、景波、芒芠、旻航、梦禹、柳微、毅马等是比较突出的。
郭子玉的《亡妻》述说了一个农村小媳妇的意外死亡,她在城里的丈夫是通过车夫知道这个消息的,这是一场他不满意的婚姻,但她用爱感化了他,在他即将接受她时,她却死了。
陈萍的《何日君再来》讲述了新女性琴的逃离,她害怕过只有娱乐和化妆的无聊生活,她自强地学习着英语和日语,贮备着工作技能,直到有一天她离开了家。陈萍在文中还影射写作者的现实状态:“是的,我现在是没办法,自己目前没有出路,妻子又整天来信咕哝着要来,你想我怎么办呢?青岛的物价又是这般的高贵法,其实我不是消极,而是焦急呢?写文章发牢骚我是不敢,也是于事实无补。”
旻航和梦禹《惨痛的微笑》写的是青年男子和一双表姐妹相爱的故事。
芒芠的《红色宝石》则是个侦探小说,写了一个秘书杀死老板,却又伪造宝石失窃的故事。
这样的文学状态,在诸多作者的自我检视下也是无法满意的。景波在《1940年度文学上应走的路途》就写道:“当不至捉不出合理的题材,更不会没得说,然而所说的又多是玉腿高跟、花儿月儿之类。这使一般忍痛不安、泪痕交织着的大部分读者们,怎能读得下去?‘同情即是安慰’,能够为大众发泄一点疾苦,描述一点悲痛,当前是很必要的。”
在1939年10月至1941年10月曹歌帆主持《青岛新民报》副刊期间,像毅马的《广郊里的鲜花》、景波的《陷》、芒芠的《血》《夜织》《视线》《女工》《火》《窃》、稳健的《福》、胡汉士的《卖花姑娘》《邻》《滋味》、陆涛的《黄海辰》、伊大的《变》《A先生外传》《雨夜》《路》、楚眉的《窘乏中之灵魂》、骚人的《谎》《男与男》、孟宇的《红玫瑰》、废丁的《空谷》,都是有着浓郁新文学特质的短小说。
河北静海人歌帆原名曹纪彬,1931年,曾在天津经刘文渠介绍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以“文艺社”的名义在北平、天津从事文学活动,他也在北京《竞报》做过编辑。1938年,三十岁的歌帆来到青岛,进入《青岛新民报》主持文学副刊。他的努力,为青岛新文学的存续与过渡,留下了一抹颜色。
《大青岛》和《青岛新民报》合并后,副刊更名为“新潮”,一字取自《青岛新民报》的副刊“新声”,一字则取自《大青岛报》的副刊“青潮”。“新潮”副刊是综合副刊,版面较小,新文学内容以散文、小品为主,没有办法刊发篇幅略长的小说。及至“新潮”改出“浪淘沙”,这种面貌不仅没有改观,甚至一度连专版都没有了。
《青岛新民报》的骨干新文学作者,后来一度转战至《民民民》《治平》《地瓜干》等刊物上。他们甚至开始扮演文学骁将的角色,比如鲁丁、废丁、芒芠、孟宇、胡汉士等。
共出刊11期的《民民民》发表的小说,主要有谷荑的《山村里的故事》、废丁的《王掌柜》、芒芠的《墙》、蔼美的《暴风雨》、曹原的《鬼》、田青的《腐》、凌羽的《流浪的归宿》、齐恩芳的《归向复兴的家园》、柚子的《祸水》等。
在《民民民》第五期,还开启了王度庐《锦绣英雄传》的连载。据说,这也是由《青岛大新民报》副刊编辑张喟兹为《民民民》特别邀约的稿件。
除了这些本土的青年作者,来自沦陷区的李克异(袁犀)也在这一时期贡献了多个与青岛相关的文本,他的到来与1930年代舒群、萧军、萧红倒有几分类似,他借住在热河路一个朋友的家中,完成了他的青岛书写。后收录于其短篇小说集《时间》(北京文昌书店1945年5月印行)中的《手杖》与《红裙》均以青岛的白俄咖啡馆为背景。《手杖》写了洋画家欧阳学海、青岛乐团的第一小提琴手魏巍以及来青岛疗养的金卓对咖啡馆女侍马霞的追逐,终结处,当马霞丰满的肉体暴露行走于海滨浴场的沙滩上,身体孱弱的金卓突生愤怒,他举起手杖向她打去……而《红裙》注视的则是作为白俄流亡者的咖啡店主,借助人物间的对话,裸露出夹杂着家世追念与乐而忘忧的复杂心态。
袁犀1943年5月交由北平新民印书馆刊行长篇小说《贝壳》,借着一双青岛姐妹的情爱故事,呈现出爱情紧紧包裹着欺骗的题旨。可以说,袁犀的写作夹杂着殖民语境下的都市化梦魇。青岛强大的西洋化背景和大东亚共荣的文化对撞,共同促就了袁犀写作中的现代化艳色,而此种都会文本相较于本土更草根的文学呈现是出离的、异质的。
与袁犀形成鲜明对照,有一个叫岳乐山的老人这时在青岛默默构织着另一份“桃源梦”。岳乐山早年就读于北京政法专科学校,北洋政府时期曾任北平地方检察厅检察官,后在山东督军田中玉处做过幕宾,也出任过山东公报处处长等职。他晚年退居青岛,自1930年代初开始到1943年去世前,完成了长篇章回小说《尘世奇谈》,共计16卷800回,约300多万字。小说以大清王朝的溃败为背景,结合个人经历,清晰呈现了晚清的社会动荡和变革,将不同阶层的人们充满矛盾的心理状况作逐一呈现,虚构了一个君主立宪的遁世大梦,如同一首帝王与家国的挽歌。只不过,这部巨著并未在当时完成出版,而是放置到了若干年后。
抗战胜利以后,文学青年的写作热情因为报刊的复兴而复兴。诗歌成为最活跃的主潮。在小说方面,回顾抗战历程、继续呈现青年人生与情感的困惑,以及对现实的讽喻成为比较集中的题材。
“窈窕淑男”在《青岛时报》连载有时事小说《抗战外史》,鲁军的《激动》以及《民言报晚刊》连载的丁坚的《大好河山》等,均属抗战书写。丁坚还兼任过一段《青岛时报》的副刊编辑,并开辟有“老园丁的话”专栏。《大好河山》讲述了一位小学校长在抗战时,变卖家产想集结一支队伍抵抗侵略者。没想到,与他合作的队伍竟然是一路土匪,还没有与日军开战就开始劫掠乡民。校长的一个学生被绑架勒索,在被吊打时看到了自己的校长,于是大呼救命。校长去找匪首理论无果,无望的校长伤心欲绝,饮弹自尽。
有关该作,丁坚在1946年10月1日的《民言报晚刊》中写道:“由大好河山的破碎,一直写到大好河山的光复;然而这振奋,这光荣,并不曾给人们带来了欢笑和幸福!数万万同胞八年中所衷心希望的,换来的只是一把辛酸泪!这些可恨可痛的事迹,又是亲历亲闻,把它写下来,如果再说它有留下的价值时,那就是给一种刺激,使人们明白这是一种改善的思考。”
方介在《青岛时报》1946年12月间连载的《送礼》,则讽喻了现实的阴黑,底层的公务人员要分摊给上级的送礼钱;为了生活,女学生要去跳舞场伴舞,想给父亲找一个事务员的工作也得送礼……
楚歌在《青岛时报》发表的《血山》则写到了离乱途中青年男女的爱恨纠葛。
《新血轮》月刊第一卷第二期刊出的《阿O歪传》,则不失讽刺与幽默。作者萧风在小引中说:“多少年来,我到处(机关、团体、学校、车站、马路、影院、剧场……)遇见一个像阿Q的人,他的气派做着很大方,穿了一身不合体的大西服,他光着头,但小辫子没有了,我怎能唤他阿Q呢?只好唤他是阿O,Q和O是少了一点小尾巴的……”
因而就有了这样一个阿0,在马路上欺负瞎子以发泄被上司欺负的不满;在饭馆里揩同事的油,让同事代付饭钱,自己只给小费;在戏院想蹭座,坐汽车想蹭票;他的职业经历又是这样的,在学校当老师想吃女学生的“天鹅肉”未果,利诱学校事务长想发财而被开除;依仗裙带关系在商店当会计,又觉得受势力阶级的欺负而觉得不威风;投身军营又受不了与妻子离别的辛苦……
《新血轮》是1946年12月15日创刊的。在创刊号上还连载有激冰的《泥潭》、鲁军的《荡动》,短篇小说则有林琳的《一片秋叶》,漪萍的《一个平反的故事》,丁坚的《为谁辛苦》,治萍的《友情》等。而1947年4月25日印行《青岛文艺》创刊号上,也刊有治萍的短篇小说《迟到的列车》、赵荻的中篇小说《放下镰刀的人们》等。
一如1930年代对左翼和普罗文学的向往,这时的很多文学青年,开始向往解放区投散出的新的光亮。一些年轻人像《民众日报》的副刊编辑石磊(王文起)、子俸药房的少掌柜聂希文、文学青年山音、剧团组织者石玺(石涤尘)等人,都开始以各种方式为中共地下组织开展工作;而青年文艺研究会的发起者梁宝(孟力)干脆投奔了“胶东文协”。
在青年文学涌动着新的热潮时,武侠小说和言情小说仍然有着自己的领地和影响。此时的王度庐在《民治报》连载了《金刀玉佩记》,在《青岛时报》以鲁云为笔名连载了《紫凤镖》和《宝刀飞》,在《民言报》连载了《雍正与年羹尧》。
王度庐的榜样作用,也促生了新的写作,聋哑作家陈若萍就是其中有成就的一位。他初学张恨水写过小说《燕子春梦》,但不成功。后开始尝试武侠,给自己定名“挹翠阁主”,1944年,他即酝酿书写第一部武侠小说《四海游龙》。当时《青岛大新民报》在武侠和言情领域都被王度庐“包办”,故陈若萍并无出头之日。日本投降后,众报迭起,《民言报》办了一份四开的小报《民言报晚刊》,陈若萍就投寄出了《四海游龙》,并以“陈挹翠”为笔名发表。
陈挹翠时在振业火柴厂做工,工余时间摆摆书摊兼刻印章。因为他自幼喜爱武术,经考核还担任过了太平镇武术讲习所教务长兼武术教师,后一度担任过青岛市国术馆第二十二练习所所长,功夫以锁喉枪和螳螂拳见长。为了寻求和王度庐不同的表达路线,他在“自传”中曾写道:“因王度庐不懂武术,写武侠自然外行,我以武术家特点,学走郑证因的路子,以武打取胜。果然一炮而响脱颖而出,受到爱读晚刊者的欢迎。一个在银行工作的近视眼朋友,看了后跑到我的小书摊上向我称贺:‘我还以为老兄只是摘章觅句之作,这次佩服佩服。'”
《四海游龙》走红之后,多家报纸向陈挹翠约稿。陈挹翠说:“曾有一个时期,我同时为九家报纸写着九部小说,说来也许是妄诞不经的神话。一个人同时写着九部作品,那得到有九副脑子,可这都是事实。我采用的是流水作业的方式,为这家报纸写出个三五千字后,又为另一家再写三五千字。这样估计着三五千字能刊个七八天,再为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写,循环往复,居然支持了一些日子。我虽然思维敏捷,记忆力极佳,运笔如飞,一天写个一万字不成问题,可也受不了。加之有些报纸好像今日的皮包公司,没多久就停刊了,以后就只为两个晚报写稿子,一天二千字左右的稿子自然有了多余的时间,我即自荐进入《青岛晚报》,先为校对员,后改为外勤记者。”
在这个过程中,陈挹翠推出了《四海游龙》《孤雏喋血》《风云儿女》《蛰龙惊蟒》《血溅青锋》《金罗汉》《金钱镖》《荆云娘》等十几部长篇小说,他也采用了与“鹤-铁五部曲”接近的故事结构,既可独立并置,又相互串联,比如《血溅青锋》是《四海游龙》的前传,而《风云儿女》又是《四海游龙》的后传,《沧浪女侠》又写的是《风云儿女》中石翠英女侠的师傅吴飞霞的故事,石翠英的形象则极接近于王度庐《卧虎藏龙》中的玉娇龙。在这些作品中,《四海游龙》《孤雏喋血》《风云儿女》《蛰龙惊蟒》《血溅青锋》《金罗汉》也相继被上海励力出版社以单行本的方式印行,出版推动了陈挹翠作品的传播,也让他成为了在北方有一定知名度的武侠小说家。
几近同期,望素楼主的《夜劫孤鸾》由上海励力出版社于1948年8月刊印,莘县路市场的新明书社是青岛的代售点。他的旧作《胜字旗》也于同年6月初版印行,在封三位置还刊印有王度庐“长篇社会言情小说”《女伶红泪》的彩色广告。
可以说,王度庐、望素楼主、陈挹翠“三侠”并存的状态,为青岛1940年代通俗文学的写作构筑了一份独特的景观。
1949年秋,王度庐只身一人北上大连投奔弟弟,他的弟弟王葆瑞(又名王探骊、谭立)已于1947年11月出任中共大连市委副书记。王度庐被安排在旅大行署教育厅编审科做编务。次年初,李丹荃也带着孩子告别了宁波路4号的旧居,离开了青岛。
因为武侠小说诲淫诲盗的表征已无法适应新时代,王度庐自此封笔。
同样在新的形势下告别武侠写作的陈挹翠最初在街头刻图章维生,后被安排进第二橡胶厂工会做图书管理员和美术干事。他试图改写历史传奇以适应新的现实,他改写的《桃花扇》后刊发于《青岛日报》,继而他还想改写《黑旋风李逵》,但因出版困难而中辍。
望素楼主则已经是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了,他的名气尽管不及王度庐和陈挹翠,但因曾长期供职于有“日伪”色彩的《大青岛报》,而且主编过日据时期另一大型刊物《民族解放》,有历史隐忧的他更是销声匿迹,以致后来武侠小说界连望素楼主是谁,人在何处,都难以分辨清楚。此时的青岛文学已激越于工农兵的新旋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