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河
(河南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河南 焦作 454010)
抗战时期(1931—1945)《满江红》传唱大江南北,可以说达到了爱国主义诗词运动的最高潮。然而,限于文献零散、社会动荡、新诗兴起屏蔽旧体诗词等各种原因,如此盛大而长久的全民创作壮举,至今竟然尚无专文论及,不能不说是新中国词史研究的一大缺憾。本人不揣谫陋,略作词文献之梳理,尝试为之。
抗战时期,为什么《满江红》词能够一枝独秀?其实,词牌的选择关乎词人、词体和词学风气。我们常说,一种词体(诸如东坡体、稼轩体、易安体等)的广泛流行,是作家、地域和时代风气共同作用、形成合力的结果;而词牌的选择,便是该词体得以彰显的一个表征。首先,作家的好尚是决定词牌选用的重要因素。词人为了表达个性化的创作需求,往往会偏爱某几个词牌,如温庭筠喜用《菩萨蛮》《减字浣溪沙》,在其60多首词作中各占15首,几乎达到了全部作品的半数;欧阳修惯用《渔家傲》《采桑子》,为之各作了组词,前者44首,后者如歌咏颍州西湖的13首,这两组词也接近全部作品数量的三分之一。晏殊《珠玉词》中《浣溪沙》《渔家傲》使用亦最多,而学界亦一向以“晏欧”并称。北宋以降,一些中长调的词牌较受词人的欢迎,尤其是苏辛词派,据王易先生统计,某些易于表达“毗刚者”(笔者按:今所谓“豪放派”)的词牌,如“《六州歌头》《水调歌头》《水龙吟》《念奴娇》《贺新郎》《摸鱼儿》《满江红》《哨遍》等调,则挥洒纵横,未宜侧艳”。[1](P235)吴熊和先生也说:“豪放派词常用《满江红》《水调歌头》《贺新郎》之类激越奔放、慷慨悲凉之调。”[2]《满江红》可谓豪放派最为惯用的词牌之一。今人统计,在稼轩词集中,“《水调歌头》《满江红》《贺新郎》《念奴娇》《水龙吟》5种129首,占词作总数的近五分之一”。[3](P103)辛派词人中,仅刘克庄一人即作有《满江红》32首,可见其受青睐的程度。一人有一人的风格,一个地域亦有一地域的风格,《满江红》也是江南人民最为喜闻乐见的词牌之一。据载,北宋范仲淹贬谪浙中,当地百姓唯一广为传唱的词作即柳永的《满江红·桐川》词:“范文正谪睦州,过严陵祠下。会吴俗岁祀,里巫迎神,但歌《满江红》,有‘桐川好’……之句。”[4](卷中)除了上述作家、地域风格外,一个时代亦有当时的风气。比如辛派词人群体中,《贺新郎》词牌的使用频率最高,便是他们积极干政的结果。辛弃疾以《贺新郎》词牌作二词送陈亮,张元干以《贺新郎》词分别送别胡铨赴京、送陈鞾赴任真州,皆成为名作,引起广泛关注。康熙初,陈维崧、王士禛等著名词人雅集于如皋水绘园,以《念奴娇》《沁园春》《满江红》等词牌唱和,倡导清雅声韵,拉开了清词中兴的序幕。鸦片战争前一年,两广总督邓廷桢与林则徐以《高阳台》酬唱,传达了高筑军事堡垒、抗击英军侵略的决心。……此类例证,不胜枚举。《满江红》成为抗战时期广泛传唱的词曲,亦是作家与时代共同选择的结果。
然而,与传统的唱和热潮不同,《满江红》现象,不是由个别领袖作家倡导性的示范引起的,而是出于抗战的刺激、基于追慕民族英雄岳飞的爱国情感,全体的国民词人“誓死不当亡国奴”、以笔代戈反击侵略而油然生发的。这一现象出现之前,也经历了较长时间的酝酿:
首先,抗战时期的《满江红》创作热潮,是在此前的词史研究热浪的基础上升腾起来的。诸如刘永济、吴熊和、夏承焘、唐圭璋、吴梅、王易等高校内的词学家,基本上都给大中院校的学生普及过词学课程;而他们本人也从事填词活动,作为教学的示范。为了更好地“整理国故”,众多的专家学者投入到词学的宣传中,从1922年最早的教材——刘毓盘《词史》的初版,到1927年《小说月报》第19卷第3期刊登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再到1930年上海世界书局出版胡云翼的《词学ABC》、1931年神州国光社出版王易《词曲史》、1933年大陆书局出版胡云翼《中国词史略》等,词学教材的建设进入到快车道;而围绕这些教材展开的讨论,也不时见诸报端。
其次,《满江红》的创作热潮,还与学界讨论岳飞《满江红》真伪问题等争论相关。1917年,浙江《须江郎峰祝氏世谱》刊出,卷十四录有署名岳飞的《调寄满江红·与祝允哲述怀》词[5](P453),但是有半数的字句与我们周知的不同。经过《国专月刊》转引,引发了学术界对于岳飞《满江红》真伪问题的探讨。首先是余嘉锡、夏承焘等发文质疑:缘何《满江红》在宋史各种典籍中失载?[6](P171)接着,臧克家和邓广铭为《满江红》正名:作为一名军人,岳飞失载作品所在多是,“何必去做那辨伪的文字”!学者们倾向于认为,岳飞确实作有《满江红》豪放词,但是其字句经明代的王熙或者王越、陈霆等人稍做改动,才形成了今天的版本。此后掀起岳飞“是不是民族英雄”的探讨,七七事变后亦有了定论,诸如玉虬《谈民族英雄》上下篇连载自《中央日报》1937年7月16日、17日,对“中央文化协会”所列40个民族英雄提出看法,对韩世忠不救岳飞提出批评。7月20日,署名“病夫”发表了《宋高宗付岳武穆手敕》:“阅明人汪珂玉《珊瑚网》法书题跋卷七,录有宋思陵(即高宗)构书付岳武穆手敕”,以文献认定岳飞的爱国事迹。8月10日二张4版原文刊登《岳飞乞进兵剳子》全文。总之,正如龚延明《关于民族英雄岳飞的评价及其他》一文所说:“在抗日战争时期,人们高唱着岳飞《满江红》,挥着大刀向日本鬼子头上砍去,岳飞的爱国精神激励着千百万热血男儿踏上抗日战场。”[7](P5)在这样的背景下,认定《满江红》为岳飞亲笔,已成为抗战中国人的共识。
此外,还有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歌曲创作,使得《满江红》的曲谱得以广泛传唱。早在清代中叶,王善在1739年刊行的《治心斋琴学练要》中作了《满江红》琴谱,其宗旨是突出岳飞的“精忠正大之心,英雄壮烈之句,……以兴仰企之思”。[8](P438)1925年五卅运动后,杨荫浏先生将这首琴曲改编为现代歌曲,一时传唱大江南北,成为国人皆晓的旋律。在抗日战争中,多少志士在囹圄中吟唱这首歌曲,挨过至暗时刻,去争取民族战争胜利的光明!
正是在以上种种因素的作用下,原本江南个别词人喜爱填写的词调《满江红》,成为全民学习创作的较为专一的词牌,其受欢迎的程度,远远高于其他词牌。在整个抗日战争时期,国人填写了百首《满江红》的优秀词章。限于篇幅,我们选择了其中的三四十首,来回顾这一特殊的文学现象——抗战时期的“满江红现象”。以下分四个阶段展开。
《新青年》发表新文学作品的前后,词作为传统文学之一体,基本处于蛰伏的状态,很少出现在文学期刊上,只是偶然在报刊的一角,尚有零星的记载。比如宣雨苍《词谰》《凝寒室词话》,闻野鹤《泗簃词话》《读词札记》《千叶莲花室词话》,以及姚鹓鶵、王蕴章《梅魂菊影室词话》,皆连载于1915—1917年的《国闻周报》《民国日报》《国专月刊》等;庞檗子遗著《袌香簃诗词丛话》,载《中央日报》1916年10月9日文艺版 。一些高校的词学工作者,偶亦有以词代书之作,如1931年春俞平伯赠妻许宝驯的两首《浣溪沙·和清真词》等等。[9](P133)但对于新诗而言,显然是几乎可以忽略的存在。然而,随着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践踏东北的土地,特别是九一八事变之后,中华儿女愤然高唱《满江红》,作为抵御日寇的军歌,《满江红》在三江平原唱响。当时的人们,除了高唱岳飞的原词,还歌唱一些名人的创作,军阀吴佩孚、国学大师刘永济、东北抗联总司令赵尚志、文史专家顾随、著名画家张大千等人的作品,是其中最为杰出的代表作。这些作品,极大地鼓舞了中国人民填写《满江红》词的创作热情。
吴佩孚原来是北洋军阀,在六万万同胞的感召下,竟也慷慨陈词,以其《满江红·登蓬莱阁》作为其军军歌,歌词云:
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涛大作。想当年,吉黑辽沈,人民安乐。长白山前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郭,到如今,倭寇任纵横,风云恶! 甲午役,土地削;甲辰役,主权堕!叹江山如故,夷族错落。何日奉命提锐旅,一战恢复旧山河。却归来,永作蓬山游,念弥陀![10](P96)
这首词的原创时间可能在1926年前后(1)原作有失律出格之处,如“风涛”原为“风浪”,“黑吉辽沈”原为“吉江辽”,今据后来抗联军歌本改之。,曲谱即杨荫浏为岳飞原词所写;但是吴佩孚以军人敏感的嗅觉,闻到了日寇侵略的味道,曾下令其麾下十万将士将此词作为军歌传唱。1931年抗战爆发后,这首词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由于时代背景发生变迁,人们呼吁新的词作来鼓舞士气,为义勇军创作新的军歌。东北大学词学大师刘永济为《义勇军进行曲》填《满江红》一词,虽未被征用,但仍不失为佳构。词前小序:“ 辽吉沦陷,东北诸生痛心国难,自组成军,来征军歌,以作敌忾之气,为谱此调与之。”词曰:
禹域尧封,是谁使、金瓯破缺?君不见,铭盂书鼎,几多豪杰!交趾铜标勋迹壮,燕然勒石威名烈。忍都将神胄化舆台?肝肠裂。 天柱倒,坤维折。填海志,终难灭,挽黄河净洗、神州腥血。两眼莫悬闾阖上,只身直扫蛟龙穴。把乾坤、大事共担承,今番决。[11](P250)
众所周知,后来田汉所作新词被采纳,成为义勇军军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被征选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刘永济先生的作品虽然落选,仍不失为一首催人奋进的力作。与刘永济先生同作《满江红》者,还有曲学大师任二北,他写道:“还我河山,指落日、椎胸泣血。存一息、此仇必报,子孙踵接。魂魄萦回辽海阔,精诚呵护榆关密。问金瓯、缺处几时圆,心如爇。 公理胜,何能必。头颅好,宁虚设?便空拳赤手,也挠强敌。我有男儿三百兆,人人待立千秋业。听神狮、雄吼亚东时,君休怯。”[12](P539)此外,国民党辛亥遗老许伯建、章士钊、林庚白、王用宾等皆有《满江红》词纪念前线的战士。许伯建曾与章士钊等发起饮河诗社,唱和《满江红》,其词云“十万鲸鲵,又惊破,吴淞春色……要河山再造,铸之燐血”,章太炎先生《满江红·与琴可谈近事作》词曰“整个江南,算有主、深谙文墨……笑西堂乐府殛奸谀,草花末”,这是写淞沪抗战的;林庚白《满江红·秣陵感怀》词曰“水剩山残,伤心地……瀚海飞书犹作健,晴川战血空凝碧。猛思量、陇亩一戎衣,销兵革”[12](P507),王用宾《满江红·忆风陵渡》“况中条、十五次交锋,俱摧敌”[13],这是写中条山战役的。在这样一阵高歌《满江红》的声浪中,很多职业军人也进入到创作者的行列,其中以东北抗联总司令赵尚志之词最为出色。他在1934年的词中写道:
黑水白山,被凶残、日寇强占。我中华、无辜男儿,倍受催残。血染山河尸遍野,贫困流离怨载天!想故国、庄严无复见,泪潸然。 争自由,誓抗战;效马援,裹尸还。看拼斗疆场,军威赫显。冰天雪地矢壮志,霜夜凄雨勇倍添。待光复、东北凯旋日,慰轩辕!
除了东北,华北战场上亦响起了《满江红》的壮歌。在北京身兼多个大学教职的著名词人顾随,欣闻二十九军喜峰口大捷,追和《满江红》一首,慰问前线的战士。词曰:
夜雪飞花,更映衬、宝刀如雪。看今夕、健儿身手,立功奇绝。星斗无光天欲泣,旌旗乍卷风吹裂。只衔枚、袭近敌营时,心先热。 鸣画角,声清越。扬白刃,光明灭。冒枪林弹雨,裹创浴血。保我版图方寸土,是谁青史千秋业。算英雄、死去也无名,肠如铁。[14](P98)
西北军抗日名将孙蔚如词曰:
立马中条,长风起,渊渊代鼓。怒眦裂,岛夷小丑,潢池耀武。锦绣江山被蹂践,炎黄胄裔遭荼苦。莫逡巡,迈步赴沙场,保疆土。 金瓯缺,只手补;旧恨新,从头数。挽狂澜作个、中流砥柱。剿绝天骄申正义,扫除僭逆清妖蛊。跻升平,大汉运方隆,时当午。[15](P232)
1935年,日军侵占热河,华北顿时陷入危机。张大千题写《满江红·登华山时作》,表达忧时忧国的情怀,1938年再书时,词后加题: “乙亥重九登太华落雁峰所赋也,时隔三年,江南蓟北无一片净土也!”词曰:
塞雁来时,负手立、摩天绝壑。四千里,岩岩帝座,况通呼吸。足下河山沤灭幻,眼中岁月鸢飞疾。望浮云,何处是长安?西风急。 悲欢事,中年剧;兴亡感,吾何切!把茱萸插遍,细倾胸臆。蓟北兵戈添鬼哭,江南儿女教人忆。渐莽然,暮霭上空悬,龙潭里。
1937年初的新文学阵地,蔓延着一丝乐观的气息。那时候虽然有华北的危机,但是经济改革初见成效,民生亦得到了极大改善,因此在当时发行量最大的刊物《文学》上,发表了甘运衡的《一九三七前奏曲》:“来,大家来,结成联队,同奏着我们的狂曲。接取呀,接取千颗万心的那一把火炬。推进这行列,这行列是生命线上的英雄;太阳照着我们,一起去爬过插天的高峰!”[16](P138)这一期的文学家们致力于新诗运动,亦可谓不遗余力,卷首刊登徐志摩、刘大白、朱湘的遗像遗稿、王统照的《献辞》,接着是朱自清《新诗杂话》、屈轶《新诗的踪迹与其出路》、茅盾《论初期白话诗》等理论文章,臧克家、吕东等的诗作,以及郭沫若等人翻的歌德、普希金、惠特曼等译诗……然而,卢沟桥的一阵炮响,震碎了他们的迷梦,他们放弃了“拥抱新世界”的探讨,转而运用传统的口号诗、旧体诗词等形式,吹响了全面抗战的号角。当此际,大众词人从暗流中喷涌而出。1937年春,《大公报》的才女主编吕碧城将其生平词作结为《晓珠词》出版,而《满江红》亦为吕氏名作之一(参《吴宓日记》;洁清女史跋吕碧城《满江红·感怀》词),迎合了民众的词学期待;而北平张伯驹、夏承焘等结“瓶花簃词社”,亦颇为著名,他们唱和的词中,就有《满江红·谒文信国祠》。时代的号角激励他们加入全新的《满江红》唱和运动,原来只在华北、东北军人学人群体中传唱的《满江红》,一下子弥漫到全国每一个角落。比如黄埔军校女学员曾西平在长沙的报纸上发表了这首《满江红》:“投笔从戎,曾记得,梅花时节。空怅惘,十年回顾,几番凄切。去去来来惊梦扰,悲悲喜喜遭磨折。到如今,眼见敌机侵,中华厄。 古今事,难凭说;鼙鼓动,战云叠。念山河万里,负兴亡责。岂让倭奴凶焰逞。须知四亿丹心烈。我军民,奋起扫妖氛,齐消灭。”[17](P59)可以说1937年下半年,《满江红》填词活动进入到一个全民参与的新阶段。旧派词人虞南声、味斋,爱国文人郁达夫,国军将军黄绍竑等的词作,分别反映了来自三个不同阶层人民的创作心声。
首先是南社孑遗词人虞南声等,创作了高水平的词作。他登报填词,词前有序,表明效法岳飞抵抗侵略的决心:
宋岳武穆王值金人入寇、宋室垂危之际,提一旅孤军,身经二百余战,所向披靡,致敌闻风丧胆。其雄风武烈,固足彪炳千秋。而其诗文札笔,亦颇有足使吾人倾倒不置者;即如满江红一词,慷慨激昂,义胆忠肝,溢于言表。当兹日寇猖狂,邦家杌陧,读之诚不胜今昔之感。仅步原韵以填此解:
慷慨悲歌,望东海,怒犹未歇。怎堪耐妖魔为祟,贼奴助烈!赤县纵无干净土,丹心长比团圞月。记从头,不共戴天仇,忧心切! 前朝耻,谁曾雪;者番恨,更难灭。掣龙泉长啸,唾壶残缺。黑水誓除腥秽气,黄龙痛饮侏儒血。好男儿杀敌莫回头,完前阙![18]
与此同时,在淞沪会战的空战中,我中华培养的第一批空军将士半数壮烈殉国,署名“味痴”的词人难掩心中的悲愤与骄傲,创作了《满江红——吊空军闫海文烈士》,词曰:
海阔天高,看飞将,怒冲霄汉。张挞伐,御风千仞,沪空鏖战。敌垒灰飞金翅下,长城铁铸银河畔。炸扶桑,指日斩楼兰,长虹贯。 机创后,让前线。血喷处,饮余弹。叹男儿死耳!成仁何憾!忠义自戕肝胆在,光荣借取头颅换。话千秋,典史媲江阴,云台赞。[19]
除了旧式词人,一批接受新文学思想的作家也加入填词的行列。1937年,郁达夫作《满江红·闽子山戚继光祠题壁》,词曰:
三百年来,我华夏、威风久歇,有几个如公成就,丰功伟烈。拔剑光寒倭寇胆,拨云手指天心月,到于今,遗饼记征东,民怀切。 会稽耻,终须雪;楚三户,教秦灭,愿英灵永保金瓯无缺。台畔班师酣醉石,亭边思子悲啼血,向长空,洒泪酹千杯,蓬莱阙。[20](P142)
夏承焘先生惊闻华北陷落,亦填《满江红·辽鹤归来》一词曰:“莫徒恃,纵横舌。待共洒,奔腾血。念韩亡犹奋,张椎是铁。照我横磨歌出塞,榆关今上谁家月。叱岛夷、浮海戴头来,同一吷。”稍后,桂系战将黄绍竑转战杭州,布防天目山,作《满江红》词曰:
天目重登,东望尽,之江逶迤。依稀是,六桥疏柳,微波西子。寂寞三潭深夜月,岳坟遥下精忠泪。忖年来,守土负寸心,生犹死。 收失地,从兹始;越勾践,应师事。愿勿忘,训聚胆薪滋味。逸豫有伤家国运,辛劳勤把我行治。枕长戈,午夜警鸡鸣,扶桑指。
武汉会战前夕,一批荆楚子弟走向战场,广济(今武穴)郭公一(1906—?)临行前创作了话剧《抗战缘传奇》,寄给其师吴梅审阅,开卷词即《满江红》,词曰:
顽寇侵凌,大屠杀、天掀地震。愧无力、持戈策马,冲锋陷阵。避乱刊滨何建树,关怀边塞添愁闷。爇炉香,默默祷神灵,求怜悯。 邦之固,民为本;除奸慝,共兴奋。正当前急务,不容思忖。全面战争今日是,最终胜利佳期近。借轻歌、婉转作传宣,他毋论。[21](P484)
汉阳刘慕琨(1911—1938)转战山东,临行以此词作别家乡父老,旋壮烈殉国。遗词曰:
大敌当前,要报国,匹夫有责:好男儿,头颅可弃,何惜热血。鼙鼓紧催关内外,血痕遍撒江南北;量倭奴猖獗不多时,莫悲切。 国已破,山河裂;家已破,骨肉拆。这公仇私愤怎能不雪?壮志未酬同有恨,倭奴不灭会无日。且看我、率齐鲁健儿,杀顽敌。[22](P28)
刘慕琨原名敦驹,在淞沪会战中,曾作为八百壮士扼守四行仓库,因羡慕东晋北伐英雄刘琨改名。这首绝笔《满江红》词,正如这一抹烈士鲜血一样,热烈而悲壮,正可谓:一阕满江红血染,击楫中流人未还!随着战局的深入,大量川军走到了抗战前线。四川商人李祥麟1938年夏秋之际,填《满江红·抗战》一阕,激励家乡的子弟兵:“剩水残山,仅留此西南半壁。谁能忍,虎狼深入,铜驼荆棘。商贾犹知纡国难,丈夫不作新亭泣。问堂堂中国岂无人,燃眉急!……愿朝野、四忆一条心,凯歌必。”[23](P25)表达了对抗战必胜的信心。《内江日报》连载苗秀长篇小说《夜号》,结尾有主人公甄世仇词一阕,调寄《满江红》,曰:
月怒星悲,望家乡,东还路渺。横满眼,流民血泪,倭骑纷扰。松花江上怒潮翻,图们泊外洪波搅。臭腥风,拭目看山河,有多少? 血腥债,谁能扫,民族恨,何时了?对长天,空作悲歌长啸。夜号惊传狮梦醒,晓角狂吹莺啼噪。惜年华,蛊(2)此处“蛊”字疑为“盅”字更合理。酒更添愁,牙根咬。[24](P136)
1939年7月,73岁的国际反侵略大会名誉主席蔡元培,填写《满江红》一词,在香港号召大陆抗日,成为该会的会歌。其词曰:
公理昭彰,战胜强权在今日。概不问,领土大小,军容赢诎。文化同肩维护任,武装合组抵抗术。把野心军阀尽排除,齐努力。 我中华,泱泱国。爱和平,御强敌。两年来,博得同情洋溢。独立宁辞经百战,众擎无愧参全责。与友邦共奏凯旋歌,显成绩。[25](P202)
这几乎是蔡先生的遗作,第二年初他便因病去世了。据报载:“这首词作为国际反侵略大会会歌,广为传唱,极大地鼓舞了中国人民的斗志。”[26](P350)
南至香港,北至陕北,在抗战转折之际,《满江红》成为当时最为激荡的旋律。“延安十老”之一的钱来苏,在北国连写两阙《满江红·感怀用岳武穆韵》寄送杭州亲友,词曰:
白首天涯,刀环老,征驹未歇。惊雁唳,捷书犹滞,虏烽残烈。燕蓟云遮家万里,莺花梦断春三月。覆浊樽旧恨起重重,思归切。 黄河浪,奔似雪。秦岭石,磨难灭。补金瓯恨我、十年功缺。襟袖羞沾游子泪,诗歌横沸孤臣血,更心寒王粲赋登楼,迷京阙。
白草黄沙,征人去,秋光暗歇。登雁塞,战场凭吊,英雄余烈,磨剑横挥辽海水,弯弓仰射胡天月。忍艰危、不改老臣心,歼仇切。 洛阳道,花绽雪。乡里梦,如烟灭。问何时复我、九州无缺。献馘飞传西尾首,酬勋遍饮东条血。愿男儿策马踏扶桑,犁庭阙。[27](P157)
正是在全面征战格局形成之际,郭沫若喜和田汉、罗卓英诗曰:“报国精忠有岳飞,满江红浪泛新诗。一心运用君诚妙,狂寇已如累卵危。”[28](P86)抗战的形势,在一首首《满江红》的歌声中,已经发生了逆转性的变化。
在辗转于南渡西行的路途中,一向较少作旧体诗词的大学教授们诗兴大发,诸如冯友兰、吴宓、陈寅恪等在南湖诗社发表的诗歌,是其往年作品数量的四五倍。他们或途经长沙,或取道香港、广州,最后到达云南的蒙自、昆明。西南联大在昆明成立之后,征集校歌,罗庸和冯友兰等合撰的《满江红》中选(3)按:北大出版社2006年版《西南联大校史》署名罗庸词、张清常曲;人大2004年出版《冯友兰自述》词作者为冯。今人多以时任中文系主任的罗庸与文学院院长的冯友兰均有《满江红》词的创作,定稿综合了两人的稿件。。该词曰: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29](P295)
这首词作于1939年前后,然而定稿却长达九个月,1941年张清常负责谱曲并教唱。今人对这首校歌作如是评价:“这是一曲20世纪中国大学校歌的绝唱。它凝聚了中国文人学者、莘莘学子在民族危难时刻最悲壮的呼喊,浓缩了联大文人在国家危亡之际的所有情感和意志。在中国历史上,岳飞的一曲《满江红》已成为历代中华儿女救国存亡的慷慨悲歌。……(这首)《满江红》则是20世纪文人学者的一曲新的救亡悲歌。”[30](P40)“从此,西南联大的歌声响起,激昂的旋律震动校园内外,感染着师生,激励着不同职业的中华儿女共赴国难、奋发自强。”[31](P173)可以说,西南联大选择以《满江红》一词作为校歌,是一次相互成就:《满江红》以其传统的底蕴,赋予联大校歌以悲壮的人文色彩;而联大校歌又使得《满江红》的创作成为时代新声,再一次使这一阕古词焕发了生机活力。
当时,除了这样一批联大的教授,还有留守当地或者北归延安的学者,王季思即其中之一。其《满江红·送友人从军》词,自注“1940年2月初,日寇据萧山西兴,感而有作”。词曰:
霏雪无端,放胡马、横流南渡。空怀想、回潮倒海,钱王铁弩。劫罅年华容易换,眼中时事仓皇去。剩凄凉一曲满江红,何人顾! 定江左,孙讨虏;平浙右,胡军府。算山川灵气,须人作主。卅载心期君莫负,一鞭相送岁云暮。待春明、并辔看湖光,西陵路。[26](P596)
这里的友人其实并非旁人,而是他的亲妹妹王静香和外甥陈桂芳,她们即将远赴太行山区参加八路军。随着抗战中相持阶段的到来,诸多女子或奔赴前线、或摇笔呐喊,成为时代的巾帼英雄, 陈家庆(曾笔名碧香阁、丽湘、芸鞭草堂)属于后者。 1940年10月30日周三《中央日报》四版刊登了她的《满江红·一月二八日感赋》:
残照关河,恋战处、暮笳声切。更休唱大江东去,水流呜咽。越石慵养中夜舞,豫州肯击横流楫。怕胡儿猎骑正纵横,愁千叠。 长城陷,金瓯缺。黄浦路,吴淞月。照当年战迹,霜浓马滑。三户图强惟有楚,廿年辛苦终存戟。闻中原、又见几人豪,肠空热。(4)陈家庆在其所结《澄碧草堂集》中对原词个别字句有改动,如“恋战处”改为“听几处”,改动后全词如下:残照关河,听几处,暮笳声切。更休唱,大江东去,水流呜咽。越石料应中夜舞,豫州肯系横流楫?怕胡儿、铁骑正纵横,愁千叠。 长城陷,金瓯缺。黄浦路,吴淞月。照当年战垒,霜浓马滑。三户图强惟有楚,廿年辛苦终存越。问中原又见几人豪,肠空热。
这是一首旧作,纪念1936年一·二八事变,原题为《闻日人陈兵南翔感赋》,时隔四五年后才得以正式修改并发表,显然是编者受到了诸如西南联大校歌等的影响。除了在正面战场上,《中央日报》刊载《满江红》的爱国词,北方战场亦不时有佳作频传。1942年7月9日,《解放日报》登载叶剑英《满江红·七七·悼左权同志》词:
敌后坚持,捍卫着自由中国。试看那搀枪满地,汉家旗帜。剩水残山仍我主,深沟故垒标奇迹。问伊谁,百万好男儿,投有北。 崦嵫日,垂垂没;先击败,希特勒。会雄师,踏上长白山雪。风起云飞怀战友,屋梁月落疑颜色。最伤心,河畔有清漳,埋忠骨。(5)叶剑英的词,后来进入文集亦有词句的改动,改动后全词如下:敌后坚持,捍卫着,自由中国。试看那,欃枪满地,汉家旗帜。剩水残山容我主,穿沟破垒标奇迹。问伊谁百万好男儿,投有北。 崦嵫日,垂垂没;先击败,希特勒。会雄师踏上,长白山雪。风起云飞怀战友,屋梁月落疑颜色。最伤心,河畔依清漳,埋忠骨。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叶剑英诗词集》,中央文献出版社2008年出版,正文第31版。另,1985年,叶剑英还曾亲自为山西左权纪念亭写词文,其版本亦与文集同。
此外,旧派词人亦有新作发表。1943年,柳亚子《满江红·题延平王海师大举规复留都图》词曰:
三百年来,溯遗恨到今未歇。真国士,延平赐姓,鏖兵战烈。组练晨翻南澳水,艨艟夜酹秦淮月。奈棋差一子局全输,攻心切。 甘煇耻,未湔雪,苍水计,成灰灭。愤丑夷狡狯,长围溃缺。龙驭难归滇缅辔,鲸波还喋台澎血。看白虹、贯日画图中,排云阙。[32](P1717)
1944年,丁宁《满江红·甲申七月》词曰:
匝地悲歌,叹此曲、有谁堪和?莫认作、雍门孤唱,楚湘凄些。白日昏昏魑魅喜,清谈娓娓家居破。问鲁戈、何日振灵威,骄阳挫? 繁华梦,烟云过。鸥波乐,何时可?笑鹓鶵腐鼠,也言江左。灶下金鱼难作脍,盘中紫芡偏成果。剩钟山、一逻向人青,遮风火。[33](P1717)
1945年9月9日,日本侵略军在南京接受中国战区的投降仪式,标志着14年抗战的结束。数学家兼诗人的顾毓琇,填写了这首《满江红·南京受降典礼》,作为时代见证:
侵寇兴戎,腾杀气,几时销歇?随处有仁人志士,牺牲壮烈。寸寸黄金鸡塞土,森森白骨卢沟月,好河山终不让人侵,心头切! 马关约,耻须雪;高勾丽,恨曾灭,受降台重筑、紫金山阕。(6)“紫金山阕”疑为“紫金山阙”。因一首词不可能有两个韵尾“阕”字。一代凌烟燕许手,千秋流碧苌弘血。看今朝、大纛引神鸦,瞻陵阕。[33](P269)
抗战胜利后,夏承焘作《满江红·拟岳飞班师》,基本从创作上校正了其早年对岳飞《满江红》辨伪的做法。其词曰:
万里腾秋,前锋报、黄龙城阙。喜照我、金杯无恙,秦时明月。白雁乌珠休战栗,单于冒顿俱飘忽。手挥归、护汝旧金瓯,同无缺。 班师诏,晴雷急;还朝路,啼鹃切。过望仙桥畔,龙泉频拭。百战艰难忠涅背,三言惨淡谗销骨。任黄尘、扑面鬓犹青,心如铁。
行文至此,我们对“《满江红》现象”归结为如下定义:是指抗战时期,为了激发国人同仇敌忾、保家卫国的斗志,一批批词人接连以《满江红》词牌作为宣传工具所填写的具有相当数量和较高质量的爱国词作的文学现象。它具有以下三个方面的特质,理应进入文学史的书写:其一,持续时间长,与抗日战争相始终,确乎是一部“抗战词史”;其二,参与人数多,几乎涵盖各个阶层,除了大学教授,辛亥遗老、军界和政界要员、画家、数学家、教育家、民间乡绅、爱国商人、新文学青年、民国才女等悉数参与创作;其三,传唱广泛、影响深远。局部抗战时期,除了吴佩孚等少数军人依靠杨荫浏的曲谱创作军歌、刘永济等为义勇军谱写新的军歌,真正懂得填词的作者相对较少。随着抗日战争进程的不断深入,《满江红》的词创活动亦达到了高潮,不仅出现了大量的军歌,还有传统的文人之歌、商人之歌、行会会歌、大学校歌。蔡元培“国际反侵略大会”会歌、罗庸与冯友兰合作“西南联大”校歌等歌曲最为知名。至此,《满江红》成为中华大地最为熟悉的爱国者之歌,它以激扬的旋律、壮烈的情感,激励着千千万万中国人走向抗战前线,直至最终胜利。正如当今的青年学者所描述的那样:“抗战时期旧体诗词所取得的文学成就并不亚于任何新文学,‘国家不幸诗家幸’的历史契机,使此期诗词不仅勇敢地承担起鼓吹抗战、批评时政等时代赋予文学的艰难使命,还吟唱出诸多感人肺腑、贴近民生的‘诗史’‘词史’悲歌。”[34](P14)中国人民在抗战时期所作的百首《满江红》爱国词,应当与毛主席重庆谈判吟诵的《沁园春》一样,作为一种词学现象,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