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宝国
我的春联故事,其实也包含我半生的命运。
1975 年1 月31 日我高中毕业刚刚返家。这天是腊月二十,父亲说:“过大年不指你别的营生,给家写对子吧。”我这才意识到,我已是第十八次过年,别的不说,仅仅写对子一项,我尚无作为。
自家的春联都是怎么来的?回想起来,都是父亲如村里所有人一样,裁好红纸到两个门口去排队。
头一个,小学校。一般来说,村人须抢在村里小学校放假前,求小学老师写对子。红纸上写甚?那时候都是抄报纸,报纸上当然都是文革话语。有时候是村里人卷了红纸,去张韫昭老先生门上。张老先生是村里除小学老师以外惟一的文化人。
乙卯年(1975)春节,我家春联是我自撰自书的。村里人从无观察对子内容的习惯,兔年的大年儿,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了。
丙辰年(1976)的大年儿就不一样了。少年的我,觉得这一年不得了,于是我贴了一副自以为很文化的春联。纸红墨黑,其色正鲜,有人把我的春联抄了去。我母亲闻声出门一瞧,返回来欢喜地说:“你这个高中生有出路了,公社书记抄了你的对子。”
果然,第二天就有一位公社干部找上门来!
然而,来人却是个治保委员——大致相当于今天的乡镇公安派出所长——他把我“带走”了。
“《山西日报》《雁北报》那么多革命春联你一副也不用,你自己来一套?”治保委员审讯我:“你不是反革命是什么?”十八岁的我,成了我们那个小地方亘古以来头一场“文字狱”的犯人了。接下来,过堂,住“学习班”,针对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的一系列过程,此处不赘。值得一提的是,当年秋天平反冤假错案,我独自一人到雁北地委上访,获得时任地委副书记的直接关注,给我的平反通知下发到我们公社。
到丁巳年(1977)的大年儿,我被赦放回家尚不多时,战战兢兢裁下红纸,把毛笔拿起放下,放下拿起。官赐春联的报纸,父母早已展开在旁,嘱我千万照抄,一个偏旁也别错了。我看着他们,看着三孔窑洞的门和窗,两泪长流。怎么连自己家破窑洞的主都做不了?这是蜷居我一家人的窝啊,与别人何干?
一咬牙,我还是从古诗词中抄出三副对仗句贴上。此三联平稳而中正,不显山不露水,算作我在妥协之下的坚守。父母大概因不认得字吧,也没追究对子上的内容到底是啥。丁巳年的春节就这样过了。
现在,绝大多数人家的春联都由市场统一包办,纸有大红、深红、墨有龙飞、凤舞,上面的文字,除了祝颂发财和吉祥,便是大言腾飞和辉煌,贴到百姓门上,大而无当。我在这样的背景下,自写自贴,坚守了多少年的半亩田园,岂能就此放弃!我秉性憨直愚陋,古人的深心曲笔是学不会的,大红的春联,年年照样还是我自编自写。
中华对联文化是一个美丽的生命,但她在以前的某个时段遭遇了压抑;今天,市场印制时代更要将她活埋。一年一度贴春联,那便是我联写我心的特定时刻,如果说一家住宅也是个活物,则一年一度的春联便是她的脑或眼。她不能脑残,也不能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