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那时间的微凉

2009-02-08 02:45王方晨
广州文艺 2009年11期
关键词:张庄麦垛小学老师

王方晨

小说是一门回忆的艺术。初写小说,潜意识里就要把小说做旧,一则多写些老人和孩子,二则遣词造句与现实生活语言求隔,暗暗使用着一种特殊的技巧,以致一些编辑对我发出疑问,看你的小说怎么像是出自二三十年代的作家之手?爱写老人和孩子,也确实有讨巧处,因为二者本身就如同一种审美和诗性的符号。就像男人少有沉溺于揽镜自照的,年轻时瞧着自己总没可观处。这样做的结果,一个字:难。想想吧,将人一生中的中间部分去掉,实际上也就是既离幼年近,又离老年不远。而且总有一些文字的锋芒会锐利地突破新敷的泥巴和苔痕。

但活到眼前这个年纪。就已有所不同。不断增加的人生阅历,决定着触目所及无不带上记忆的沧桑和斑驳。严重一些说,所有的一切,也都是过去。因之,我甚至不觉得自己拥有现在,现时,也不用丝毫费力地去寻找记忆和历史,每一页记忆的画片都无需刻意地涂抹。

那样的一个小学老师,远远地向我踽踽走来,也可以说他本来就在那儿,在天地之间的深处,像星月和土壤一样古老而永恒。我相信他既是我的小学老师,也是你的。

每当我回忆起自己的童年,眼前都会闪现这样一位小学老师的形象,亲切,风趣,讲起课来惟妙惟肖,手舞足蹈。直到那年再次遇到他,我都没真正想到自己热爱的小学老师会出现什么问题。

在我家的地头,我看见我的小学老师跨过一道道田埂,快步向我走近,虽然他的外表变化得厉害,但他在我身上唤醒的感觉。跟多少年前没什么不同。

我跟小学老师恭敬地寒暄方毕,小学老师像有备而来似的,就马上对我讲述了自己被乡镇“教育组”无情辞退的经过。专门的考察课上,小学老师向孩子们教授描写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随手取譬:麦垛之高,高上天;站在高高的麦垛顶,“撕块白云擦擦脸”。我不禁惊异于自己的耳朵。小学时光即使不算太久远,也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几乎同样的话语却重又响在我的耳畔。小学老师愤愤不平:这样讲“有什么错”?多少年都这样讲过来的,不是很精彩吗?

小学老师的语调,语速,神情,举手投足,无不让我想到脑子坏掉的祥林嫂。但我心底感到的凄凉,绝不是因我不能够坦率回答小学老师的质问和迷惑。

已有十九年的时间,我生活在远离故乡的一座小城。

一次,母亲从老家来,自然常常说起老家的人和物。

“张庄的某某,你还记得吧?”母亲问我。

“好像记得。”我说。其实脑子里一点印象也没有。

母亲随后告诉我,临村张庄的某某小时候就心心念念想去看南京长江大桥,村里人给他起个外号叫“南京迷”。突然走失后二十多年,才又返回村子,双腿却已被火车压断。回来后也不好好干活。惹得他越来越年老力衰的母亲忍不住抱怨他拖累了自己晚年的生活,做儿子的听到后再一次不辞而别,从此没了踪影。

于是,我写了这个小说《去往约塞米蒂》。

每个人的童年都拥有纯净的质地,但在充满悖谬的年代,一个独具异秉的童年的心灵更容易为那无比辉煌的假象所迷失。一个叫张生的孩子,遭遇了一个叫张德北的小学老师。辉煌的假象无处不在,小学老师非但自己深信不疑,还以自己夸大的激情深深影响着自己的学生,致使张生在那假象的迷惑下,走上了通往远方的不归路:他要亲眼目睹那宛然神话中的南京长江大桥。随之而至的则是一个母亲和一位小学老师的漫长等待。母亲等待爱子的归来,小学老师等待自己的爱情开花结果。

对于每一个有关的人,命中注定的是梦想的破灭,谎言的消遁,情爱的徒劳。儿子的残肢断体,让一切的来龙去脉水落石出,苦熬岁月的母亲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愤怒,小学老师的爱情遂成泡影。曾经的辉煌,到头来不过是一场人生的悲苦,而传说中的母爱也并不是没有限度。自从当年张生出走,他即已不属于生养他的村庄,和这个现实世界。张生再次的不辞而别,也再次验证了自己的宿命,同时也让母亲明晓了母爱的坚定和真实。

鸟已死,人已去,屋已空,小学老师终于选择了自我放逐。

《去往约塞米蒂》会把我们带回自己遥远的童年,会让我们回忆起自己的小学老师。我那难以忘怀的小学老师就这样从时间的深处走来,又向时间的深处走去。他在那里,原本在那里,在时间的雨滴下,身披自己的苔痕,或红锈。而我不论是在写作,还是在沉思,也都像是生活在漫无边际的回忆里,时刻感受着时间那动人的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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