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文师
“妞妞,快过来,让妈妈抱抱!”穿着连衣裙、浑身散发着香水的秋月,对着满身污垢的妞妞说。
父子连根,母女连心。虽然秋月几年没见到那妞妞,但她从妞妞的稚嫩的容貌和眼神中,一眼就认出了她。
妞妞和几个小朋友正在门楼外的一堆碎石上捡拾小石仔玩耍,不理睬秋月。
“妞妞……”秋月抬高嗓门说。
“你是谁?”妞妞抬眼瞄了一眼秋月。
“我是你妈妈!”秋月一步一步向妞妞靠近,弯下身子张开臂膀欲去拥抱妞妞。妞妞一滑溜,像条泥鳅一样从秋月张开的手臂溜掉,一溜烟跑进了屋里。
“我的妈妈,没你这么漂亮。”妞妞边跑边说。
妞妞跑走之后,几个小朋友圆睁着小眼盯着秋月,像遇到坏人似的各自跑回家里躲藏了起来。
“汪……汪……”一只大黄狗从门楼里冲出来,张着狗牙咄咄逼人地对秋月狂吠,欲要把陌生的秋月赶走。
秋月很失落,连家里养的大黄狗也不认识她了。
秋月多次打电话给富贵,想跟他说明事情的缘由,但富贵都拒接她的电话,最后还把她的电话号码拉进了黑名单,永不联系。
秋月和富贵闹矛盾是因为到外面打工造成的。时代在发展,在农村耕种几亩薄田,只够填饱肚子,是不够生活开支和人情往来的。
秋月和富贵结婚以后,富贵就跟着村里人一起到省城去做建筑工人,秋月跟富贵说,在家里太落寞了,她也想跟着他一起去打工,富贵却极力反对。那时,秋月怀孕在身上,她也就不跟富贵争论。
秋月生下妞妞,在家静养半年之后,她便打电话告诉富贵,她也要出去打工挣钱,富贵仍然是不同意。富贵说,孩子还没有断奶,叫秋月在家照顾孩子和母亲,他一天能挣两三百块钱,一家人的柴盐油米是不用忧愁的。秋月说,现在村里六房亲戚、左邻右舍都建起了楼房,他们家什么时候才能建起楼房。富贵说,楼房有什么好,不透气,大热天像个烤炉似的,哪比得瓦房凉快。秋月恼怒地反驳说,你一年半载都不回家一次,是成心让她当活寡,是不是在外面养女人了……
秋月生气地挂断了富贵的电话。富贵再打电话给她时,她就留手机“嘟嘟”地闷响,响到自个儿停止为止。
秋月没有听富贵的劝告,把还没有断奶的妞妞留给婆婆照顾,她也跑到省城去打工。秋月去建筑工地找了富贵,想在工地上找一份轻一点的活路,好跟富贵早晚相处。富贵便去找工地的老板。工地的老板说,建筑工地上都是男人干的重活,没有女人的工种。秋月说,为工人们煮饭煮菜也行。工地的老板为难地说,煮饭煮菜的工人已经招满了,不需要那么多的妇女。富贵说,请老板帮想想办法,老板见识多,人脉广,找份临时工作,总是会有办法的。工地的老板捋了捋下巴的胡子说,他有一朋友在机关单位工作,正需找寻一个勤劳贤惠的妇女做保姆。不知合适不适?秋月高兴地说,谢谢老板。她能吃苦耐劳,干什么都行!
“富贵,我不是那样的女人。”站在门楼外的秋月喃喃自语,眼眶中润湿了起来。
少顷,妞妞拿着一张相片从屋里跑出来。妞妞凝视着相片,又抬头瞅着面前的秋月,妞妞说:“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没你漂亮!”妞妞说完把相片递给秋月看。
秋月拿着相片,端详着相片里纯朴、土气十足的自己,笑着说:“我就是相片上的人啊!”
“她不是你妈妈!”富贵从屋里出来,一眼就认出了秋月。
富贵从秋月的手里把相片夺过来,递给妞妞说:“妞妞,进屋去。别上她的当,她是专骗小孩去卖的坏人!”
妞妞像遇到了坏人,拿着相片惊恐地跑进屋里躲藏了起来。
“谁呀,站在门楼外面说话,进家里来说不行吗?”婆婆撑着拐杖从屋里蹒跚地走出来。婆婆揉了揉眼睛,认真地端详着秋月,吞吐地说,“你是……”秋月走上前握住了婆婆榆树皮似的手说,“婆婆,我是秋月啊!”婆婆深陷的眼眶中挤出了两行涩涩的泪水,“我以为你像小杰的妈妈一样,丢弃自己的孩子,跟着有钱人跑了呢?”秋月鼻子酸酸的,“婆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当了别人孩子的妈妈,你还有脸回来?”富贵愤怒地说。
“走,有什么事回家说去。”婆婆牵拉着秋月的手往家里走去。
“不能让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进家,让我们家晦气!”富贵张开双臂站在石门槛上拦住了她们。
“富贵,媳妇回来了不给进家门,你到底想干什么?”婆婆厉声地说。
“妈,她不能进我们家。”
“难道,妈也不给进家门了,畜牲,让开!”婆婆谩骂了起来。她虽然不清楚秋月在外面干了什么,但她知道妞妞需要母亲,需要母爱,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臭不要脸?”富贵沧桑的脸上开始抽搐起来。秋月急忙解释说:“我没有抛弃你,也没有抛弃这个家。”富贵冷笑了一声,“你嫌贫爱富,攀上城里人,还回来干什么?是不是也被人嫌弃抛弃了。”
婆婆一手牵着秋月的手,一手抬起拐扙把富贵横扫过一边,她们携手挤进了门楼。
“富贵,你误会了,我不是那样的女人。”秋月带着哭腔解释说。
工地老板介绍秋月到他朋友家当保姆,这家雇主叫张志,儿子小东在读幼儿园,因为夫妻俩单位离家远,又忙于工作,才聘请保姆早晚接送小东去学校的。秋月是从吃苦耐劳的农村走出来的女人,除了接送小东上下学之外,张家交代的事和不交代的事,她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张家对秋月非常满意,每月还多给她一百块钱的劳务费,周日还给秋月休假去看富贵。张志改造了自己的柴房,让秋月住在柴房里,为秋月节省了一笔租房的费用。
富贵在建筑工地上做活路,工人住宿营地都是临时用钢棚铁皮建成的,而且大多数是集体宿舍,没有夫妻宿舍。星期天,秋月想富贵的时候,就抽空来看富贵,本想行夫妻恩爱之礼,却是没有地方,秋月和富贵只能强忍着,在集体宿舍做那种事,总感觉不妥当,到酒店里开房享受,富贵和秋月又不舍得浪费血汗钱。有一次,秋月和富贵实在忍不住了,他们趁着工人们出去做活路,就把集体宿舍的门关起来,两个人干柴烈火地在宿舍里欢娱了起来,秋月和富贵两人正在兴奋欢喜的时候,却招来了两个警察。
警察是工地保安报案招来的。工地里曾经有人召妓过,工地老板就告诫男工人们说,想女人到外面去搞,别把女人往工地里带,影响不好。工地老板就交代保安,不允许外面的女人乱进工地。那天,秋月溜进工地,被保安看见了,他不知道秋月和富贵是夫妻,于是就报了警。
“我们不是嫖娼,我们是夫妻。”在派出所里,富贵极力地解释。
一个警察在询问,另一个警察做笔录。
“有结婚证吗?”一个警察端详着富贵说,“把证件拿出来吧!”富贵看着警察,脸皱成苦瓜似的,“出来打工,只带了身份证,没有带结婚证。”富贵说完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递给询问的警察。
“哦……我带来了。”秋月宊然想起来,急忙打开自己的挂包,从包里掏出身份证和结婚证递给了询问的警察。两个警察相互交流认真地查看证件,又认真地端详着富贵和秋月的面容。最后,两个警察叫富贵和秋月在那张笔录纸上签字画押,然后就把他们放了出来。
富贵和秋月第一次被叫唤到派出所,虽然有惊无险,但也被吓得心惊胆颤了起来。从那以后,秋月就不敢来工地找富贵了,想念时就打电话,发微信,互诉衷情。秋月和富贵在同一个省城打工,相隔距离虽近,心和心之间的距离,慢慢地变得遥远了。因为在偌大的城市里,没有安放他们身体和灵魂的家园。
有一次周末,秋月在郊区一个宾馆里开房之后,就打电话约富贵出来相聚。秋月和富贵在宾馆鱼水欢娱之后,便出去吃晚餐。秋月像个城里的女人似的,点了几个较贵的特色菜,富贵却心疼地不同意,专门捡便宜的青菜加豆腐。秋月说,打工劳累,就破例吃顿好的吧。富贵说,能省就省一点吧。秋月说,真没趣。没办法,秋月就依富贵的意见,点了几个便宜的菜,囫囵地吃了晚餐。更为气恨的是,富贵吃完晚饭就急着回工地,说工地里晚上要加班,晚上加班工钱翻两倍。秋月说,房都开好了,咱们好好聚一晚吧。富贵说,住宾馆太贵了,退房了吧。秋月愤懑地说,土包子。富贵疑虑地瞅着秋月说,你变了……富贵说完就回工地去了。
从那以后,秋月就再也没有破费开房和富贵相聚了,自讨没趣。留在家里守活寡,一起出来打工也要守活寡。渐渐地,秋月和富贵两个人相互变得冷淡疏远了起来。
婆婆和秋月走进房屋,在一张长条板凳上坐了下来。躲藏在屋里的妞妞,时不时从屋门的门缝里探出机灵的小脑袋,双眼圆鼓鼓地窥视着秋月。
“妞妞,过来,妈妈给你买回来了糖果。”秋月从挂包里掏出一把糖果,递给对面躲在门缝里的妞妞说。妞妞只是看着,不敢走出屋里要秋月的糖果。
“丢掉你的臭糖果。”富贵粗壮的手用力地拍掉秋月掌心里的糖果,“你走吧,这个家不欢迎你!”
“逞什么能,你看看,没有媳妇打理的家像什么样?”婆婆扬了扬手中的拐杖说。
在堂屋里转悠的大黄狗努了努灵敏的鼻子,低头把掉落在地板上的糖果“吧嗒吧嗒”地啃咬了起来,妞妞看见了,口水直往下流。
“噜……噜……”妞妞呼唤大黄狗,大黄狗摇着尾巴来到妞妞身边。妞妞从大黄狗的嘴巴里抢夺走一颗糖果,放进嘴里甜甜地吮吸了起来。
“妞妞,不能没有妈妈啊!”婆婆挥了挥手中的拐杖,差点打在富贵的额头上。
最恩爱的夫妻,相隔相离时间久了,也会产生猜忌的。
那天,富贵的建筑工地停电,他便和几个工人去公园里转悠,却逮住了秋月变心出轨的事实。
“妈妈,风筝飞得好高啊!”小东拉着秋月的手边跑边说。坐在草坪上的张志两眼噙着激动的泪水,欣慰地笑了笑,“多亏了秋月。”
“咯……咯……”小东高兴地追逐着翱翔于蓝天上的风筝。
公园,依山傍水,凉风习习,鸟语花香……优美的环境,真的是一个谈情说爱和男女偶遇的好地方,也是拂去疲惫和休憩身心的绝佳之地。
“富贵,前面不是你老婆秋月吗?”一个认识秋月的工友对富贵说。
富贵揉亮了眼睛,不相信前面穿着时髦的女人就是秋月。
“秋月,累了就歇一会儿吧。”坐在草坪上的张志说。
“她真的变了心,怪不着这么久没来找我!”张志的呼叫,证实了前面和那个男孩嬉耍的女人就是秋月。富贵的倔牛脾气就冒了上来,“看我怎么收拾她!”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富贵现场逮住了秋月出轨的铁证,他气汹汹地跑过来,二话没说,一巴掌就掴在秋月的脸蛋上,“贱女人……”秋月脸上火辣辣地疼痛,莫名地被人掴了一巴掌,不知所措。
“富贵……”秋月趔趄跌倒在草坪上,转脸看见是富贵她便惊叫了起来。
富贵欲再次挥掌掴打秋月时,小东跑过来用身子护着跌倒在地的秋月说:“不许打我妈妈,再打人我就报警,叫警察抓你去坐牢。”
富贵举在半空中的手僵住了,他和秋月被警察叫唤去过派出所,那时他吓得差点尿裤子。怕归怕,但现在富贵怒火攻心,愤怒让他壮起了胆。
坐在草坪上的张志站起来,疾步走了过来,指责地说:“你怎么乱打人呢?”
富贵像头斗红眼的公牛似的,挥起一拳打在张志的脸颊上,气懑地说:“我还打你呢?”
“咳……咳……”张志口吐血沫,两颗牙齿沾着血丝跌落在草坪上。
“住手,富贵!”秋月从地上爬起来,哭成了一个泪人。
“呼……呼……”正在那时,公路上执勤的警车呼叫了起来。富贵知道自己犯了事,心虚地和几个工友落荒而逃。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秋月是妞妞的亲娘。”婆婆说。
抢走大黄狗嘴里的糖果后,妞妞就把大黄狗踢开,因为大黄狗不断地仰头舔着她含有糖果香味的嘴巴和流出的口水。大黄狗回到堂屋里,翕动着鼻子,继续寻找芳香的糖果。
“你太冲动了,”秋月说,“你打伤了人,害怕被警察抓去坐牢,工钱都没有结清,你就跑回村里躲藏了起来。”
富贵耸了耸肩膀,说:“你这次回来,是想把妞妞带走,是不是?”
“不是。我要跟妞妞在一起,我不想出去了!”秋月揉了揉红肿的眼圈说。
“妞妞是我的唯一,谁也别想把她夺走!”富贵愤懑地说。
秋月沉默了片刻,绝望地说:“我把事情真相说清楚,若是这个家容不下我,我就走!请你耐心地听一听。”富贵斜睨着秋月,心里酸溜溜的,脑海里一片茫然。
秋月意味深长地说:“我在张志家当保姆,照顾他的孩子小东,这你是知道的。小东和他的妈妈在一次旅行中遭遇了车祸,他的妈妈遇难,小东幸存了下来,但却落下了心理疾病。小东的伤口能治愈,心理的疾病却没办法治愈。后来,一个医生建议说,让小东的妈妈‘复活’过来,也许对治疗小东的心理疾病有帮助。于是,张志就找我商量,让当保姆的我穿上他妻子生前的衣服,装扮小东的妈妈……一周或是一个月,小东的病或许就能治好。小东失去了妈妈,他病得挺可怜的,我就先答应了张志的要求,装扮小东的妈妈,找个机会再向你说明清楚。”
“你们真的没有那回事?”富贵如梦初醒。
“那天,在郊区宾馆开房,本想好好跟你相聚一宿,也想把实情告诉你。你硬是回工地加班,我一赌气就不跟你说了……”秋月说。
堂屋里,大黄狗用鼻翼闻着秋月身上的香味儿,摇着善意的尾巴在秋月面前转悠。
“不料,那天在公园里碰巧让你撞见,你一冲上来就挥拳打人……”秋月难过地说。
“你误会秋月了,还不赶快赔礼认错!富贵,你也该改一改倔牛脾气了!”婆婆用拐杖的一头跺了跺地板斥责地说。
富贵的眼睛漫出了愧疚、浑浊的泪水。
“妞妞一哭闹要找妈妈,我就拿你的相片给她看,哄她开心。我每次去赶集买糖果给妞妞,都说是她妈妈寄钱回来买的!”富贵懊悔地说。
秋月的泪水扑答扑答地滴落。
秋月说:“小东的病治好了。张志说,是我用母爱治愈了小东的病,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替代母爱。张家很感激我,除了劳务费,还多给了我一笔钱,叫我回来好好照顾女儿。”
“城里人就是有文化,说得太好了。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替代母爱。”婆婆肯定地说。
富贵正视着秋月,躬身欲要抱住秋月,却因内心的愧疚而僵住。秋月从长条板凳上站起来,像一只温顺的绵羊倒进富贵的怀里,哽咽了起来。
大黄狗在堂屋里围着富贵、秋月团团转,用柔软的舌头舔着秋月裸露的脚踝……
婆婆长满雀斑干枯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妞妞,你妈妈回来了!”富贵对着屋里呼叫。
“妈妈……”从屋里传来妞妞甜美的叫声。
妞妞从屋里跑出来,小脚踢开了大黄狗,把富贵推开,她挤进秋月的跟前,秋月弯腰把妞妞抱了起来。妞妞嘟起小嘴,“巴嗞巴嗞”地亲吻着秋月漂亮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