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考

◇ 木木吉祥

离高考还有九十天。

江上月怔怔地盯着桌上的卷子，上面有好几处令人触目惊心的红叉叉，一阵阵颓丧与悲凉袭上她的心头。听不到讲台上的老师在说什么，也看不到同桌林小果在做什么，江上月只是竭力地抑制住眼眶里蠕动着的泪水，已经够丢脸了，不能更丢脸！

上了高二后，江上月与昔日的学霸地位渐行渐远了，她也曾竭尽全力地想要扳回这种局面，可是越努力越失望。事实告诉她，从前那种名列前茅的优势她再也无法取得了。

初中时，她一直是班里名列前五的学霸。在读初三时的第二个学期，有一次上学时，走在校园里，一个突然横射过来的足球重重地撞在了她的头上。顿时，江上月整个人随着足球飞去的方向摔了出去，然后倒在了地上。那瞬间，以及那几分钟内，她没有丝毫痛的感觉，头脑里只是一片空白。不远处，一群闯了祸的男孩子随即一哄而散。过了很久，她才觉得脑袋疼痛欲裂，连洗头都不敢碰到。但她没有和父母提起这件事，想着没出血，应该没事。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江上月每次路过那个地方，总是遇到那群男生在踢足球，其中一个特别帅的男生总是一直盯着她看。刚开始时，江上月心里想：肇事者必定是他了。于是每当他火辣辣的目光看向自己时，江上月都不客气地使劲回瞪他一眼。每次那个男生都会像一下子被烫到了似的仓促扭头躲开，然后江上月就像得了一点小胜利似的，抬高着下巴目不斜视地向教室走去。

可是，两个月过去了，那个帅帅的男生仍然在那个时间、那个地方等候着她，仍然向她投来那种火辣辣的眼神。江上月想，可能那个肇事者不是他吧？

后来，江上月路过那段路时，总是低头垂目，有时还难为情地加快脚步，一副急着要赶到教室的样子，其实眼角的余光总是能敏捷地捕捉到他的影子。

被足球砸到以后，江上月常常闹头痛，记性也越来越差了，那些要求大量背诵的学科让她学得越来越吃力。虽然一直做着文学梦，但是为了前程，她几经矛盾及权衡后，最终还是选择了理科。为此，她还偷偷地哭了两场呢。

而此刻，江上月的同桌林小果喜滋滋地捧着自己的卷子，坐得笔直。虽然这次考试她仍然跟江上月有一点距离，但是她知道自己进步了。在试题难度明显较以往每次都大的情况下，没被江上月甩得特别远，她心里挺高兴的。她俩从初中起就同班了，江上月一直是林小果羡慕而嫉妒的学霸。江上月不仅学习好，还长得清秀，个性文静，是班里很多男生的暗恋对象，可林小果就是不服气，一直在暗暗地跟江上月较着劲。

林小果当然察觉到江上月的颓丧情绪了，她不动声色地掩饰着内心深处的喜悦，坐得端端正正的，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更是神采焕发，亮闪闪地看着讲台上的百慧老师，好一副专注听讲的样子。

百慧老师人如其名，秀外慧中，是全班同学心里的女神。虽然已是三十左右的年纪，仍然有着一张少女一般的脸，眼睛永远散发着温柔，涂着淡淡口红的嘴唇总是含着笑意。最让同学们欣赏的是她那一件件时尚漂亮的连衣裙，一天一件，可以连续三个星期不重样。那些裙子穿在她的身上，总能勾勒出优美的曲线，令人赏心悦目！这天，百慧老师温软亲切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不徐不疾地流淌着，粉红色的雪纺连衣裙不宽不窄，恰到好处地突显她的好身材。

林小果睁着大眼睛望着讲台上的老师。每到英语课，可以听到百慧老师那山泉般甜美的声音，可以看到百慧老师优雅迷人的样子，真好！有时候，林小果想：真希望将来也能活成百慧老师的样子。

看着林小果专心致志地听讲的样子，百慧老师对她微微一笑。这个积极上进的女孩，虽然成绩一般，但总是那么开朗，那么阳光，似乎没有任何挫折能让她受伤。百慧老师喜欢这样的女孩子。

同时，百慧老师也看到了江上月，不由得心里微颤。唉，这女孩，太要强，真像青春期的自己呀！她不由得想起当年也正在读高三时的自己，那时的自己也总是被时好时差的成绩影响着情绪，也常常有沮丧、挫败的无力感。唉，那是怎样的一段与高考苦苦纠缠着的青春啊！

整节课，江上月的头一次也没有抬起过，完全沉浸在颓丧的情绪中，眉头轻蹙。

百慧老师心里想：必须找江上月同学好好谈谈了。

因为视线一直粘在老师的身上，所以当老师让同学们齐读课文，并趁机慢慢地踱到江上月身边悄悄说了一句话时，林小果都看到了。有点羡慕，更多的是嫉妒，老师肯定是在悄悄安慰沮丧的江上月。为什么人人都偏爱她呢？

看着老师一直挂在嘴角的微笑，林小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课本，似乎要把课本盯出一个坑来。

林小果更加努力学习了，她深信：越努力，越幸运。总有一天，百慧老师会把欣赏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的。

她轻轻地晃了晃头，要把心里的嫉妒情绪甩掉，她知道这种负面情绪不该有。

下课了，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突然，一张被揉成一团的草稿纸从身后直飞过来，看那绷直着划过同学们头顶的线条就知道力道不轻了。这时，江上月刚好站起来，准备去办公室见百慧老师。

“啊——”随着一声惊叫，喧闹的教室几乎静了下来。同学们的目光纷纷聚焦在抱着头弓着腰蜷缩在座位上的江上月身上。林小果也随着身旁这一惊叫声抬头望去，望着江上月狼狈的样子，她不由得迅速绽出了一丝笑意，又赶紧双手一捂嘴巴，也故意发出了一声惊叫：“啊——”

教室后面，闯了祸的陈财福同学涨红了脸，他身边几个在一起打闹的男生有的与他一样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有的憋着笑偷偷地溜开了。陈财福同学在班里的男生中是数一数二的帅，高大健壮的体魄，英气逼人的脸庞，虽然学习成绩不怎么样，却是林小果一直暗恋的对象。或许是他的长相比较老成，又或许是他的为人比较豪爽，同学们都称他为“福哥”。

福哥不愧是福哥，被突发的状况吓慌了神才不过十秒左右，就有了决定。他想：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逃避该承担的责任。于是，他硬着头皮走了过来，站在江上月的座位旁边，轻声问：“对不起，砸疼了吗？”

林小果连忙站了起来，一边用双手去安抚着受惊的江上月，一边满面含笑地看着福哥，连声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一团纸而已。”

福哥并没有看林小果一眼，只是满脸通红地低头注视着趴在桌上的江上月。

感觉到身边气氛的骤然变化，江上月也迟疑地抬起了头来。说实在的，确实是一团纸而已，砸在头上也不是有多痛，自己主要是被吓到了，她想起了被足球砸到那次。可是这句“不要紧的”应该是自己讲才对吧？

江上月抬起头来，红着眼说：“没事。”说完就往教室大门走去。

福哥怔怔地望着江上月单薄的背影，又尴尬又懊恼。

林小果也怔怔地望着福哥，看着他一直望着江上月离开的方向，一副眼里只有江上月的样子，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她在心里哼了一声。

在教师办公室里，江上月默默地站在老师的办公桌旁，低着脑袋，抿紧双唇。她在心里说：老师，对不起，我又退步了，不管您怎样批评我，我都接受。

然而，一开始百慧老师并没有说话，只是一手牵起江上月的手，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静静地微笑着。江上月惊讶地看着老师，渐渐地读懂了老师眼里的鼓励。她的双唇颤了颤，刚才一直忍着的泪水突然就忍不住涌了出来：“老师，请放心，我一定会更加努力的……”

百慧老师使劲地点了点头，说：“嗯，我相信你，你是老师最喜欢的孩子，老师不但想看到你拥有优秀的成绩，更想看到你脸上有开心的笑容。老师想告诉你，勇敢一点，坚强一点，笑对挫折，锻炼出一颗坚强的心……”

百慧老师边说边从她的包中掏出了纸巾，递给泪流满面的江上月，语气更轻柔了：“傻孩子，快别哭了，眼睛红红的就不好看了。”

江上月擦干了眼泪，难为情地抿了一下嘴角。老师笑了，一手握拳举了举，调皮地向江上月眨了眨眼，表情夸张地说：“加油！”

看着老师亲切的笑脸，刚才弥漫在江上月心里的颓丧与烦闷突然就一扫而光了。顿时，江上月对备战高考又恢复了信心。

江上月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不够努力，决定拟订一个更详细的学习计划，要更刻苦地学习才行。

首先是把每天到教室的早自习由之前的六点半提前到六点。江上月决心很大，自从调整了学习计划之后，天天都严格执行。不知不觉，两个星期快过去了，江上月仍然沉浸在高昂的斗志中。

离高考还有八十天。黑板的一角醒目地书写着高考倒计时，不仅江上月，班里所有同学都在默默地拼搏、顽强地奋斗。

又是一个宁静的清晨，五点五十分，天色还一片漆黑，江上月走在教学楼昏暗的楼梯上，四下里寂静无声，她跟往常一样有点害怕。上到了教室所在的四楼，长长的走廊，每间教室都黑洞洞的。江上月壮着胆子往最后一间——她的教室走去。这时还没到六点，她今天似乎来早了。

教学楼统一在六点才送电，江上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焦虑地望向窗外淡淡的晨曦，心里又害怕又懊恼。

突然，教室外的走廊上传来了一阵悠然的歌声：“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

这是一个男中音，略带磁性，有一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仙味。歌声渐渐近了，还伴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江上月心里的焦虑和害怕不知何时就荡然无存了，她转过头来望着挨着走廊这边的窗外，满心好奇：会是谁呢？

只见漆黑的窗外渐渐亮起了一抹暗黄色的光，仿佛是为了与悠扬的歌声相呼应，暗黄的光影也在缓缓地摇曳着，晃动着。

不一会儿，一个手托一支蜡烛的男同学出现在窗外了，很快又来到了教室敞开着的前门。乍一见到呆坐在黑乎乎教室里的江上月，歌声戛然而止。

四目相对了几秒，还是男同学先开声打招呼了：“早呀，江上月，怎么不开灯呢？”他转身朝大门旁的电灯开关一摁，顿时满室雪亮，喔，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送电时间。

江上月悄悄地抿嘴笑了，这个古怪的李北同学，平日里大大咧咧、打打闹闹的，想不到他还是一个“贾宝玉”呀！不过，那歌声真好听，还有那摇曳在黑暗窗外的光影，那一串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望着窗外淡淡的晨光，江上月的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愉悦。

理科班的女生不多，她们除了同读一个班外，几乎也同住一个宿舍。女孩子们一般能友好相处，当然也有暗地里的小争小斗、互不对眼。

自从上高三以来，林小果就越来越讨厌江上月。她们曾经也亲热得如同一对形影不离的双胞胎，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在周末时外出逛街、看电影。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林小果发现班里的许多男同学都明里暗里地喜欢江上月，自己站在江上月身边，似乎常常被他们视而不见。一开始，林小果还能自我调整心态，不断地告诫自己：没什么，一定是自己多心了而已；没什么，我这么开朗大方又漂亮，自有懂得欣赏的人；没什么……

渐渐地，她们相伴而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课间时叽叽喳喳的热乎劲也淡了。而在学习上，她们都更努力了。尤其是林小果，憋足着劲，看着自己的考试成绩一点一点地直追着江上月，有时甚至比江上月还好，她的心里充满了成就感。这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算啥！

可是，自从上次江上月去办公室与百慧老师谈话回来后，林小果发现：自己的同桌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再像从前那样颓丧忧郁了，而是每天刻苦地学习着，成绩更好了。而自己呢，虽然也憋着一股劲，可又被拉出了更大的距离，真郁闷呀！

又是一个宁静的清晨，林小果一觉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宿舍的窗外已经泛起了晨曦的微光，紧张忙碌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林小果没有赖床，她知道同桌江上月肯定已经在去教学楼的路上了。她要赶紧起床洗漱，必须分秒必争。

当她整理床铺时，啊，一张精致的贺卡竟然摆在她的枕边。咦，谁给我送卡呀？为啥送卡呀？她好奇地拿起卡片，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灯光看了看。原来是江上月送的，上面写着：祝果果生日快乐，给你留了一个小蛋糕在你的桌子上，别忘了吃了再上教室喔。

林小果连忙转身向自己床前的桌面看去，果然，一个包装精美的蛋糕就搁在那儿。应该是江上月昨晚出去校外的蛋糕店悄悄买回来的，为的就是在自己生日的这一天能早早地给自己带来祝福。真不愧是曾经最亲密的好姐妹啊！连自己都忘了今天生日，而她竟然一直记在心里。林小果拿起蛋糕看了看，是她最爱帮衬的那个蛋糕店制作的小蛋糕。她哽咽了，眼眶里蓄满了泪花。离高考还有五十三天，从今天起，我不仅要努力拼搏，还要好好珍惜我们宝贵的同学情谊！她暗暗庆幸，幸亏还没毕业，她还有修补姐妹情谊的机会，想想之前的那些小心思、小猜忌，真是汗颜啊！

随着黑板左上角的高考倒计时数字一天天变小，教室里的学习氛围越来越浓厚了。这不，还没到上课时间呢，教室里就坐满了同学，或疾书，或冥思。

江上月与林小果也不例外，此时，她们都在苦攻着数学难题呢。她们正在冥思苦想的是圆锥曲线的解题方法，圆锥曲线千变万化，其中的定值、定点、定直线、存在性、探索性问题，由于结论的不确定性，使得问题具有探索性和开放性，着实让人烦恼。林小果和江上月在尝试着用老师给出的方法解题，可是方法之多使用之繁让人焦头烂额。她们错了一次又一次，不是卡在一个地方就是算的数太复杂，和答案根本不搭边。

终于，可能是由于高三最后复习压力太大的原因，江上月情绪失控，忍不住崩溃流泪了，又不想让周围的同学发现自己的异样，只是低垂着头，左手扶在眉心上，作沉思状，又抬起了已经解题解到麻木而略微颤抖的右手悄悄地擦拭溢出眼眶的泪水……

林小果轻轻地递上纸巾，并在草稿本上迅速地写了两个字，推到江上月的桌面：加油！

江上月的心忽然就暖了，泪水也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她睁着还有些发红的眼睛，向同桌递去了一个表示感谢的眼神……

忽然，又一团被揉成球状的纸轻飘飘地砸到了江上月的头上，然后落在桌面上，打了几个滚后掉到地上了。江上月与林小果同时条件反射地转身望去，只见到福哥与他的同桌张勇站在离她们不远处，也都一脸惊异地望向她们，而其他同学都在埋头苦学着。

不用问了，肯定又是他干的。林小果马上弯下腰去捡起那个纸团，朝福哥使劲扔去。福哥手脚敏捷得很，双手举起抱着后脑勺就往教室后面逃去，还边跑边故意哇哇大叫：“救命呀，救命呀……”

同学们纷纷抬起头来，看着装模作样的福哥，一阵阵笑声响了起来，连冮上月与林小果也笑作一团了。林小果得意地“哼”了一声，说：“又是扔纸团，就没有一点新花招吗？”

不久，教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又紧张的学习场面。那道关于圆锥曲线的题终于有点头绪了。江上月写着算着，一种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明朗感让她的内心暗暗地欢喜着。完成了！

江上月抬起头来，看看安静自习的同学们，看看被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板，心里直纳闷：该上课了吧，老师呢？

第一节是物理课，担任物理科教学的罗老师也是他们的班主任。罗老师是个工作认真负责、对学生要求严格的男老师。这个班是理科班，男多女少，男孩子自然是比较调皮的，因此，罗老师对班主任方面的工作所花费的精力并不比担任物理学科的教学工作少。

目光扫过讲台，顺势往讲台旁的门外望去。咦，对面的男生宿舍楼的走廊上竟然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罗老师。这个时候罗老师在男生宿舍楼干啥？江上月难以置信地眨了几下眼睛，再睁眼望去。

没错，那就是罗老师，只见他眉头紧锁、满脸阴沉，一双眼睛透过生锈的防护网直勾勾地向教室这边望过来。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也没有向这边喊话，也没有挥手示意。可是，隔着老远，江上月也能感觉到罗老师眼睛里熊熊燃烧着的怒火。

感觉到同桌的异常，林小果也抬起头来顺着江上月的目光向外望去。不一会儿，教室里的同学们也发现了不寻常的气氛，纷纷抬起头来。有人发出了惊叫声，有人发出了掩饰不住的“哧哧”笑声，还有的互相打闹着说：“你死定了，把老师锁在那边的是你！”……

从发现问题到作出反应不到一分钟，以班长罗强为首的几个男同学迅速离座，冲出教室，向对面的男生宿舍楼跑去。他们找到舍管员给宿舍大门开了锁，把罗老师“放”了出来。

当罗老师脸色铁青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时，教室里更安静了。同学们有的一如往常地埋头学习，有的故作乖巧地端坐着等着老师训话，还有几个心虚地低着脑袋故作镇定地在看着摆在桌面上的书……

罗老师站在讲台上，严厉的目光就像碉楼上的探照灯似的来回巡视着整个教室，扫过每一张熟悉的脸。江上月与林小果坐在第一排，就在讲台前，就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她们端端正正地坐着，微垂着双眼，大气也不敢喘，实在不敢对上老师此刻怒气冲天的目光呀！谁这么胆大包天，故意把老师锁在宿舍楼呀？

大约过了两分钟，那些埋头自学的同学们也察觉到气氛的紧张了，都悄悄地停下了手中的笔，默默地端正了坐姿。同学们都乖乖地看着罗老师，等待着罗老师即将开始的一场暴风骤雨般的训斥。

然而，想象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如期降下，罗老师的目光渐渐地缓和了，脸上的铁青也悄然褪去。他跟往常一样清了清嗓子，说：“离高考还有四十三天，我希望同学们都能清楚自己的任务，十几年的辛苦，十几年的拼搏，终于迎来这收获的时刻。现在，你们已经站在了通向理想的冲刺线上，站在了人生的关键路口，从此，命运就要由你们自己掌控了……”

罗老师语气铿锵、苦口婆心地对同学们讲着道理，却并没有指名道姓地批评整件事的始作俑者。

后来，同学们才知道，那天中午，罗老师为了抓那几个经常在午学时间躲在宿舍里偷偷玩扑克牌的男生，结果还是让他们跑了，还将宿舍楼下的大门给锁了。唉，怎么只听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而没听说“可怜天下老师心”呢？这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呀！

江上月与林小果一直好奇闯祸的那几个男生到底是谁？一开始，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向江上月扔纸团的福哥，因为在那个时间里好像同学们都在安安静静地学习，只有福哥闹出比较大的动作，而且班里最爱搞恶作剧的就是他了。

目睹了罗老师被困在男生宿舍楼时的盛怒，目睹了他隔着那生锈的防盗网时的无助，两个小女生又心疼又气愤，言语中不由得对闯祸者更不客气了。在放学后去食堂边吃饭边聊天时，比起江上月，林小果把福哥骂得更狠。看着林小果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江上月静静地吃着饭。

林小果滔滔不绝地数落着福哥，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发现了气氛不对，刚才还跟她一起抢着臭骂福哥的江上月怎么不吭声啦？还一直看着她古怪地笑着。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干啥这样瞧我？还……还笑得这样古怪，你什么意思嘛？”

江上月终于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都说笑比哭好，我不笑着吃饭，难道还哭着吃饭吗？”林小果“哼”了一声，也大口吃起饭来。

又是周末，江上月有一个月没回家了，加上最近的模考不理想，心里闷闷的，好想念家里的温馨呀！

知道闺女要回来，江上月妈妈在这个周五早上早早就去市场买好了菜。挑了最肥厚最新鲜的猪肚，买了女儿最爱吃的大闸蟹，还有鸡、鱼……近来物价上涨得离谱呀！什么都贵，就那么点可怜的工资，女儿又马上要上大学了，到时候的各种花费就更大了。江妈妈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发愁，只好在日常生活中一省再省了。但是不管怎样，女儿学习太辛苦了，离高考到来的日子没几天了，做父母的必须给孩子最大的支持。难得女儿回家一次，不管花多少钱，也要让女儿吃得满意。

看着满桌子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江上月胃口大开，满肚子的郁闷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学校食堂缺荤少肉，让正值发育时期的她日思夜想着一顿丰盛的美餐。

沙姜胡椒猪肚汤鲜辣可口，那热汤越过双唇，淌过舌面，咽进喉头，暖和了她的肠胃，数日来为模考而积攒下来的辛劳疲惫也烟消云散了。那股舒适贴心的鲜美确实能让人忘忧呀！还有姜葱螃蟹煲、酸辣鱼……

看着女儿大快朵颐的样子，江妈妈的心里甭提有多满足了。一定是在学校饿坏了，一定是念书太辛苦了，可怜的娃呀……妈妈看着想着，一脸的笑意不知不觉消失了，喉头一阵酸涩。

江爸爸最爱逗笑，见到她们母女一个忙着吃，一个只顾着看，故意说：“月月呀，你吃慢点吧，你妈抢不过你都要急哭了。”江上月闻言愣了愣，咬着手中的鸡腿，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睁着茫然不解的双眼望向妈妈。江妈妈连忙拿起双筷，笑着说：“你就会挑拨离间我们母女，我才不会急呢，你想吃就吃，没人跟你抢。”边说边帮女儿夹鱼肉、剔鱼刺。

江上月吃得津津有味的，抬起头伸出筷子正想再夹一块猪肚，却意外地看见妈妈一脸凝重地望着自己，张了张嘴说：“月月……”随着又闭口不言了。江上月问：“妈，想说啥说嘛。”在她的连声追问下，妈妈像下了决心似的，终于问了一个问题：“你认识你们年级的一个叫吴华的男生吗？”

“当然认识了，我们班的呀，刚好坐在我后面呢，他怎么啦？”

江妈妈说：“他学习怎么样呀？是不是很差？”

江上月马上连连摇头，以极其赞叹的语气说：“你错了！他可是我们班里真正的学霸！一向名列全年级前三，在他面前，你女儿就是彻底的学渣！只可惜太专注学习了，是个彻底的书呆子。坐在我后面两年，几乎没跟我说过话，真是个无趣的家伙。”

“咦——怎么会是这样？”江妈妈听了女儿的话后，很明显地露出了满脸的惊讶。

这下子，轮到江上月惊讶了，妈妈那语气、那神情，分明有故事！

江上月干脆放下了筷子，伸长着脖子望着妈妈，兴奋地追问道：“妈，快说快说，吴华怎么啦？”

妈妈犹豫了一下，说：“我也是听说的，不知是不是真的。你记得妈的工友小兰阿姨吗？她说她的女儿跟吴华是小学同学，后来吴华上了一中，她女儿却考砸了，落到了三中。前一段时间，小兰阿姨在家里大搞卫生，不料却翻出了一叠情信，都是吴华写给她女儿的……”

江上月听得目瞪口呆，这……这……这……确定是真的吗？那个木头？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突然，一个声音从窗外传来，“江上月——上月——月月——”她家就在二楼，这个声音听起来好洪亮，好突兀。而且……称呼得越来越亲热，而且……是……男的！一个男的在楼下大叫江上月的小名“月月”！

大家都惊诧地停下了筷子，先是转头去看着声音传来的窗户，又转过头来大眼瞪着小眼。江上月终于醒悟过来了，连忙放下碗筷，跑到窗边，往楼下望去，是谁知道她回来了呢？是谁这么急着来找她呢？

江上月来到窗户边，探头往下一看。啊，又是他，脑子里马上涌上一串歌声“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

李北，在那个天色昏暗的黎明，在那个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曾经给她带去了光明与安心的男生，此刻，正站在楼下，仰着头向楼上望来。“月月——”当看到江上月探出窗外的脸，他仰着脸，咧着嘴，挥着手中的一本书。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笑容那么灿烂，江上月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月月、月月……”妈妈接连喊了江上月好几声，江上月才反应过来，看着妈妈怀疑及质问的眼神，她的脸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慌乱地应了妈妈一声后，她转身向大门口边走边说：“妈，你们先吃吧，我下去一会儿就回来。”

看着女儿匆匆出门的背影，想着女儿脸上的羞涩与溢于言表的喜悦，夫妻俩不约而同忧心忡忡，又突然醒悟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户旁边，双双探头往楼下望去。

只见楼下那棵玉兰树下，少男与少女只相隔一步之距，金色的阳光透过错落参差的枝叶落在他们的身上，印出了一个个黄蝴蝶般漂亮的光斑。男孩站姿挺拔，似在侃侃而谈；女孩双手握着一本卷成筒子的书，微微低垂着头，有时在安静地听着，有时在吃吃地笑着……

江爸爸和江妈妈倚着窗沿，伸长着脖子探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楼下的两个孩子，他们的距离似乎太近了……夫妇俩越看越担心。江妈妈喃喃自语：“完了，完了，这不是早恋吗？就要高考了，这可怎么办呀……”江爸爸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身后，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已经看不到一丝儿热气了。

楼下，男孩已经离开了很远，他们的宝贝女儿还站在原地对着那个背影看呀看，一副痴迷的样子。江妈妈又着急又生气，一腔的火气终是忍不住了，狠狠地瞪了一眼已经坐回饭桌旁的江爸爸，开机关枪似的数落开来：“就顾着吃、吃、吃，小心撑死你！你不是很会教吗？天天吹，天天吹！说得真跟个教育家一样，这下丢人了吧，就要高考了，闹出了这种事，你说怎么办？怎么办……”

“等月月上来了，你可要好好说说她呀！”江妈妈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推了一把江爸爸的肩膀，江爸爸的手一抖，刚夹起来的一块猪肚掉了下去。

一直沉默着的江爸爸终于忍不住了，生气地说：“女儿没教好首先要怪你这个当妈的，少来找我说事！早恋、早恋，这种事爸爸方便跟女儿开口吗？你紧张你就自己想法子，别什么事都赖我！”

听到丈夫这么说，江妈妈更气了，把刚端起来准备去厨房热一热的酸辣鱼放了下来，走过去刚想再给他一掌时，大门突然被拉开了，一脸红光的女儿进来了。

江妈妈马上转移了注意力，绷着脸说：“去见个同学而已，干吗脸这么红呀？难道你要学小兰阿姨的女儿一样吗？”

江上月听到这句话，愣了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问：“很红吗？”然后反应过来了，妈妈说话的语气不对劲呀！于是，她猛地抬起头来，瞪着大眼睛看着妈妈，大声地回驳道：“不是天热吗？脸红不是正常吗？妈，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况且，人家吴华早没早恋我不知道，就算是早恋了也没耽误他学习呀！”

江妈妈还想着开口斥责一通女儿，不该在高考将至这个节骨眼里闹早恋，江爸爸马上像很随意地放下了手上的报纸，然后推了一把妻子，说：“还不赶紧去把饭菜热一热，别好端端的浪费了这一桌子的好菜。”妈妈不悦地白了丈夫一眼，“哼”了一声，欲言又止，心想：也对，万一他们不是早恋呢？我把这层窗户纸说破了反而让女儿多心了，闹不好假的也成真的了。唉，这节骨眼，可不能添乱，还是再想想该怎么说才好吧。

江上月举了举手中的书，说：“看到了没？《高考物理复习精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看着爸妈哑口无言的样子，江小月理直气壮地拿着书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看着女儿关上的房门，江妈妈又瞪了丈夫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去收拾剩下的半桌子饭菜。

江上月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睡衣，坐在舒适的床上，拿过床头那本《高考物理复习精编》，随手轻轻地翻了起来。

突然，从书里掉出了一张纸片，雪白的纸片上只有寥寥几个笔力遒劲的钢笔字：小月，加油！清华校园见！——李北。

“哈哈……”江上月不由得笑出声来，赶紧捂住了嘴巴，转头望向紧紧关着的卧室房门，调皮地做了个鬼脸。还清华呢？希望北大吧？唉，希望不大吧。

离高考已经没几天了，四模的意义几乎每个人都知道。那就是，打气，树信心。

虽然知道这些，但是作为告别高中时代最后一次在学校的模考，每个人也都拿出了该有的重视。

可是，有时候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四模前一天，李北晚饭后去学校的植物园里晚读时，不知碰到了什么有毒的植物，还是被什么毒虫蜇到了，全身皮肤过敏，又红又肿又痒，整张脸都浮肿变形了，眼皮鼓鼓的，把眼睛挤成了两道小缝，怎么也睁不开似的。

迎着江上月担忧的目光，李北努力地笑了笑，可是这笑容真是比哭相还难看呀！江上月庆幸地想：幸亏还不是正式高考！

他们这些小动作没逃过林小果的眼睛，她故意说：“月月，你看，李北笑得好古怪呀！到底是情意绵绵的笑，还是凶神恶煞的笑呢？”

江上月的耳根子悄悄地发热了，用手肘轻轻推了林小果一下，小声地嗔怪道：“人家够可怜了，还有心思去取笑他，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四模过后两天，成绩出来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考试状态不好的李北居然考出了特别好的成绩，总分名列班级第二。听着老师在讲台上对李北的高度赞扬，江上月的心里美滋滋的，好像表扬的是自己。想到自己同样考得不俗的成绩，她不由得想起了诗人顾婷的诗歌：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终于，教室里黑板上的倒计时，已经进入了个位数。

这天下午的最后两节课，罗老师给大家开了最后一期的班会，先是把准考证发下来，再嘱咐大家带好应试的文具，以及以往重复了无数遍的该注意的细节。

罗老师站在讲台上有条不紊地说着，声音比以往更响亮了，脸上的神情也特别严肃。

讲台下，同学们一个个端坐着，挺直着腰杆，抬着头，一双双稚嫩的眼睛里焕发着坚毅的神采。

就要上考场了，十二年的寒窗苦读，是时候交出最漂亮的答卷了。此刻，百日誓师大会上的激昂口号，一次次考试后开心或失望的泪水，十几年来梦想着的大学校门，爸爸妈妈无数次的殷殷叮咛……一一涌现在江上月的脑海里。她悄悄地告诉自己：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