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
河流途经小镇。丢下一个码头
新造的船只从那儿下水
有的摆渡,或装满粮食驶向上游
有的跟在前面的波涛后面
也处于后面的波涛的前面
装载着山野里低价收购的神龛
卖蜡烛的人和行动受限的人
船速时快时慢。有很多船只
木头准备好了,但还没有建造
人们坐在石头上神聊,耐心
等待着一条新的河流破空而来
应该静坐于竹林中等风。
擦洗柴油发电机。猜鸟儿。修门
但我在果园里散步,想确认从枝头
最先掉下来砸中我的水果
是木瓜还是芒果——没有意外
果然是肥硕的木瓜把我的头砸晕
因为有那么一刻,闪着微光的大海
乍现在木瓜树的后面,给我送来
购买木瓜的银币,一堆接着一堆
而且运输木瓜的铁船正绕过
一公里处的暗礁,带着几只海鸟
突突突地朝着我的小码头驶来
在故乡在僧舍
在诞生在死亡
每天你都在向世界致敬、示爱
一直没有松懈。从来不曾妄想
自己能让世界变暖一度、前移半寸
——就像死人躺在墓穴中,他梦见
自己还活着:用行李箱装着墓碑
以幸存者的身份,在人世旅行
里程碑式的黄昏。有人照相留念
手指捏着落日,掉转头
朝着我们甜蜜地微笑
有人在斜坡上弯下腰杆
落日正好放在背上,朝着山巅攀爬
——从枯荆棘内飞岀来的闪光点
是乌蒙山的萤火虫。它们在落日与山体
一明一暗的两个影像单元之间
忽暗忽明地穿梭、往返
直到落日消失,浑身只剩下光明
水浪已在过去把泥巴掏完
杨树凌空的根,无数巨蟹的铁爪
互相死掐,是湖岸被迫暴露的骨头
柳树立在水里,根须鲜红得让人
一颗心产生出几颗心,细密而又
柔软,如一汪汪不会溶解的血在水下
微微地波动。那伸向湖心的石堤
结局一样坚定,就像一艘渔船
装载着被风吹弯之后再无力反弹的
高秆芦苇丛,航速和马力与迎面
而来的风速和风力正好呈均势
僵持在翻腾的泡沫上面
我在栽种着植物的一只旧木船旁
观看两个人埋头焊接简易铁船
焊光是光中之光,意味着他们已能
从俗物中挤出小闪电。哧哧哧的
焊接声刺耳、钻心,则像是他们
正把一条条眼镜蛇的毒信子
小心地注入刚上了一层黑漆的船板
“舞台上再没有角色,观众
也都离开,剧场的穹顶开始落雪……”
后来,我在记忆中查找旧物
回想起这个场景的时候
发现舞台上的布景是一棵棵梣树
舞台和剧场是倒闭的义肢厂
从来就没有什么演员和观众
孤单的乌鸦飞过,伐树的人
喃喃低语:“多飞一会儿,再飞
一会儿,最后总会找到一个听你
叫鸣的人,或者掉到一条河里。”
嘎汤帕节在佛海山中。方圆万亩
全是雾霰。登过的山峰、迷过路的深涧
哈尼族的神话一样讲述后又被
收回。再次复述,岩石移位
茶树变成泡桐。黑虎麇集的河岸上
主角换成横渡的汉人。我们就像受雇于
时而前行时而倒退的坏钟,时而
敞开时而闭合的巨蚌,对顿时
陷入一片灰白、沉入海底似的处境
没有异议。这如同在登天路上攀登
晴朗的天空掉落一团云朵,将我们
罩住。也像是在阅读一本奇幻之书
在某个悬浮的段落,情绪松弛
脱离了前往幻境的叙事主线,却有
旁逸斜出的好事之徒途经那儿
顺手把我们掳走,关进一座
潮湿的白色旅馆,又忘了我们
“能见度极低,失重感带来匿影的窃喜
也带来消失的不安”,当天的
日记本上,你这么形容最初的感受
但随后——哐啷几声,有人往桌上
放几把刀子——“剧情”出现反转
一盘盘烤肉端上雾中的餐桌
就着加满钢化杯的玉米酒
我们歪着腮帮子,大嚼特嚼
世界上能听见的声音就是用刀
切肉、牙齿嚼肉和剩骨落地的
声音合奏。间或也能听见上海诗人
默默笑着问四川诗人李亚伟
“亚伟,你吃第几块了?”亚伟埋头
吃肉,含含糊糊地应着。默默又说
“一定要吃带着肥肉的那种……”
经验急着寻找信徒,食欲挟持吃相
待到酒宴正式开始,我们早已
吃得一脸的油污,喘气,腹大如鼓
雾更大,山林间、公路上、寨子里
没有一寸地方空着。鲜红的
三角梅高过屋檐,也在瞬息间被
白色涂料改变了色系,一丛丛芭蕉
则像沉醉的野象安静地卧伏屋后
大雾继续逼向死角,乡宴被它
向后拉回几十年或朝未来推进了
几百年,变得不再逼真,万事万物
中间都隔着一层白灰。这种几代人
才会遇上一次的小概率事件
如此唯美,却在今天被触发
“吃,蘸着辣椒粉吃,吃好,吃醉!”
宴客的主人留在雾里,只朝我们
伸来端着酒杯的手。她的热情
与山顶上的神母宴请众神
爆发的热情如出一辙:狂醉之期
构树沉醉而红榉醒着,白鹇翅膀软了
但孔雀忙于开屏,大象已经瘫痪
金虎还在旁观——醒着的灵魂将被制作成皮革
“喝啊,谁也不准衣冠楚楚地离开
一头头牛羊正排队等着跳入烈火!”
肉山酒海之间,在场的人仿佛
多出来几个肚腹,腹内又多出来
几个胃囊,人人代表着一群饿死鬼
当雾里混入夜色,你从竹楼走出
内心有背主人美意,脚下有点虚飘
径直来到公路旁,靠松而立
去或留,是傻老头的问题;看车辆
来自雾中又丢失在雾中,说此景
乃是一座奔跑的“迷楼”,你不认同
你是因为看夜雾,灵魂出窍,不分
此处与彼处。在呢,这就在着
在公路旁、花下、后山,或一直
杵在雾中的餐桌边,是一样的“在”
你在的地方,同桌共饮的人
即使烂醉,抱柱而眠,他们也在
与你同游。与风。与树。与鸟
你与你。一个人等于几个人
一张嘴跟几张嘴对话。公路边
有山上的溪水流下,解渴
几捧就够了,把头伸过去冲洗
则要用掉几十亩麻栗树光滑的叶子
攒下的雨露。连他们一起洗净
你得领着他们沿着溪水去寻找湖泊
——像一个醉汉带着一群幽灵
向着未来流浪。你不想因此而惊动
这必属未来的溪水,而且你怕冷
怕流动。有形与无形之物,即使
在夜晚也穿着白衣服,轻逸地抵消
列阵而来的绝壁。所有房子里的人
集中在一间房子里,房子被白鸽
包围。出行的人就像是行走在
一块边界永远在后退的白琥珀中
这才是你迷恋的东西。
这雾中的欢喜王国,大海登陆一样
出现,你必将为奇迹的诞生而颤抖
但你也无此心,站在塔顶上
蔚蓝扑面而来,你一定会听从
李亚伟从雾中升起的喊叫:兄弟
快点下来!——在,在拉祜人
酒后乱敲的钟声中,接受终身
优渥的待遇:无论何时手边都有
令人沉醉的美酒,同时也坦然
接受灌入体内的雨水和雾
与云雾线上弧形的蔚蓝,白月亮
黄昏登高的人,同在。但分居
世界的上面和下面,外面和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