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告诉我们
父母健在,人和死亡
就会隔着一层垫子。父母不在了
我们就直接坐在了死亡上面
世居东海之滨
祖父和祖母,就是一个家族
挡在大海前面的那一层
最厚的垫子。在他们耄耋之年
有一股咸水穿了过来
并击溃了正在乡中育人的三叔
他们,缝缝补补又三年,另一个虫洞里
又漏进来一股盐卤
这回,目标是作为长子的父亲
行将百岁之际,垫子年久失修
海浪直接翻墙过来
卷走了我那个经年习武的堂弟
我这都还没有算上我的母亲
和二婶,死亡已从惊涛骇浪的大海
变成了川流不息的江河
我的另外三个叔叔,成为新的垫子
没有了父母的我们,兄弟三个
把崭新的垫子,慢慢做旧
当他,向大海切一块风暴
死亡,就让给他一块领地
他在一垄垄浪涛上种上盐
喊来雷声催眠
在喜怒无常的天象面前
他发怒时,力量大得像一场飓风
软弱时,见一片微风也会哇哇乱哭
居然,收获了五个儿子
从此,他不敢占据黑夜
对傍晚的一丝微光,也苦苦求乞
他得活着,就被活着这个魔鬼
追得到处乱跑
一路撒下二十一个孙辈
如果从远处看,就是一片竹林
从地底下看,就是一串土豆或者花生
当他,眼珠还不如汗滴明亮
双耳,依然能听见一根松针落地的声音
他已经糊涂得像一个瞌睡虫
还是没有找到死亡这条小径
四季的花都开败了
又为他接上了一个闰月
二月份的日历撕去了二十八张
还是没有翻到三月的第一天
他活在了儿子前头,又死在了孙子的后头
闲言碎语像小脚踩在冰渣子上
发出寒冷而又细碎的声音
他扔了拐杖,双拳
把自己捶得毫无还手之力
我的祖父,年轻时争分夺秒
老来发现,时间怎么也用不完
他被长寿逼得走投无路
又被死亡驱逐得无家可归
在一间草草搭就的土房子里
身边那个睡了七十多年的女人
半夜总是准时捅醒他
不要把小便尿在床上
百年人生删繁就简
无非就是将大海浓缩成一粒盐
然后加入阳光,雨水,笑声和泪影
把盐粒养大。
咸是不变的基因
把泪水多的,唤作女儿
把汗水多的,唤作儿子
把那些流入大海的血
唤作黄鱼,青蟹,红虾,淡菜和望潮
和子孙一起投入生长
并继续打捞
捞出风景,也捞出风暴
捞出故乡,也捞出异乡
捞出记忆,也捞出遗忘
有三百或者五百人,为祖父送行
那天,天才蒙蒙亮,队伍看不到头
这时辰,他年轻时已经去晒盐
这时辰月光还在
像撒在地上的盐
乐队,唢呐和吹打,在队伍中间隔着
轮流把乐曲吹得响亮
鸟铳,鞭炮,老迈的女儿们哭声此起彼伏
反正,都是一些吵闹的动静
告诉人们一个长寿的老人走了
而最喧闹的大海,却安静下来
潮声还没有起来
——只有等潮水涨上来
才能为墓穴安上最后一块砖头
脚下的故土无法舍弃
哪怕它是汹涌的海
俯身的劳作无可选择
哪怕刨出的是苦涩的盐
在汗水里打捞岁月
有时候只是一张空空如也的网
在睡梦中疾走
有时候只是为了回到噩耗前的那一刻宁静
对生活,祖辈们所求无多
儿孙们拿着无形的鞭子
抽打他们把养育之责担负
他们,也会冷冷瞟一眼已经夭折的孩子
用一张草席把他卷起
埋入亲手用锄头挖好的坑
我的名字,语出《文心雕龙》:景文克构
意为子承父业,并发扬光大
这让我陷入长久的羞愧
祖父是一个在海边晒盐的盐民
每年夏天,都会拦截一段大海
在太阳底下蒸发
凝结成一种称为“盐”的晶体
父亲则是一个渔民,他在茫茫大海上
一次次撒下渔网
有时候空无所获,有时候
捞上来满载的鱼虾和蟹
而我,既不会晒盐,也不会捉海
只会写一些“无用”之诗
帮我起名的乡村私塾先生安慰我
这其实也是在生活中提取光
他今年九十岁了,我相信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