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说他们。
盲目而盲从。冲动并冲昏了头脑。
从他们二十多岁开始,他们什么时候
认真或诚实过,更别说正直,
仿佛生命是一种更大的认真和诚实
而他们只能活着,并害怕苟活,
仿佛正直是历史,是刚过去的事件,
有待将来评说。现在他们都老了
或快老了,并且怪了,他们竟然成功了
或至少在别人看来是成功了,因为
他们成名了,并且怪了,仿佛
生命是一种更大的认真和诚实,
而他们都努力争取了,达到了,而现在
他们回过头来,正直地予以评说。
神秘的生命啊,伟大的未知啊,
你是否对他们太残忍了,太草率了,
甚至不让他们感到自己有愧于你,
不让他们哪怕有那么一刻想起
你伟大的神秘,伟大的未知。
不作恶,不敢作恶,在无恶不作者当中
挣得一块小空间,做自己的小事情。
无咎而已。
善良,并且行使善良,走在行善者当中,
尽量扩大或不得不缩小自己的范围。
无咎而已。
理智地生活,理智地处世,理智地
教育儿女理智地生活处世。
无咎而已。
读书,认识正义,明辨是非,在重大事情上
清楚自己的底线,并且内心里死守着。
无咎而已。
像观察世界那样观察国家。
像关心自己那样关心政治。
无咎而已。
干大事并把它当成小事。
沉默并把沉默当成说话。
无咎而已。
很多人会隐约感到心底里安全的基础
陷落了。感到他们那股笼统的聚合力
在悄悄解体。
很多人也许把他忘了,回忆起来才发现
他是他们混乱时期的监护人。他的能量
柔化或坚实他们。
很多仅仅意识到他的存在心底便有了
道德尺度的人,现在既暗中松一口气,
又摸不准自己。
很多在想象中凝视他遥远的音容的人
现在要适应他那清晰地从他们心底里
升起的形象。
很多人会希望,换在某个遥远的古代,
他不是我们的长辈,而是我们的国王,
我们的尧舜。
很多人会庆幸,我们,在我们这时代,
仍然有他做我们的长辈,亲人,朋友,
我们的灵魂人物。
对我,当他离去的消息从电话里传来
那热情地映照出故乡的轮廓线的光芒
也瞬间熄灭。
一怒而成为自己的人
不得不怒而正视自己。
当他什么事也想做
他发现什么事也做不了。
当他以为这也许可以说
他发现这只能跟自己说。
当他不想仅仅活着,
他发现他只能仅仅活着。
当他要改变自己
他发现他们要改变他。
当他决定奉献自己
他发现他们在决定他。
他是愤而认识自己。
他是愤而认识世界。
他真以为他甚至还有残余意义。
他真以为他还剩下甚至无意义。
他真以为他还在河流结束之前
洗他的脸,而不是在消失之处。
他真以为满天星斗在密谋开会
而不是他偶尔抬头,夜空璀璨。
他真以为他甩嘴巴是在动嘴巴
而不是心虚作虚心,自我翻译。
他真以为他肉体的噪音是噪音
而不是他精神的撕裂和再撕裂。
因为他天真,他受害,他受苦。
因为他天真,他活下来,并且
达到长命百岁。
那些害他的人,他们早就死了。
他们的儿孙,正在读他的著作。
为他愤愤不平。
那些非要把别人弄得不像人
结果把自己弄得更不像人的人
已经不是人。
他们甚至不是尘土。他们的儿孙
正通过记忆他和完全遗忘他们
来否认他们。
我并非无可奉告,但我选幽择微。
表述的尽头是山水。一侧是我家。
还好我在无穷处,而不在永恒里。
还好我可以放弃,而不只是拒绝。
今天的机缘,源自于往日的断念。
今天的意义,取决于来日的认识。
阳台上的白衫,入夜时变灰了。
天空里的灰云,入夜时变暗了。
还好我在瞬息中,而不在明灭处。
还好我感到奴役,而不只是阻碍。
[创作谈]
2009年,我曾在蒋浩编辑的《新诗》丛刊《奇迹集》专刊附录的《自述》中,回顾自己的创作历程,大略归结为三个阶段: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又是山。现在我又进入“看山不是山”的状态,但鉴于这并非简单的循环,它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看山又不是山”。
我的“看山又是山”的阶段,从2006年创作《奇迹集》开始,一直持续到去年也即2019年6月。在这个阶段,在这个状态中,我能明显地意识到我的心和眼与周围世界的直接交流。去年6月,我读张文江先生编选的《潘雨廷学术文集》,竟然一发不可收拾,把同样是张先生编的十多卷的《潘雨廷著作集》陆续买来看了。我好多年前在我的豆瓣账号上转发张先生整理的《潘雨廷谈话录》,只是觉得很有味而已,并没有想到要去读潘先生的著作。潘先生生前几乎没出版过著作,他的学术只专注于两大块,即易经和道教,当然不是一般人能读甚或敢读的,我也不例外。这次能看进去,纯粹是机缘巧合。我每天读他数十页,着迷于并吸取他那股能量,我称之为“叙述能量”。同时我每天写诗,持续两个多月,不做任何其他事情。
就在这时,我发现我写诗的状态又变了。我与我周围世界的交流断绝了,对我居住五年的洞背村的山水不再有任何感觉了。类似于我创作第二阶段的“看山不是山”。但这个状态其实是我几年来一直在期待的。我一直有一股冲动,想以某种方式描绘我所属的时代的人的精神面貌,可我却一直在描绘我周围世界的物质面貌,而我又不想以强制性的方式来实践我那个期待。现在它终于以一种我再也抑制不住的方式自然地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