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失明,但从此得以
看得更清。他试图重新开始
他的生活,但机会稍纵即逝,
有时因为骄傲,有时因为软弱。
他已经失明,现在看得更清
自己的内心——看清了
那里空无一人。现在他
生活在另一个人的想象里。
现在,他坐在夕阳倾斜的
余晖里。他在倾听
一个明亮的——声音。
而他等待一世的幸福
正悄然来临:他所熟悉的
那个人,现在将他轻轻摇醒。
大雨瞬息间来临,你在一棵
梧桐树下,等待大雨收住
你是二十岁出门,此时已是
五十出头,中间只是一场大雨
在天底下行走,独自一个人
你把自己弄到了这一步
归途已无可能,从起点到终点
中间只是一场大雨
那些站在屋子里的人,望着外面的大雨
窗子映衬他们表情各异的脸
而你在一棵梧桐树下
暗自唏嘘,那些一生不被雨淋的人
我从远方归来,时间已是黄昏
城市里万家灯火等着我
载我出发的地铁也在原地等着我
相信它没有向前或向后移动一厘米
道路两边侧立的行道树等着我
封闭管理的高尚小区和它的一座居民楼等着
我
蹲在汽车引擎盖上的黄色小猫等着我
我掏出钥匙,一串熟悉的窸窸窣窣等着我
当我卸下肩头的行旅,我知道
你的电话正在适时等着我报告平安的消息
在我翻开手机的那个瞬间
我再次感到:这不是抵达,而是出发
又到了我们用脆弱的后颈收集太阳的光照
的时候。
一个声音在说:请多加衣。
一场年轻的赛事在城市如期举行。
你我的约定
被搁置。只有心,还是道路一样干净、
笔直而坚定的。
我们共享内心深处一种感应
我们彻夜交谈
我们被挑选,仿佛赤子
隔着山岳、大海,分居各地
我们不佩戴光环和标志
也没有接头暗号
我们见面时能够一眼认出
我们——是无限的少数人
人世间所有的浑浑噩噩
不能磨损我们心灵的触角
让诗歌历久弥新,仿佛
清晨,带着露水的爱情
我们是我们小小的愿望,小小的骄傲
我们的名字,出现在安放
一首诗的题目的正下方
闪亮,仿佛孩子胸前的钥匙
这个冬天太过漫长
耗尽人的耐心
雪将落未落,诗将成未成
一种“在”提示着“不在”
比如绒衣,比如落单的枕头
如此,已有一些时日了!
也许已经太久?
然而,曾经有一个人陪着你
生病,却已无意
见证你的痊愈
摆脱间架的束缚
在墙上流动
我熟悉的诗句
——不,汉字
在墙上流动
空闲时的杰作
此刻,它们
象征一种纯粹而抽象的美
在墙上流动,缓缓流动
全然不似我平时
落在纸上的东西
一个个急匆匆赶路的样子
我喜欢行书
正如我欣赏
凭借某种气度
随便而从容地做人
却有一种难以企及的深度
但我也许更长于楷书
一笔一划,谨严而规范
显示某种约束与刻苦
我在空白之处随意涂抹
其实只是为了临睡之前
有些什么可以打量
孟郊让我想起临行密密缝的母亲
一个巨大的草字
什么也不表示却总是让我闭上眼睛
想一想久违的自己
我总能找着一个美妙的借口,我从诗中
剔除了血、汗、屈辱的沉默。
对不公正的种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从不讲述受歧视者的悲哀。
对受难中的青春也不置一词。
我对无助的人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我心安理得地拿钱、纳税,私心里赞美着。
与无意义的生活调情、与上流社会的
下流人物打交道,我颇有心得。
我是一个远离了失业、吸毒、艾滋病的人。
我习惯了自足的哲学和自慰的诗歌。
我习惯了毕恭毕敬,灵魂向肉体行礼。
我的十四行诗中有十四个渺小的我。
我决定做诗人时的那个我,已离我远去。
[创作谈]
写作者总是在“想要写出一点新东西”和“发现几乎无甚新东西可写”二者之间换脚站。
如果不是一个愣头青,如今说出“原创”一词,的确是不需要一点勇气的。但是,也绝对不是说没有“原创性”这回事儿,否则有什么能诱惑一个写作者执拗地写下去的呢?我理解的原创性,属于经验和技艺层面那种“一次性”的东西,这当然是难的。真正杰出的技艺、真正独特的经验,都是带有发明或发现性质的。所谓难度正在于此。
所以,我理解的诗歌的难度,在诗歌之外。这跟古人的“功夫在诗外”没有完全一致。诗是我们的心灵的直观,是我们的语言晶体,是“有意味的形式”。每个写作者都会有这样的体验:诗来的时候,也许悄无声息,但它不来时,再怎么声嘶力竭也没有用。
不写的时候,或者写不出来的时候,我就阅读,阅读一切。偶尔读到好诗,便如久旱逢甘霖,欣喜若狂,当然也能熄灭读到劣诗或伪诗而在内心燃起的愤怒之火。
我常常自叹写得太少了。我思索过其中的原因,撇开懒惰、懈怠的借口,根本原因我其实是接受的:上帝是公平的,我不能指望自己既享有舒适凡庸的生活,又拥有深刻锋利的诗情。如果写,我谨慎警惕这两方面的敌人:无效的天真,腐朽的世故。这是中年的陷阱。
我的诗歌写作久违了抒情,我有一种抒情的急迫。我知道,抒情的专业性强制要求写作者规避陈词滥调,如果意识不到这种强制性,则说明专业性的缺乏。对因袭的恐惧正是写作的本能,对重复包括自我重复,以及各种改头换面的重复的逃避,正是写作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