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君
刚开始写小说,经常把小说当成散文来写,又把散文当成小说来写,写了不少年才找到界限,原来只在于:写散文,我就是写自己;写小说,我会把我当成别人来写,或者把别人当成我来写。我中有别人,别人中有我,这样的我,才是小说的我。
小说给我们说话的自由,写不仅仅是我的我。
有多少种不同的生活,就有多少不同的小说。奈保尔写《幽暗国度》,写的是印度无所不在的等级制度,以及这种等级制度导致的社会环境的极度恶化;三岛由纪夫写《晓寺》,用了大量篇幅叙述本多游历印度感受古代佛经经典所得。在耶茨那里,小说是永生都无法摆脱的孤独;在罗伯·格里耶那里,小说是追寻未来的一种实验;在帕慕克那里,小说是人类的第二生活,阅读的时候恍若进入梦境,受到强烈的冲击,忘了身处何地,并且想象我们自己置身于那些我们虚有其表在旁观、虚构的事件和人物之中。
小说从西方舶来的虚构观念,给了我们再活一次的机会。小说必须是虚构的,当我开始读小说,我也就接受了这一点:世上并没有真的堂吉诃德,真的哈姆雷特,真的叫夏洛的蜘蛛。
好多年前,当我忽然觉得可以写个小说,便仿照读过的书,虚构了几个人物以及他们的经历、彼此的关系,很小心地把人物的活动范围搬到东北,虽然除了大连,我到现在都没去过东北别的地方,以为这样就没人知道我在写谁了,不至于把人物和我等同起来,这样我就获得了叙述的自由,站在不会受伤害的安全地带,把我感受到的东西讲出来。
为了更好地隐藏自己,我写过完全虚构的小说,比如《一点》:一个厌倦刻板生活的男人,偶尔遇到一个喜欢玩飘浮的男人,瞒着妻子,拿家里的积蓄换了一套飞行装备;比如《上肢》,是因为我在科技馆见到的“上肢”看上去就像带着生前的某些记忆;《布林斯特的斑鸠》里的斑鸠,则会穿越时空,带回亡故之人的物品。
我也写过真有其人,然而又似是而非大部分内容出于虚构的小说——《琉璃》,出自我祖母的一个邻居,在三四十年之间每次看到她都是坐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等着什么,如此,直到去世;《木板上的莲花》,出自祖母时常谈起的一桩医疗事故;《立秋之日》则是我父亲闲谈时讲起的几件往事,我把它们串在了一起。那么,那个邻居到底在等什么,我并不知道。医疗事故的真相是怎么查出来的?谁的错?又是怎么处理的?我也不知道。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里说过:“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绝不会互相了解,既不存在完美的超人洞察力,也不存在彻底的忏悔。彼此隐瞒,本来就是在这个地球上生活的必要条件之一。”九十多年过去,这些话并没有变成陈词滥调。想想左拉在《杰作》里对塞尚的命运和意图是怎么误解的,就明白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没有用,他看不懂塞尚,以为塞尚撞到了艺术的死路里,在书中给塞尚安排了残酷的结局,友情也随之崩塌,就是这样。一方面,我以为这些“原型”的真实生活,无论怎么追索都不会看到隐秘的那一部分。另一方面,正是因为这些“原型”存在着身份的空白、生活经历的空白、情感的空白,我才有自由去注入我的个人经验。一件事,一个人,了解越多,可供想象的空间越小,写的时候势必束手束脚,处处受到真人真事的钳制。
这些“原型”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并不产生于一次偶然的凝视、一次擦肩而过的路遇,他们每一个都在我的记忆里沉浮过多次,逐渐形成小说最初的骨架。有时,我是被他们奇特的命运所打动——一个产妇在停电的晚上因为打错一针死了,一个去扫墓的男人遭遇一个抢劫小团伙被意外放过了;有时,是被他们的某个癖好所惊奇——当过医生的女人,在两任丈夫去世、情人失踪的情况下,迷上了翻垃圾,积攒了一大笔钱。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充满了无可名状的离丧与疤痕。借助虚构,我完成了他们一生中的某一段切面。在这段切面上,我留下他们的音容,他们和希望纠缠在一起的无聊、乏味和随时准备掩藏起来的隐痛,也留下我自己的印痕。这些人也是我,我想其实就是这样。
任何一本小说理论里,都能找到“小说不可能把原原本本的生活搬进来”这样的话。每每想到真人真事就不能成为小说,也让我感到好奇,以致无论如何都想试一试。2017年前后,我写了《去巴黎或者更远》,写了《失手》。虽然小说取自真人,但我意并不在写“非虚构小说”,还是把它当成写实练习更好。因为,写了就知道,最难的不是结构布局,不是情节的推动、对事实的陈述,更不是某种程度上的自我暴露,而是还原当时的场景和气氛。这有点像记录梦境,明明感受得到,却很难把它用语言固定下来,无论那是过去的瞬间,还是现在的瞬间,都无法抓住。至于这种练习有什么作用,在写虚构小说的时候似乎要顺手一些。毕竟,回忆一件真实发生过的事,和想象一件没有发生的事,本质上并无不同。自此以后,我开始在以前虚构的地方写实,在以前写实的地方虚构,从“以虚求实”转向“以实求虚”,也算是由这种练习而来的变化。我说不好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无论前者的实还是后者的虚,指向的都是深藏在事物中的奥秘。或许由真实而来的小说更具有真实生活所赋予的光泽。最近几年,我不像过去那么爱读小说了。特别是看多了那些并没有底层经验的底层小说,那些迎合当下的某些观念、失去了生活之真的小说之后,我很难在小说里找到代入感,很难再像以前那样去相信小说里读到的东西。我变得不想虚构。这种时候,娜·萨洛特的“具有真实性的事实可以使我们进入未经探索的区域”,博尔赫斯的“现实的东西比想象的东西更古怪,因为想象的东西来自我们,而现实的东西却来自无限的想象,来自上帝”显得更有说服力。
事实上,我也只会写自己的感受。刚开始写,总有人——有时是编辑,有时是朋友或前辈同行——说我写得太散了,故事性不强,这成了我最大的弱点;其次则是叙事是线性的,不应该是圆形的,缺少冲突、缺少细节以及插叙、闪回过多等等等等。最严重的一次,一个编辑断言用不了两年我就会因为写不下去,写出来也没人看,永远从写作这条路上退出去。这些话给过我不同程度的震动,也促使我去读文学理论,听文学课,揣摩经典……直到今天,我也不能说这些问题都解决了。一个人写什么,怎么写,有时并不全然由他自己决定,而是由已成定局的生活轨迹来决定的。
华盛顿的越战纪念碑从形式上来说,就是一道伤口。人的身上也有着同样的伤口,只是有些能看到,有些因为藏得过深而看不到。触发我的永远是同一种东西。它们和小人物有关,和小人物总是不太好的境遇有关,他们在现实中永远在找,又永远找不到自己的支撑点、自己的根基。时代的一点点变化,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个错着连着一个错着,直至全盘皆输,祸及后代,命运的晦暗和财富一样也是会遗传的。
我的小说观每隔上几年就会发生一点变化。2010年,《浙江作家》给我做了一个访谈:“从感觉逃离和出发”,这的确很能概括我那些年的写作。2015年,我以为在网络媒体与影视发达的今天,现今的小说家应该涉及新闻记者所无法涉及的东西,想象人们不希望被发现的那些生活。2018年,我以为没有哪个人的现在和过去没有关系。我只有一次次看回去,在过去的声音里,在真切发生过的事实里,才能对现在因何而成为现在多一些洞察。
因何而成为现在,这正是我的小说的一切源头。这不只是我因何而成为现在的我,还有我的父母、祖父母,只和我有一面之缘、短暂相处过然后再也无从谋面的那些人,又是因何而成为他们。小说以它的自由容纳了这些人物的存在。我用小说的方式讲述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弱点,他们或有力或无力的抗争、让步和妥协。
我仍然不太擅长技巧,但我也发现,还有几种技巧,首先是洞见。敏感的心天生就有,好的眼睛却是靠后天培养出来的。看人也好,看事物也好,我们早已习惯了一扫而过,习惯了视而不见。同样的事,你看到了什么,你对世事的洞见多深,你的小说就会呈现什么深度。小说家的独特和不可模仿正是从洞见里来的。小说并不创造什么,它只是在发现。往日还有无数的未知,需要洞见也只有洞见才能把它们一点一点解放出来。
其次是语言。语言和想象力、经验同样重要,是构成小说世界的基础。过于精致的语言如同过于光滑光亮的家具,失去时间的痕迹。最好的语言是日常性的,是纯出天然看不出雕琢的,但要明白这一点并不容易。建筑师追求光线和空间感,小说家也一样,语言的节制和未尽的含义构成小说的空间。每个作品都是一座独立的建筑,我希望进入一个与我的经验迥异的世界,那是我阅读小说最大的理由。
再次是情感,是你的情感达到了怎样的一个深度,你在小说人物身上赋予了多么深的感情。人和人的关系没有经久不变的,小说人物多变的复杂的情感正是我们自己的情感。托卡尔丘克通过做假发的玛尔塔告诉我们:“我经历过一些事情,完全不意味我已经了解它们的含义。因此我惧怕过去,如同惧怕未来一样。过去跟未来一样永远深不可测,永远是个未知数。”和过去同样深不可测的还有情感,情感的丰富程度永远值得我们在小说中去探索,去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