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非
岐山来的病人第一次出现在小镇,便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看见,黑脸中年男人推着鸡公车,车上坐着一个怀抱白鸽、目光忧郁的男孩,车后面紧跟着一个满面愁容的女人,看上去像一家人。这家人打河边刚进入镇子,便把人给逗乐了。人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鸡公车了,这东西既熟悉又陌生,看着稀罕。更有意思的是女人挎着一个褡裢,后面圆鼓鼓的不知有何物,前面兜着的居然是一只黄嘴鹅,脖子优雅地伸到褡裢外,偶尔一声嘎叫。
男人停下来,向人打听沈一儒的中医馆。人们指完路,忍不住对鸡公车上的男孩多看了几眼。该是十四五岁的模样,白净,却格外瘦,竹竿一样,汗衫都贴不到肉,风荡过来,袖管一阵晃。见众人都拿眼瞅他,男孩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将白鸽抱紧。那白鸽像是见过世面,眨着黑豆般的眼睛,咕咕地欢叫,似乎随时要从男孩怀里噗噜噜地飞走。男人谢过后,便四平八稳地推车继续向前,车轱辘轧着有些懈怠的青石板,发出不紧不慢的咕咚咕咚的声音。
沈一儒的中医馆在镇子的最深处,外地人还真不好找,好在沿途竖了路牌,圆润饱满的颜体,沈一儒的字。
这两年,来找沈一儒看病的外地人多了起来,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隔壁的苏巴子精明得很,把闲置的房间腾出来搞成了小旅馆,供外地来的病人歇脚,客房供不应求。
多年后,沈一儒依然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岐山来的这一家人时的情形。
男人敞怀露肚,穿过一群闹哄哄的病人,将男孩毫不费力地抱到沈一儒面前。沈一儒随手翻了翻病历,瞟了一眼男孩说:“怎么还带着鸽子?”男孩病恹恹的样子,似乎并不愿意说话。男人赔笑道:“这是鸟,魔术鸟。”话未落,一股酒味漾出来。沈一儒翕动了一下鼻子,把目光从病历本上移开,瞄了一眼黑脸男人和那只“鸟”,随后将边角打了卷的病历本递回去:
“回吧,我这里看不下。”
男人愣住了,像是难以接受,或者还没准备好,笑容僵在脸上。
“咋看不下?都说你能治……你给再看看。”
男人瓮声瓮气,伸手要替男孩解扣子。
沈一儒听出了不满,他阻止了男人的动作,再次将病历推了回去。
“还是带着孩儿回吧,真的无能为力。”
男人被失望笼罩,脸看上去更黑了。他吼起来,样子有点吓人。
女人护着鹅挤上前助阵:“我们从岐山来的,岐山一辈子没出过门的阿太都晓得你的名字。”
沈一儒一时噎住。山里人,总是讲不通。
在众人的抱怨声中,男人意识到自己的莽撞,继而变得无措起来。女人还在叨咕,可挤在后面的病人不耐烦了,催促声将女人的叨咕彻底淹没……
忙完一天,沈一儒捶着酸痛的后背准备关门,却发现那一沓打着卷儿的病历还在桌上躺着,不知是主人忘记拿走还是赌气遗弃在这里。想着可能再也不会有人来取,沈一儒顺手将病历塞进了最下面不常用的抽屉。
吃完饭,沈一儒和小宋招呼了一句,准备出门消食。小宋照例叮嘱道,别忘了喝药。说着,将煎好的药滗入碗中,再盖上一个壶盖,留一丝缝儿,沈一儒回来,药温正好。小宋是卫校毕业的女孩,在医馆里干了好些年头,护理病人的同时也兼着照顾沈一儒的生活起居。这些年,多亏了小宋,若不是她,沈一儒坚持不到现在。
出门后,沈一儒没有和往常一样由北往南走,而是临时改变路线,拐进一条不常走的窄巷。虽是不常走的巷子,但大致方位还是了然于胸,并不担心迷路,由着脚步,有点信马由缰的意思。迎面而来的人,老远就收住脚和他打招呼,并侧身礼让。沈一儒很享受这种礼遇,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微微颔首回应。这是一天中最为轻松愉悦的时刻。
在借水巷,沈一儒遇见两个蹲在路边为一盘棋争得面红耳赤的老人。见沈一儒踱过来,其中一位面熟的老人像看见了救星,招手道:“沈大夫,您给咱评评,不带这么无耻哇。”另一个自知理亏,拱手认输,丢下棋添上杯,招呼沈一儒喝茶。沈一儒摆手谢过,刚要走,面熟的那个老人喊住他:“沈大夫,岐山来的那孩子得了什么病?看上去怪可怜的。”沈一儒微微一愣,笑笑说:“罕见病,大医院都看过了,我一个江湖郎中又能如何?”另外一个接过话头:“人家还就是冲你这江湖郎中跑来的,摇了两天的船,还以为找错了……不过那孩子,看着揪心,指着你救命哇。” 明明是恭维的话,沈一儒听来却有点不舒服。他叹一声道:“世间的病千奇百怪,如若我都治得了,岂不是神医——他们是不是说了我什么坏话?”老人连忙摆手:“那倒没有,从你那儿出来后,他们在李大头的木匠铺逗留了一会儿,李大头欢喜那辆鸡公车,颠三倒四地问了许多。后来,他们钻进了邱四的米粉店,不信你去问问李大头和邱四。” 沈一儒无奈地笑笑:“不用问,他一定抱怨我不近人情,甚至傲慢、冷酷。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说去——对了,那个男人叫什么来着?”两个老人沉吟半响,其中一个脱口而出:“朱大武。”另外一个也点头。沈一儒没有再说什么,径直离去。快到米粉店的时候,邱四的老婆从店子里探出半个身子招手叫他。沈一儒装作没看见,加快脚步拐进旁边的侧巷。
心情被莫名破坏,沈一儒有点恼,折身匆匆往回走,途中看见医馆的指路牌歪在路边也懒得去扶。
回到医馆天已擦黑,小宋已经回去了,大门上挂着两条鲤拐子(鲤鱼),该是鱼贩子送来的,指甲盖大小的鱼鳞如银色盔甲,在夜色中熠熠发光。沈一儒顺手将鱼丢进水桶,想想,又将鱼嘴里的柳条抽出——嘴里拴着东西,总是不舒服的。
一宿失眠,沈一儒索性早起。打着哈欠开门,他却骇了一跳。
那个折腾了他一宿名叫朱大武的男人居然堵在门外,像一堵墙,后面跟着他的妻儿。沈一儒愣了愣:“你们这是——来拿病历吧,看我这记性。”沈一儒拍着脑袋转身去取病历,却被男人叫住了,男人哈着腰说:“不不,我们……来给你送条鱼。”说完从身后的女人手上拎过鱼,不由分说进了屋,片刻工夫便出来,推着鸡公车,慌慌张张而去。
沈一儒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转身进屋,只见水桶里多了两条柳条拴住的鲤拐子。
这天上午坐诊,沈一儒有些分心,时不时拿眼往大门外瞅。中午喝酒的时候,沈一儒看见桌上有两盘鱼,一盘清蒸,一盘红烧。沈一儒举起筷子,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又缩了回去。小宋在一旁看得真切,笑嘻嘻地说:“有毒?” 沈一儒瞪了一眼小宋,嘬着牙花说:“我就不明白,他这是给我道歉来着,还是要继续胡搅蛮缠。”小宋索性夹了几块鱼肉往沈一儒碗里摁:“您呀,见不得人对你好,想那么多干吗,累不累?” 沈一儒苦笑:“这鲤拐子刺多,我担心卡了喉。”
连续几天,不管沈一儒起多早,门上都挂着鱼,有时两条鳌花,有时三条或者四条胖头,刚离开水,有的还活蹦乱跳扑甩着尾巴。后来,小宋告诉他,有病人见过朱大武在河里网鱼,他的船就停靠在多瑙河码头。
沈一儒有几分恼怒,得想办法阻止这种荒唐的行为。他差人去河边找朱大武,找的人回来说没见着人,但把话带到了。
当天夜里,朱大武匆匆来了,提着一只模糊不清的塑料袋,里面不知有何物,像是刚从河边赶来,卷起的裤管滴着水,湿漉漉的腿上爬满暴起的状似蚯蚓的青筋,令人不忍直视。沈一儒犹豫了片刻,还是把他让进了屋。
朱大武将黑色的塑料袋放在地上,里面的东西立即弹了弹,塑料袋窸窣响。
“你送给我的鱼很好吃,但请不要再送了,大家都看着,这不合适。”
沈一儒本想好好劝劝眼前这个固执的男人,甚至要说一声谢谢,可话从嘴里滑出来,却有些僵硬。
朱大武屁股刚沾着凳子,听沈一儒这么一说,有些失望地直起身,局促地站着。地上的塑料袋有水渗出,沿着地砖缝隙不断蜿蜒,眼看着要和朱大武脚下的那摊积水会师。沈一儒皱了皱眉,将病历本卷成圆筒状,递给朱大武。
“孩子的病我不能看,也看不下,如若在我手上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有何颜面再……”
朱大武有些沮丧,伸出一双骨节突出散发着淡淡腥味的手接过病历。
“看看你的脚,等我一下。”似乎是感到歉疚,沈一儒缓和了语气,转身钻进了药房。待他拎着一包草药出来时,朱大武已悄无声息地走了,浓郁的中药味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腥味。沈一儒追了出去,小巷空空,青石板上留下的水脚印在清寂的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接下来一连几天,大门上空无一物。沈一儒松了一口气,夜里睡觉总算踏实了一些。可他没料到,事情根本没完。这天一早,隔壁的苏巴子见医馆没病人,便拄拐走进来,坐在他对面也不说话,拿眼一个劲地瞅他。苏巴子中风后腿脚不利索,指着小旅馆活命。不久前他曾暗示沈一儒给外地人看病时尽量把病人留下来,照顾小旅馆的生意。沈一儒断然拒绝,为此两人闹得不愉快,但面儿上却没坏,毕竟两家是共着一堵墙的邻居。
沈一儒被苏巴子瞅得浑身不自在,笔头敲着桌面说:“撞鬼了?”苏巴子摸着有点浮肿的脸咧嘴笑:“你该也知道了吧。”沈一儒摇头。“你家门上的鱼蹦跶到我家门上啦。” 苏巴子说。沈一儒一时没太听明白,一脸困惑。“你不晓得吗?一早起来发现我家门上挂着一条大鲤拐子。” 苏巴子伸出手比画了一下,“还以为是那家伙搞错了,可看看隔壁几家,没错啊。”沈一儒惊愕道:“你是说他给你们都送鱼了?” 苏巴子点点头:“何止我们几家,镇上铁匠铺、木器店、杂货铺、米粉店、茶馆都收到啦,托你的福哇。” 沈一儒费解地瞅着苏巴子,他一时搞不明白,朱大武为何要这么做,苏巴子为何要这么表情丰富地告诉他这个消息。愣了半晌,他淡淡地说:“人家对你好,和我没半毛钱关系,你说是啵?”苏巴子寡淡地笑了笑:“一个外乡人,凭啥对咱好……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摆着的嘛。” 沈一儒瞅着苏巴子半晌不语,这个朱大武厉害,不是一般人。苏巴子顿了顿,又说:“也是走投无路,你就发发善心把人收下吧,人家可放出话来了,只要你沈大夫医好孩子的病,日后大家伙饭桌上的鱼,都管上了。”沈一儒摇摇头,叹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要坏名声砸招牌的,也会害了人家,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苏巴子见横竖说不动沈一儒,磨蹭了一会儿,感觉无趣,便笃笃而去。
当天傍晚,飞霞满天。沈一儒早早地把病人打发了,换上一套宽松的休闲服悄悄出了门。
多瑙河发端于岐山,一路险滩激流,桀骜不驯,汹汹而下。往年,两岸不少人吃着水上饭,放筏子,跑船,贩卖走兽飞禽、药材香料等山货,不断把山里的东西搬出来。近几年水运式微,依旧在水上穿梭的,只有采沙船和为数不多的渔船。渔船多是外地来的夫妻船,沿码头一溜儿排开,终年漂在黄汤浊浪里讨生活。
沈一儒几乎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朱大武的船——岸上的那辆鸡公车不会错的,还有那只黄鼻子肥鹅,似乎认得他,欢快地叫。
沈一儒站在岸上喊了几嗓子,船帘未动。正疑惑,一根赶鹅的瘦竹篙从船尾缓缓伸了出来,晃了两晃。
沈一儒踏着木板摇摇晃晃上了船,弯腰掀帘,一股腥味和酒味混合的味道扑鼻而来。船上半躺着那个男孩,朱大武和女人都不在。扑了个空,沈一儒未免有点失望,在男孩略有点敌视的目光中,他打量着船舱,窄小的空间塞满了锅碗瓢盆、衣服棉被、酒瓶渔网等杂物,舱顶上悬着一挂微微晃动的风铃。
他决定等一等,便盘腿坐下。他想说点什么,可一时找不到话。
“你感觉怎么样?”
“逮不着劲。”男孩坐起来,把一条瘦细的麻秆腿搬到自己屁股下。
“你不要多想,一定会好起来的。”沈一儒挑起船帘往外望了望,“他们没说去哪里?”
“有人请他们去演魔术了。”男孩勾了头,似乎不想多说话。
朱大武居然有这手艺,沈一儒觉得很有趣,想起男孩怀里的那只“鸟”。
“他们应该带你去的。”
男孩没再吭声,目光呆滞地望着悬于眼前的风铃。沈一儒站起来,起身准备下船,身后突然响起男孩急切的声音:“爷,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沈一儒心里一颤,他转过身,很想越过满目杂乱的物品摸一摸他的头,可终究他还是放弃了这个看似有点艰难的动作。
外面响起嘎嘎的叫声。沈一儒挑帘,朱大武和他的女人一前一后从堤坝上下来了,看不清面目,他们的身后,天空像着了火一般绚烂。看见沈一儒,朱大武感到意外,连忙把男孩从船上背下来,女人则将船舱忙乱地收拾了一番。沈一儒说不用这么费劲,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朱大武却不听,嘱咐沈一儒坐稳当,操起橹,向霞光潋滟的河中心摇去……
倨傲的沈一儒收下了岐山来的病人,这是个令人感到高兴的结果。但出人意料的是,沈一儒和朱大武后来居然成了朋友,这就令人费解了。当然,人们也没去过多探究,一个半生未娶不太容易接近的大夫,没什么亲朋,喜欢安安静静,独来独往,交一两个粗鄙的酒肉朋友,也没什么不可。相比这些,人们更关心沈大夫能不能医好男孩的病,这关乎沈大夫甚至小镇的声誉。
每天一早,七点出一点的样子,打河边来的鸡公车像公鸡一样把一些爱睡懒觉的人叫醒。车子进入镇子,并不急于赶往医馆,他们先是在邱四的米粉店停下来吃早点。朱大武将男孩从车上抱下来,坐在沿街的那一桌,不紧不慢地吃着早点。有人就问朱大武,肥鹅呢?为什么要带着一只肥鹅啊?好奇怪哦。朱大武的女人看问话的面善,笑笑说,带它出来见见世面,我们家养了一条狗、两只猫、三只鹅、四只鸡,它们从没出过岐山呢。周围的食客听了觉得有意思,忍不住纠正道,不对,还有一只鸽子。又有人接着问,只带一只鹅出门,其他的在家岂不是饿死了?女人嗦了一口粉,又笑笑,才不会,我们不在,狗会管着猫,猫会管着鹅,鹅会管着鸡,都不闹的。众人又哈哈大笑。趴在桌上吃粉条的男孩也跟着笑,他嚷嚷下次来带上黄狗。女人疼爱地摸了一把男孩的头说,听你的,咱带它们都出来看看。
吃完早点,他们继续往前走。越往里越热闹,油条面饼豆卷铺一家挨一家,香味沾在衣服上、发丝上、颈脖上,有的钻进人的鼻子里,在里面播下了种。男孩被这些香味熏得直舔嘴唇,女人的钱早就捏在手心里了,男人一松口,便迅速买了几个,热气腾腾地托在手里递给男孩。
后来,路过一个杂货铺,朱大武决定买一只发箍送给女人,女人不让,拉着他离开。两人争执不下,店主过来了,笑呵呵地说:“给我变个魔术就送你一只。”朱大武爽快地答应,从兜里掏出一方手帕,置于柜台上,鼓捣了几番后,手帕随着朱大武的手势翩翩起舞。店主瞪大眼,怎么也看不出背后的道道,笑呵呵奉上一只发箍。
他们走走停停,到达医馆,沈一儒刚刚吃完饭开始坐诊,第一个病人当然是男孩了。沈一儒每天要给男孩搭脉、按摩,上午下午各一小时。男孩只穿着一条空荡荡的裤衩趴在医诊台上,沈一儒叉开十指,一遍一遍给男孩按,只听得骨节噼里啪啦响,如地里纷纷扬扬的掰玉米的声音。
女人从踏进医馆的门就没停下来,她帮着小宋碾药、包药,前前后后招呼病人,或者上上下下清洁打扫,脚下的地板在她一番忙碌后,光溜得像能看见倒影的湖面,叫人不忍踩上去。朱大武也没闲着,他叉开十指,学着沈一儒的手法在空气中按着揉着。沈一儒中途抽身离开的时候,他便试着给男孩按摩,男孩被揉捏得咯咯笑,朱大武看见男孩笑,梗在心里的硬硬的东西在慢慢融化,眉眼也跟着舒展开来。
下午按摩完后,他们拎着沈一儒开好的药,“咕咚咕咚”地穿过小镇,回到船上。不多时,河边升起炊烟,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在空旷的河面游荡。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个来月,这一个来月,来自多瑙河的鲜活的鱼总是趁着夜色或晨曦,被一双湿漉漉的大手悄无声息地挂在各家的门环上,这些翕动着鳃张合着嘴的鱼儿似乎成了某种令人欣慰的信号。于是,早先凝在人们心尖上的担心和忧虑一点点消弭,人们凑在一起,心情轻松地交换着鱼的不同做法及味道,完了免不了为沈大夫的医术啧啧称赞。
似乎花光了带来的盘缠,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朱大武一家驾船离开了小镇。
顺水来,逆水回,这一路肯定得费些时日。
深秋的一天,这一家人再次来到了小镇,他们的船刚刚靠岸,便被眼尖的人认出来了。没多久,几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小镇上,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他们和夏天离开的时候比没什么明显变化,或许是因为穿多了衣服的缘故,鸡公车上的男孩看上去不那么瘦了。有意思的是,女人褡裢里的鹅变成了一只黄狗,那条狗没有主人那么兴奋,它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它的人。
好消息总是长了翅膀的,当朱大武回来了的消息先于朱大武一家抵达医馆时,沈一儒正准备出诊,他把挎在肩上的药箱又放下。
除了山货和米酒,朱大武还给沈一儒带来一堆草药,有地黄、板蓝根、灯芯草、车前子、葛根、矮地茶、金钱蓼、鱼腥草……这下可把沈一儒高兴坏了,岐山山高林密崖深岫险,草药虽多,但要弄到手并不容易。
这天晚上,沈一儒请朱大武喝酒。朱大武酒量不错,放马走。沈一儒酒量矮多了,但贪杯,朱大武带来的米酒太好喝了,喝上两盅就停不下来。喝高了的沈一儒舌头打卷,嚷嚷要某某某速速来见他,嚷着嚷着,居然呜呜地哭了,样子有些难看。朱大武手足无措,他没见过沈一儒这般失态的样子。小宋说你别管他了,他只是想他那个已经去世的女人。
朱大武一家第二次来到镇上待了近俩月,朱大武说想多待上一段时间,下次再来要等到明年开春。带来的食物快要吃完了,多瑙河进入了禁渔期,无鱼可捞。朱大武不想一味等着沈一儒救济,他决定在火把广场表演魔术,挣几个饭钱。女人不知从哪儿给他弄来了一件黑袍,沈一儒锦上添花送给他一顶黑色礼帽,披挂齐整,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
表演通常是在晚上进行,女人和男孩每次都来,沈一儒也常去捧场。沈一儒散着手,安安静静地站在人群外,目光时不时往男孩脸上瞟。朱大武神情拘着,有点放不开,除了常规的徒手变鸽子、手帕舞、长针穿气球以及手指冒烟,他还卖力表演了最近琢磨好的新魔术。但这些新魔术他经常搞砸,看着盈盈跃动的火光中男孩开心的样子,沈一儒猜测朱大武那些笨拙甚至有点滑稽的失误是有意为之。
表演结束前,沈一儒会掏出一张票子低头和旁边的人耳语几句,随后不声不响地踩着稀薄的月光走了。
男孩似乎越来越瘦,身上的肉都不知跑哪里去了,但骨骼还挺着,这使他看上去越来越像空落落的衣架子。这令沈一儒和朱大武奋感焦虑,他们只能在男孩转身或者低头的一刹那,匆匆交换一下眼神——男孩比谁都敏感,一句话或者一个不恰当的表情,都可能让他重新变得沮丧——他们只想让男孩快乐起来,这是两个男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朱大武的船赶在冬季来临前离开了码头,他担心坏天气会提前到来,天气预报总是靠不住的。临走前,男孩看上去怏怏不乐,沈一儒笑呵呵地拍着他的头说:“小伙子,明年春天我们再见,你答应过我,要带上那只会飞的老母鸡。”男孩昂了头,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承诺,不过家里的老母鸡确实会飞,从树梢到屋顶,从屋顶到树梢,从不肯下来,它一定是受够了黄嘴鹅的管束。
沈一儒没有去送朱大武一家,他们走后,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很长时间才出来。
冬去。春来。
小镇的桃花谢了梨花开,梨花谢了杏花开,杏花谢了,春天便像一个哭花了脸即将远嫁的姑娘,依依不舍地要走了。
在季节的交替变换里,沈一儒的脾气变得越来越糟,他似乎病了,常常彻夜失眠,莫名其妙地陷入沉默,或者烦躁。他似乎有意无意地躲避什么,除了必要的出诊很少出门,就连多年的晚饭后散步消食的习惯也改掉了。尽管这样,在诊室,依然会不经意撞到一些复杂的欲言又止的目光。更有直性子的冒失鬼,不合时宜地向他打听岐山那一家子,自然是自讨没趣碰了一鼻子灰。也许,正如人们所担心的那样,岐山那个男孩终究没等来这个春天。
后来,沈一儒开始不断给小宋交代工作,似乎准备出一趟远门。沈一儒没说去哪里,但小宋知道。这是一个疯狂的想法,小宋每天为此感到不安。
临行前夜,延宕多时的大雨沿着岐山余脉横扫而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沈一儒不确定是雷声还是捶门声,匆匆下楼开门,白喇喇的闪电映照出一个戴着斗笠的雨人,是朱大武。沈一儒大惊,继而兴奋得不知所措,转了一圈才拿出毛巾,准备生火找衣服。朱大武不停地抹着脸上的雨水,大声说:“不用啦,我得赶回去,明天发黄水肯定走不成。”原来朱大武前天就动身了,计划第二天下午赶到小镇,没料到大雨耽误了时辰。沈一儒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药,用厚厚一层塑料膜封裹好。朱大武背上药,匆匆说了几句话便冲进了雨幕,速度之快,让沈一儒觉得像是一片薄如蝉翼的梦。
朱大武这次雨夜来到小镇,沈一儒从没和人提起,仿佛朱大武根本不曾来过。沈一儒并不知道,天还没亮,那些挂在门环上滴着雨水的鱼儿早就奔走相告,把这个消息传遍了小镇,这让揪着心的人们暗自松了一口气。
小宋察觉到沈一儒的情绪有所好转,可好景不长,三四个月不到,沈一儒重又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虑和烦躁中。
半年后的冬天,朱大武的船出现在多瑙河。得到消息的沈一儒兴冲冲地赶到河边,他看见朱大武的船顺流而下,已经快到码头。他朝朱大武兴奋地招手,朱大武招手回应,动作看上去有些笨拙。船靠岸,沈一儒看见了一个苍老的朱大武,他几乎认不出来了,半年时光,孔武有力的朱大武须发尽白,脸庞消瘦,背也有些驼了。
沈一儒心里格噔了一下,身体跟着晃了晃,险些栽倒。
朱大武这次是来找沈一儒喝酒,朱大武带来了一大桶米酒。沈一儒静静地陪着朱大武喝,两人一句话也没有,只听得酒碗对碰发出的脆响,围在门外欲打听男孩消息的人感到无聊和失望。
喝完酒,沈一儒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朱大武起身,弯着食指刮掉黏在胡须上的酒水,招呼也不打便离开了,人们看着那个苍老的背影,踉踉跄跄朝河边奔去。
深夜,起夜的人恍然看见一个老迈的身影在各家门前停留,昏暗的路灯下,看不清他挂在门上的东西,只觉得明晃晃的一团白。
这是小镇的人们最后一次收到鱼。多瑙河的鱼越来越少越来越狡猾,想逮到更多的鱼并不那么容易。“我老了,网不到鱼了,这种需要体力和耐力的活,也许要等到我儿子来继承。……对,他很好,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据说这是朱大武在河边留下的一句话,是真是假无从考证。
不久,沈一儒病了,这场有着诸多征兆的病彻底将沈一儒击垮,他不得不关了医馆。失去了医馆和病人,世界戛然冷清下来,心里无边无涯地空落,他这才明白,忙忙忙碌碌开了这么多年医馆,只是对抗孤独的一种行为罢了。
被病痛折磨的沈一儒将碾好的生川乌放在床头,这种东西只要一两丸便可致命,可他一直下不了决心吞下,朱大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找他喝酒,他很想和朱大武再痛快地喝上几场,这是黯淡无光的日子里唯一值得等待和怀念的事情。每次喝完酒,朱大武丢下一句“兄弟,等着我回来”便匆匆离去。有很多人不理解,来回摇三四天船就为了喝上一顿酒?沈一儒就摇头:“你们不懂。”
有一年夏天,决堤,黄水滔天,人们在汹汹的黄水到来前已经纷纷逃离,沈一儒却哪里也不肯去。他被黄水从一楼赶到二楼,从二楼赶到三楼,无路可退时,朱大武来了,朱大武直接将船摇到了沈一儒的窗前。沈一儒看着朱大武的船远远地漂过来,被病痛折磨的身体居然慢慢有了力气。他站起来朝朱大武挥手呼喊,朱大武也挥手回应。待船快靠近,他呆住了,那条船已经破损不堪,船头被撞碎,船舱的帆布被撕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副可怜的骨架。船头的朱大武和自己一样老了,弓腰塌背,动作迟缓,老得快要摇不动船了。
他们坐在孤岛一般的屋顶,从黄昏喝到半夜,黄水冲刷着屋瓦发出咕咕的叫声,一声迫一声……后来,朱大武被沈一儒哈哈的笑声惊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日光刺眼,黄水已经退去。顺着沈一儒手指的方向,他看见自家的瘦骨嶙峋的船居然跑到树上去了,被巨大的树冠四平八稳地托举着,好像只要吹一口气,那船便会划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