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人物

2020-11-17 14:02张海龙
广西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老汤陈华媒人

张海龙

张海龙 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远洋船长。2011年开始小说创作,先后在《广西文学》《百花园》《小说界》等刊物发表小说作品。

刘富贵

刘富贵只是赋予了一个富贵的名字罢了。听父辈讲,刘富贵十几岁的时候,家里穷得没衣服穿,刘富贵整天光着身子趴在墙角向外看,天黑了才敢跑出来东躲西藏一会儿再跑回去。最初听到这些我们根本不信怎么会穷成那样,架不住父辈们经常玩笑般地说起,再看看刘富贵的现状,不由得不信了。

刘富贵成年后,家里依旧穷得叮当响,三十多岁了,也娶不到媳妇。后来有人给介绍一个有些疯癫的女人,总算成了家。疯癫女人清醒的时候少,整天满嘴絮絮叨叨的,时间久了,村里人都喊她老疯子。老疯子虽然疯癫,也算对得起刘富贵,先后给刘富贵生了两儿两女。我和他家二小子同龄,从记事起,每次去二小子家,都能看到老疯子坐在炕上,冬季身前还放个火盆,嘴里不停地又说又笑,一根拇指粗的老旱烟抽得小屋里直辣眼睛。我们都习惯了,偶尔冲着老疯子嚷一句,别抽了,呛死了。老疯子清醒时,也会说好的,不抽了,然后把半截烟插入火盆里,或者丢到屋地上。时间不长,老疯子又会卷起一根抽起来,我们冲她再嚷,她撇撇嘴,开始斜着眼睛骂我们了,我们只好笑嘻嘻地跑了出去。

刘富贵靠着十几亩地,起早贪黑,养活着六张嘴,很是不容易。孩子们陆续大了,能帮上手了,轻松一些的刘富贵,吃晚饭也开始喝上几盅小烧。小烧度数高,烧得刘富贵脾气四窜。我依稀记得一次二小子在外面惹祸后晚上才敢回家,被刘富贵一顿拳脚踹出大门外,吓得二小子跑到一个没有窗户的空房子里蹲了一夜。

刘富贵闲时喜欢赌牌,是在小打小闹小赢了几次后迂生出来的喜好。老疯子自然不会管他输赢,孩子们不让啊。本来不富裕的家庭,喝上几盅小烧烧得不知自己是谁了,还敢牛哄哄地坐在牌桌上,一脸严肃嘴角向下撇着玩着。二小子胆大,遇见刘富贵又在赌钱,便大声劝别玩了,你兜里有钱啊!气得刘富贵直想跳过桌子去踹二小子,却舍不得丢下手里的牌,只能狰狞着骂二小子滚出去。二小子摔门出去前,捎带着把玩牌的都骂上一句没有好心眼子。时间久了,都了解刘富贵的家庭状况,赌牌时没人再喊刘富贵了。刘富贵很是懊恼一番,二小子也没少挨揍。

老疯子看着整天疯疯癫癫的,可是两个儿媳妇第一天上门,谁也没指望老疯子干点啥,老疯子却早早起来,去仓房里把鱼肉都端回灶台,又把头发梳理齐整,找身干净衣服换上。刘富贵看到这一幕,不觉老泪纵横,哭出一句,谁说老疯子疯啊!刘富贵的感動没持续多久,便被破坏掉了。老疯子有个毛病,每年进了腊月头几天,会哭上一天,歇斯底里地,谁也劝不住,没人知道为啥。老人们分析可能是父母的忌日吧。老疯子虽然疯了,对父母的忌日没有忘记。往年哭,刘富贵也不当回事,谁没有伤心的时候。那年刘富贵也不知犯了哪根神经,满肚子的邪火,骂咧咧出去躲了一上午,下午回来看着老疯子还在号啕不止,顿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老疯子哪去理会刘富贵,刘富贵转身抄起烧火棍,冲着老疯子身上抡了起来。疼得老疯子浑身着火般大哭着跑出大门,边跑边喊救命,追在后面的刘富贵举着烧火棍,嘴里嚷着,打死你个疯婆子!老疯子跑到打粮场院正遇到康大胡子,便慌忙躲到康大胡子身后。康大胡子是刘富贵姑父,康大胡子看着刘富贵冲到眼前,挥舞着烧火棍还在骂骂咧咧,气得眼珠子溜圆,指着刘富贵鼻尖骂道,刘富贵,你出息了,敢打媳妇了,你个什么东西,老疯子这些年容易吗?刘富贵火气正窜,听不进去,嘴里嚷嚷着,这老疯子号一天了就是揍得轻,舞着烧火棍要冲过去。康大胡子是长辈,不能看着混蛋刘富贵当面打侄媳妇啊,只好伸手拖住刘富贵。一来一往,四周聚满了人,刘富贵火气更加不可压制,嗓子欲喊破大天,烧火棍几次险些抡在康大胡子头上,气得康大胡子实在没辙,直接抡起大巴掌打在刘富贵的脸蛋上。热闹的场面瞬间静止了,刘富贵被打出一个趔趄,蒙住了。浑身是汗的康大胡子弯腰喘着气,继续指着刘富贵鼻尖骂道,你个混账东西,几口尿酒就不是你了,老疯子疯疯癫癫还给你生了四个孩子,哪个没伺候长大,她容易吗?你好日子过够了,是吧?你去打吧,你去把她打死吧!冷静下来的刘富贵也感觉过分了,看着惊恐的老疯子躲在一旁浑身乱抖,心里一阵愧疚,眼圈红了。有人忙上前把刘富贵拉走,几个女人上去把老疯子哄回屋。

几年后,我家搬去了外省,路途遥远,回家的次数少了。在外多年,老家的消息多是从父母和老邻旧居的联系中获得,断断续续中,知悉了村里不少老人相继不在了,老疯子也在一场大病中走了。这个消息不免让父母为老疯子可怜的一生哀叹。剩下的刘富贵像个瘪了气的皮球似的,在两个儿子中间来回传动着。

父亲经常在饭桌上,几盅酒后谈起老家。谈及刘富贵时,仍不忘说起曾经救过老疯子一命的光荣事迹。父亲说那天晚饭后去刘富贵家溜达,看见老疯子正躺在炕上哼哼,几个孩子趴在炕沿上哭,刘富贵满脸通红在地上转圈。地上还站着一位村里的老李大夫,老李大夫说,老疯子犯病了,需要马上去镇医院,刘富贵没钱愁得转圈呢。那天也巧,父亲裤兜里正好揣着从生产队领回的一年工分钱。救命要紧,父亲没多想直接把裤兜里二十多元钱塞进刘富贵手里,惊得刘富贵险些跪下,老李大夫一番惊叹连呼几声父亲大名,说你可救了老疯子的命啊!父亲满脸自豪地喝尽盅里的酒,说,所以那些年,刘富贵对咱家一直很好,只要有活忙不过来,喊一声,刘富贵肯定到。

大 姜

大姜年轻时长得又高又帅,要不是家里穷,娶了个又矮又黑的媳妇,生了两个孩子后,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也不会举家挑着行李卷,一路跟头把式地逃荒到了东北。在一个逃荒老乡多的村落扎了根后,大姜媳妇又先后生了四个子女。子女都有大名,村里人偏偏喊大姜喊习惯了,喊大姜子女前面也要加上大姜,大儿子姜宝库,喊大姜库子,大女儿喊大姜燕子,喊到后来人们都想不起真名叫啥了。

孩子们上学,不爱学习,成绩不好作业也完不成。大姜看着一个个晃晃荡荡也不上进,隔几天要钱买这买那,买酒钱都快没有了,索性发话都下来回家吧。大的可以出去打工,小的帮着父母伺候庄稼地,或买几只羊去放。孩子们或多或少能帮上手了,大姜轻松了许多,饭桌上的小酒盅,更是喝得绵长。那年大姜四十出头,瘦得大嘴瘪瘪着,说起话慢吞吞的,有些絮叨,喝上酒后,车轱辘话更是一圈又一圈。

大姜喝酒自私。90年代中期,鸡蛋在农村是蛮金贵的,除了来了亲戚、逢年过节,鸡蛋是很少上桌的。小心翼翼从鸡屁股攒下的鸡蛋凑到满筐或成百,要去卖个零花钱,好买个油盐酱醋。大姜媳妇也是,过日子心细,孩子又多,吃饱一顿得多少个啊。可是架不住大姜一上饭桌便絮叨,咸菜怎么喝酒呀,我拼死拼活都为了啥,累一天了也吃不上个顺心饭,还不如死了算了,磨磨叽叽个没完,捎带着抓住哪个孩子不顺眼,发火臭骂。大姜媳妇脾气好,也被磨得没辙了,只好做晚饭的时候,单给大姜炒一个或两个鸡蛋。大姜怕孩子筷头长,嘱咐媳妇把炒好的鸡蛋放在菜板上剁剁,剁碎了。孩子即使来夹,也夹不了多少,自己夹得也少,能多吃几口,还能多喝几盅。孩子们不愿听大姜一盅酒絮叨半个钟头,低头几口扒拉完饭都出去玩了。大姜媳妇也想下炕去收拾一下灶台,大姜不让,拉着媳妇给他倒酒,陪他继续絮叨。

一直活得憋了巴屈的大姜,忽然一天膨胀了。村支书家的姑娘看上了大姜的二儿子大姜军子,竟然派媒人来提亲了。有些懵圈的大姜想都没想直接说我没意见,然后瞪着眼睛看大姜军子,看见大姜军子红着脸,笑了笑,才松开揪紧的心。大姜和村支书老汤住在一个队,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老汤每天忙上班忙开会,没时间搭理大姜像个娘们似的黏人絮叨。大姜军子是个好孩子,长得像大姜年轻时的样子,脾气好,手巧,庄稼活干得也好。村支书老汤想什么,大姜顾不上考虑,大姜考虑的是老汤是村支书,村里的土皇帝啊。你看看人家五间大瓦房,屋里的摆设,屋外的大拖拉机,大铁门,那个气派。和土皇帝搭上亲家,等于变成了皇亲国戚。尤其亲家正式见面后,老汤家再来了客人,老汤也派人把大姜喊去吃饭喝酒。支书家的场面大,喝的是瓷瓶酒,大姜喝到肚子,舒坦得几天都不过劲儿,逢人便口沫横飞大说特说吃得多好,喝得多香,一口一个亲家汤支书。

姑娘要出嫁了,来的亲戚多,老汤便买了台大电视,把换下来的十二英寸小电视送给了大姜。大姜家两间小土屋里顿时人满为患。那年代电视绝对是个稀罕物,满队也没几台,正赶上播放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偶尔周六还播放《西游记》。常常大姜家的晚饭桌还没撤,炕沿儿、屋地上已经挤满了半大小子丫头。炕桌上剩下的大姜还在端着酒盅,满脸褶子大声和来人打着招呼,大姜媳妇站在地上笑嘻嘻催促着,快点喝吧,都看着呢。大姜更来劲了,喝上一口,还要哼上几句河北梆子。

大姜军子结婚后,大姜喝完酒,哼完河北梆子,兴致更高了,开始对着左邻右居的老娘们开起了荤嗑儿。尤其是老陈婆子,不管人多少,只要看见老陈婆子,大姜立马像打了鸡血。老陈婆子老伴几年前得病走了,自己寡居,人憨,有些二乎乎的。看着大姜拿自己耍笑,也跟着哈哈,气急了便骂句你个死老犊子。大姜媳妇看见大姜这副德行,又羞又臊又气又没辙,直想钻进地缝。子女们劝也没用,气得也不愿多看他一眼。老汤也被大姜的胡闹行为气得不愿搭理他,多大岁数的人了,一脸褶皮,竟这般没羞没臊的。

大姜没羞没臊的快活日子,有一天突然搁置了。村支书换届,老汤年岁偏大没选上。没选上,老汤没多大落差,大姜受不了了。大姜大嘴憋憋屈屈的,似乎有着无数的委屈,逢人说不上几句就老泪哗哗的。然后便是无休止地叹气,叹得老腰弓弓着,像只疲倦的大虾。

大姜叹气,小屋里还是人来人往不断,看着电视,开着玩笑,不时扭头看看还在端着酒盅的大姜。大姜垂头散目盯着剁碎的鸡蛋叹气,盯着酒盅叹气。酒盅几番举起,几次递到嘴边,却又被無端地放下。然后是一声声地叹气,好似败走乌江,偶尔还哑出一句苍凉的河北梆子,梆子跌跌撞撞地挤破窗缝,跌落在黯然的窗外,窗外模糊一片。

陈老田

陈老田早前的辉煌是不容置疑的。陈老田年轻当兵退伍回来后,被分配到镇里农机站做采购员,风光得很。听父亲讲,陈老田每天下班回家手提包里都是钱。后来农机站改制,陈老田回村做了队长。陈老田长得高大,擅长说故事讲段子。那时候生产队每家每户的劳力每天要上地出工,出工累了饿了的时候,队长陈老田便会从后面慢慢走上来,穿过一扇蹲着爬着除草间苗的人群,转过身倒着边走边讲一些赵钱孙李妖魔鬼怪的故事。故事的情节记不住了,陈老田便临时编凑,总之掌握着这个故事的节奏让眼前的劳力们竖起耳朵,抓紧手里的活,争先恐后跟上陈老田不急不缓的步伐,以防漏下一丝细节。

生产队解散后,陈老田五十多岁,队长不干了,在自家东厢房开了个粮食加工坊。加工坊里面有一台高大的磨面机、一台玉米机。闸刀一合,两个机器轰隆隆响动起来,很是威武。

家家都要磨米磨面,加工坊挺挣钱。几年间前村后屯又多出几家加工坊,机器新规模也大,挤得陈老田生意越来越差。年岁大了又没有帮手,陈老田索性把两台机器卖了,加工坊关门了。接着齁了气喘多年的老伴走了,大儿子大女儿早已结婚另过,身边只剩下小女儿陈华陪着自己守着那三间三十多年的老房子。

那年距离春节还有一个月,陈老田突然派人给父母递话,说陈华看好我大哥了,让我家去提亲,这是我家始料不及的。我家多年来一直处于贫下中农的地位,和那些显贵家庭天生有着不好逾越的屏障。尤其父亲一贯耿直,不愿仰脸看那些假面孔,导致这些年我家和陈老田家没有多大的交集来往,碰面了顶多打声招呼。父母对陈华是了解的,也是看着她长大的。陈华比我大哥小两岁,有些娇气,耍小性,花钱大手大脚的,但是身高模样还是过得去的。父母征求大哥的意见,大哥腼腆的脸上红通通的,低头偷笑,这桩婚事基本就定下来了。一周后,两家正式见了面,谈好了礼金,过了头茬礼,一切只等着明年选个好日子结婚了。喜事临门,父母高兴,买了很多礼品,备着过年期间大哥领着陈华拎着四瓶四罐走亲戚,看媒人。

春节过后,父亲还没等出去干瓦工活,陈老田来找父亲去帮着看一块房身地。房身地离我家不远,是一所多年没人住快要趴窝的老土坯房子,被陈老田低价买下后,打算推倒重新盖三间大砖房。亲家盖房子是好事啊,做瓦工多年的父亲有经验,二话没说开始帮着量房身,买砖买水泥买沙石料。大哥正跟着父亲学徒,于是耿直的父亲和腼腆的大哥从立春到秋初,一直帮着把三间大砖房盖起来上门上窗到搬家入住。房子收尾了,地里的活也快结束了,父母商议着把大哥和陈华的婚事提上议程,年前选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

媒人被父亲请到家吃了午饭,喝了茶、抽着烟去了陈老田的新房子,晚饭前才回来,一脸愁容。父亲把烟递上,小心问咋样。媒人吸口烟说,陈华年前不想结婚。母亲说那就年后吧,也不差这几天。媒人叹口气说,年后陈华也不想结婚,陈华年后想去日本打工,两年后回来再考虑结婚。这个消息有些突然,父母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过来,傻眼了。等上两年,这不是胡闹吗?俩人感情本就不深,分开两年,基本就是没戏了。再说大哥二十岁了,等不起呀!父亲问,陈老田啥意见?媒人说,陈老田说自己劝了多次,也劝不了,这孩子从小就犟。母亲还是有些主意的,说年后去不去日本再说,年前先把婚结了,年后坚持要去,让小两口一起去,也有个照应。父亲和媒人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次日中午媒人才过来,回复了一句话,陈华年前不结婚,年后自己去日本打工。媒人诉苦一上午嘴皮快磨破了,陈华绷着小脸就是不同意结婚,陈老田也是一脸女大不由爹的无奈。理由太冲,父亲被噎得不知说啥,酱着脸立在屋地上喘粗气。母亲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不知怎么接招了。最后三个人研究了半下午,让媒人再辛苦一趟,直接摊牌,如果年前不让结婚,把彩礼钱退回来吧!结果陈华说彩礼钱盖房子都花了,等打工挣到钱再还。这就有些不讲理了,母亲的火气也上来了,父子两人大半年的出苦卖力不说,彩礼钱还要不给,这不是明显欺负人吗?火气上来了,态度也变得不友好起来,问题有些僵化了。母亲最看不惯陈老田一脸假兮兮的苦衷,见面就会唉声叹气,说陈华不懂事,对不起你家大小子了。有个屁用,大砖房你还不是如愿住上了,老狐狸!彩礼钱来来回回扯到最后就要撕破脸时,陈华才松口。彩礼钱要回来了,看似略胜,母亲却窝囊得躺了一周,父亲也是动不动便发火,摔东西。

大砖房宽敞亮堂,陈老田也没住上几年。陈华去了日本,临走前,陈老田劝得快跪下了,陈华还是毅然地去了。陈老田一个人守着大砖房整夜地唉声叹气,后来叹出了肝血管瘤,熬了半年,走了。

陈老田下葬,陈华也没回来。大砖房又像之前老土坯房没人住,空置起来,时间久了,满窗灰垢,房顶上长满了蒿草,招引着成群的麻雀忽起忽落。到了秋天,蒿草变得枯黄,在一阵阵秋风中折落飘零,偶有一粒麻雀弹出,一弧灰线,几声秋鸣,给平静的村庄平添了一份瑟瑟与凄凉。

责任编辑    李彬彬

猜你喜欢
老汤陈华媒人
对手
陈华莎、杨艳作品
厅级“村官”愧疚成河:母亲啊来生再伴您身旁
陈华
归零
相亲
媒人
让你爱上我
有些事情必须说清楚
没有一只鸟会死在寻食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