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场亮脚雨

2020-11-17 14:02阿微木依萝
广西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小儿子出院医院

阿微木依萝

阿微木依萝  彝族,1982年生于四川凉山州。现居凉山州西昌市。自由撰稿人。在《钟山》《作家》《散文》等刊发表作品。出版有小说集《出山》《羊角口哨》《蚁人》,散文集《檐上的月亮》等。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中短篇小说奖、《民族文学》2016年度奖等奖项。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

我把吉鲁野萨的脖子差点拧断了,他要是晚一点儿求饶,我敢保证他现在不是住在医院里。

他龇牙咧嘴:“啊啊……雁地拉威,放开我的脖子,这次算你有种!”

他就是那种可怜相——不,可恨的样子!

他住到医院了。

住到医院已经十天了。

现在顶不住压力的反而是我——住院的钱由我出。

开始那几天我还比较乐观,以为这个混球住上三五天肯定憋不住无聊自己闹着出院。没想到十天了,他一点儿没打算出来。我的女人每天煮了饭端去给他吃,她已经很厌烦了。“雁地拉威,你拉屎要人给你擦屁股吗?你的烂摊子我已经受够了!”

我也受够了!

我得学聪明一点。只要这个女人准备张口跟我“讨说法”立马抢着给她来一句“吉鲁野萨这个杂种”,她就没法继续抱怨。本来她肯定也是打算这么骂一句吉鲁野萨然后再骂我。

眼下快入秋了,高处的雪山之巅白雪早已融化,我的村庄坐落在峡谷一小片盆地上,在我房子的门前和山的背后,都是我的田地。两年前我的腰还没有被树干砸断,腿也没瘸,我还在田地上耕种,那时候我就是一头公牛,有使不完的劲儿。

说起我的腰……那是一场意外,噢……不值得!

我有点儿沮丧。这几日天气不好。即便天气好的时候雪山也总是第一个被阳光照亮,剩下的光芒才会落到我的土地上。我感觉我的运气太差了,差了半辈子。可我也不能搬到雪山之巅居住,人在低处才会像植物一样向上生长,如果处于高处要怎么生活我还没有想过。我就更沮丧了。

“雁地拉威,好狗不挡路!”

是我女人的声音。

啊天呐!她近来对我的态度简直差到无法形容。

我挪了一下屁股,才发现醒来之后一直蹲在门槛上。

她又踢了我一脚。

我出于生气,等她过去之后又将屁股狠狠挪到先前的位置(坐太狠,一股灰尘从屁股底下升到眼前)。但更出于心虚和愧疚,我又一瘸一拐走到院坝的边角一块石板上坐着。这两年她非常辛苦,所有的重活都落到她身上。更何况她背上还背着我的小儿子,他还处于吃奶的年纪。我的小儿子是我的第四个孩子。我的大儿子已经结婚了。我的二儿子也快结婚了。我的三儿子也快结婚了。他们都长大了。结婚的那个自己修了房子住到一边,住得还挺远,没结婚的两个跑到外面打工,几年也难见一次,有时候我都怀疑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生过他们。已结婚的大儿子就不说了,他自己的生活过得又忙又穷又穷又忙,简直是我年轻时候刚结婚那种生活的再现。我也帮不了他,甚至我想离他远点儿才好,这样我就不用因为看见他眼下的日子想起我自己过去和现在仍然没有多大变化的日子,除了分几块他应得的土地给他耕种,我也帮不了更多的忙。想必他也并不想时刻见到我这个当父亲的。从前他总说我没有太大的能力,使他过得不如别人体面。想必他要用我做例子,去发奋图强过上体面的日子。我离他远一点对我们的父子关系是有好处的,不至于闹得更糟。我只是比较生气二儿子和三儿子,他们出走的那种决心简直像是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难道生在这样的高山是我的梦想吗?我无数次说过,人有人的命运,狗有狗的命运,我出生在贫苦的环境中是我的命,他们出生在我的家庭更是他们的命。“有本事自己去创造自己的出路。”我是这么跟他们说的。他们负气而去,偶尔回家一趟,也似乎只是可怜和想念他们的母亲。我和他们的母亲还住在老房子里,就是因为他们都长大了,都各自有了家庭或者跑出我的家,我才感到特别寂寞,我才下狠心再生个小儿子来陪我。我的女人还年轻,但这份儿年轻也只够她勉强帮我再生一个,往后我的小儿子再长大一点,我想再生一个儿子的愿望就不能完成了——但谁会关心这个呢!目前我的小儿子正在我女人的背上啃他的小手,他多可爱啊,感觉他继承了我所有的优点!

其实我的腰痛得很,十天前跟吉鲁野萨打完架我的病就复发了,腿也更痛:右腿肌肉已经萎缩。这些都不敢告诉我的女人。她安慰人的话在早两年已经说完,对我的呻吟和诉苦提不起耐心。

“雁地拉威,第十天了,你打算怎么办?”我的女人走到离我稍微近一点的地方说。

我不知道怎么办。

“你没有什么话说吗?我看你打架的时候挺厉害。”

“如果我不厉害就被他们打死了。”

我女人伸了一下脖子,没有说出什么话。她在我跟前站了一会儿就走开了。她很伤心。

田里稻子长势很好,再有些时日便会黄灿灿的,风一吹就有谷子的香气。以往腿脚好的时候我会亲自去播种、收割,将它们扛进谷仓。身体残废以后,我连活着喘气都觉得累。我曾试图放牛,牛是牲畜当中相对乖巧的,不料这个简单的活我也干砸了。这更让人觉得我从此往后是个什么也干不了的废人。我感觉四周都有人在说我闲话,就算不是说我坏话,单纯地同情我的话,我也不愿意接受。山中潮湿的天气时常让我的腰和腿半夜痛醒,痛入骨髓那种痛,可以击垮一个要强壮汉的那种痛。这种痛第二天醒来还埋在我的脸色当中,被许多旁人看见也被我的女人察觉,可是她想安慰的耐心早就没有了。想到这些我突然有点儿难过。一股怒气始终在心里盘旋。雪山底下不知哪片林子里最近飞来许多乌鴉,一只连着一只,叫唤着从我头顶上空飞过。仿佛专门叫给我听。心里更加烦闷。

我女人下地干活了。她背着小儿子。脸上有怨恨的神色。我只好瘸着腿跟在她身后问一句:要不你把儿子放下来让我背?(身体报废以后我总是这么说,也只能说出这样一句我认为可以说到做到的,至于其他的比如锄地、割草、扛柴,甚至喂猪、做饭,需要不停用到腰和腿力的活,我就不敢作声了。背孩子是可以的,我可以背着他直愣愣地站一整天,或者勉强坐到地上休息,也可以抱着他稍微玩几个我能做到的游戏。这个活我觉得我可以干得不错)

她没有说话。其实她很想说并大声地说。她涨红着脸,赌气似的没有把孩子让我来看管。那种意思好像是,她能将孩子生下来,就有本事自己拉扯长大。而我这个丈夫既然靠不住也就懒得靠了。她就是这种意思。对于我的好意不予理睬,想把那种窝在心底的硬气更明白地让我感受到。

中午的阳光火辣辣地晒着我小儿子的脸,他黑得像一只乌鸦,而这种肤色是我造成的。如果两年前我不去帮吉鲁野萨干活,不帮他将砍倒的树干扛回家,或者他踩滚下来的那根树干快要砸到我的时候早一步跳开,那么我就不会被砸倒,我的腰和腿骨就不会断。那个时候用我女人的话说,我躺在医院里只剩一口气了却仍然还像个活菩萨,我没有让吉鲁野萨出一分钱的医药费,更没有让他的女人煮饭给我吃。可是自那以后,吉鲁野萨这个杂种不但不感激,还每天造谣生事,四处说我坏话,说我心里对他有恨,说我时刻想要报复,说我如何“欺人太甚”而他“仁至义尽”。没想到人一翻脸这么难看,吉鲁野萨简直不像个人了。我若健健康康不出意外,我的小儿子也就不会晒得像只乌鸦,他必定会在他母亲的怀抱中,好好躲在我的屋檐底下,像他几个哥哥小时候那样白白胖胖。现在他黑得简直让我不敢多看一眼。

我低头坐在地边,像个旁观者和监工,我女人背着小儿子在地中间干活,像个奴隶。

晚饭时分,我女人收工回家,煮了饭给吉鲁野萨送去。她肯定又要可怜巴巴地试图跟吉鲁野萨商量,请他看在她如此用心照顾他的份儿上,可怜她还带着一个奶娃又要照顾一个残疾的丈夫的份儿上,请他早点出院。她实在负担不起更多医疗费了。一定会用各种委婉的话,将意思传达给吉鲁野萨。吉鲁野萨也肯定会用各种办法让她死了这份儿心。不然她也不会连续十天,带着希望出去,带着绝望回来。

“我们快要穷死了!”她回来跟我说,“你觉得我们的钱还能撑多久?他还是不出院。”

我决定亲自去找吉鲁野萨。

我去找吉鲁野萨了。为了不耽误时间,我起了一大早,天不亮就到医院门口了。

吉鲁野萨躺在病床上。他似乎早就知道我会来找他。看见我进门就把脑袋缩着并扭到一边去。

“看来你的脖子没事。”我说。

吉鲁野萨不说话。鼻子里冷哼一声。

“你准备住到什么时候?”我耐着性子问他。

吉鲁野萨不说话。

“那么你要多少钱?”

吉鲁野萨动了一下脑袋。

“我不记得我有把你打成哑巴。”

吉鲁野萨脑门上的青筋抽动了一下,很生气但还是不说话。无论我用什么语气说出什么样的话,吉鲁野萨都不搭理。我只能回家。回家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了。我女人跟我说话的语气透着更多不耐烦。

后来我才知道,我前脚刚踏进门,流言后脚踏进村,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用她们觉得非常聪明的方式盘问我的女人,是不是不想帮吉鲁野萨交医药费,是不是像吉鲁野萨女人说的那样,我去看吉鲁野萨只是去逼他出院,更可恨的是,那些女人极其同情吉鲁野萨,说他那么大的年纪,我虽然腰和腿是帮他们干活残疾的,可那是意外,这种意外不能算在年纪比我大了那么多岁的吉鲁野萨身上,何况他们也出了不少“心意”了。他吉鲁野萨出了什么心意我真不知道!再没有比这更委屈和令人气愤的事。我女人把这些怨气全都带回来摆在脸上给我看。要不是那些女人当中有沉不住气的,想要直接从我这里找到答案(也或许是准备帮吉鲁野萨打抱不平),我才终于知道我女人的脸色为何那么难看,我用多少软话也不能使她高兴一点。

我再没有心情找那些女人的男人聊天了。突然之间,我不想孤独寂寞地活着都不行。

我强撑着跟我的女人一起下地干活。我们的土地都在山坡上,除了门口这几块水田,其余都是山地。山地上的土壤偏硬,又因山势陡峭,无法使用耕牛,播种完全靠人工,十分艰难,需要下锄的地方得先找到能站稳脚跟的位置,这样才能保持平衡不浪费力气。我丢掉拐棍拿起锄头,这件事挺让我女人惊讶和感动。她不知道我每挖开一块新土,就像在我病痛的腰和腿上砍一刀。但是只要她高兴我也就高兴了。

夜里我经常睡死了一样,翻不了身。如果第二天不是一觉醒来,我都以为我死了。我女人倒是变得体贴了一些。

然而这种强撑最终让我更比从前虚弱。那条已经开始萎缩的腿变得更细弱,除了拿着锄头的时候,其余的时间几乎离不开拐棍,离了拐棍寸步难行。连我的女人都笑话,说我干活的时候看着像是好了,不干活的时候却像是残疾得更厉害,她已经摸不准我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我当然不好。我的那条好腿现在也跟着要坏掉了。用不了多久,我可能就会因为腰和双腿报废而亡。

她不能替我感受到更多痛苦。我的小儿子更不能体会。他还不到两岁。不过他已经开始长心眼儿了。为了讨我欢心,让我有更多时间陪他玩耍,他就在我身前故意摔倒,或者冷不丁跑上来砸我一拳。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小儿子想要干什么呢!他在博取我更多的宠爱和关注。可我有心无力。白天跟他的母亲一起干活,晚上只要腿脚不是痛得睡不着觉,我就必须抓住机会睡一觉才能保证第二天活着醒来。

吉鲁野萨还在医院里住着。快一个月了。我真不明白一个人好生生地住在医院里有什么意思。

我田里的谷子已经归仓,吉鲁野萨却像只田鼠在医院那个“洞”里准备消耗完我所有的粮食。

我只能不停地将新收的谷子和其余的作物拿去变卖,使得吉魯野萨的医药费一直续得上。

“他是准备在医院里养老呢!”我女人说。

“吉鲁野萨这个杂种!”我只能这样接着她的话骂一句。

“要不然我们就去告他?”我女人商量的语气。她其实早就说过这种话了。

“不行。”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雁地拉威,你为什么要相信族中长辈的话呢?他们说我们跟吉鲁野萨沾亲带故,不能将事情闹到官家那里去,你就不闹吗?你明明吃了大亏!”

“反正不能闹到那儿去。”

“在这儿说不通的道理为什么不让别人帮我们说一说?”

“我们自己的事情只有我们能解决。闹复杂了以后还怎么相处。我们住在同一个地方,当初也是当着族中长辈认了这笔医药费(毕竟吉鲁野萨比我们更穷,我打伤了他,出钱医治也是应该),男子汉大丈夫,多多少少要讲究一些体面,说出去的话不能反悔。”

“吉鲁野萨可没有给你什么体面。他年纪大了,又穷,平时有什么毛病都是熬着,像个老机器一样,你这样将他送进医院,他还不趁着机会将自己好好翻新一下吗?”

“他会出院的。”

“他不会出院。他会一直在那儿住着,住一辈子。他准备在那儿养老,你等着瞧吧。”

我现在白天跟她的对话基本都是这些。到了晚间,我俩各自上了自己的床(自从她生了小儿子,我们就分床睡了),就不再说话了。

大雪就要来了。我必须去找吉鲁野萨谈判。这一次我决定说点儿软话。选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出发。

吉鲁野萨精神很好地躺在病床上。他果然像我女人所说,把医院当成养老院,养得他那张原本很黑的脸都变得白起来。

“你来做什么?”他说。这回居然是他先说话。

“我来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出院。”

“好了就出。不好不出。”

他手里抓着电视遥控器,对着医院墙壁上高高挂着的电视机选自己喜欢看的节目。

“你倒是过得逍遥快活。”

“都是托你的福。”

“我们有必要闹到这种地步吗?吉鲁野萨,你这是耍赖皮。我们好歹也是亲戚。”

“雁地拉威,就因为我们是亲戚,我只是躺在医院里治病,没有让你除了医药费之外再给我一些补偿,更没有闹到官家那儿将你抓起来关起来,你不要把我的善心糟蹋了。”

“说起病痛,你病得有我厉害吗?吉鲁野萨,我这身毛病都是因为帮你干活落下,我有没有问你要过一分钱?这两年我过得生不如死,在家人面前羞愧难当,家中大部分积蓄用在治疗我的腰和腿上,剩下一部分,如今全都用在治疗你的脖子上面了,我真没觉得你的脖子有什么毛病,你的喉咙还能送话,你的嘴巴也没有歪斜,你的脖子还能将你的脑壳支撑得不偏不倚,为什么你要一直住在医院里消耗我的钱呢?我很穷了,吉鲁野萨,我谷仓新收的粮食已经变卖得差不多,再这样下去,我们一家人的日子没法继续了。我今天诚心诚意来请你出院。我们只是喝多了打一架,你要躺在医院里骗光我的财产吗?”

“什么叫‘骗?你说话太难听了。”

“我是来请你出院。”

“病还没有好呢。”

“你要在这儿养老吗?”

“我是在养病!当初你摔伤是意外,树干要打你,不是我要打你,你要找麻烦应该去找那根砸伤你的树干,不该来找我。我已经很对得起你了,当时为你身体尽快康复,我亲手杀了一只灰山羊送给你吃。今天你来翻旧账对得起我那只死去的羊吗?”

“吉鲁野萨,我真想把你打死了。”

“你回去吧,我什么时候该出院就出,用不着你来提醒。”

回家遇到下雨,下的亮脚雨,一边下雨一边出太阳那种天气。我女人见我淋成落汤鸡,急忙给我烧了一碗姜汤驱寒。

“你的腿这么细的吗?……”她惊讶地望着我那条残疾的腿。我们两个已经很久没有睡在一起了,夫妻生活也早就不过。我的裤子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恰好让她看见了我隐瞒许久的“真相”。

“它早就这样了。”我说。

“肌肉萎缩了吗?”

“是的。医生早就说过会这样。你不要担心,我并不觉得很痛。”

“难怪上次小儿子踩到你的腿,让你痛得在床上打滚,我当时无法理解。”

她许久没有这么关心我了。

我走过去,搂了一下她的腰,太长时间与她没有任何肢体接触,觉得有点儿陌生和害羞。她把我推开,我也顺势放开。我们都很吃惊一起生了四个孩子的人落到今天居然会觉得对方陌生。

她看着我笑了一下,是那种连她自己也把握不出该表达何种心情的笑。

她让我把裤管卷起来看一看。我就把裤管卷起来。

我也是第一次仔细地观察我的腿。一直以来不敢正视甚至不敢承认这条腿已经报废,可是,我还怀着别的信心,即便每一次疼痛都让我恍惚觉得这条腿即将无可救药消失于身体、突然变成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人,我還是更多地相信来自废腿的疼痛会像新发芽的植物——因为生命本身就是带血的,要经历钻心入骨的疼痛——终究会让我丢开拐棍重新站立起来。

“你会好起来的。”她说。这是她能想到的安慰我最好的话了。她用手轻轻在我腿上按摩,手法非常温柔,仿佛我们当初刚刚结婚那时候,她也是这样耐心地给我按摩双肩,那时她的手还是年轻女人的手,掌中没有老茧,皮肤光滑细嫩,不像现在,手背粗糙手心里尽是枯枝利草戳伤的痕迹,就连她脖子那一圈的肤色也跟从前两样,汗水和烈日从那儿淌过,留下红不红黑不黑仿如浑水褪去之后土地的颜色,属于女人脖颈的香气估计也不复存在了。我很久没有抱着她,亲吻过她脖颈以及脸上任何一寸肌肤。此刻,我感到愧疚难当。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我们的小儿子转眼就会长大,你会有最好的帮手,我敢说他与你之前那几个儿子不同,他会很听话很孝顺你,等你老得走不动,他就把你背着去田间地头看一看。你相信我说的话吗?”我的女人微笑着,仿佛眼前浮现了她所说的场景。

我点头。心里很苦闷。

该死的吉鲁野萨并未给我更多希望。更气愤的是他的女人竟然在我的地里偷东西——我女人辛苦种出来的粮食:留在地里做种的红薯、青菜和萝卜。她趁着夜色或天亮之前行动。要不是那天晚上我出门撒尿看见地里一盏亮光,追到地边看个究竟,还不知道我的粮食遭了殃。

吉鲁野萨的女人瘦得和吉鲁野萨简直天生一对。他们夫妻二人的嘴都是一样的……说出的话又可怜又可恨又没办法跟他们讲道理。

我摸到地边吼一声,她吓得摔倒在地并且回了一下头,照着月亮我把她认出来了。

“你怎么偷我的东西?”我气得要咳嗽起来。

“你不要这样说话,我的丈夫还躺在医院里。”

“我知道他躺在医院里,但你在偷我的东西。”

“该死的狗日的没心肝儿的,你不要乱扣罪名,我只是顺路拿了一点我觉得该拿的东西。”

“我家的东西怎么成了你该拿的?”

“你跟我扯这些有用吗?雁地拉威,我的男人被你打进医院了你不是应该去跟他表示你的悔意吗?”

她说来说去就是想让我明白,吉鲁野萨一天不出院,她就一天不给我好脸色,甚至故意来偷我的东西。并且在白天(我早就知道)她扎堆在人群之中,作出她可怜的受害者的样子,一把一把的鼻涕哭出来丢在灰土中,所以她的眼睛一直都是肿胀的,人们没有一天不看见她的可怜样子,因此哪怕我雁地拉威是个残疾人,日子过得也不宽裕,在他们眼中也不值得同情,是一个“忘恩负义”甚至“活该残废”的人。“吉鲁野萨一家人对你是有恩的。”他们对我这么说过。

我觉得人一旦翻脸就不会打算再把脸翻回来。就像吉鲁野萨的老婆,本来我没有抓住她的时候,她只是偷偷摸摸在地里刨点儿东西,被我逮个正着就干脆白天也出动了。在我的土地上窜来窜去,就好比逛她自己的菜园子。我女人只是叹气。后来她却突然不叹气了,脸上还有了高兴的意味。说到底我女人是个相当有耐力并且觉得自己是个很聪明的人,她跟我过了半辈子,每次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她都想着“大事化小”。这是她从生活经验中领悟的生存技巧。这次也一样。为了讨好吉鲁野萨的老婆,她不但没有骂这个偷她东西的老女人,竟然还自己牵头带对方去“最好的那一处”摘走青菜或萝卜。地里的东西越来越少,她竟越来越高兴,她跟我说,吉鲁野萨的女人只要肯拿我们的东西就是好的,她总会因为心里有点儿愧疚而在吉鲁野萨面前说我几句好话,那么到时候我们不去说情他自己就出院了。

吉鲁野萨并没有出院。老天倒是突然下了一场小雪,薄薄的一层,第二天就融化了,之后风里一直都是雪的味道。

我拥抱了我的小儿子,也拥抱我的女人。我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会有这种奇怪举动。我从不这样细腻表达我的感情。然后就赶着羊群上山了。这是个不错的天气,风里仍然含有雪的味道,天色却看着像处于春天。

我的羊群都是灰色的,凉意难消的空气中,它们走到山坡一处枯色的荒原上就像一片乌云。之后,我再将它们赶到草林前方,那儿是杂木林,穿过林子就到了另一片在这个季节看来相当青嫩的草地上,我便不管它们了,坐到林子边缘一块石头上想事情。

我今天心里堵得慌,也非常生气,也感到屈辱,仿佛我曾经身高八丈突然被人当头一棒打成矮子。我想起那天晚上吉鲁野萨女人的眼泪。她那天的心情就像我现在这样糟透了,也邋遢,席地而坐。“你就当同情我这个老妇人,赶紧拿钱给吉鲁野萨治病或者直接给我们一笔钱,你也看到了,我的房子在漏雨,没有吉鲁野萨随时修补房顶它很快就会垮掉。”我听了她的话什么都没说,等她一走我就跑去找吉鲁野萨,我拍着他的病床发问:“你是个骗子吗?你这样躺在医院里面消耗我的钱财是什么意思?你想把我变得和你一样穷才高兴吗?吉鲁野萨……”说到此处我的语气突然不受控制地软下来,“我其实很困难了,除了房子不漏雨其他样样不如你,而且我的房子也很旧,只不过当初修它的时候为了立面子,大门修得高一些,让人误以为住在里面的人日子过得很好。吉鲁野萨,算我请你帮忙,你回家修养行不行?为了感谢你的帮忙我亲自杀一只羊招待你,以后我们仍然还在一起喝酒吃饭,之前所有的矛盾一笔清除可不可以?”吉鲁野萨无动于衷,轻蔑地望着我,他更比从前还无情,对我的话嗤之以鼻,就好像我才是个骗子。

就在我说完那些话离开医院的第二天,吉鲁野萨突然“病情加重”,主动要求转到更大的医院治疗。那儿的医疗费用更高。吉鲁野萨让他的女人给我带话,说他的头被我打坏了,头骨开了一条缝,由于这条缝就像头发丝一样细,之前的医院检查不全面,他苦苦支撑和忍耐很久的原因是害怕转院之后给我带来金钱上的麻烦,我那天拍着病床跟他说的话太让他“寒心”了,也为了早点摆脱和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他决定转院,既然我那么着急让他出院,他就必须抓紧时间治好他的骨裂之痛赶紧出院,免得我说他是骗子。

“开了长长的一条丝儿!”他女人是这么跟我形容。

我又想起我的儿子们,他们一个都没有来看望我一下。就算我的女人托人给他们写信他们也不回。住在远处的大儿子只是托人带来一个口信,让我不要太担心,吉鲁野萨早晚会出院。他说的简直是句屁话。只有我的小儿子昨天早上沖我笑了一下。

我摸出手机——进城看吉鲁野萨的时候我乘机买了一个老手机,不知道它被人用了多少年了——端着它找了半天信号,准备给吉鲁野萨打个电话。我想,这个电话能解决我所有的问题,不,是拿到最后的答案。

你到底出不出院?我问吉鲁萨野。他怒火冲天地跟我说,不会!

那我就只能死给你了。我对吉鲁野萨说。

好啊,你去死吧。吉鲁野萨说。

我伤心并果断挂了电话。

伸手摸出一小瓶毒药,是小瓶却也是满满一瓶,这是最后一次进城看吉鲁野萨的时候我偷偷买回来,今天早上将它装在口袋。我好像终于明白早上为何要拥抱我的女人和小儿子。

我将它全部喝下去并捂住嘴巴不让吐出来。它比世上任何一种东西都难吃,但眼下只有它能给我带来另一条“出路”。

然后我就给我的女人打了一个电话。她的手机是三儿子给她买的,据说在城里哪个天桥上花了五十块钱,已经很旧了,有“擦擦擦”的响声,有时声音全无。但这次我们通话顺畅。她当然大哭不止,并责备我为什么选了一条“很不男子汉”的道路。突然她又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浪费太多口舌,她仍然想救我。“你在哪里?”她撕心裂肺。“在天上。运气好的话我很快就在那儿了。”她一时不知道如何接我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只有哭声。我很难过并突然有一瞬间后悔不该那么冲动喝下那瓶药水,不该让一个女人知道我这样死去,不该特意告诉她我将这样死去,我应该悄悄带着所有屈辱和嘲笑独自去死——啊,或者,我也可以像地上的爬虫哪怕被人用小小的棍子戳断了脊梁也继续无望地活下去!

她停止哭,问我为什么要走这样一条只有女人们喜欢走的路。

我已经开始恍惚,手上无力,几次将手机落到草丛。我并非仅仅因为吉鲁野萨住到医院消耗我的钱财想不开。我最想不开的是身体上的残疾和病痛,那条废弃的腿虽然还长在我的身上,基本保证了人们看过来的时候我还是個“完整”的人,可实际上我的腿早已经死了。最可悲莫过于它虽死了却还时刻折磨着我,让我活在世上的每一天都很艰难。谁也不会知道(包括我的女人)我半夜爬起来在黑暗中练习走路,只不过希望像常人一样能将步子不歪不斜,走得工工整整,我像幼儿学习走路那样诚心诚意地尊敬过脚下的每一寸土,恨不得先亲吻它再放上我的脚。可惜没用。我在一个人的黑路上,没有任何一个旁人异样的眼光或同情的“待遇”下,仍然走不出像样的步伐,甚至越来越走不好。只有无尽的疼痛,钻心入骨的疼痛,在天气变化的某个晚上或黎明让我从梦中痛醒。从前我有多少尊严和骄傲,后来就有多少委屈和痛苦。吉鲁野萨并不是直接杀死我的人,他只不过需要通过住院“教训或好好报复一下”我,即便最后他让我去死,也只是没有将我说的话当真。他要是知道我会喝下毒药,这会儿已经飞到我跟前了。我对他有恨意是肯定的。他得到我死的消息一定会感到害怕,缩在医院病床上恨不得跟我一起去死。

我看到我那死去的父亲向我走来了,他是年轻的样子,嘴里含着笑,我挣扎着想要迎接。

“你坐着吧。不着急。”他说。我听到他这么说。

激动使人说不出话。风从我脸上吹过,仿佛不再是冰冷的风,仿佛春天来了,风中流窜着野花的香气。

我恍恍惚惚地清醒了一下,手机早就不在我的手上。通话也断了。我和我的女人并没有好好告别。她问我的话我也没有回答。我的邻居坐在我的身旁。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扶着我,不,他背着我往山下我家的方向走,此刻他走累了,将我放下来躺靠在一根树桩上。

“麻烦你了,小兄弟……”我说。

“我这就背你下山医治。你的女人托我来找你。”他说

“这一带你很熟悉啊。”

“我从前也每天在这里放羊。”

“你不用管我了,你一个人背不动。等我死了以后,赶到这儿的人会将我抬下去。”

“你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我的情况。我很感谢你背我一程。”

“你怎么了?你不要闭着眼睛。”小伙子边喊边把我重新扛到背上,我知道他把我背到背上了,来自他身体的温暖像灯一样照拂我。

我的父亲向我走来,他的双脚踩着一枚月亮,他的周围都是彩色的云,他的衣衫干干净净,他比我会当父亲,他让他的儿子至死都爱他。

“原来人这种东西,死起来也是很难死的。”我恍恍惚惚地说。我觉得我在说这句话。

后来,我的手从小伙子的肩膀上滑下去了。我知道。

骨头从我的身体上散下去了,像一场亮脚雨,穿透薄雾似的阳光落到地上。我也知道。

我死了。我知道。

人们还说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人们按照先人的规矩为我燃起柴火,让我坐在了火焰上,此时天气特别晴朗,太阳和月亮并肩站在天上。这些我知道。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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