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 爷

2020-11-17 23:57
北极光 2020年10期
关键词:大舅沧州姥爷

今年六月,是姥爷去世一周年祭。顺着新开通的京沪高速公路一路疾驰,到孟村口拐下去便是姥爷此生安眠之地,这里是他的故乡。他出生在南皮与孟村交界的一个小小村庄,自15岁离家到北京谋生,一生都不怎么愿意再重新回到这个地方。但是身后还是避免不了要回到这里长眠。好在他的坟茔就在这条高速公路的旁边,他可以日日听到远行的声音,我知道,这对于他来说,是最好的安慰。

我们表姐妹几个对姥爷一直很疏离。这个名义上的亲人,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是含有虚假距离的礼貌和从不主动在他眼前出现的躲避。不止我们,连他的儿女对他采取的都是同样的态度。这里面,只有我的母亲——他最大的女儿可以和他比较平等的交谈。其他人,都要百分百地听从他的命令,即使两位舅舅成家立业,恭敬顺从,只要一言不合他的心思,他就会毫不留情,掌掴、挥拳、掀桌也要把心里的不满发泄出来。小舅试图反抗过,但是一大家人对他隐忍的教育和开导,再加上日常生活流水般的庸常总会悄无声息地冲平浪涛,他的义无反顾没多久便屈服其中。大舅便随和多了,性格当中更多传承的是姥姥的柔顺,采取鸵鸟政策,本着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心理安慰,从开始便放弃了和他的沟通。任打任罚,就是在心里从不屈服。儿子如此,女儿们更是不受他待见,两个姨妈都受过他的体罚,在他面前做事战战兢兢,不求有功只求无过,但就是这样,也躲不开他严厉的责罚。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看你不顺眼,总有做不对的事。

每逢年节都是一家人团聚的好日子,但是在姥爷家里,姥姥最怕的就是这一幕。一方面,儿女们从天南地北都聚到一起了,这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可另一方面,她时刻担心着姥爷不合时宜的脾气将其彻底破坏掉。一听到姥爷说:人都齐了,咱们开个会吧。她的心就开始惊颤不已,因为姥爷的会议不是批评这个就是指责那个,除了母亲和儿媳妇,几乎每个人在他心里都是有瑕疵的,话不说出来他会堵得睡不着觉。这一辈子他都是想怎样就怎样,自己痛快了就行,从不会为了将就别人委屈自己。有一年,大舅从上海回北京,买票困难,又和黄牛党较劲发了几句牢骚,没想到姥爷当场翻脸,北京人高度政治化的特点在他身上展露无遗,他将全家人难得的聚会变成了对大舅的声讨,把大舅的牢骚发挥上升到爱党爱国的高度,大舅忍不住和他争辩了几句,这更惹恼了他,骂到最后竟要和大舅断绝父子关系,继而将战火又引申到身在北京的小舅和三姨身上。一年来,他们守着他最近,为老人做的事也最多,但是事做多了错处也就更多,他把一年来对他们的不满都叫嚣出来。最后,一场全家团圆的饭局在一群老小的大呼小叫中以一场闹剧的形式结束。最终,还是第二天大舅在回上海前找他认了错才罢休。据母亲说,那天大舅认完错扭头就走了,姥爷依然冲床内躺着连身也没回。

像个孩子一样放任自己,几乎这一辈子,姥爷就是这样过来的。他是家中独子,从小家境不错,但是出生没多久便没有了母亲,上面几个姐姐宠溺着他长大,据说,他小时候都是有摔碗取乐权力的。姥姥过门时他才15岁,没多久,家里老父娶了一位后母,他一气之下把家扔给了刚过门不久的姥姥,自己跑到北京谋生,从理发的学徒工开始,费尽辛苦,最终落脚到良乡一个石油公司混到部门领导层,从此之后,老家成了他的旅居之地,北京成了他的家,即使是家里老父去世他都没有在场。据姥姥讲,那一年他的父亲病重他回来待了几天,看着有所好转便回了北京,谁知道他前脚一走后面老人就不行了,再等去信叫他显然来不及,只能是在惟一的儿子缺席的情况下,姥姥一手操办了丧事。

姥爷生性凉薄。在他的世界里只要他舒服,别人的感觉可以忽略不计。即使是他至亲的亲人也不能得到他份外的眷顾。姥姥临产,他回来一看生的是女儿,掉头就回了北京,害得姥姥在月子里哭坏了眼睛。他在家里喝茶,刚上高中的大舅偷偷尝了一口被他看到,他一把抢下,斥责道:你有什么资格喝茶呢!这句话极大地刺激了大舅,他发奋图强,成为当年第一个从村里考上大学的孩子。大舅到上海工作之后,有一段日子姥爷姥姥去上海小住,正逢大舅工作不如意,整天吸烟成为他的寄托,生物钟也变得很不规律。这一点让姥爷看不顺眼了,因为大舅吸烟,他一气之下给掀了桌子。舅妈非常懂事明礼,给姥爷一直说着顺气的话,看在儿媳妇的面子上,他才轻易放过了大舅。过了几年,姥爷还想去上海小住,一直柔顺的姥姥坚决不陪他一起去了,即使想念最爱的孙子,但是为了家庭的和平也不得不忍痛放弃。

母亲婚后住在沧州,沧州便成为他从北京回老家的中转地,那时的他经常半夜到家敲门,每当这时,比他年长十岁的奶奶就起床给他做饭吃(母亲婚后一直和奶奶一起生活,做饭都是奶奶),那时生活清苦,但是奶奶总会调兑着给他炒出几个菜配上酒,从不因为夜深就将就。而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款待,没有一次想着给奶奶捎点礼物来。(这也是父亲对他稍有微词的一面。)妹妹任性,小时候对谁都口不留情,曾对着他说了一句“臭姥爷”,没想到他拿过线板子就要揍她,见势不好妹妹绕着桌子便跑,他在身后一直追到她,一把抓住一板子打到屁股上才罢休。从此妹妹长了记性,对姥爷再不敢怠慢,下一次姥爷再来,小丫头提前爬上沙发拿出花瓶里的塑料花,讨好地举在手里,姥爷一进门便高呼热烈欢迎,以此取得姥爷对她的宽容。长大后的妹妹也曾无意招惹过姥爷,被姥爷一掌打懵过,这时的妹妹再不会拿着花去取悦他了,好几年不主动理他,老了以后的姥爷在这方面倒是变弱了,再见到妹妹总是带着一点讨好的神情,话语间也格外柔和。有一年他突发肺病,从老家急救送到沧州医院,我出门在外,妹妹承担了照顾他的任务,尽心尽力,还在病房里给他洗脸洗头发,两个人算是表面上解了嫌隙。

北京人的身份让他从始至终保持着心灵的高度和强大。一说到北京,他会情不自禁地透出主宰者的一份骄傲,向下撇成八字的嘴角愈加威严。北京二字在他嘴里是拖着尾巴说出来的,北字呈平声长调,京字略往上扬,其实这一小小的语音上的破绽暴露了他不是北京人的根底,但是这些从未影响过他对于自己做出任何强势判断的自信。顺应着这份心理,他的生活也彻底脱离开家乡的水土。退休之后,他和姥姥冬天住在北京,停暖之后一般会回老家住一段时间,每当一踏进老家的土地,姥姥的感觉是心踏实下来了,姥爷的感觉则全然相反,他隔几天便会找个事端跑到沧州再回北京,就没有在老家踏踏实实地超过一个星期。即使身体不太健康的时候,他回不了北京也会隔些天便一个人搭车到沧州待两天再回去,直到病逝前半年多的时间他卧病在床再也动不了了。

他高度的政治自觉也是这一份心态下的表现。不管在哪里住着,每天只要他起床活动,电视都要打开,永远都在新闻频道,虽然一天的新闻都是重复播出,但他陶醉其中,从这个台换到那个台,从来不觉得烦。即使如此,报纸也不能丢下,从北京日报到沧州日报,每天都要翻一遍,可以说,一报在手,万事无忧。虽然他早已退休远离了社会生活,但是了解天下大势才能让他拥有安全感,这也算是北京给予他骨子里的印痕了。有一年在沧州住院,我每天往医院给他买报纸,每次见到我他都会笑咪咪的,这份供养对他来说是心灵中最需要的一部分。

除了政治生活,他的世界最重要的还有远方。因为从小漂泊,姥爷一直是动态的,在我的感觉里,他会随时出现也会随时消失。小时候,从北京到沧州的火车貌似很少,我记得那时姥爷经常半夜到家里,然后第二天一早,便会离开去老家,过一两天再经停沧州回北京。姥爷出门从不沾泥带水,似乎就没有准备的过程。想去哪里说走就走,来去一个人,不结伙不搭伴。六十岁那年因为心梗他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本以为从此会有所收敛,没想到康复之后更是促动了他多出去走走的计划,只是身边一堆堆的药物成为他对生命新的依赖。有一年在我们家里,晚上聊天说想去泰山,因为身体原因,所有人都反对他去,他没有争辩,似乎屈服,谁知道第二天一早就找不到他了,晚上才看见他拄着泰山拐杖回来。还有一次他想去西安,正逢天气不好,大家都不愿意他那个时候去,他说去退票,结果到了车站再打来电话已经坐上去西安的火车了。姥爷出门从不买礼物,只有一次例外,那一年他和姥姥去越南缅甸玩,回来时给我们带回一小瓶香水。大概是姥姥在场的缘故,但是那一个带着浓浓异域情调的礼物让我印象深刻,那一年我还在上初中,是我拥有的第一瓶香水。

我其实蛮喜欢这样的姥爷。他搅动着小城世界的安逸,使一波无平的生活偶尔荡出涟漪。从年轻到年迈,岁月使他不得已放弃了许多东西,例如青春、暴力、妥协,但是来回行走的能力和习惯他一直坚持到最后。八十岁的时候,有一天他从沧州回北京,我把他送到高铁车站,他一个人下了车,摆摆手让我回去。这一生,车站在他的生命里是最熟悉的一个地方,即使已经年迈,他的经验也足以支撑他一个人去往他处。我坐在车里,看着他一个人怡然地拎着兜子往车站里走,他走得很慢,他的背影我是见的最多的,从高高的冷到现在微微的软,岁月的辛酸冷漠在那一刻如刀落到我的心上。为了姥爷,那个我们一直躲避逃离的人,我第一次感觉到岁月带来的疼痛。

其实我还算是幸运的。从小到大,我没有受到姥爷任何的暴力行为,偶尔一次语言上的指责也是尽可能地从轻从微。可能这和我与父亲的性格相似有关。像姥姥所说,他对人是看菜碟的。他惹遍了身边所有的人,但是一直对两个儿媳和大女婿网开一面。父亲生性低调亲和,万事主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些和姥爷的做人做事正好相违,但是姥爷从不主动进犯父亲,一是因为父亲什么事都尽可能做在前面,另一方面,因为打开了自己的世界,姥爷尊重拥有知识自觉的人。我在学习上一直力争上游给了他认可我的理由,他对小一辈人的慈悲里给予了我最大的通融。

王蒙老师写过他的父亲,在文章里我发现,姥爷的家和王蒙的老家隔的不远,他和他的父亲身上也都有一些相似的家乡的元素,例如都像一棵飘飞的稻草,飞远了便再也不想回来。虽然他们一生自私任性,但是为儿孙却也留下了最宝贵的一样东西,那就是奔走远方的能力。他们这一代人通过自己的努力把世界打通,他们的孩子便在心里拥有了飞翔的翅膀。孩子们陆续离开家乡,隔一辈的人更是远走重洋,这是他们给予后代最大的福祉,也是值得儿孙永远铭记的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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