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定妥的日子,由于女方家听信了魏铁嘴的忠告,不得不推迟到下个星期三,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相亲关系到她一生的大事情,无论哪个环节出了纰漏,都将会影响到她一辈子的幸福,因此不能不慎重。
消息是从郑婆子口中传来的,郑婆子是媒人,她就像导演一样上窜下跳,常常嚷得喉咙嘶哑,要休息几天才能恢复过来。
就在她吵吵嚷嚷的过程中,柳权一直冷冷地坐在阴暗的角落里一声不吭。屋里略显潮湿,在暗红色的灯光笼罩下母亲把枯瘦的小脑袋缩进衣领里,用漆黑的手指剥开瓜籽,哆哆嗦嗦地送到郑婆子眼前,郑婆子常因母亲送得慢了而不得不停下来,白上母亲一眼;父亲则陪着笑脸,不住点头奉迎着郑婆子,喉间不时发出“咯咯咯”的傻笑声。每次郑婆子因母亲剥瓜籽的动作慢而向她翻白眼儿时,父亲就立即收回笑脸,恶狠狠地训斥母亲;他的左手长时间悬在半空中,扶着一只茶杯边缘,一刻不停地示意郑婆子喝茶。郑婆子连理也不理他一下。
郑婆子翕动着两片肥厚的嘴唇说:“我可是倒了大霉了,接上了这么棘手的苦差事,那马家的闺女可是难求得很呢,从她十七岁那年开始,我差不多每年都要跑上她家几百次,连门槛都换好几条了,全是叫我给踩烂的。那闺女在咱镇上怕是没人能比过她的好模样。话说回来,就是我见到她也还是这几年的事哪,真真的是天上少有,地上难求。我敢说,我敢拿我这把年纪打赌,那可是我活了这么些年见到的最贤惠的一个人。真不知道末了谁家才有这个福份能娶回家,啧啧啧,真是没法儿说了,没法儿……”郑婆子停了下来,半张着嘴,翻起白眼儿,看着迟迟没有给她送来瓜籽的母亲。
母亲的手指甲卡在了一枚瓜籽壳里,正紧张地向外抠;父亲正听得出神,忽然听不到了郑婆子的声音,马上收回笑脸,伸出手狠狠地抽打在了母亲的手上,不承想,竟一下将那卡在指甲里的瓜籽壳打了出来。母亲立刻从紧张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无限感激地看着父亲,颤抖着将那枚瓜籽瓤递到了郑婆子眼前。郑婆子因母亲打断了她的话头,没好气地将那枚瓜籽瓤丢进肥嘴里,使劲儿地咬,直到咽下干净才又说:“我……我才说到哪了?”她疑惑地拍打着父亲的肩头问。父亲赶紧换上笑脸,认真地回忆说:“您才好像说到‘没法儿……’”。
“对了,是没法儿,就是没法儿!本来已经都说好了,今儿下午就去相看的,可是那女孩子她爸也不知在哪就遇到了魏铁嘴,偶然一问,才知道今儿的日子不好,好日子要等到下个星期三……不过呢,这样也好,你们也趁这当儿,好好准备一下,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让人家看着笑话。”郑婆子说到这又停了下来,这回不是因为母亲的瓜籽剥慢了,而是好像想起了什么。父亲就把那笑僵固在脸上,静等。郑婆子想了一想才又说:“我看就让柳权到女方家里住一段,一呢是认认门,二来这……也是人家马家的意思,提前相看相看。”
柳老头一听郑婆子的建议,马上欢天喜地地大点其头,这主意听起来实在是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根本就不用和老婆子商量,事情就这样成了。
第二天一大早,柳老头老早把柳权叫起来,催促他早点上路,别叫人家以为柳家有睡懒觉的恶习。柳权睡眼朦胧地从炕上爬起来,胡乱洗了一把脸,饭也没吃,就来到街道上。天还没有亮透,但已经不妨碍看这个世界了。老远地,柳权就看到郑婆子已经向他这边走来,柳权马上迎上去。
街道上有孩子四处乱窜,汽车穿行于孩子中间。柳权叫停了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先请郑婆子上去,自己才上车。
下车时,司机向柳权伸出五根干瘪的手指头,拒绝收取柳权的车钱。柳权十分不解,就看郑婆子。郑婆子装做没看见,后来看柳权一直盯着她才说:“这是马家的车,凡是要去马家的人,他都是免费接送的。”
这是一座坐落在半山绿树之中,电视上经常能看到的那种花园别墅。和镇上居住在瓦房里的普通人家用板皮夹成的障子明显不同,院墙一律是灰砖砌成,每隔两米一垛水泥桩子,一直延长下去,隐没于山体当中,不知所终。路直通到宅院的大门口,戛然而止。木质大门,两侧有巨大的红色门楼。门口两侧站着两个满脸横肉,目光呆滞的看门人。目光越过门楼可以看到后面耸立着三座样式别致的小洋楼;大门里面却静悄悄地杳无一人。
郑婆子一看到那两个看门人,立即收起以往趾高气扬的逼人架式,变成一个摇尾乞怜的农家婆,老远就现出嘻皮的笑脸,避行于台阶一侧,小心翼翼地来到看门人跟前,大声地道着辛苦。看门人将目光对准她的脸,并不言语,郑婆子从兜里摸出一个硬纸片,交给其中的一个,接着她放低了说话的声音。
柳权站在十八级台阶下面,只见郑婆子向他指指点点,心中十分纳闷。没一会儿,他看到那两个大块头重重地点了点头,其中一个就开了大门进去了,并马上消失在了门里面。
郑婆子回身向柳权招手:“来吧,来吧,别老在那傻站着呀!”
柳权赶紧快走了几步,上了台阶。他原本以为那进去的看门人是去通报的,能不能叫他们进去,应该要等他回来才知道。但他一走上台阶,郑婆子就径直带着他进了大门,另一个就像没看见他们一样。
一进大门,眼前的景色突然变幻一新,仿佛走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碎石铺就的小路曲折蜿蜒,两侧青草好像刚刚梳理过,中间开着鲜艳的野花,草丛间不时有一串串蛐蛐的叫声传来。整个院落显得异常寂静,就像行走在大荒之中。
迎面是一间大屋,极明亮宽敞。大屋门口的石凳上坐着一个干瘪的老头儿,正闭目养神。一袭黑色的西装仿佛套在了一根拖把杆上,松松垮垮。上翘的山羊胡子不停地上下抖动着,稀稀拉拉的几根花白头发任意披下来,在微风中悠悠摆动。
郑婆子带着柳权来到老头儿面前站下,小声叫道:“接先生——”
好一会儿,这个接先生才睁开眼睛,就在和柳权目光对接的这一瞬,柳权大大地吃了一惊——那接先生的眼睛里一片朦胧白色,死气沉沉,毫无半点生气。接先生就用这样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柳权,才开口说道:“这就是这回定妥的那个小伙子吗?”
郑婆子连连点头应着答道:“对对对,这就是柳权,家就住在镇上……”说着回手拉了拉柳权的衣襟,小声说:“过来呀!”柳权便向前蹭了蹭。郑婆子接着说:“这可是个妥当的人家,他爹是山上的工人,一辈子老实巴交的,从来不和邻里红脸;他母亲是个家庭妇女,百没一说的;这小柳权又是一个天生的勤快人,每年冬天都和王树他们出去打工,可是抓钱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呀!这回,我敢说,马大成子一定会看妥的。”
接先生不知听没听郑婆子的话,但他一直点着头。这会儿他站起身,掸了掸衣服,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又抻出手掐了掐柳权肋下的肥膘。说:“进屋来吧。”边说边佝偻着腰身进了正门。
里面是一溜走廊,地面铺着浅红色的大块地砖,中间的大屋开着门,两侧均匀分排着房间,门都锁着,看上去富丽堂皇的。
大屋的地当中是一张紫檀木的大圆桌,桌上放着一些零散的茶具。四周是一大圈沙发,像是皮的,质地有些模糊。靠北墙是一大排仿古的书架,后面隐隐透出些光亮,书架上面却一本书也没有,只摆着大大小小的许多瓷瓶瓦罐,大约是古董一类的东西。接先生叫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柳权心里颇为诧异,这房子虽然豪华,但却隐隐地透着冷冷的潮气,而此时正是七月份干旱火热的季节。
柳权抽了一下鼻子,目光穿透书架间的空隙,从窗户向北看去,又是一道砖墙,与后面的楼台分隔开来,中间有一个月亮门,铁质的,盖着一层厚厚的红锈,一把大锁,锁着。
一个干瘪的女孩子无声息地从门外飘进来,手里端着个瓷盘,上面有一只茶壶。女孩儿面貌清瘦,脸色苍白,嘴唇上涂着大红的唇膏,那种大红与脸色的苍白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一身浅粉色的连衣裙,头发整齐地披散在肩后,顺着眼睛,不看任何人,只把茶杯一一分下,剩最后一杯端到柳权跟前,就在放下茶杯的一刹那间她突然睁开了眼睛,用一种不无挑剔的目光,冷冷地审视了柳权一眼,似乎流星倏忽从天际掠过,一眨眼,就恢复了原状。转身出去,依旧无声。
屋子里只剩下郑婆子、柳权和接先生时,接先生摆弄着手上的戒指,说:“虽然这是马大成子的家事,”郑婆子将嘴凑向接先生的耳朵,现出不无暧昧的表情说:“可怎么着也得先叫接先生过目,要是通过了您这一关,这事不也就八九不离十了吗?”
郑婆子的话让接先生听着心里很舒坦,不住地点头。“这倒也不假,”说着,接先生喝了一口茶,仰身半闭了一双白眼说:“大成子的事,我的确可以当他半个家,好几十年了,他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哪,就是当年他爹,也是要对我另眼相看的……唉!想我接不归当年也是镇上响当当的人物,要不是那场大火烧了我的全部家产,何以沦落至此。”
“听说,就是那场大火,您拼了命硬是从火海里头救了大成子和他爹两个?啧啧啧,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啊!”郑婆子恭维着他说。
“不提了,不提了。”接不归直了直身子,滑稽地摇晃着脑袋。
“马家对你也算是知恩图报……”郑婆子从肥厚的嘴唇里强挤出一丝苦笑,突然转变话题“马齿苋那丫头在家里吧?”
“什么?”接不归似乎正沉浸于过去某段往事当中,不提防郑婆子突然转了话题,不得不痛苦地从往事中挣脱出来,大瞪着眼睛“你问我那个丫头,我怎么会知道?每天我都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哪有闲工夫去看那么个丫头;再说她在不在家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还不到关心她的时候。”接不归停下了他的话头,白眼瞟了一眼闷坐在沙发上的柳权,又转向郑婆子说:“先叫这小伙子住下吧。”
郑婆子如逢大赦一般连连点头说:“行行行。”
接不归向门外叫了一声:“小嫣红。”
随着叫声跌落,刚才端盘子出去的姑娘马上闪身走了进来,动作轻盈,似乎没有体重,落下的脚步不发出一丝声响。嫣红姑娘规矩地立在门口,接不归对她说:“你领着柳权到3号房间里先住下,他的日常起居就暂时由你负责,记着,不可怠慢了人家!”
“是。”
嫣红规规矩矩地回答了接不归,之后一侧身,站到了门的一侧,示意柳权出来。
郑婆子不客气地对柳权说:“去,跟嫣红去吧,多长点眼立见儿。”
柳权点头应着,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对接不归说了声:“接先生,那我就先去了?”看接不归点了头,才转身向门口走去。走过嫣红身前时,柳权忽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烧草纸味儿。看嫣红,正低顺着眉眼,看也不看他一下。
柳权出了门,嫣红随后跟了出来。
柳权不知道3号房在哪边,疑惑地站住看向左右。那嫣红低眉顺眼只顾向前走,不提防前面的柳权会突然站住,刹脚不急,就直撞到了柳权的身上;柳权并没有感到有人撞他,他只是感到似有一阵阴冷彻骨的寒风忽然自身后袭来。立即浑身冰冷,连心口窝里也微微地向外渗出了寒气。嫣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的前面,就似一开始就在前面给他带路似的,向左一拐。
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声,离开门口的那一瞬间,柳权看到郑婆子和接不归两人的头紧紧地凑到了一起,对着他的后背指指点点,脸上也露出莫名其妙的微笑来。
柳权没有多想,他木然地跟随着嫣红在走廊中游走,嫣红身轻似一团轻烟,柳权每落下一步都发出沉重的“嗵嗵”声。“这真是一个轻盈的女子。”柳权心里暗想,他自己的手脚却正在变得僵硬。
3号房间到了,嫣红从腰间掏出一把钥匙,将门打开,二人来到屋子里。这个房间似乎很狭小,不像从外面看那么大。内中的陈设也较为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茶几,桌上有一台大大的电视机,墙角有两只沙发,四壁光洁,床上的被褥倒还是新的。
嫣红转身对柳权说:“柳大哥,要是累了,你就歇着,我可以为你提供一切服务,需要我的时候,你只要对着门口叫一声小嫣红。”
这是嫣红第一次对柳权开口说话,柳权没想到她的声音如此的优美动听,仿佛薄雾轻烟漂浮于秋水之上优雅而致远,一片静谧。柳权马上致谢,说:“嫣红姑娘太客气了,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叫我。”
嫣红的脸上似有一丝笑意,正要转身离去,却又突然小声对柳权说:“柳大哥住你只管住,但一定要记着,夜里不论听到什么或看到什么,你都不要出去千万别管闲事。”
柳权点了点头,但并未往心里去,只不过那么一听罢了。
嫣红转身出去了,柳权把自己放倒在床上。耳朵里似有许多声响,先时并未在意,现在剩下一个人了,那声响愈加清晰,下意识地一留神,就似有人说话一样:“来了、来了。”粗的声音远远地说,“逮住不、逮住了。”又有细的声音回答说,如此一遍一遍地重复,别无内容,不知何意。倒搅扰得柳权心里也不安生,大夫说这是“耳鸣”,人上火时的征兆,也许是相亲的事给自己搅出火来了。
柳权不再理会那耳鸣,站起身于屋中四下游走,见并无什么稀奇的物件,兴味索然。一回头看到那台大电视,便想找个电视剧看看,以消解自己的烦闷。走上前,随手一按,没有响应,再按,还是没有响应,四下找找,却连个电源插头也没有。
“这是什么破玩意?当摆设呢!”柳权心里怪异,想叫嫣红来问问清楚,又一想自己不是来住旅馆的,不好去打扰人家,更不该有太多奢求才好,不过多多忍耐些,等和那马齿苋的事定妥了,了却了父母的心事,才是正经事。这样一想,心便也宽了一些,再次来到床边躺下发呆,耳朵里的声音再次轰然响起。
外面似有人走动,远远地还传来些吵闹之声,似乎很远,却又似在耳边,听得不真切,想看看外面的人都在干些什么,是不是自己也能帮上忙。来到门口向外张望,庭院中空空如也,那声音好像正从各个角落里渗透出来,无法断定有无,却又真实的存在。
中午时,小嫣红来到他的房间,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内中是米饭、青菜还有一小壶水酒,放在桌上。柳权口中连连道谢。
“郑姨还在大厅里吗?”柳权憋了一个上午,这会儿好容易看到一个活人,嘴里的话就多些。
“媒人早就回镇上去了,她要你好自为之”。
柳权颇有些诧异,深怪郑婆子不辞而别。这毕竟是个陌生的环境,将他一个人撇在这间屋子里,柳权倍感无援的孤独。
整个上午,无所事事。那饭吃在嘴里也就不香,勉强喝了两口水酒,就想放下筷子,又怕嫣红收拾了离去,就将筷子捏在手里。看嫣红老是站着心里很是不舒服,就叫她坐,又问她吃了没有?嫣红不肯坐,只点头应着他说自己吃过了。
柳权就东扯西扯地和她没话找话:“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岁。”
“家是哪的?”
嫣红不吱声,咬着嘴唇苦想,半天才说:“我从小就在他家长大,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人。”
“那你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柳权有点可怜她的身世了。
“不知道。”
“他们家里有几口人呀?”
“七口人”
“他们的女儿叫马齿苋?”
嫣红点了点头。
“那她对你好吗?”
嫣红四下里瞅了瞅,没有回答柳权,柳权马上转移话题:“这所宅院很大,后面好像还有三座洋楼,都有人住吗?”
嫣红已经显得心不在焉了,听了柳权的问话先是点了点头,又马上摇头,之后突然拿起托盘跑了出去。这样的举动倒把柳权吓了一跳,他不明白嫣红为什么突然跑掉了。
时间已是正午。
明晃晃的太阳照遍了庭院中的每个角落,但这样的太阳没有给柳权带来一丝一毫的温暖,他仍然感到彻骨的寒冷。这寒冷时时让他心头颤抖,牙关紧闭。在这样的状态当中,世界突然恢复了平静,甚至包括柳权自己的耳鸣。取而代之的是蚱蜢、飞鸟的啾鸣,那仿佛是一无所有的静寂,让人感觉像是置身于空旷的荒野当中。一切都消失殆尽了。
先是传来一缕嘤嘤地哭泣声,这哭声充满着对生命将逝的挽留与无限渴望。之后是摧枯拉朽崩塌之声,大街上开始传来痛苦的哀号和急速的奔跑声,天地间仿佛只一瞬就陷入到了极度的混乱之中,狗叫狼嚎,鸡飞鼠跳,巨大的风响使大地也为之颤抖,山峦为之动容。消防车、110警车、医院的救护车一起拉响警笛,空气干燥,没有一星水汽,口渴难耐。眼前突然现出冲天大火,天、地、空完全淹没于滚动的红色中,狂风席卷着浓烟,中间挟裹着拳头大小暗红色的火团漫天飞舞。沙石击打在人的脸上,似刀割鞭策。所有人都向大南河奔跑,哭声就从身侧不远的一幢大屋中响起,想也不想,就过去,昏暗中却不见一个人影。正自疑惑,却听出那哭声正在脚下。伏下身看清脚下是一个菜窖,急忙掀开窖盖,下面果然有数人抱成一团。
“快出来——”
窗户外一片火光,大屋在炽热的火光中,立即燃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笼。
有人扯动衣服,大吃一惊,睁眼看原来是接不归。“叫什么?叫什么?叫谁快出来?”
接不归沙哑的声音听得人口干舌燥,柳权咽了口唾沫说:“有水吗?”
“在桌上。”
柳权起身端起茶杯,喝了个干净。看看窗外,已日暮西山。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整整一天无所事事的柳权有一种混吃等死的感觉,这感觉叫他内心异常空虚。
“没有。”接不归生硬地回答他说“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安心休息,别的事情都不用考虑,一会儿会有医生来给你做检查,确认你的身体是否健康。”尽管接不归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叫人心里发虚,但也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你不要离开这个房子!”接不归说完向门外走去。
柳权想出去送送他,连着也好在院子里走走但遭到了接不归的拒绝。
柳权没有坚持,看接不归出去了,就回到床上。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柳权想打开电灯,但按了几次开关,棚顶上的灯都没有反应,这让他的心里很不舒服。他猜一定是停电了。为了不使自己独处于黑暗当中,他向门口叫了一声:“小嫣红”。
叫声一落,嫣红果然出现在了门口,就像她一直守在那里似的。让柳权很奇怪,因为就在刚才接不归离开的时候,门外树影婆娑,还杳无人迹。但这样的念头马上被嫣红的到来冲刷得一干二净,他看到嫣红手里拿着一支白色的蜡烛,这让他心里十分感动。他热情地向嫣红道谢。但嫣红冰冷的面容并没有回应他的热情,他就僵在那有点不尴不尬。
嫣红点燃蜡烛之后,客气地询问他还需要什么,柳权本想叫她坐一会儿,陪他唠唠家常,但看她兴味索然,便摇头说:“不需要什么了。”
嫣红转身消失在门口的黑暗里。
屋内烛光摇曳,看窗外一环新月,凄冷地照在半空里,地上的草木、山石皆被涂上了一层朦胧的浮白颜色,在这颜色中隐隐地透出一些诡异来。百无聊赖的柳权呆呆地站在窗前,打量着亦真亦幻的外部世界。恍惚间就听到在瓦蓝的玻璃窗下面隐隐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那声音很不真实,才一注意,又似有似无了。柳权马上转出屋外,屋外于如水的月光中寂静无声。
柳权仔细回忆刚才的情形,却宛如梦里。
才要回身进屋,肩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猛地一惊,回头看,没人。另一个肩头又被人拍了一下,转回头依就不见人影。
柳权心里有点发毛,想起刚刚追逐的哭泣声音,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好像被人盯梢了,然而,按照常理,凡此类盯梢事件总是要有一些诱发原因的,自己不过一个草芥人物,实在不足以令人劳师动众藏头露尾地费如此大的周章。这会儿他想起了这样一个词叫:静观其变。
他转回身,眼前闪过一人影,心头一紧,毛发也根根树立了起来:“谁?”
那人影突然“嘻嘻嘻”地笑了起来,之后以极快的速度说到:“我是这里的大夫,来给你做检查。”
柳权见他行为乖僻、言语滑稽,不禁哭笑不得:“那刚才在窗下说话的是你、拍我肩头的也是你喽?”
“说话?我没有说话,我是来给你做检查的。”
烛光下,柳权渐渐看清了这个大夫的脸,尖头阔腮,面部青黄,头发蓬乱,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一袭白色大褂里面伸出长长的四肢,如豌豆般的小眼睛,四处乱转,硕大的脑袋不停地左右摇晃着。
“你想给我检查什么?”柳权不无抵触情绪地问他。
大夫伸出胳膊,比划着说:“抽血。”
“抽血?为什么?”
“我不过是奉命行事,为什么是上头的事,这……这不过就是一般的常规检查,没什么的。”
柳权想了想,大夫说得也对,接不归已经通知过他了,倒是自己多事,只不过看那大夫行为诡异,让他很不舒服。
“那你就抽吧,还用做什么准备吗?”柳权妥协地说。
“准备?你没有血吗?还要准备?”大夫一脸疑惑。
柳权被他问的“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是一个风趣的人!”柳权此时扫净了一天的烦闷,心情十分愉快。
“风趣?我不过是例行公事,希望你好好配合。”
柳权不再理会他的唠叨,主动脱去外衣,并把衬衣袖子高高挽起。
“不不不,”大夫使劲儿摇晃他的大脑袋说“把袖子放下,不是在胳膊上,是在你的肝脏里。”
“在肝脏里?”柳权大惊“从来没听过有人在肝脏里抽血化验,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不会的,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你也可以选择不做,没有人逼你。大夫的语气保持了一种少见的平淡,没有加进任何感情色彩。
柳权点点头,不尴不尬地说:“我没有不做的意思,我们现在开始吗?”为了表示诚意,柳权不等大夫吩咐,就马上脱去衬衣,平躺在床上。
大夫没有再说话,从身后掏出一只针管,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针管,应该是具有专业用途的,它足有一尺长,小擀面杖粗的注射针管,那针头起码也有三十公分长,在昏暗的烛光中闪射着金属的光芒。柳权一看那针管,立即紧张得牙齿“咯咯咯”地叩响起来。
大夫也不理会他,伸出鸟爪子一样的手指在柳权肝区部位摸索起来。他的手指冰冷而坚硬,像冬天的石头。
“你哆嗦什么?”
柳权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这屋子……不……不太暖和……”。
大夫好像找到了他下手的位置,柳权看到他的手指停在了两根软肋之间,长长的针头一点儿也不迟疑地刺进了他的身体。大夫的脸上马上露出一抹难以言表的笑容来。
粗大的针管里面开始有酱黑色的血液进入,并一点一点地加长,在这一过程中,柳权感到体内某种东西正在大量流失,这样持续了大约半刻钟,那粗大的针管内已经抽满了柳权的血,那血看上去是漆黑的颜色。随着针头从身体里抽出,柳权感觉自己就要昏过去了。
窗外的院子中似有人走动,传来女人哽咽的哭泣声,接着,突然响起一个男人愤怒的詈骂声:“该死的,你这个臭婊子,整天就想着勾引男人,烂货,烂货,”有瓷器被打碎的“唏哩哗啦”声。
外面一定出什么事了,柳权想,一个人影突然从窗前走过,柳权心里一惊,疑惑地站起身向外看,那是个女人的影子,站在高墙之下,披散着长长的头发,歙动的口唇间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正将一条白色的绳索吊挂在一株老松树的枝叉上,绳索下端结成一个环套,就在女人要将自己的头颅伸进环套那一刻,突然转过脸来,冲着柳权充满深情地笑了一下。柳权清楚地看到那女人的嘴角有血流下来。接着,女人把自己轻轻吊起。之后,笑声戛然而止。
“有人上吊了。”柳权大声叫道,接着向门口冲去。不想与一个正要进来的人实实地撞了个满怀,那也是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惨白无血的脸上印着血色红唇,是嫣红。
“嫣红?”柳权才一站稳就认出了这个女人,马上语无伦次地说道:“快快,墙角那有人上吊了!”
“你忘了我警告过你吗?”嫣红的语气十分平缓,一脸处变不惊的神情,“外面的事你不要管,该发生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没有人能阻止得了,尤其你一个外人,你说对吗?”
柳权返身回到窗前,高墙下,老松树还在,那上吊的女人却早已不知去向。月朗星高,一派生平景象,哪里也看不出一点有人上过吊的痕迹。“妈呀,没有事了。”柳权使劲儿揉了揉眼睛,还是什么也没有。
一场虚惊过后,柳权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小女人,嫣红已脱去了那套粉红色的衣裙,此时身着一袭白色的睡衣,于朦胧的灯光下倒显现出几分妩媚来。
“有事吗?”柳权疲惫地问。
“没有什么事,临睡前对你不放心,就过来看看……如果,如果有什么需要或者要求,你都可以随时叫我,我随叫随到……”嫣红说着脸上似乎有红晕泛起。柳权呆呆地立于地当中。好一会儿才说:“那谢谢你,快回去睡吧,别再冻着喽。”
嫣红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红色的嘴张了又张,没出声,一转身突然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柳权待她不见了,马上跑到门口,迅速将门关上,并在里面把门扣上。用手抚了抚疯跳的胸口,对自己说了声:“好悬!”
远处男人的叫骂声忽高忽低,女人啜泣声似远还近;忽然又有婴儿啼哭响起,有许多女人撕打的折腾之声。
一时间世界变得混乱不堪,夜色已深,柳权和衣睡下。
也许事情一开始就错了,这是柳权在天亮前猛然想到的。
郑婆子把他一个人扔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看见那个叫马齿苋的姑娘;而嫣红莫名其妙的行为举止,似乎在暗示他有某种潜在的危险,还有就是窗下那时不时传来的窃窃私语声,他下意识地向窗外看去,现在什么也没有,似乎那并不是真的,也许是我产生的幻觉。
昨天夜里有个人死掉了,也许这里真的发生什么事了。”柳权自语着从床上坐起来,才要下地,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竟然一丝不挂,昨晚自己明明是穿着衣服睡着的,而现在自己的衣裤凌乱地丢弃在沙发上,是谁来过自己的房间呢?他快速地把衣服穿上,拎着裤子跑到门口,门还死死地扣着,没有一点儿开启过的痕迹,柳权满腹疑虑地系上裤带,靠在沙发上发愣,一定是自己睡到半夜时起来脱掉的,再一想便真的是那么回事了。
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打开门,门外嫣红正端着盥洗用具焦急地转来转去,口里小声嘀咕着:“这冤家干吗把门扣上呀……”
柳权叫了一声:“嫣红——”
嫣红听到叫声,连忙转回身似有惊喜地说:“你醒了。”
嫣红笑了笑,这是柳权进入马大宅院以来,第一次看到嫣红笑。女人的笑总是最美的,这样的美也总是让男人想入非非。
二人一同进了屋,嫣红开始收拾房间。
柳权正自顾洗脸,突然听得嫣红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的惊叫声,柳权还以为她遇到蛇虫之类的东西了,脸也不顾擦试一下,赶紧跑过去看。嫣红愣愣地看着柳权睡过的被褥,满脸绯红,一手半举着,手上粘染着些黏物。
柳权的头“轰”地响了起来,巨大的耳鸣声,似同莽汉高吼:你泄露了秘密。
这是怎么了?柳权真想掣自己一个大觜巴,出了这么大的丑,而且自己还不知道,被一个女孩子发现了,自己该如何处理呢?
“我……我……”柳权呼吸紧促,不知所措地看着嫣红。
嫣红先是涨红了脸,大瞪着眼睛看柳权,突然又伏身在床上“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她双肩耸动,力不可支。
笑了好一会儿,她才直起身,红着脸,小声问柳权:“你昨晚做什么了?”
“没……没……没做什么,这你是知道的,我……”
嫣红忽然正色道:“你做什么了我怎么会知道?”
柳权彻底乱了阵脚,连连摆手,努力寻找解困的托词:“我……我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嫣红抿着嘴,眯着朦胧的眼睛看着他。
柳权返身来到门口,四下张望了一番,院内一无人踪,迅速关门扣上,冲到嫣红跟前,呼吸急促地说:“我是什么意思?我就是这个意思……”
嫣红倒下了身子,高举着那只手,最后,将手上的东西抹在了柳权的脊背上。她的身体里很凉。
“你真是一个健壮的家伙。”嫣红苍白的脸上,透出了少有的红晕,从床铺上坐起来,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用手指点在柳权的额头上悄声说。
柳权则显得有些慌乱,匆忙亲了一下嫣红说:“快起来吧,当心接不归他们闯进来。”
嫣红点了点头,将连衣的裙子朝头上一套。二人恢复了常态,就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一样。
嫣红忙完了出去,没一会儿端来些饭食,柳权匆匆吞下。食间,柳权试探地问嫣红:“昨天大夫抽了血,也不知道有结果了没有?”
嫣红黯然地说:“上头的事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负责你的起居家用,别的事到时候自会有人和你说,你不用管那么多。”
柳权突然想起了一事,就伏在嫣红的耳边说:“昨晚有人上吊了?”
嫣红呆了一呆说:“你还是少管闲事的好,那一定是你产生幻觉了,要是有人上吊死了,今天不可能这么平静。”
柳权点了点头,想想嫣红说得很对,也许真的就是自己看花眼了呢。再仔细回忆昨晚的事,虽然清晰,但又不那么真实了,有点像梦。
柳权想起刚才那销魂的一刻,自己完全是冲开堤坝的洪水,同时他也暗暗担心会不会留下把柄,想了半天,自认为无懈可击,才站起身。突然听到窗下有人跑过,并伴有轻轻的嗤笑声,柳权在这一刻险些将尿水遗在裤子里,他立刻冲出了房门,并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早晨的太阳正从东方升起,照亮整个院落。柳权折回来看窗下有两只小老鼠正在争抢一条活的蚯蚓,四下无人。
“那一定不是人。”柳权暗存侥幸地对自己说,又四下看看,还是不见一丝人影,才放心地转回身。
3号房里,接不归已经悠闲地坐在了沙发上。
柳权心里暗暗吃惊,故作镇静地问道:“接先生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才,就在刚才。”接不归语气平缓地说着,但柳权仍就听着怪怪的。
“我……我才出去方便了一下。”柳权辩解说。
接不归站了起来对柳权说:“待会儿马大成子要在正厅里会见客人,你不要出来,老实待在屋子里,等我的通知,你看这样行吗?”
“好吧!”柳权爽快地答应道,他仔细地观察了接不归那双惨白色的眼睛,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尤其听明白他的来意之后,他彻底放下了心。现在,只要他和嫣红的事不败露,怎样都行。
接不归很满意他的回答,点了点头,直接向门口走去。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他又站住,回头说:“你记住了?”柳权连连点头说:“记住了。”
接不归还是不放心,想了想说:“那我先把门锁上,你不介意吧?”
柳权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但一时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说:“那你就锁上好了!”
接不归立即如释重负地走了出去,门才一关上,就传来了上锁的声音,之后再没有一点声音了。
(加进内容,与“五·六”大火相关的残片,手稿,记录,烧坏的东西,气味)
“完了。”柳权心里想,看来这一天又只能在这破屋子里孤独呆过了。手里没有一点可以解闷的东西,只好或坐或站地在屋子中乱晃。
耳朵里乱响声不断,就像是有人和他说话,窗外没有一点声音,连同那窃窃私语声。
隐隐地从走廊中传来许多杂乱的脚步声,和粗粗细细地问候、嘻笑声,甚至还有马的嘶鸣声。他很想看看外面到底是些什么人来马大成子家作客,他尝试了各种方式,但是枉然,最后他干脆倒在床上对那声音理也不理一下了。
中午的时候,柳权终于听到了有人开锁的声音。他一下子从床铺上跳了起来。进来的是小嫣红,手里照例端着饭食,柳权看她把饭食放在桌子上,就疑惑地问:“外面来了很多人。”
嫣红诧异地反问道:“哪里来的人?”
“马大成子的客人。”柳权有点急了。
“胡说,”嫣红大叫了起来“今天马大成子一直没有离开过后院,哪儿来过什么客人,你不会是发烧了吧?”说着还关切地用手去摸柳权的额头。
柳权生气地推开她的手说:“今儿一大早,接不归来告诉我不要离开屋子,说是马大成子要有客人来,让我不要出去,这门就是他锁上的”。
小嫣红意味不明地微笑起来,说:“快吃饭吧,别整天疑神疑鬼的了,晚上大夫还要来,你要保持安静,做好当马家女婿的准备。”
“我可不想再做什么马家的女婿了,”柳权一把抱过小嫣红,在她脸上胡乱啃了两口“你和我离开这儿吧,我老觉着这里怪怪的,干脆你和我过日子去得了。”
嫣红听了这话立即从柳权的怀里跳了起来,大惊失色地叫道:“你说什么呢?想想这种事都要受到诅咒的,真是奇怪,你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呢?”
柳权被她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得手足无措,连声哄她:“小声点”。甚至冲上去捂住了她的嘴巴。他弄不明白嫣红为什么会反对,但眼前的情形,他知道说服不了嫣红,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先稳住她才行。
“不说了,不说了,”他把嘴贴到嫣红的耳朵上说。
嫣红歪扭着脸,冲柳权点了点头,柳权见她平息了下来,才慢慢放开捂她嘴的手。嫣红微微地喘着粗气乜了柳权一眼说:“快吃饭吧,别胡思乱想了。”
柳权满怀疑惑地端起饭碗,眼睛一刻不离嫣红,就像盯着一枚随时可能发生爆裂的炸弹。嫣红也怔怔地看着柳权,充满了对野兽的不信任。柳权心情零乱,耳朵里一刻不停地呼叫着:“你跑不了了。”
天黑下来了,传来布谷鸟的叫声,还有成片的蛙鸣。柳权把门打开,中午听嫣红说大夫还要来,他干脆放下所有的心思,静等那大夫的到来。
今天要检查什么?大夫说今天需要他身上小小的一块皮肤。柳权问他要哪一块,大夫指着他的肚子说:“这儿。”
柳权脱掉上衣,躺在床上。
大夫回手从背后抽出一把特制的手术刀,之后在柳权胃部的地方涂抹了一些液体,冰凉,柳权猜一定是麻药。大夫并不问柳权的感受,便直接用刀在涂药水的地方划开了一条十多公分长的口子。像屠夫剥猪皮那样,剥下了一块十公分见方的皮肉。装进一个盛着绿色液体的玻璃瓶子里。欣赏了一会儿之后,才又拿出一块黑黢黢的东西,在烛火上燎了燎,糊在了柳权的伤口上。
整个过程柳权紧咬着牙齿,没有发出一声“哼”来。
大夫坚定地对柳权说:“很好,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年青人,目前已经进入了测试的第二阶段。”说着话就席卷了他的工具,连同话音一起消失在了门外。
柳权低下头,就着昏暗的烛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肚皮——那贴着黑色“膏药”的地方,好像开了一个黑色的洞,血已经不流了,而且疼痛也在渐渐消失。
当柳权略有睡意的时候,他朦朦胧胧地听到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窃窃私语声,男人的声音里充满惊恐;女人的声音却镇定自若。
男人的声音说:“怎么办?他已经通过了第一关的测试,事情好像不太妙……”
女人的声音说:“事情还没有发展到那么严重的地步,不要着……”
男人的声音说:“可他要是……到那时……测试……我们可怎么……”
女人的声音突然激昂起来,近乎是喊叫了:“那又怎么样?过去又不是没有出现过,生活不还是按照以往的方式进行吗?我可是看透了,人啊,就算费尽平生的心机气力,到头来不还是土丘一堆终事了。怕什么呀,还能反上大天去。”
没有声音了,周围一片静寂。
柳权睁开眼睛,看着窗外冷清的一泓弯月,空气里再无半点响动,耳鸣在这里响起:有人在暗中谋算,有人在暗中谋算,有人……
这样的耳鸣常叫柳权哭笑不得,来得突兀滑稽,无因无果,就像是自己听到自己在说梦话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到什么时候结束。
隐隐地听到有袅袅的音乐从远方传来,还有女人轻轻地吟唱声,琴声如泣如诉,女人的歌声哀婉动人,在这宁静有月的夜晚,那歌声突然显得格外清晰——
冷月照空帷
不见竹马归
恨月光不能传书两地叙别语
只能叫女儿空把柔肠百转回
食不香
寝难安
终日缱绻慕鸟儿飞成对
看水中倒影
也误把你当成我
我也做成个郎
三当成五
五作十年过
你不怕红颜变
我却再难把青春留
恨你时把银牙咬碎
转而又后悔怕你劳顿在旅途
直叫我恨也不行
爱也不成
左也难
右也难
且把恨留给自己咽
也要把爱为你积攒
……
歌声渺渺地停了下来,余音犹在耳边回旋。柳权一时竟听得呆住了,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深夜歌唱的是怎样一个女孩儿,她又会是谁;那身在旅途的男子又是哪一位。如果自己也有这样一位苦苦等候的女子,自己就是受多少苦也值得了。
这女子会不会是马齿苋呢?他从床铺上起来,来到后窗向那三座洋楼眺望。那儿一点灯光也没有,歌声是从哪座小楼传出来的呢?正在这时,他的目光被一个奇怪的身影吸引了过去。那身影鬼鬼祟祟地窜到月亮门前,四下张望了一番后,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月亮门就开启了。身影一闪,消失在了门的后面。月亮门也随之关闭了。
柳权心里十分好奇,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会不会是小偷?他决定出去看看。
才要出门,走廊中突然转出一个人来,一下捂住柳权的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别出声。”接着连推带搡地把他推回了屋。
“你干什么?”柳权激动地叫到,他听出了那人是小嫣红。
嫣红气喘吁吁,压低了声音说:“你怎么这么叫人不省心昵?我都和你说了多少遍了,叫你不要管外面的事,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呀!”
“我……我刚才看见一个小偷去后院了!”柳权激动地解释说。
“什么小偷?别睁着眼睛说胡话了,你就不能好好地睡觉啊?”嫣红歪着脖子说。
柳权看了一眼盛怒中的小嫣红,心中一时的兴情渐渐消退,想想这倒也真是不关自己什么事儿。亲还没有相,自己又充什么大瓣蒜呢?在这儿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就算是相了亲,就能说自己一定成为这里的一员吗?再说,这种闲事如果管不好,再帮成个倒忙,更是弄巧成拙,又成了什么事儿呢?想到这儿,柳权心里一下子释然了,就转成嘻皮的笑脸拉住嫣红的手说:“那,那你陪我睡。”
嫣红假意挣了几下,便顺从了柳权,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来。
这一觉睡得很沉,隔壁的房间不断有“乒乒乓乓”的摔打声和窃窃私语声传过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和他的梦境完全搅在了一起,为了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来到隔壁的那个房间,他看郑婆子和接不归两个头正凑在一起密谋着一件似乎和自己有关的什么事,他们好像非常担心有什么事情会弄假成真。为此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接着又大打出手,在这场争斗中,郑婆子竟占了上风。她用一把锤子敲在了接不归的半光头上,接不归马上倒在地上死去了。
柳权见出了人命,强烈的恐惧下突然大叫一声,睁眼看窗外,天已大亮。嫣红正把洗漱用具与饭食端了进来,
“接不归呢?”柳权惶恐地问嫣红,嫣红想想说:“一大早他和郑婆子出去了,说是去医院。”
“去医院?”柳权的胸口嗵嗵地跳了起来。
“昨晚他的脑袋不知好像被什么打破了。”嫣红不经意地说。
“那么说,郑婆子真的来了?”柳权试探地问。
“啊,来了,昨晚她就来了。”
柳权无力地坐在床上,他好像意识到了某种结果即将出现。那绝对是让他十分被动的结果,也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吃过早饭,柳权低头看自己肚子,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或者说那根本就没有什么伤口,只是大夫在那划了一个四方形的印痕罢了,呈现出一种暗黑的颜色,就像是长时间置放在太阳光下面晒成的暗色一样。柳权放下了心,走出户外。
外面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他眼睛生疼,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他来到院墙边上那株老松树下面,就站在那个上吊人所站过的位置上,向上仔细看那根伸出的粗大枝叉,上面果然有绳索勒过的痕迹,也就是说,那晚,这儿的确是有人上过吊。但由于没有什么结果,有可能是半途被什么人救下去了。
他离开老松树,若无其事地沿着大屋的南墙向西走。边走边留意周围的一草一木,希望能发现一点有价值的线索。草地上确有被什么东西压倒的草,有些草茎折断的地方还有绿色的汁液向外浸出。但不知是不是昨晚那个小偷留下的。
西边的围墙与大屋的山墙之间有一条通向后院的过道,很窄,免强可以通过一个人。柳权通过这条通道来到了后院,后面显得有些阴暗,空气也透着丝丝的凉意。他来到月亮门前,门依然是锁着的,锁头锈迹斑斑。柳权仔细查看铁锁,那锁眼已经被红褐色的铁锈糊满,看不出一点儿有人开启过的迹象。这让柳权十分震惊。原来这前后两个院子是长期分隔开的,看那锈色,最少也有六七年以上没有开过了,难道还有其它的通道?而昨天夜里自己分明看到有人就是通过这个月亮门走进后院的,难道是自己看花了眼?然而,就是现在回想当时的情形,也还像白纸上的黑字一样清晰呢。
身后似有响动,柳权头皮猛地一紧,急回身看,却是白眼睛的接不归,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柳权的身后,正面露惊讶地看着他。柳权着实被他吓了一跳。
“你在做什么?”接不归冷冷地问道,柳权并不隐瞒自己的意图,直说:“昨天晚上我看见有一个人从这进到后院里去了。”
“有人进后院了?”接不归惊诧地说“有人进了后院我怎么不知道?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是不可以进入后院的。你不会是说梦话吧?”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那人要进后院不一定非要告诉你,他要是个小偷呢?”柳权半觑着眼睛说。
接不归大翻着白眼看着张口结舌的柳权,冷冷地说:“你是个叫人不省心的人!”
柳权仓惶逃回自己的房间,心乱如麻。他竟找不到自己多管闲事的理由。他用拳头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生疼,心里暗下决心,再也不多管闲事了。
发誓!
无事可做,烦闷像厕所里的苍蝇叫他坐卧不宁。他不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他决定试着出去走走。他再次来到院子里,强烈的太阳光像钢针一样刺穿他单薄的衣裳,直扎进他的肌肉里。被洞穿的皮肤处,马上有汗液涌出,只有被大夫剥了皮的地方还是冰冰凉凉的。
太阳底下再无一个人影,他径直来到大门口。门是虚掩着的,一拉就开了,才举步要出去,眼前突然转出那两个看上去一模一样的看门人。
“你不能出去。”看门人同声对柳权说“在没有通过全部测试以前,你不能离开这个院子。”
柳权咽了口唾沫,对那两个看门人说:“屋子里很闷,大哥,让我出去透透气,你们总不能囚禁我吧。”
“这我们不管,我们只照上头吩咐的去做,看守好这个大门,叫能够出入的出入,叫不能出入的止步。
柳权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明亮而耀眼。来时的土路半掩在草丛之中,看不出半点有人行走过的痕迹。
他没有再坚持,反身回到院子里,身后的两扇大门“哑”地一声关闭了。
郑婆子什么时候来的呢?柳权心想,我怎么这么大意,至少逮住她也好问问这事到底有没有个结果。柳权颇为懊恼地回到大屋,中间的客厅门空开着,接不归也没在屋子里。
柳权回到自己房间,屋里阴暗、潮湿。接不归和嫣红他们都在什么地方呢?后院的门锁着;前院一览无余,能呆人的地方只有那个大屋,而除了他的3号房,其它房门都锁着。他回头对着门口叫一声:“小嫣红——”
随着声音的落下,小嫣红在门口出现了。柳权奇怪地看着她,嫣红问他:“有事吗?”
柳权打了个尿战,说:“你在哪来着?我刚才出去看了一大圈,前院一个人也没有,这两边的房子都锁着,你怎么会这么快就来到我这呢?”
嫣红笑了笑,有点无可奈何地说:“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呆着吗?四处乱跑什么呀,你是来相亲,不是来搞侦察,也不是叫你来看着我们的。我们这些人忙前忙后的不都是为了你和马齿苋的事吗?你可倒好,正事不操心,倒老是鬼鬼祟祟地瞎折腾,我告诉你,接不归对你已经露出不满的情绪来了,怎么自己还不觉景?”
因为嫣红的一番话,着实叫柳权面愧心惭。嫣红走了以后,柳权再没有从床上起来,就像一个从战场上斗败的残卒,连向窗外望一眼的心情都没有了。他仔细回想了自己进入马大宅院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尽管那疑虑在心中越积越沉重,然而他下定决心,把这一切都放弃了,只等通过测试,成与不成的,他都将重新自己的生活。马齿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他还一无所知,单从那天夜里听到的歌声猜测该是一个痴情女子,尽管他还不能十分认定那夜里歌唱的女子就是马齿苋,但他宁愿他的判断是对的。
唯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的是自己任人摆布地忍耐这样的测试,到头来马齿苋却是一个极其平常的人物,岂不白费了这番周章。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只好静下心来等候最后的结果了。
晚饭的时候,他危襟正坐目不斜视,平静地吃完了晚饭。
夜,随着群星的升起,悄悄地来了。
柳权闭目倒在床上,感觉有人推他,睁开眼,摇曳的烛光里,没有人,才闭上眼,又有人扯他的衣襟。他知道是谁来了。
柳权大喘着粗气对嫣红说:“留下来?”
桌子上的蜡烛熄灭了,月光如水银注满屋中的每一个角落。
走廊里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3号房门“嗵”地被人撞开,怒气冲冲的郑婆子拉着接不归直直地站在他们的床铺前。
柳权的耳鸣再次响起:“你正在被人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