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驰
油腻大叔一般都很寂寞,何况还单身。
北国就是如此。
在一所不上不下的大学当个不上不下的教授,副的,一周就那么几节课。业余以诗人自居,高产到每天可以写好几首,还不算给美女的即席赋诗。常有文艺徐娘相伴,觥筹交错,诗词歌赋,意兴勃发,酩酊大醉。但都抵消不了疯长的力比多。
力比多就像膨胀的气体,在北国体内跌跌撞撞寻找出口。但出口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于是北国也跟着气体跌跌撞撞了。
越急迫越执着,越执着越跌跌撞撞。释放成了唯一的念想。
好在单身,总有热心人介绍对象。但介绍的都是介绍人眼中般配的,而非当事人心目中般配的。北国自己经常说,没觉得自己五十开外了。有位女士求他办事,摸准了北国的心理,投其所好地说了一句“教授还是那个追风少年”。北国美得不行不行的,嘴角抿得越发紧了。
看对象是一条寻求出口的途径。可能是疫情憋的,形势稍有好转,就有好事者集中介绍了几个。这几个人不是教师就是医生,但都长相平平,年近半百,颇为沧桑。这说明在介绍人眼里,北国知识层次较高,但肯定不是什么追风少年了。
北国有个大学同学叫小川,认识三十多年了。大凡特别相熟的人,往往都互为损友。这天早上,北国给小川发来微信,让晚上参加个酒局,是他的高中同学老阚张罗的,并将把新认识的对象带来见个面。这个老阚小川也认识,很健谈,善说笑,人如其名,再加上有对新人的好奇,小川觉得这将是个令人愉悦的聚会。
北国不喜欢在正式场合吃饭。坐在水晶吊灯下用刀叉吃澳鲍,就像北国穿西服一样,总是有点儿别扭。投其所好,老阚把聚会安排在了一家叫作三好班的烧烤店,位于北国经常约酒的北岗桥。
北国自称是在北岗桥长大的人。小川对北岗桥不熟,有一次去那一带办事儿是开车拉着北国去的。因为相信了北国土著的自称,小川没用导航。但实际情况却是:北国先是把车指进了单行线,又领到了一条不足车宽的小巷,然后又不得不在禁止左转弯的路口徘徊不前。最后解决问题的还是导航。北国的嘴依然一如既往地硬,我平时都是这么走的啊。小川明白了,不会开车的北国,他的地图是用脚走出来的。
北国领着新认识的对象进入三好班的包间时,老阚小川等人已经聊了一会儿了。北国先向新对象介绍了今天的东道主老阚,然后是小川。在座的还有卫东,军营出身,厚道淳朴。还有一位年轻时尚、职业气质显著的女士叫Wendy。北国有个习惯,喝酒必须有女士,否则不愿参加,即使勉强参加了也索然无味。见有女士,便眼睛放光,马上索要微信,整场聚会载歌载舞,脸色黑里透红。Wendy是小川带来的,但这次却并非特意为满足北国的喜好,毕竟有北国的新对象在场,不能把北国的人设弄得花花绿绿的。Wendy是一个国际名牌服装的营销员,小川对这个牌子一直情有独钟,因此跟Wendy很熟。在微信年代,小川甚至免却了逛商店这个环节,想买什么样的衣服时就告诉Wendy,Wendy发一系列照片供小川挑选,确定后微信转账即可。甚至当小川需要向客户或者朋友送礼时也会采取这种方式,方便得很。Wendy对小川周身的尺码比他本人都了解,所以小川向别人介绍Wendy时会说,这是我的服装顾问。有时候还会在尺码、顾问的内容等方面深入发挥一下,引起朋友暧昧的笑声,算是活跃一下气氛。今天Wendy来,正是因为她要把一套新买的西服送给小川,所以才约定了见面。两人交接后寒暄几句,见Wendy没事儿,小川临时起意,邀请Wendy来参加这个聚会,心想喝完酒还能替我开车。Wendy是离婚之人,生活寂寞无聊,便爽快地答应了。
小川也向大家介绍了Wendy,用的头衔还是服装顾问,符合事实,但并不明确,有点儿暧昧,却无伤大雅。看到Wendy,北国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马上要微信。今天毕竟不同。
现在介绍对象,不像以前,由介绍人召集双方当事人及其亲友团,喝茶吃糖,聊东扯西。现在的通信工具高度发达,人又更加现实,因此简单介绍一下条件后,把微信互相推荐一下就完事儿了,剩下的事情你们自己弄吧。听北国和新对象,叫小李,简单几句对话后,小川明白了,他俩是第一次见面。小川想,北国这小子算盘打得真精,连第一次见面必须由男方花的茶、饭、咖啡钱都转嫁给别人了。关键是北国干类似的事儿是习惯性的。因此,小川心里激发出了要调侃北国的念头。小川不知道的是,老阚作为认识北国更早的高中同学,也看明白了北国的算盘,心里也在想着怎么让北国难堪一下。
一开始大家还都循规蹈矩,小川和老阚一本正经地介绍了北国一些或有或无的优点。老阚说,北国这个人特别大气,总是抢着买单。小川说北国特别腼腆保守,从来没有绯闻。北国哼哈地听着,脸一黑一红,抬不起头。在座的人除了小李和Wendy,都知道两个人说的是反话,因此不时引起大笑。喝到酒兴渐浓,小川和老阚开始了一唱一和不露声色的调侃。
小川一本正经地说:“北国作为知识分子,有点儿像陈景润,生活能力差点儿,不太干净利索。大学四年,我就没看过他洗澡。小李,你要像由昆照顾陈景润那样照顾北国啊。”北国深深地点了几下头,心想小川就这句话还挺够意思。这时候老阚接过话茬儿说:“小川你不对,我就看过北国洗澡。有一次我们同学在春节前聚会,在安波组织泡温泉,大家都三下五除二地脱个精光,一起跳进了温水池。只有北国以打电话或抽烟为由,拒不当众脱衣。好不容易从更衣室出来了,还猫着腰,用手挡着身子。温水池的两边是热水池和凉水池,北国先到热水池,一边捂着下边,一边伸出一只脚,试了下水温,结果烫得直咧嘴。往凉水池走时路过我们,看都不看,匆匆地猫着腰跑了过去。说是凉水池,大概三十六七度。北国一咬牙,狠心坐了进去。大冬天啊,没过一会儿,就看北国已经哆嗦了。我好心地请他到温水池来,他上牙打着下牙,强作欢颜地说,我我我怕怕怕热。”
听了老阚绘声绘色的描述,大家哄堂大笑。都是成年人,当然明白这番话暗指北国有生理问题。小川也不失时机地讲了个故事,说:“有一次领北国去做足疗,应该换浴服。我早换完了,北国还衣冠楚楚的呢。我说你赶紧换呀,北国吭哧瘪肚半天说,我今天早上一着急,忘穿裤衩了。我说,北国别扯了,光屁股穿牛仔裤,不早把你的劳什子磨破了?你就是自卑,怕看。”大家又是大笑。
小川瞄了小李一眼,看她脸色沉重起来,知道玩笑开得差不多了。于是又扯了些别的闲话,过了一会儿,小李就告辞了。
小李一走,北国马上活跃起来了。先是要了Wendy的微信,并立刻加上,然后问Wendy,你跟小川认识多久了?Wendy如实回答了她和小川的关系。北国不怀好意地说:“不可能,据我所知,小川看见漂亮女生就不放过。”Wendy意欲争辩,小川打断她说:“Wendy,我们回去就按北国教授的指示办,别辜负了人家的美意啊。”Wendy涨红了脸,狠狠地瞪了小川一眼。小川却似笑非笑,若无其事。他明白,如果顺着北国的话茬儿说下去,只能延长被他调侃的过程,增加被抓住把柄的概率,还不如一下子说到底,让他再无调侃的乐趣。果然,北国干笑几声,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小川想,Wendy还是圈外人,不能总这么不正经,别让人反感,于是换了画风,正色道,北国是我亲同学,也是我的骄傲。我勉强混个学士,人家由学而硕,由硕而博,现在是大学教授。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家是著名诗人。说到这里,北国的嘴又习惯性地抿紧了。小川知道,这几句话颇为入耳,足以抵消刚才的调侃。北国借势开始大谈特谈诗歌和艺术,什么卡夫卡马尔萨斯都上来了,把Wendy唬得瞪大了眼睛,面颊绯红,满是敬仰。小川心想,北国上次就是因为在小烧烤店白话卡夫卡,被几个仇视酸腐文人的混混卡了一顿,打个乌眼青的,还不吸取教训。北国谈兴正浓时,突然收到了小李的一条微信,说:“北国教授,你有生理问题,对于我这个年近半百的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你不能隐瞒啊。”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没想到她真能相信那段表演。北国半开玩笑地说,你们俩太坏了。
回去的路上,Wendy开着小川的车一路无语。快到终点了,突然说:“北国教授那么高雅的人,你们不应该欺负人家。”小川不想多解释,只能说:“忍不住,习惯了。”小川虽然认识Wendy很多年了,但并不很了解她,只是觉得人很实在。现在知道了,Wendy人很善良,对高尚的东西和有文化的人充满了敬仰,是个好女孩,可惜就是不太聪明。小川从来不相信有脱离了知识、见识和文化的聪明。Wendy一看就是没怎么上过学读过书的人,这样的人一般分化为两种极端,一种是仇视知识和知识分子,就像前段时间把北国打成独眼龙的那帮人;另一种就是像Wendy这样的,有对文化的渴望和对文化人的敬仰,虽然大部分时间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文化,什么样的人算是真正的文化人。可惜了一个好丫头,小川心想。
分手的时候,Wendy的手机提示来了微信。Wendy飞快地看了一眼,随即脸上漾出两团羞涩的红晕,一下子宛如少女。小川瞬间明白了,发微信的一定是北国,而Wendy已经怀春了。迫不及待地加微信,迫不及待地发微信,然后是一大堆自己写的诗,是北国的老套路。
没过几天,Wendy给小川发个微信说:“川哥,这几天和教授聊天,他说的很多东西我都不懂。你能不能给我开个书单,推荐一些适合我的书?”小川一看便知他俩这几天没少聊天。于是答复说,北国是教授,自己还写诗搞评论,这方面他更权威,你可以向他请教一下。Wendy说:“我请教了,他让我读《瓦尔登湖》,可我看不懂啊。”Wendy到底是个老实人。小川心想,给一个高中是否毕业都尚未可知的人推荐这本书,不是炫耀,就是恶作剧,总之不太善良。于是,小川给她推荐了铁凝、迟子建、严歌苓等女性作家的一些作品。Wendy很郑重地表示了感谢。小川想,北国还是挺有魅力,居然把一个活了三十来年也没好好读过书的人影响成了文艺女青年。小川不知道的是,这几天他俩天天聊到后半夜,云里雾里,把Wendy忽悠得不知所以,仿佛重新活了一次。Wendy因为职业的关系,接触的高端商务人士不少,但没有人会以这样的方式打开自己。那些别有所图者,无非请吃饭请唱歌,送送礼物,对于这些物质攻势,Wendy见多不怪,该拒的拒,该收的收,应付裕如。她的客户和朋友没有北国这样的人,特别是对方不遗余力展示自己,而所展示的,恰恰是自己向往而又缺乏的东西。Wendy突然觉得她的天地开阔了。
卫东曾经在电视台工作,现在自己开了间影视传媒公司,其实基本是一个人摸爬滚打。北国恰巧在大学教影视传播,于是也经常参与一些卫东的业务,主要负责写写解说词,对外自称公司的合伙人、艺术总监。两个人虽然个性禀赋大有不同,但这个传媒公司将两个人紧密地联系了起来。一个有平台,一个有资源;一个肯实干,一个能策划,相得益彰,互为补充。这几天正好有人介绍个小广告片的业务,要去企业拍外景。北国给Wendy发微信,邀请她一起去。Wendy一听拍片子,感到很新奇,很高大上,于是痛快地答应了。这天早上,Wendy特意换上了她想象中的影视工作者的装束,牛仔裤、帽衫、旅游鞋,还把长发扎成马尾辫,显得很干练精神,一下子回到了十八岁。Wendy开车准时来到教授家楼下,发了微信:“教授,我已到楼下。”过了半个小时还没动静,Wendy提醒道:“教授,再不下来就晚了。”Wendy除了再见的再写成这个“再”,其余什么在再的都写成这个“在”。又过十分钟,北国才睡眼惺忪地走下楼来。北国是习惯性迟到,所以他以为别人都像他一样会迟到,因此特意把接他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而他按正常时间行动。上车后,北国顺嘴找了个理由,说,对不起,我妈刚才跟我视频聊天,我也不好打断老人啊。Wendy想,教授还是个孝子,不愧是为人师表的。
Wendy从小学习就不太好,但小脑发达,开车非常利落。北国有美女相伴,春风得意,还解决了交通问题,北国很为自己的设计得意。随着导航,Wendy很快就找到了这家企业。卫东已经带着机器等了多时,见到他们,马上向老板介绍了北国。正在犹豫如何介绍Wendy时,北国抢先一步,扭头介绍Wendy说,这是我们公司的场记,同时向卫东使了个眼色。卫东是个老实人,一听这么介绍吓了一跳,但当着外人也不好多说,咽口唾沫把疑问憋了回去。卫东想,北国真能扯,还场记,一共就三分钟的片子,三十来个镜头,还记什么记。
进入工作状态,卫东扛着机器拍外景去了。北国负责坐在老板的办公室侃侃而谈。Wendy自然也没去场记,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他们聊天。北国穿了一身蓝西服,泛着油光的那种。黑皮鞋,但穿了双红袜子,还印着个福字,估计是过年时老妈给买的。Wendy是做高档服装营销的,对穿着比较敏感,一看教授这副打扮,不禁皱了下眉头,但不是嘲笑,而是同情。心想,教授身边也没有人照顾,真可怜啊。
经常有些邋遢猥琐的男人娶到了干净利索的好女人,这并不奇怪。因为女人的心里一般都蕴含着伟大的母性光辉,当她们看到一个在生活上弱势的男人时,往往会极大地焕发出这种光辉,然后奋不顾身地实现母性理想,以为是圣母的献身,充满了悲天悯人的美感。Wendy大概就是这种人。
回来的路上,Wendy问了几个关于做片子的问题,心想,以后再跟教授来拍片子,争取更像个场记或者其他角色。今天教授突然这么介绍,让自己很是激动了一下,但也着实吓了一跳,生怕给教授丢脸。对于问题,北国没有回答,心想你还当真的了,但嘴上说,Wendy你是个有上进心的好孩子,过几天给你拍个MV,你走一遍过程就知道了。这个建议一下子击中了Wendy。接触时尚的漂亮女人,最喜欢的就是留下倩影,虽然并不了解什么V不V的。
过了几天的晚上,卫东接到了北国急三火四的电话,告诉他务必帮忙拍个片子,他已经答应Wendy了。我是个男人,还能说话不算数吗?北国看卫东有些犹豫,冲着手机喊道。卫东心想,人家企业的广告片你不着急,揽个闲事儿还挺急。再说了,你说话算数过几回呀?但心想是心想,忙还是得帮。第二天一早,卫东准时出现在了约定的地点。
在这之前,北国已经和Wendy定好了拍片。Wendy说,拍完我请你吃饭。北国说,简单点儿,就在你家里吃。Wendy说那太不成敬意了,再说家里太乱。Wendy心里想的是在家做饭太麻烦,再说两个人在女生家里喝酒,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啊。那个时候Wendy还不知道卫东来拍,以为是教授亲自操刀呢。她哪能想到,堂堂的影视传媒教授只懂理论,不会操作机器。但北国坚持在家吃,还打着为Wendy省钱的旗号,占据了舆论高地。Wendy其实真不差钱,但实在说不过教授,只好同意。当晚回家后,Wendy去超市买了羊肉片、茼蒿、冻豆腐、虾等食材,还有啤酒。啤酒特意买的2.5度的,因为她听说教授只喝低度啤酒,为此小川和老阚还嘲笑过他,所以Wendy印象深刻。
Wendy拉着北国,与卫东会合后才知道,是由卫东拍摄。Wendy顿时觉得有点儿失望。她原来以为两个人边散步边拍摄,是一场穿插了拍摄的游玩和闲聊,现在则变成了在两个男人指手画脚下完成任务。北国是个精明人,似乎看出来Wendy的疑惑了,于是解释道,我一定要把你的小片拍成精品,起码要两个机位,而且需要补光,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北国一边冲卫东使眼色一边说,哎,卫东,那个佳能5D呢?给我。卫东一时摸不着头脑,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北国趁势赶紧说,你看你,又忘了。Wendy啊,咱们可以以后找机会补些镜头,今天尽量拍。Wendy听了,由不解变成了感动,没想到教授给自己拍片这么认真。而卫东则在心里骂道,你也没告诉我把那个佳能也带来呀,再说给你你会用咋的?卫东想起来有一次拍片子,卫东扛着机器,让北国把固定机位的机器打开。北国过去忙活半天,终于打开了机器,但同时也弄乱了调好的光圈和焦距,拍出来的镜头根本用不了。
昨晚,Wendy准备衣服直到凌晨一点,然后装进一个大双肩背包,早上还不忘把化妆包塞进去。人生第一次和前夫去外地旅游也没有这么精心啊。想到这儿,Wendy的脸红了一下。那个时候,Wendy还叫小霞,前夫是她家的邻居,高中没毕业就外出打工,从水案慢慢熬到了二灶,然后回家用一通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就拐跑了高中即将毕业的小霞。为此,家里人几乎与女儿断绝了关系。但生米煮成了熟饭,加上小霞学习成绩平平,确实看不到比去城里打工更好的出路,慢慢也就默认了现实。离家两年后,小霞回老家办了婚礼,算是给离家出走一个交代。这两年,吸引小霞的,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对外面世界的向往。Wendy曾经跟小川说过这种感觉,所以小川特意推荐了铁凝的《哦,香雪》给Wendy看。Wendy看完哭得稀里哗啦,那列绿皮火车和她当年对走出家乡的渴望太合拍了。只是,自己永远也说不出来书里的感受。但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俯仰之间感受的,却都是身边人,他们像一堵墙,屏蔽了城市的新风。刚到开发区,住进前夫出租屋的当晚,前夫就将小霞变成了自己的女人,小霞事先说好而前夫郑重承诺过的独立被残酷地剥夺了。小霞没有恋爱,便进入了家庭生活。那些浪漫的幻想,星空、海岸、烛光、通宵电影,全都没有了,这对于女人,特别是心怀浪漫的女人是非常残酷的。前夫给她的人生设计是,在同一个饭店打工,一起上下班,晚上吃从饭店带回来的饭菜,喝点儿小酒,然后进入梦乡。小霞不高兴,却无计可施。前夫为了说服小霞,竟然绞尽脑汁想起来个词儿:双宿双飞,但小霞怎么也没琢磨出美感。
小霞做服务员虽然很不情愿,但凭着漂亮的容貌、随和的性格、机灵的观察和认真的态度,很受客人喜欢和老板重视。有的客人略带调侃地直言,我就是奔着小霞来的。此时的小霞,把长发挽成发髻,光光溜溜,利利索索。工装有两套。一套是旗袍,小霞虽然穿起来凹凸有致,迷人性感,常令食客垂涎,但小霞却不喜欢。因为老板总把旗袍做成大红大绿的,会使小霞想起老家那些大嫂的穿着。另一套是西服套裙,有时面料会有变化,格的素的,灰的黑的,小霞都很喜欢。小霞觉得,在城市里就该像个白领。为了见到小霞,有人不惜提前一周预订小霞负责的最豪华的VIP5,反正狐朋狗友一堆,不愁无法消化一桌美食。
正当小霞刚刚干出一点儿感觉的时候,后院却起火了。先是老板对小霞的青睐有加与对不求上进的前夫的怠慢形成了鲜明对比,这让前夫妒意大发。然后是小霞在客人中如何受到欢迎的传闻不绝于耳,有些厨师专门讲小霞的轶事来揶揄前夫。厨师中不乏段子手,过了饭点儿干吗?吹牛侃大山呗。一个说,这个年代老爷们儿再挥汗如雨,也不如媳妇儿回眸一笑啊。另一个说,听说VIP5都排到大下周了。这两句话出自两个人,单独听都没问题,关键是连在一起,似乎形成了互为因果的关系,这就有意味了。前夫想发作,可一想,人家也没说啥呀,只好忍气吞声。这种段子以及相互的配合都不用事先编排,演出时现挂,保证精彩。日积月累,前夫终于忍不住了,但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老婆。
这天,VIP5来了个熟客,小霞只知道是什么局的局长。这个局长梳着油亮的背头,而鼻毛却探出鼻孔。局长只要见到小霞,就会笑逐颜开,眼睛放光。此时的局长,为了显示权威,会在酒精和荷尔蒙的双重作用下格外爽快,现出一副一言九鼎、舍我其谁的威仪。许多了解他的人,每当有求于他的时候,往往会把酒席安排在VIP5,以求达到这种效果。有时局长会趁着酒意攥住小霞的手,眯着眼睛说,有事儿你就找哥,哥帮你。小霞厌恶至极,但还是温和地笑着说,局长,我给你倒杯茶,借机抽出手来。今天局长酒兴很浓,喝到半夜十二点多才走,小霞这才连工装都没顾得上换就匆匆往家赶,而前夫已经到家多时,此刻正在喝闷酒。小霞见前夫还在喝酒,熬了一晚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忍不住斥责了一句,你就知道喝酒。前夫本来就在醉意中放大着心里的屈辱,听到这么一句,自卑、嫉妒和着酒精一下子发作出来,于是二话不说,一巴掌直接扇到小霞惊愕的脸上,随后扑到小霞身上,将西服裙顺着开衩一撕两半。小霞没有反抗,甚至没有疼痛,只是任由前夫在身上气急败坏。她的余光始终瞟着扔在一边的裙子,两行清泪默默流下。
第二天,小霞向老板递交了辞职书,交还了工装。老板恩威并施意欲挽留,奈何小霞去意已决,连当月工资都不要就离开了酒店。前夫正在后厨忙着,听说此事连忙跑到前厅,此时小霞已经打车走了。今天的小霞已经不是刚刚离开家乡的村妞,对这个城市,她已经不再陌生。利用前夫上班比小霞早的时间,小霞已经收拾了细软,并找到了一张某国际知名品牌服装总代理的名片。这个人也是常客,表达过希望小霞到他那儿上班的愿望,有心的小霞记住了。
求职不出意外地顺利,店长给小霞一个胸牌,上面是她的英文名字Wendy。应聘到这个大品牌做服装推销后,小霞进一步脱离了老乡干餐饮的圈子,接触的都是以政府官员、商人和白领为主的新阶层,而且是酒桌以外的状态。这些人离开了酒桌,便少了些油腻和粗俗,显露更多的是文化和见识。人都是缺啥补啥,小霞在学业上的欠缺,使她一直都对知识和文化人充满向往。丈夫的抽烟喝酒粗门大嗓,曾经在小霞眼里都是潇洒,不知从何日起变成了不忍直视的粗鄙。拳脚相加的痛苦经历,其实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丈夫变成了前夫。离开家门,净身出户,小霞昂首走在喧嚣的商业街上,心情从未如此轻松。路过一个橱窗时,她停下脚步,对着自己的影子笑了一下:身材依然苗条,面容依然姣好,未来充满希望。从这一刻起,小霞真正变成了Wendy。
外景地选的是海滨和山地公园。春和景明,嫩绿初染。Wendy兴奋得鼻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北国还是那套蓝西服红袜子,不时指点Wendy和卫东。卫东默默地跟在后面,该干啥干啥,并未完全理会北国的指点。卫东太了解北国了,这些比比画画都是给外人特别是女人看的,对错与否,可以不执行,但不可以反驳。
Wendy特别希望拍一些突出她商业丽人特点的镜头,比如在熙来攘往的街头,换上职业装,小景深,微仰角,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当然,Wendy说不出来术语,但心里有那种效果图。为此,她特意带了细格的西服套裙和黑色高跟鞋。北国并不愿意拍这组镜头,因为钢筋水泥车流不息这样的画面不太好拍,尤其是后期制作,在色调、速度上需要下一定的功夫才能出来效果,费那么大的劲儿就不是北国的初衷了。于是说,等拍完自然背景就去商业街,但你是大自然的女儿,主要突出的是你的自然美和那种天人合一的感觉。我们这个片子可以叫山的女儿。正常情况下这些语言对Wendy或者其他女孩子是有很大杀伤力的,但Wendy热爱她的事业太甚,而且她早就不认同自己的乡野特质了,对这个标签甚至非常反感,不免心里有点儿别扭。一个偶然事件更加改变了进程:在海边拍一组镜头的时候,北国在Wendy对面指挥站位,往左往左再往左点儿。Wendy觉得已经到了边缘,但经不住导演的权威挪动了一下下,终于脚底一滑,从礁石上掉进了水洼里。好在水不深,刚刚没过脚踝,但心情却打了大大的折扣,大家一时之间都有些尴尬。为了缓解气氛,Wendy开玩笑说,教授,你赔给我双鞋吧。北国瞄了一眼Wendy的鞋,没看出什么奥妙,便说,好啊,多少钱?本来Wendy想马上说我跟你开玩笑呢,但她突然真被北国的不入流逗乐了,说,教授,你不会这个牌子都不认识吧?菲拉格慕,五千多呢。北国的脸一下子红了,不再接茬儿。Wendy一看,本来是想缓解尴尬的,没想到又陷入了新的尴尬。Wendy很后悔开这个玩笑,更没想到教授这么经不起玩笑。唉,不会把我当成拜金女了吧。本来北国就不情愿拍商业丽人的画面,这回Wendy也没了兴致,于是打道回府。在回城区的路上,Wendy偷偷发了两条微信。一是给小川,说川哥,我掉水里了,加个哭泣的表情。小川回复说,没事儿吧?Wendy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小川这件事儿,也许只是想得到点儿安慰吧。二是给她一个闺密小白,让她晚上到家里,陪她一起招待客人。这是她的突发灵感,也许是出于本能吧。
在Wendy眼里,小川和北国虽是同学,差别却很大。一个显得平淡无奇,一个是才气侧漏;一个显得循规蹈矩,一个是石破天惊;一个是静静的张力,一个是豪横的冲力。Wendy是需要震撼和新鲜的,但对小川也充满了好奇。在和北国闲聊的时候,Wendy时常会有意无意地套问一些小川的往事。一说到小川,北国马上绘声绘色起来,把小川大学时代的糗事儿,加上自己的杜撰,一股脑地数落一遍。说得最多、渲染最卖力的,就是小川的情史。Wendy实在想象不出,在小川稳重平静的外表下竟然隐藏着这么多故事。Wendy以为,那些拈花惹草的人,一定是喝酒就讲黄色段子、有机会就在手上和嘴上占点儿便宜的人,小川也不像啊。北国想把小川在Wendy面前描绘成朝秦暮楚、随处留情、极不靠谱的人,谁知却让Wendy隐隐地有些失落,为什么小川对自己像客户像朋友像大哥,就是没有流露出半点儿那个意思呢?
有一次,有个银行行长通过Wendy给他们支行订了几十套职业装。用这种档次的品牌做职业装,是行长的大手笔,更是Wendy的大买卖,这里面的奥妙自不待言。对于Wendy这样的人来说,业绩为王,但背后的玄机也是一种苦恼。对于爱钱的,给一定的返点,这是最简单的。可有的客户,比如行长,明显是奔着人来的,这个就比较麻烦。回报的糖不甜不淡等于推走了客户,可太甜又情非所愿。为了表达谢意,Wendy着实费了一番脑筋。她精心设计了一个酒局,请了几个时尚漂亮能歌善酒的闺密,和行长及他的几位朋友喝了一顿热闹、暧昧、活色生香的酒。男士们如腾云驾雾,却没有实质收获,感觉还相当不错。Wendy达到了效果,有些醉意,也有些兴奋。想着行长盯着她看的眼神儿,她忽然想起了小川。她不顾夜半,给小川发了条微信,说,听人说你有很多故事啊。
小川收到了微信,但因为不知道怎么回复,就假装糊涂,未予理睬。说自己有故事的人他当然知道是北国。这小子,每当感到自己是他的竞争对手时,都会使出这种伎俩,把自己的故事添油加醋急不可待地告诉女士,对此小川早有耳闻。但小川并不怪他,从大学到现在,谁让北国在情感面前从来都不是小川的对手呢?小川也曾年少轻狂,加上自身情感丰富,确实演出过不少凄美波澜的故事。其中很多女主角也是北国艳羡的对象,北国自恃诗人标签,颇为不服。可能是古希腊神话和莎士比亚读多了,小川认为真正的爱情必须是有悲剧色彩的,所以在有意无意的自编自导自演下,小川的故事都以分手结局。人到中年,风云渐淡,已经少有使之动心者,心便多了一些宁静。认识Wendy,小川心里也有些许波动,毕竟对方年轻漂亮有活力,但深水微澜,难有风吹草动。这也是小川看着北国上蹿下跳觉得挺有意思的原因。
回到家里,北国说再拍几个内景。小小的屋子容纳不了几个镜头,于是北国提议拍组性感路线的。Wendy说算了吧,我不适合性感啊。北国说:“Wendy,你不了解你自己,你身上兼具白领丽人的精干和少妇的性感,拍出来你就会发现自己的另一个天地。”接着又讲了一番如何向内心和自我探索的道理,一下子就把Wendy造蒙了。怎么表达性感呢?北国问:“你有没有带蕾丝的睡裙?”Wendy说:“我只有白色真丝睡裙,不带蕾丝。”北国说那也行吧。于是Wendy去卫生间换上了睡裙,略带羞涩地走了出来。这组镜头是北国最认真的,一会儿沙发,一会儿浴室,微笑的,冷酷的,吊带滑落的,裙摆搂起的。突然,北国眼睛一亮,看到茶几上有香蕉,顿时来了灵感。他掰下一只香蕉递给Wendy,让她跪在床上,身子伏下,臀部翘起,面向镜头,舌头轻舔香蕉。Wendy一心在为塌不下去的腰而努力,全然忘了胸口城门大开。北国目光如炬,比比画画。卫东实在看不下去了,匆忙取了个45度侧视角,就算完成了这组镜头。
拍完这组镜头,北国高喊一声,收工。于是Wendy换上家居服,开始张罗火锅。卫东说,在家吃啊?多费劲啊。Wendy只能口是心非地说,不费劲。北国也说,不费劲不费劲,一会儿就好了。弄得他像主人似的。说话间,小白也到了。小白比Wendy更年轻更漂亮,但可能刚从家乡出来不久,尽管穿着时尚,却略带土气。又来个美女,北国喜出望外。喝酒、美女,乐莫大焉。
北国虽然酒量平平,但善于制造酒局氛围,常自封桌长,然后制定一些规则。这些规则一方面能挑起酒兴,另一方面则是千方百计让别人多喝自己少喝。这点儿伎俩,对于酒人儿来说,一眼就能看透,但为了面子,往往逢场作戏,应付一下。但时间长了,再加上北国喝酒偷奸耍滑,比如养鱼,大家便不再忍耐。每当北国又抛出酒规,大家心照不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起把斗争矛头对向北国。北国后来总埋怨大家灌他酒,甚至有几次弄到拂袖而去的地步,却忘了谁是始作俑者。
对于北国来说,今天的酒局除了卫东,其他两位女士都是酒桌上的新人,而且对教授诗人这个名头充满了敬畏,不会对北国发起挑战。而卫东天性憨厚,酒量惊人,对北国的小聪明并不在意。北国已经有点儿蔫了的桌长情怀,今天又绽放了。酒从五点多喝到十一点,就听北国一人侃侃而谈,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卫东一言不发,闷头吃肉,默默喝酒。喝到兴浓,北国即席给两位女士分别赋诗一首,可惜最后谁都没记住什么,大概就是你从几月的乡野走来,然后是高粱飘香之类的意象。最实在的收获是北国发起建立了一个群,命名为四剑客。
北国的日子突然充实起来。或者私聊,或者群聊;今天约撸串,明天约徒步,后天发几首旧作,大后天发几张出席重要活动的照片。私聊的时候,北国用词火辣,极尽唯美和诗意,把Wendy描绘得圣洁、高贵、纯粹,如天外飞仙一般。有时候北国会带着Wendy参加一些从来都是别人张罗的酒局。Wendy觉得,教授威望真高,很有面子。在Wendy眼里,北国代表了她生命中不可企及的那一部分。虽然暂时还看不懂《瓦尔登湖》,但近日来的恶补和受到的影响也让Wendy的画风有所改变,学会了澄澈、抵达这样的词汇。
Wendy不好意思向教授请教书单的事情,怕被看低。其实她不知道,人读过多少书上过多少学是掩饰不了的,何况他面对的是在校园里摸爬滚打了二十年的北国教授。这个有点儿像皇帝的新装,她以为穿着衣服,其实在明白人眼里形同裸露。她飞快地看着电子书,如饥似渴地向小川要新的书目。但是,小川想,她真不是块读书的料,尽管她有空洞的向上的主观意识。看完《哦,香雪》,Wendy给小川发微信,问去没去过台儿沟。小川愣住了,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便如实回答没去过。Wendy说,你没看过《哦,香雪》啊?小川这才恍然大悟,这是小说里虚构的地名。如果换作别人,小川会认为这是个玩笑,但Wendy是个不太幽默的人。这个问题让他很无语,小说本就是虚构的,而且看小说主要把握的是人和时代,以及与之相关的人性和情感。纠结于一个地名,说明根本不懂文学。小川很委婉地跟她说明了这个道理,也不知道她懂没懂,反正没再回话。还有一次,小川推荐了毕飞宇的《相爱的日子》,过两天Wendy发微信斩钉截铁地说,黄色小说!小川震惊之余想了一下,估计是这个情节让Wendy看到了黄色:两个在大城市艰难打拼的老乡萍水相逢,在特定条件下走到一起。在男孩子的床上,各自讲述了自己的艰辛后,女孩子说,再做一次吧。小川一是怕被误解,二是诲人不倦,解释说,正是这句话,作为点睛之笔,写出了主人公的孤苦无依,那是一种无奈和凄凉。Wendy同样未做回复,估计不太苟同或者没听明白。同样一句话,有人看到的是阳春白雪,有人看到的是下里巴人。小川已经没有心情给她推荐什么书目了。但不可否认,Wendy是个头脑单纯的孩子。社会如此复杂,这样的孩子容易受伤啊。
作为将Wendy引荐给北国的中间人,小川并未加入他们的活动。北国在有意规避小川,这是不言自明的。一是怕小川抢了北国的风头,二是怕小川随口讲个故事,就把北国的老底揭了。小川深知北国的心理,所以多次拒绝了Wendy要拉他入群的邀请,怕北国不自在,影响自由发挥。卫东在群里基本不发声,只有北国和两个女生你来我往,不亦乐乎,见字如面,面亦常见。
小川猜想着,在此精心设计的局面下,Wendy被拿下是迟早的事。只是Wendy跟现今社会的大多数人不同,本质是朴实的,甚至有些简单,面对久经世事又熟读写尽人情百态的经典名著的教授,根本就不是对手。但是,小川又能怎样呢?有时候和北国调侃,你准备什么时候下手啊?北国往往顾左右而言他,躲躲闪闪,含糊其辞。终于有一次酒后,北国说,Wendy没有文化,跟她聊天没有意思。小川明白,不是对手,其实就演不了对手戏。这个世界好残酷啊。
北国话虽如此,对Wendy的围攻却未停止,毕竟年轻娇美的面容,特别是丰满得呼之欲出的胸部,对一个油腻大叔诱惑太大。再出去,Wendy的身份已由场记提升为了助理,赞美已经突破了表面层次,向更深部位、更隐秘的体验延伸。Wendy看着热辣的文字,脸羞得通红,但再也不会说出黄色这样的字眼儿了。也许是习惯了,也许是鉴赏能力提高了。而对于北国,发这些文字的时候,也是自我满足的时候。
在Wendy看来,一切都很美好。
小川有个朋友,是做家庭软装饰的。以前一路畅销,最近却日渐颓萎。一是房地产市场萎缩,受连带影响。二是销售手段落后,忽视了新兴渠道的推动作用。前几天和小川喝酒,谈起这个问题,颇感头疼。小川本是企业中人,对市场多少有些研究和体会,于是建议借助直播平台。这种产品贴近民生,很适合这种营销渠道。小川一言既出,朋友醍醐灌顶,马上就要求落实。小川说,我给你找我大学同学吧,他比较专业,于是将北国介绍给了朋友。北国不负众望,咔咔咔设计了几个方案,将这哥们儿忽悠得啧啧称赞。两人决定,马上弄个直播平台,找个好主播。找谁呢?北国说,只能我找了,保证有亲和力和带货能力。朋友又是一阵感激,北国则在脑海里飞快地掂量着他曾经心仪的几位女神。
北国是半拉文艺圈的人,所以认识不少跟文化沾边儿的漂亮女人。有朗诵的,有吹拉弹唱的,还有画画的。这些人普遍形象气质都不错,但看起来也比较高傲。北国骨子里是自卑的,真有内涵的,只能动动心思。去年八月,北国在一次朗诵会上认识了一个朗诵的,叫红雨。当时北国就被红雨的美貌和气质给镇住了。匆匆加了微信,却没敢太多打扰,对方也是不冷不热。北国想,用这个差事做借口,起码可以和红雨聊几句。没想到,红雨还挺感兴趣,于是,在一个周末,两人约好在卫东的工作室见个面。
红雨一进门,北国的眼睛就亮了。红雨将头发挽起,本就圆润的面庞更如满月。眼睛虽然不是很大,但弯弯的充满了笑意,因此给人昂然向上的感觉,颇具亲和力和感染力。北国几乎是低着头,磕磕巴巴地把想法交代给了红雨。红雨一听,正中下怀,不禁热情高涨。红雨一直想开办一个直播平台,但没有找到经济合作体,再加上北国关于以后请她多多参与媒体制作的允诺,对她诱惑很大。红雨小时候参军,凭面容姣好成为文艺骨干,主要是朗诵和报幕。复员后来到区文化馆做些事务性工作,有时候参与一些基层表演,这样的生活远远满足不了红雨充沛的精力和跃动的雄心。而生活所给予的,往往是事与愿违的东西。当然,这往往与对自己的认识、对愿望的设定是否恰当有关。单纯不好的结局不一定是悲剧,而自命不凡不合时宜的选择所形成的后果,一定是悲剧。
到了午饭时间,卫东看两个人都没有走的意思,于是建议下楼简单吃口饭。卫东想着吃碗面条得了,大中午的。可北国想尽量延长与红雨接触的时间,于是非要喝酒。一般人尽管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但都会顾及客观情况和事物本身的逻辑,况且还涉及脸面。但北国不管这些,他只按自己的逻辑办事,美其名曰我是诗人。酒从十二点喝到下午两点,两个人意犹未尽,更兼酒兴加持,又回到卫东工作室聊天。卫东腻歪得够呛,但想到两人的合作,也不能驳北国的面子,只能“舍命陪君子”。百无聊赖中,在四剑客里跟Wendy小白闲聊了几句,无非是在哪儿干吗之类的话。卫东不解风情,没看出来北国的意图,还问她俩来不来工作室玩呢。她俩说,好呀,一会儿过去。
五点过点儿,Wendy小白到了。两人嘻嘻哈哈地一进屋,双方都愣住了。刚才北国光顾着和红雨侃侃而谈了,不知道卫东约了她俩。她俩只知道教授在,并不知道教授身边还有个美妇人。尴尬之中,北国结结巴巴地做了介绍,对Wendy她们介绍说,红雨是我们平台的主播,Wendy是某某品牌的营业员。Wendy以为会介绍自己是教授的助理,没想到直接将自己介绍成了营业员,Wendy一时之间还不适应了。小白知道Wendy对教授的崇拜和暗恋,突然这么介绍,降低了待遇,特别是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小白颇为不满。
又到了饭点儿,北国又张罗喝酒。卫东说家里有事,说什么也不参加了。心想,这俩人磨磨唧唧的,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唠的,没完没了。卫东一是没在意他们说什么,二是本性木讷,也听不出来两人对话的玄机,只是无聊。两位女士比较矛盾,既好奇,又觉得尴尬,还有一份醋意。在纠结中,四人来到了一家小烧烤店。
北国今天很大方,把一页菜单扔给小白,说,随便点。小白本来就一肚子气,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于是毫不客气地点了一桌子。据北国后来说花了五百多,心疼够呛。话题基本上是在北国和红雨的互相赞美中展开的。两个人都带着醉意,说话便更加露骨。北国说,自从去年见面,便印象深刻,但我是个把自己放低到尘埃里的诗人,虽然对你带着来自灵魂的欣赏,却只能保持着一份矜持。红雨说,北国哥是一份诗的传奇,崇拜已久。可惜我不会写诗,暗中自卑。北国说,红雨,虽然你不写诗,但你自己就是一首诗。两人说得投入,四目放光,旁若无人。Wendy和小白都觉得挺尴尬,一对眼神儿,便先后找个理由走了。Wendy是后起身的,走前红雨说,你们放心走吧,我一个人就搞定他了。Wendy听了,心里觉得不舒服,不知道她说的搞定是什么意思。中国话太玄妙了,记得教授以前说过。
半夜两点多,自己在家喝了两杯小酒的卫东睡得正酣,却突然被一阵急迫的手机铃声惊醒。卫东勉强睁开眼睛,摸到手机,一看是北国,顿时惊坐起来,睡意全无。卫东的脑袋里飞快地回旋着各种可能,喝多找不到家了?挨揍了?甚至出交通事故了?卫东没有时间多想,军人本色此时显露无遗。他冲着手机喊道:“北国北国,什么情况?”那边半天没有动静,卫东越发焦急,正要继续呼叫,突然传来一阵女人的笑声。卫东一愣,有点傻了:手机被偷了?喝花酒去了?正犹疑间,北国的声音出现了:“卫东,我和红雨喝多了。我们正在探讨邓丽君。”没等说完,又变成了女声:“我说邓丽君是气声唱法,北国说不对。我以前就是文工团的,我能错吗?”听到这儿,卫东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爱干啥干啥,就是别打电话了,说完就挂掉了电话。电话挂掉容易,可接续睡眠就难了。卫东在憋气窝火中熬到天亮,忍不住在四剑客里发了条微信:北国,你和红雨半夜两点半还打电话骚扰我,害得我一直没睡着,你等着。
卫东无心,只是泄泄私愤,Wendy却有意。这条微信暴露的信息,足以使Wendy相信,昨晚,此刻,教授和红雨就在教授家里。Wendy记得红雨家挺远,后半夜到哪儿找代驾?正在想着各种可能,小白给她发了条微信,说教授和那个女的肯定在他家呢,咱俩捉奸去啊?小白毕竟年龄小,正处于唯恐天下不乱的时候,何况事不关己,只是好玩。Wendy则很矛盾,一是觉得这么做太小儿科,二是不想证实这件事。但经不住小白的软磨硬泡和好奇心,最终答应了小白。
十点多,小白开车,很快拉着Wendy到了教授家楼下,把车停在一个既便于隐蔽又利于观察的地方。小白给教授发了一条语音,不怀好意地说:“教授昨晚累坏了吧?”北国说,还行,昨晚很快就结束了。北国此时还没看群里的消息,正搂着红雨享受久违的温馨。红雨昨晚被北国又灌酒又熬鹰,此刻还是迷迷糊糊。Wendy小白一听,差点儿笑出声来。小白说:“教授真能睁眼说瞎话。”Wendy说:“也许是失忆了。”小白说我们上楼敲门,Wendy说我们回去吧。两人正在统一意见中,楼上的红雨已经醒了,娇嗔地说:“我饿了,胃不舒服。”北国平时懒得要死,经常饿着也不动地方,但今天不同了,怎么也得表现一下。于是到厨房翻箱倒柜,可就是没找到可吃的东西。红雨说叫外卖吧,北国说疫情期间小区不让外卖小哥进来。红雨叹口气说,那我们出去吃吧。红雨是军人出身,动作麻利。北国不修边幅,能省则省。两人很快走到楼下,一前一后,还有点儿羞涩。突然从右后方杀出一辆车来,一个急刹别住了他们。北国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左后方闪了一步,正好把红雨晾在了外边。正在惊慌中,小白的大嗓门加上海蛎子味儿,把北国惊醒了。天啊,被她们抓了个现行。
原来,在起床洗漱的过程中,八卦的小白又给北国发了几条语音。小白问:“新嫂子在你家呢吧?”北国说:“绝对没有,你们走了我们也没意思,很快就走了。”小白本想再玩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让子弹多飞一会儿,但性子急的她实在憋不住了,直接拿出了撒手锏:“你俩半夜两点半给卫东打电话你忘了?”北国一愣,马上改口说:“我给她安排在如家了。”小白说:“不可能。”北国急了,喊道:“我要是骗你我不是我爸生的。”赌这么大个咒,小白无语了,为没有收获而悻悻然。而Wendy则为猜测没被证实而长出了一口气。两位女生简单聊了几句,准备打道回府。恰在此时,眼尖的小白突然发现教授家的单元门开了,走出来的正是教授和红雨。于是,发生了刚才的一幕。
后来的情节Wendy已经模糊了。她只记得她让小白自己开车回家,她想独自走走。昨夜下了一场雨,此刻天还是阴沉的。刚刚长出的新叶被打落不少,令人心疼。Wendy觉得无力,便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稀疏的阳光透过几片浮云,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笑了两声,无缘由地想起来神马都是浮云这句话。她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却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翻到小川的微信,只写了川哥两个字。
当她站起来的时候,有几片落叶粘在了牛仔裤上。她把它们拿下来,想甩掉,却黏黏地粘在手上。
Wendy感到一阵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