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娟
【内容提要】叶周是北美华文的重要作家,近年来佳作频出。叶周创作的作品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书写美国生活,他对美国的留学生生活、移民问题、留美华人的生活困境等有深刻的洞察;二是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蓝本,回顾少年生活和父辈们进行革命文化活动的生命历程。叶周的创作具有极强的社会责任感,关注社会热点,并且对社会问题有全方位的深度思考和认识;同时,又有强烈的历史意识和文化情怀,在历史的镜像中结合现实思考进行写作。这一写作特点的形成与叶周的家世背景、职业选择、成长经历等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近年来,海外华文写作发展迅猛,特别是北美华文文坛,出现了严歌苓、陈河、张翎、薛忆沩等一系列重要作家。他们在历史书写、中国故事、移民故事、哲理小说等方面都各有突破。而洛杉矶华文作协的叶周则是其中稳健又低调的一位写作者,他致力耕耘的文学土壤也别有不同。叶周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具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他的作品往往是时代生活的晴雨表,他就像是一个时代的记录者,用文学的方式见证历史和现实,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
叶周曾用笔名叶舟,原籍上海,美籍华裔,北美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前任会长、资深电视制作人。叶周近年来佳作频出,长篇小说《美国爱情》(江苏文艺出版社,2001)选入南开大学美国华文文学选读《华人的美国梦》还有散文集《文脉传承的践行者》(上海三联书店,2011)、长篇小说《丁香公寓》(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作者还出版了散文集《地老天荒》《巴黎盛宴/城市历史中的爱情》(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并在《收获》《上海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以及香港《大公报》、美国《世界日报》、上海《文汇报》《新民晚报》等报纸杂志上发表了数百万字的文学作品。叶周创作的作品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书写美国生活。美国生活的写作中,既有对老一代华裔移民在美国的奋斗和艰辛的书写,如早期的《美国爱情》,也有对移民二代、留学生等新移民的生活状况的面面观,如《肤色》《布达佩斯奇遇》《谋杀者的逻辑》等。二是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蓝本,回顾少年生活和文坛旧事,如长篇小说《丁香公寓》就是以自己年少的成长经历为经线,串联起了共和国几十年的政治风雨和发展历程,《文脉传承的践行者》《地老天荒》这两本散文集收入了叶周对父亲叶以群等文坛前辈的革命文学实践和人生命运的描写,也收入了叶周本人出国前在电影文学界工作时与文坛、影坛前辈交流的难忘记忆。
“一个作家要想进行新的文学创作,他必须找到自己对世界的独特的观察方式和叙事方式。”①谢有顺:《重构中国小说的叙事伦理》,《文艺争鸣》,2013年第2期,第95-112页。叶周的创作题材突出的特点就是关注当下现实和社会症结,具有强烈的问题意识和社会责任感,善于独立思考,致力于对问题的深入发掘。中国的现实主义作家往往有强烈的入世情怀和积极的社会责任感。孔子那一代起,就立下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宏愿,更有儒生写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豪言。叶周的写作一方面来源于中国传统士大夫和五四学人的言传身教和潜移默化的影响,另一方面他又来到西方,受到西方现代价值理念和知识背景的熏陶,使他的创作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独立的精神立场,是一种具有现实情怀的写作。
叶周的创作有两大突出特点:一是具有极强的社会责任感,关注社会热点,并且对社会问题有全方位的颇具深度的思考和认识。二是具有强烈的历史意识和文化情怀,在历史的镜像中结合现实思考进行写作。这一写作特点的形成与叶周的家世背景、职业选择、成长经历等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叶周写作有一个重要的富矿,来自他的个人经历和父辈革命历程。其主要作品有小说《丁香公寓》和散文集《文脉传承的践行者》(上海三联书店出版,2011)《地老天荒》(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12)。《丁香公寓》描写了他幼年到青年时期居住地一座沪上名楼内社会精英阶层的生活,以自己的成长经历为中心,描绘了共和国的风云变化。《文脉传承的践行者》《地老天荒》这两本散文集收入了叶周对父亲叶以群以及出国前在电影文学界工作时与文坛、影坛前辈交流的难忘记忆。也正是因为叶周成长过程中与五四一代文化名人有较多的接触,使得叶周身上具有强烈的历史意识和家国情怀,延续着五四的精神传统。
叶周的创作具有强烈的历史意识。《丁香公寓》描写了郭子、唐小璇、周大建、林献彪等一批生长在上海市西某公寓中的少年在时代风云中的悲欢离合。他们在动乱的年代长大,郭子的父亲是创办进步文学杂志的著名文人;唐小璇的妈妈唐碧云是拍进步电影的文艺工作者;林献彪的爸爸林鹤飞是文化局的行政干部;周大建的爸爸是上海有名的爱国资本家,在战争年代资助过困难时期的共产党。“文革”开始以后,原来居于显赫社会地位的周大建和唐小璇的爸爸妈妈穿上了工装,戴上了工人帽,成了大院的清洁工。小说以郭子从童年的丁香公寓生活,到青年北上锻炼,再到中年离散美国与丁香公寓的旧友重逢为主线,以丁香公寓这座建筑为中心,串联起了生活在丁香公寓的一个特定阶层的具有时代性的历史故事。故事发生的时间跨度为二十年,这二十年,既是主人公郭子成长的二十年,也是共和国历史在曲折中前进的二十年,一群和郭子有着类似命运的小伙伴在时代大潮的裹挟下,失去亲人,被命运捉弄,又顽强地把握着自己的命运,直至最后在大洋彼岸重逢。郭子在丁香公寓的“出走/离开”、丁香公寓与外部世界、中国和美国的空间位移中,将历史风云凝聚成一种空间意象,成为历史沧桑的见证。
近年来,叶周还通过实地走访、资料收集,重走父辈走过的道路,在虚构与想象中还原真实历史,补上了父辈历史书写的重要一环。叶周的近作《忆想神田川》发表于《上海文学》2019年第7期,以其父亲叶以群在日本东京留学的经历为蓝本,描写了早期留日学生赴日留学的命运选择和精神历程。叶子衍在日本东京,通过留日的机会,把最新的外国文学作品和文艺理论介绍到国内。客居东京时,他也积极参加日本的左翼文学活动。回国期间,他给日本留学生办的刊物《浙江潮》做代理编辑,传播新思想、新文化。上海成立“左联”之后,叶子衍也奔赴上海,拜访当时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的作家和文学理论家,然后回到日本成立“左联”的东京分盟。九一八事变之后,因组织学生反日示威活动,被警察盯上,被迫中断学业提前回国。这些历史事件都是叶周没有经历过的,是父辈们成长的“前史”,是革命发生的“前夜”。在民族危机日益严重的背景下,五四留日学生群体通过在日本的学习和革命,承担了传播新文化的历史使命,成为社会变革的先锋。
叶周的散文同样有这样的历史意识,同时还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叶周与巴金、周扬、夏衍等文化界名人都曾有过直接的接触。曾和荒煤、于伶、冯亦代、艾明之等在他们的书房促膝谈心,听他们的谆谆教诲。叶周不但写下了和这些文坛前辈的交往回忆,也写下了郭沫若、茅盾、潘汉年等一代文化界名流和其父亲叶以群在中国革命的不同历史时期的紧密合作,呈现出他们不平凡人生中的精彩时刻和痛苦的人生磨砺。另外,散文中还写到了赵丹、黄宗英、瞿白音、谢晋、钟惦棐、王世桢……这些都是叶周参加工作后接触到的中国电影界的精英,与他们直接的思想交流,滋养了叶周的学养和灵魂,塑造了叶周文字中的儒雅气质。比如近作《布拉格之秋》就充满了历史的因缘际会。叶周的父亲在上个世纪50年代初曾经率领建国初期的一个中国电影代表团访问过布拉格,捷克当时还是社会主义的兄弟国家。父亲和中国著名的影星张戈、郭振清西装笔挺地出现在布拉格的街头,在当时留下的照片中,远山的城堡、流淌的河流成为布拉格重要的空间标志。60年后,叶周来到父亲曾经来过的地方,景色依旧,但物换星移,中国和捷克两个国家也都经历了重大的历史变革。两代人来到的布拉格,不仅是一个现实的地名,更是政治、经济和历史的产物,两代人在布拉格的遥相致意,折射出时代的巨变和历史的深刻。
叶周的历史小说和散文,多具有内敛淡定的风格,真情实感深隐于文字之后,于无声处听惊雷。而叶周的这部分写作最大的优势就是他的历史亲历者或旁观者的身份,对于父辈时代的观察,与他个人的成长体验联系在一起。“主体的自我意识,总是表现为意识活动的理想性维度。这种意识活动的理想性维度,激发起人的求知、求善、求美的渴望,并以‘目的性’而推动人的‘对象性’活动,即以‘实践’的方式去创造理想的现实。”①孙正聿:《哲学通论》(修订版),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28页。人类正是通过自身的体验和活动形成关于自己和民族的历史,每个人的自我意识和历史都具有内在统一性。叶周特殊的成长经历使他对历史有更为深刻的体会,个体的自我意识和社会的历史意识共同构成了叶周写作的一个重要维度。也正是这种特殊的切身体验,叶周对父辈在时代洪流中的命运与选择有着更为深切的体验。同时,叶周又致力于寻访父辈们参与革命的前史,通过史料和遗迹建构起革命“前传”的想象,建立起完整的革命者精神成长的命运链条。写作者的道德责任和社会价值成为他潜移默化的精神传承和自觉选择,渗透在他当下的现实主义创作中。
叶周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从台湾走出了留学生文学,出现了白先勇、於梨华、陈若曦、陈映真等充满孤独感的离散写作。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随着中国内地留学、移民海外的人群日益增多,新留学生文学逐渐形成并迅猛发展。从怀念故乡的“乡愁”之作,到描摹移民历史,海外华文文学有很多亮眼的收获。叶周的写作也是北美移民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叶周近年来很多作品都是描写华人在美国的生活状况,对于现实中存在的诸多问题,叶周具有敏锐的视角和深刻的反思。特别是随着最初的移民者已经逐渐在异乡站稳脚跟,北美华裔二代渐成气候,叶周近年来的写作更关注代际差异、留学生群体精神状况、校园种族隔阂问题等热点社会现象,留下了真实的社会观察与现实写照。
叶周的现实主义创作也兼具历史的纵深感。他的文本阅读、经验世界与现实体验往往形成一种交错的叙述体系,呈现出知识写作的深度和广度。《布达佩斯奇遇》描述了美国电视台记者邵向群带着女儿苏菲亚从洛杉矶到布达佩斯旅游,在布达佩斯遇到中东难民,其中一个母亲带着三个幼儿,试图从布达佩斯逃往欧盟国家,被阻隔在布达佩斯。邵向群和这位中东母亲交谈,尽自己的力量向她们伸出援手,在这个过程中,邵向群的女儿苏菲亚也对现实和历史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他们现实中的旅程和阅读体验交织在一起。苏菲亚正在阅读伏尔泰的《憨第德》,而邵向群则脑海中不断浮现《忧郁星期天》里的情节。在布达佩斯的街道,苏菲亚又想起了波兰电影《钢琴师》,在犹太隔离区中,一户犹太家庭正在吃饭,纳粹军官把老人恶狠狠地从阳台上扔出去,又对着人群疯狂扫射,犹太人一个个倒在血泊中。母女来到“恐怖博物馆”,这是一座二战时匈牙利纳粹头子的警察机构,后来又被苏联接管,成了“红色暴政”的国家安全部。而经历过这场恐怖与浩劫的布达佩斯人民,已经回归到了和平的生活之中。塞尔维亚徒步进入匈牙利的移民人数激增的新闻又让邵向群想到了曾经在中国家喻户晓的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陷于战争的人们直面生死,在布达佩斯围城战中有三万八千名市民丧生。这些文本和现实中的旅途形成了一种互文式的表达,在历史和现实的交织中,历史影响着现实,现实选择着记忆,作者在历史的对比和延续中反思战争和历史,具有很强的思想者特质。
叶周身处美国,对于美国的留学生生活、移民问题、留美华人的生活困境有深刻的洞察。在写作者的社会关怀意识下,他的写作往往不是止步于观察与描述,而是进一步从各个层面洞察背后的社会动机和深层内涵。《谋杀者的逻辑》中在白玉兰盛开的季节,陈晓曦年轻的生命之火却被人为地掐灭了。陈晓曦遇害后引起了舆论的狂潮,一方面是盲目地对中国留学生炫富的指责,另一方面是对被害者的同情,对某些不明真相舆论的不满。电视台记者通过对陈晓曦女友和同学的采访揭开了事实的真相:陈晓曦平时生活并不宽裕,他来自甘肃,出身普通,平时节俭,案发当天刚刚倾囊给女友过了一个生日,也正是因为钱都花光了,又拼死保护拍了很多甜蜜照片的手机才遭到拉丁裔青年的抢劫杀害。“在传统社会,民众习惯了士大夫精英的教化和引导,但到了一个由公共舆论所主宰的大众社会,多数人的意见成为一种新的权威,形成一种超过传统精英声音的正当性,对此,中国知识分子感到非常忧虑,他们担心,由多数人意见形成的大众舆论会形成‘多数的暴政’。而且,多数国民由于心智不成熟,容易受到少数人的操控。在他们看来,知识精英的意见和一般民众的看法是不等价的。”①许纪霖:《“少数人的责任”: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士大夫意识》,《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3期。在小说中,叶周努力揭开事件被舆论遮蔽的真相,通过这个事件,也揭开了德大中国留学生的不同群体生存状况。富二代妮娜在赌场豪赌,一步步陷入深渊,走投无路,不得不回国。通过这一留学生劫案,作者借小说中人物的名义对富二代问题也进行了探讨,靳一峰认为,富二代没有原罪,消费父母的财富只要父母愿意并没有可以指责的地方;但是艾瑞克认为,他们应该承担自己在社会上说话行事所产生的后果和责任,他们影响了美国人的生活,减少了本地学生的录取率,改变了社会的价值标准,而且让美国人遗憾的是中国文化中的儒道和中庸在新一代中国人身上都看不到了;郭小羽认为,富二代中某些人的缺失不应该归罪于整个族群。陈晓曦的死看起来是一个孤立的偶然事件,但实际上并不是无缘无故的。特别是看到年轻的拉丁裔凶手在法庭上厚颜无耻地交代杀人动机时说的:因为中国人有钱。正是那样一种对现在来自中国学生的社会偏见杀了陈晓曦。
《肤色》小说的写作,也是来源于叶周对于社会问题的思考。前几年,加州大学某分校的亚裔学生兄弟会表演了一个节目,几个学生演唱了一首黑人歌手的歌曲。这些尝试本身都充满善意,表现了亚裔学生对非洲裔文化和美国文化的欣赏。可是其中有一个亚裔学生为了表示这是一首黑人歌曲,她还颇有创意地把自己的脸涂黑了。在中国戏剧表演中,舞台上也确实有过中国演员扮演黑人时,把自己手脚和面部整个涂黑的例子。可是环境氛围不同,加上这位亚裔学生显然不是专业学表演的,化妆的技术颇为拙劣,画了两个大黑眼圈,脸上是黑的,脖子和发际处却还是原来的肤色,看上去就像脸上贴了一张饼。结果她们的视频在网上一曝光就引起了极大的争议。所有的非洲裔师生都觉得受到了冒犯,严重的甚至觉得受到了侮辱。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文化冲突的范例,通过这个故事,作者告诉我们在全球化的语境下,文化传播者既要有开放的心态,又要尊重不同文化的禁忌,在文化交流的平台上相互尊重。
叶周近日的新作《对话》是一次多元文化的对话,也是不同代际的对话、东方和西方的对话、历史和现实的对话。《对话》写的是父亲佟方志和女儿佟梅梅在上海寻根时的对话。他们通过探讨后现代的爱情观,开始彼此敞开,相互了解。《对话》在叙事上延续了叶周之前小说常见的双线架构,过去和现在相交织,同时又在叙事中加入了多重声音,主线之外探讨了诸多社会问题和心理症候,体现出叶周写作的智性倾向。小说并不是单向度的,而是以复调的方式提出了很多可供思考的问题,可见一个思想者对社会的责任感和担当。比如,华人移民二代不愿想起自己的过往,从而在各族裔的同事们眼中,他们成了电脑设计出来的无脑人,没有历史,也没有文化。又如,在《未来简史》中提到人文主义者建议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可是科技却提出可以通过用药改善人的健康状况和人际关系,自己内心的声音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但是对于人类来说,如果只能被设计,就会失去活着的神圣感。在叙事时,作者非常从容,现实的线索和历史的线索交叉前进,旁征博引,既显示出作者非凡的文史功力,又使得故事曲折蜿蜒。从父亲的角度看未来,从女儿的角度看历史,都非常恰如其分,不同的视角转换,呈现出了全球化时代的代际差异,也体现出了两代人之间的沟通与理解。
除此之外,叶周的近作《线人》以洛杉矶华人月子中心为背景,探讨人性的幽暗处;《寻找辛芝蕊》从不同叙述者角度寻找留学生辛芝蕊在美国的追梦和梦碎历程,在叙事方式上有很大突破。具有深厚文学底蕴和历史情怀的叶周,结合社会热点事件,通过叙事的变革,多方位多角度地切入了现实生活。叶周的现实题材的系列小说实质上也是一种“问题小说”。“问题小说”是20世纪20年代在中国社会出现的一种关注社会现实的小说类型。19世纪末期,中国处于内忧外患中,中国古代士大夫心怀天下,忧国忧民。随着封建中国的终结与现代中国的发展,小说家群体自觉地对当时的社会问题做出回应,试图开出种种“药方”,应对国家危机。叶周当下反映美国华裔社会的种种困境与现状的小说也可以说是一种“问题小说”的当代延续,准确而深刻地为时代把脉,为社会发声。
上个世纪,中国早期思想家如梁启超、胡适、鲁迅等就积极参与公共事件,开拓公共空间。他们运用现代传媒,成立学会、社团等民间组织,致力于思想启蒙与救亡图存的公共视野,介入社会、开启民智。在这个意义上,传媒实践的参与和公共空间的开拓对于思想者的话语构建来说具有重要的意义。叶周的创作具有明显的文人情怀和社会责任感。这和他作为电视制作人的职业、他成长的家庭背景和传媒环境、发表环境等都息息相关。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除了献身于专业工作以外,同时还必须深切地关怀着国家、社会,以至世界上一切有关公共利害之事,而且这种关怀又必须是超越于个人(包括个人所属的小团体)的私利之上的”①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自序”,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页。。叶周就是这样,在自己的专业工作之外,同时深切关注着社会。
首先,叶周的成长经历颇为特殊。他的父辈是五四精英学者,他与很多文化前辈都有直接的交往和接触,这在意志和理性上强化了他的社会责任意识。叶周的创作接续了五四启蒙运动的思想,长篇小说《丁香公寓》就是他个体成长历程的一个缩影。这座公寓是清代北洋大臣李鸿章第三个儿子李经迈的产业。在“后记”中,作者写道:“在这幢公寓里,曾经住过著名演员周璇、乔奇、孙景璐、傅全香,著名导演朱端均,报人徐铸成,画家沈柔坚,工商界人士胡厥文,科学家李国豪,等等。在我的记忆中,我们随父亲叶以群搬进来以前,那室公寓原先住着著名作家周而复,他曾经在那里创作了长篇小说《上海的早晨》。后来他到北京去文化部工作,腾出了房子,父亲才搬进去。作为文学评论家的父亲曾经在家中接待过许多文学界的同事和朋友,如巴金、荒煤、于伶、孔罗荪、柯灵、艾明之和其他文学前辈,也曾在客厅会见过来访的外国作家。”①叶周:《丁香公寓》,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327页。丁香公寓中描写的孩子们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过程,也正是叶周走过的生命历程。他出生于上个世纪50年代末期,经历了共和国历史上波澜壮阔的各个历史时期,丁香公寓中的作家、电影明星、民族资本家作为中国一个特定的社会阶层,他们的命运和社会的剧烈变化紧密联系在一起。也由于特殊的家庭背景,叶周得以能够在年轻时就和很多文坛前辈们交往,以旁观者或者亲历者的身份记录下这些文化名人们生活的真实点滴,留下了宝贵的历史资料。
在和笔者访谈时,叶周描绘了自己思想的成长脉络:“我对上世纪80年代的文化启蒙和文化反思潮流记忆犹新。1976年粉碎了‘四人帮’,推翻了‘两个凡是’,全民族都进入了认真反思的思想潮流。我记得十分清楚,那时尤其是我父辈的这一代作家,他们经历了十年文革的迫害走出监狱,回到正常的工作岗位上。我熟悉的前辈作家巴金、周扬、夏衍、陈荒煤、王元化等都在自己的写作中对中国历史上遭遇的人为灾难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他们身体力行自己写文章,创办先锋杂志,传播启蒙思想。他们的文字和精神无疑深刻影响了我的思想和写作。他们的思想锋芒正是承继了五四时代的启蒙精神,反对封建盲从,呼吁公民意识和公民权利。前辈作家和我初入文坛时参与的这些反思和启蒙,无疑都是经历过深刻悲剧后的自觉的对于五四精神的追求。”对于五四精神的自觉继承,正是叶周身上强烈的历史和社会责任感的内在根源。
其次,叶周是一名电视制作人。在国内,他是电影文学编辑和电影评论撰稿人,正逢上世纪80年代中国电影复兴之时,他为《中国电影时报》撰写了近百篇影视评论,为中国电影的创新鼓与呼,对电影作品中的美学探索和社会思潮直率地表达自己的见解。31岁赴美留学,进入电视传媒专业攻读硕士学位。完成学业后开始从事电视制作方面的职业,从电视摄像、剪辑、导播,一直做到制作人和总编辑,还客串过主持人。作为一个电视人,他有机会广泛地接触社会,对社会上的热点问题都会在第一时间有所接触。他在刚进入电视行业的初期,就拍摄过纪录片《平权法案备忘录》,关注弥漫在日常生活中的无形的歧视和不平等对待,探讨歧视残余,用正常的交流方式直率表达自己的感受,使对方改变才是积极的应对之道。叶周在和笔者交谈时谈道:“毕竟我们看到的世界处于多元文化交汇之地,而处于这一区域的文化和人物理应有不同凡响的故事,如果我们自己不具备观察世界的独特角度和目光,就会对生活中的许多东西视而不见,轻率地放过了。我们在国内和海外经历了那么多不同的生活,最根本的是要训练自己具备当年鲁迅的目光,敢于突破陈规,具备独树一帜的辨识和评判世界的方法和目光,提出对这个世界的评判和阐述,当然是用文学的笔。”他近期的一系列中篇小说,如《布达佩斯奇遇》《肤色》《谋杀者的逻辑》等,都与他作为电视传媒人的生活阅历密不可分,是丰富的电视人生活带给他的灵感。鲁迅在上个世纪就积极参与报刊与图书编辑出版工作,有过很多业余但非常深入的媒体实践,他提供了非常宝贵的媒体经验,让现代作家体会到应该如何处理好写作者与大众传播媒介之间的关系,如何通过传播媒介启蒙民众,关注现实。正是从五四以来的这种精神传统,使得中国媒体人一直保持着对社会的高度关注,并且以思想文化反思的价值立场贯穿于媒体实践,承担着社会责任与思想使命。
再次,叶周的文学责任感和写作动力也和他的作品发表载体有关。他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在上海《新民晚报》上的《夜光杯》,这一副刊在上海家喻户晓,有效地建立起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沟通和交流。从2004年开始,叶周开始在《大公报》副刊《大公园》发表作品,其中有《回望郭沫若》《赵丹的遗憾》《父亲背后的人——周扬》《文坛巨匠茅盾的大管家》《难解生命之缘——以群和潘汉年》等,其中二十多篇都是关于文坛前辈的故事。这里也是巴金先生《随想录》最初发表的园地。后来根据这些文章结集出版的散文集《文脉传承的践行者》已被斯坦福大学东亚图书馆和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等多家图书馆收藏。报纸副刊是很多文学名家写作的第一步。新文化运动初期,《新青年》的报纸副刊就成了新闻学的摇篮,通过报纸副刊,建立了作者和读者、作者和社会之间的紧密关系,给写作者及时的鼓励和反馈,也建立起了和社会互动的良好机制。叶周在自己的创作生涯和媒体实践中,体现出了自觉的媒体意识。
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卢卡契指出:“作为现代文学主要形式的小说,仍能像以往的史诗那样,承担起调和物质与精神、生活与本质的关系的责任,实现原先那种意义与生活不可分割的乌托邦理想。”①盛宁:《现代主义·现代派·现代话语——对“现代主义”的再审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5页。叶周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回到历史,回到父辈,回到人间,回到本心。他敢于直面人生,借助知识和精神的力量,对社会表现出强烈的公共关怀,对社会热点和问题具有敏锐的参与意识,体现出积极的社会责任感和公共良知。叶周的创作,就像是一场纸上的沉思,基于独立的人文品格,用“人之子”的胸怀拥抱世界,追求理性,批判现实,关注社会,重新审视自身的传统因素和现代责任,这也是这个时代的作家应有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