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炳发小小说三题

2020-11-17 20:02袁炳发
鸭绿江 2020年31期
关键词:秦山张大画像

袁炳发

友谊

六年了,秦山走遍了江南江北所有的矿山。在矿上多则干上半年的活儿,少则干上三五个月,当确信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仇人,便匆匆离开。

秦山干活儿能吃苦,不管人多人少的场合,他很少说话,也从不交朋友。和他接触的矿工,都觉着他的性格有点儿怪。

无论在哪儿干活儿,到月末结账,秦山第一件事儿就是到邮局给母亲汇款,然后买上一瓶便宜的白酒,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喝。喝够了便手里攥着酒瓶子,望着远方发呆。

秦山始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没事儿的时候,其他的工友都在一起玩骰子谈论女人找乐,唯独秦山在没完没了地擦拭矿灯。

也不知前面还有多远的路要走,更不知一盏旧矿灯能助他多大的力,但不管怎么说,他确信只要不离开矿山,就能找到仇人。

十五年前,父亲在矿上下夜班,在回家的路上,与一个外乡来的矿工因一点琐事动手打了起来。父亲被那人打成重伤后扔到河里,被人救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父亲死的时候,一直看着身边只有八岁的秦山,他的一双眼睛始终没能闭上。

警方立案了,但矿山太大,几个矿区上万的矿工,流动性很大。警方一个矿区一个矿区地排查,最后仍然没有结果。

但秦山需要结果,他必须找到仇人给父亲报仇。多年以来,只要一想到父亲那双没闭上的眼睛,他就扎心一样疼痛。

秦山一个矿区一个矿区地走下去,一双冰冷的眼睛总是盯着矿工们的手,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有价值的线索。他认为父亲当时肯定是想告诉他什么,可只是伸出了两根勾着的手指便咽气走了。

秦山大胆推断,杀害父亲的这个人应该是六指,而且是外乡人。

有了这些线索,找一个人其实并不难,可难在生六指的人太少了。秦山找了几年,走遍了几乎所有的矿山,也只遇到两个六指的人,可经过仔细鉴别,都不是他要找的仇人。

他走走停停的,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来到岭南矿就不想走了。

这是一家新开发的矿山,矿工拉帮结派的,哪儿的人都有,而且最吸引人的是这里给矿工开出的工钱很高。秦山井上井下地把所有人的手都看一遍,并没有发现有六指的人。

据说,安叔是河南帮的老大,说话风趣幽默又喜欢替人出头,所以很多矿工都喜欢他,有什么事儿也喜欢和他说。

但秦山偏偏离安叔远远的,当安叔看他的时候他赶紧低头;可等安叔收回目光,他又偷偷地瞄着安叔。

两人的宿舍紧挨着,只要安叔不在班,安叔屋子里就人声嘈杂的,有很多人说笑。

秦山觉得安叔不简单,就忽然有了和安叔交往的想法,而安叔也喜欢秦山的质朴和勤劳,两人很快成了好朋友。

安叔的年龄和自己死去的父亲差不多,而且更巧的是安叔也在父亲的矿上工作过,只是他说他并不认识父亲。

秦山试探着和安叔提起父亲矿上的陈年旧事。那天夜里,秦山和安叔两人都喝了很多酒,在酒精的刺激下,秦山终于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安叔。可安叔一点也没惊讶,他说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有心里装着仇恨的人才不快乐。

秦山对安叔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我放不下!

安叔沉吟着摇摇头,然后又无奈地点点头,说,我倒是认识一个六指的人,叫邹武,也是河南人,还会武功,过去曾经和你父亲在一个矿。

这是秦山来到岭南矿最高兴的一天,他觉得只要安叔帮忙,找到邹武这个人肯定不是问题。

接下来秦山陷落在焦灼的等待之中,可安叔像没事儿人一样,再也不提这事儿。秦山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安叔,而安叔呢,只是一笑,什么也不说。

在长时间的等待之后,秦山对安叔失望了。这时,安叔忽然找到秦山,对他说,邹武正好来岭南,我已经仔细问过了,你父亲果然是他杀的!

秦山眼睛冒火,恨不能立即去找邹武。

安叔看着秦山又说,我已经替你约好邹武,今夜你们在矿井东侧的木桥上见面,邹武有一身武功,你一定要注意!

是夜,秦山如约来到矿井东侧的木桥上,半轮月悬在天边,一切看上去都朦朦胧胧的不甚清晰,但秦山还是看到了邹武扶着栏杆看桥下流水的身影。秦山不说话,从怀里掏出尖刀,直接对着身影一顿猛刺,直到邹武的身体软软地倒在木桥上。

秦山忽然感觉不对,等把尸体翻过来,才发现这个所谓的邹武原来不过是一个稻草人。

这时安叔从暗处闪出来,看着秦山笑了。秦山把尖刀扔在地上,不知为什么,他也想跟着安叔笑,可最后却流出一脸的泪水来。

琴声

巷子深邃而悠长,微蓝的天空下杨树叶黄得透明而且泛着亮色。男孩斜挎着书包穿过巷子的时候,一群白色的鸽子经过头顶,飞翔的声音仿佛流沙滚动,听着让人心跳。

这时一缕琴声缈缈曼曼地飘过来,男孩循着声音望过去,发现琴声是从一座小楼二楼的窗口飘出来的。

男孩发现,一个女孩背靠在杨树下,正在仰头听琴。

男孩听不懂琴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但是他被女孩神情专注的样子吸引了,便站在女孩的对面看着听琴的女孩。

女孩不是很漂亮,但皮肤很白,白清澈,让人只想亲近。

女孩见对面男孩看她,就告诉男孩这是小提琴的声音,具体是什么曲子她也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琴声停止了,女孩望一眼窗口,挥手和男孩告别。

男孩的学习成绩很糟糕,经常旷课逃学,遇到女孩后,更没心思上学了,女孩的白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悠长的巷子里只要有琴声,女孩准在。杨树叶落在女孩黑黑柔柔的发丝上,像极了静止的蝴蝶标本,很美。这时候的女孩不像在听琴,倒像在做一个梦。

男孩和女孩很少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小提琴他不懂,功课也一塌糊涂,他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可他又想接近女孩,便把一只鸽子送给女孩。

女孩说,你知道鸽子最喜欢什么吗?

男孩摇头。

女孩说,天空呀!

说完这句话,女孩张开手掌,看着飞上天空的鸽子笑了,男孩便也跟着傻傻地笑。

女孩痴迷巷子二楼窗口的琴声,男孩十分清楚,可让男孩想不到的是,没有琴声的时候,女孩也会望着那个神秘的窗口呆呆地出神。他想象不出一把小提琴会有如此大的魔力。他想认识一下拉琴的主人,可始终没有机会。

那是一个秋雨潇潇的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幽暗的灯光把巷子照得模模糊糊的。男孩来到的时候,女孩痴痴地望着窗口。可窗口并没有琴声飘出,雨滴顺着杨树枝滴落在女孩的头上,再从她的头发上滴到脚下,迷蒙的雨雾裹着女孩白白的脸,湿漉漉的,看上去特别让人心疼。

男孩不忍惊动女孩,悄悄地离开了。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去巷子,他觉得对不起女孩,他觉得女孩做梦的时候尽管很美很迷人,可梦终归还是要醒的,而他作为一个男人,既然喜欢人家,就该走进她的梦里,为她做点儿什么。

男孩下定决心,他要学琴,把天下最美的曲子拉出来,他不想女孩为了听琴站在湿漉漉的雨中。可他找了几个老师,人家都不愿意教他,原因是他那双粗厚的手掌根本不适合拉琴。他几乎绝望了,那段日子他着魔一样四处拜师,后来他的一句话感动了一位琴师,他说,学琴能让人做梦。

但没想到的是他很有天分,不论多难的曲子一学即会,而且马上能领悟到思想精髓。琴师很意外也很喜欢他,收他做了关门弟子。

两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男孩考上了音乐学院,他接到录取通知书以后立即到巷子去找女孩,他想给她拉一首曲子,给她一个惊喜,可别人告诉他,女孩已经跟二楼小提琴的主人结婚了。

男孩呆呆地站在杨树下,备感凄凉。

男孩为女孩拉了一首曲子。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二楼的窗口,可一曲终了女孩也没出现。

在音乐学院毕业以后,男孩成了很有名气的小提琴手,经常在全国各地演出。他总是想起那个女孩,想起巷子二楼的窗口,还有飘落的杨树叶。

当他回到故乡时,已经是十年之后了。

又是别人告诉他,当年的女孩已经和拉小提琴的男人离婚很久了。

当年的女孩,现在已经彻头彻尾地成了女人,她开了一家小面馆。女人面色泛黄,且沧桑,她显然不认识当年的男孩了,他便也装作不认识她。

面馆里只有他一个顾客。

吃了一碗面后,他提出给女人拉一首曲子,女人点点头。

女人听着琴声,听着听着,头和半个身子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画画

这是60年代的一个老故事。

钟小奎家邻居叫张大虎,四十岁左右,中等个子,微胖,方脸,脸上的皱纹很多,像山核桃。

张大虎一人过日子,嗜赌成癖,终年混迹赌场,为此老婆和他离婚,带着孩子远嫁他乡。

张大虎养一头白色小猪。这头小猪因张大虎喂食不及时,经常饿得嗷嗷叫。有时小猪就拱开钟小奎家的院门,和钟小奎家的那些鸡争食吃。

钟小奎的妈妈见了,就把那小猪赶跑。

钟小奎也多次见到小猪和自己家的鸡争食吃。钟小奎非常生气,暗里算了一笔小账:小猪和鸡争食,鸡就吃不饱,吃不饱就不下蛋,不下蛋钟小奎就没鸡蛋吃,这就等于小猪是在和钟小奎争食吃。

钟小奎开始憎恨那头小猪了。

有一次,钟小奎放学回家,又见那头小猪在自己家的鸡食盆子里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地吃食,而那些鸡则躲在一边,可怜巴巴地望着猪在分割它们的口粮。

钟小奎找来一块砖头,照着小猪的腿狠狠地砸了过去。中了砖头的小猪“嗷嗷”地叫着,蹿出院门跑回了自家的院子。

这事过去好几天了,那猪走路时仍瘸着,钟小奎内心隐隐不安。一天,钟小奎在院门外玩耍时,张大虎从西面的街上往家走来。本来他已从钟小奎面前走过去了,可他又像想起了什么,回头瞧了瞧钟小奎,便又折了回来。张大虎走到钟小奎近前质问:“我家小猪的腿是你打瘸的吧?”钟小奎看着张大虎理直气壮地说:“是我打的呀!谁让它吃我家鸡食呢!”

钟小奎话刚说完,张大虎就猛地照钟小奎屁股踢了一脚。踢完要走,寻思了一下回头又踢了一脚,狠着说:“下次再打我家猪,当心我掐死你个小崽子!”

踢完钟小奎,骂完钟小奎,张大虎晃着身子向家走去。

钟小奎眼里含着泪,看着张大虎的背影,吐了他一口,心里恨恨地想:你家的猪我还不打了呢,等我长大后打你。

晚上睡觉时,钟小奎屁股还很疼。这事钟小奎没敢让妈知道。摸着屁股,他心里对张大虎添了一层恨,那种恨在心中铸成一把利剑,只想横空劈上几剑,心里才能痛快些。

第二天上学,有一节美术课,老师让学生们素描头像,钟小奎想画心里憎恨的张大虎。当时钟小奎想到了他们小镇街上张贴的枪毙死刑犯的布告,布告上被枪毙的死刑犯的名字都给打上大红叉。钟小奎画张大虎,画完也“枪毙”他。钟小奎几笔勾勒出张大虎的脸形轮廓,继而眉、眼、鼻、嘴全添了上去。

画完,钟小奎看了看,觉得很不像张大虎,便揉搓成一个纸团扔掉了。

从此,钟小奎在家门口再遇到张大虎时,就特别留心观察张大虎的脸部特征。钟小奎每天都要画一张张大虎的头像,画完就拿给妈妈看,问她画的是谁。妈妈拿着画像,仔细端详,摇摇头说,看不出来画的是谁。钟小奎就从妈妈手里接过画像,撕碎扔掉。

又连续画了几个月的张大虎,钟小奎拿给妈妈再看,钟小奎心怦怦跳着观察妈妈的表情,发现妈妈的眼睛瞪大了,猛地拍下钟小奎的肩头说,儿子,你画的这不是张大虎吗?

钟小奎乐得蹦了几尺高,拿过妈妈手里的画,对着画像亲了无数口。

晚上,趁妈妈不在时,钟小奎从文具盒里找出红色油笔,在张大虎这张画像上凶凶地、重重地打上了一个大红叉,然后把画像扔到灶里烧掉了。

钟小奎以这样的方式,把张大虎“枪毙”了,也算报了张大虎那两脚之仇。

钟小奎给张大虎画像的事,妈妈自豪地到处炫耀,小镇上的人几乎都知道了钟小奎给张大虎画过一张画像。

有一天,妈妈告诉钟小奎:张大虎杀人了!

那天,钟小奎正和妈妈吃晚饭,从外面进来几个人。他们和妈妈说,他们是镇上派出所的。其中一个警察和妈妈嘀咕一会儿后,妈妈过来告诉钟小奎,大意是,派出所的警察,在张大虎的家里没有搜到一张照片(60年代,在照相馆照一张相是件奢侈的事),听说钟小奎画过张大虎的画像,让钟小奎再画一张,供派出所张贴通缉启事用。

妈妈在一旁鼓励钟小奎说,儿子,画吧,帮警察抓坏人。

钟小奎痛快地答应了,告诉他们,明天中午到学校取画。第二天,钟小奎利用几节课的课间休息时间,便把张大虎的素描头像画完了,交给了前来取画的警察。

钟小奎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这张画像能给警方提供多大的帮助,但事实上,这张画像后来的确为警方抓到张大虎“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当地警察语)。

张大虎是在另一个镇的小酒馆里吃饭时被警察抓到的。当时,他正在小酒馆里狼吞虎咽地吃饭。张大虎的这种吃相,引起了小酒馆老板娘的注意。她偷偷拉开桌子的抽屉,拿出派出所发的那张通缉单(上面有钟小奎素描张大虎的画像),仔细对照一下后,心里暗惊:没错,眼前吃饭的这个人,就是杀人犯张大虎!

老板娘急中生智,吩咐后厨师傅给张大虎加个免费菜,自己则抽空跑出来,到派出所报了案。

警察到后,抓住了张大虎。被铐上双手的张大虎看了一眼小酒馆的老板娘,笑着说:后厨给我加那个菜时,我就知道你去报案了。

后来,张大虎以杀人罪被枪毙了。

几年后,钟小奎被美术学院录取了。在离开故乡小镇的前一天,钟小奎偷偷去了张大虎的坟前,给他燃了一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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