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嘉陵
毛姆大叔行走在日内瓦石块铺路的街巷里,目光警觉,步履匆匆。他穿着毛皮衬里的大衣,长长的围巾在颈上绕了好几圈,深色呢帽压得很低,把耳朵都遮住了,这不仅为了保暖,更是防止被人认出来。几个世纪留存下来的灰色、褐色、尖顶,城堡形的瑞士古老建筑在他身旁一一掠过。
那是1915年初冬,寒风凛冽,欧洲大陆上狂热的民族主义者们为之亢奋的“一战”正打得热闹,大批大批平民子弟为主的士兵都在聒噪的号声中上了战场,做了大资本家、财团大佬、政客们的炮灰。据载那场“愚蠢的战争”中战死者至少一千万,而一个世纪前的世界人口只有六亿。平均六十个人里才死一个,不算多是吗?一个世纪以来,这样残忍的“比例论”时常在战争的喧嚣中被大言不惭地变相重提。
法国象征派诗人保尔·瓦雷里说:“战争就是让一群互不相识的人互相屠杀,为互相认识却不肯互相残杀的人谋取利益。”“一战”和“二战”不同,“二战”中所有反侵略战争都可视为正义之战,“一战”则只是帝国主义分赃不均、狗咬狗的利益之争,却要搭上那么多人的性命,搭上那么多原本完整的家庭,而大人物们信誓旦旦承诺的战后“美好愿景”根本就没出现。
世界大战让军火商们肥得流油,还为军事爱好者和武器迷们提供了新的话题,而在他们的学术荣耀之外,世界满眼废墟。德国作家雷马克的反战名著《西线无战事》中有这样一段:法德两军对垒,等待一声令下便双双上阵送死。德军这边一位老哥儿就悲哀了,心想对面那位法军老哥儿和平时期也是个小小老百姓吧,做工或者种田,如果不是这场该死的战争,他俩兴许能成为时常拍拍肩膀、喝上一杯的朋友,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是谁非让他们你死我活的?以后再有这样的大战能不能定下一条新规,谁也别死,只让两个交战国的元首换上黑色泳装,抡着棒子一对一单掐,谁被揍趴下了,还站着的那个人的国家就是战胜国。
四十一岁的毛姆大叔已是享誉欧美的大剧作家了,但这位出生在巴黎的英国人还算不上很牛的小说家,重要的长篇小说刚写出《人生的枷锁》《月亮和六便士》《刀锋》,而那些经典的中短篇小说尚未出笼。在他的一部部热卖戏剧的创作间隙,他一直想多写点小说,为此,大叔渴望让经历再奇异些。现在他如愿了,以从早到晚提心吊胆作为代价。他的大衣口袋里有一支左轮手枪,是英国间谍机构为他配的防身武器。防身这个词很难引起我们的敬意,显得被动、消极、惊恐,没有攻击能力却随时准备被攻击。一个扛着长枪大摇大摆的孔武军汉就不用这个词。我三四岁时在我爸爸枕下也见到过一支“防身”武器,深灰色的,是支外国造的“撸子”吧,那是建国初期,组织上为我爸爸那些办报的文官配的。后来随着新生革命政权和社会秩序越来越稳定,组织上又把那些枪收上去了。我爸并没训斥我,却嘿嘿乐着(战争真的远去了),把枪放到我的小手上(准定没上子弹),我当时的感觉是很凉,很沉。毛姆大叔的左轮手枪只能装六发子弹,枪长和重量比我爸那支“撸子”可能都要多些,但那一定是20世纪初最玲珑、最受喜爱的防身武器了,应该是英国最新款的“韦伯利VI型”左轮,有效射程五十多米。大叔在他短暂的间谍生涯中,心理多半矛盾过,他当然希望那支左轮永远不响,但偶尔会不会为它的虚度年华而自责?
大战前,风度翩翩的毛姆大叔已广受女士青睐,被视为“伦敦最迷人的男子”“伦敦最诙谐的单身汉和最不知疲倦的舞者之一”。他蓄着小胡须,叼着烟斗,肤色苍白,衣着考究,既酷又智慧。少年时代他口吃得厉害,这同他父母早亡又远离其他兄弟的境遇有关。成年并获得巨大的成功后,他依然口吃,但好了一些,大叔肯定花钱私下里矫正过。人一成功,身上的毛病也变得有趣了。大叔也的确有趣,是开玩笑的高手,上流社会的晚宴少了他便会失之沉闷。在一次庄园聚会上,大叔与后来大名鼎鼎的丘吉尔结识,两人成了高尔夫球友。丘吉尔也是开玩笑高手,是当时的内阁大臣。但一天晚上大叔开的玩笑引来的笑声过于响亮了,次日早上丘吉尔便对正在读报的大叔说:“我想跟你签一个君子协定,如果你保证永远不取笑我,我也保证永远不取笑你。” (《毛姆的秘密生活》,安徽文艺出版社2015年1月版)这像是又一个玩笑,丘吉尔的高级幽默也许仍在沉睡?几十年后,“二战”结束前,他和罗斯福、斯大林三巨头在雅尔塔聚首,某晚他正敞着洗手间的门冲澡,还有话要说的罗斯福摇着轮椅进了他的房间,见状大窘。丘吉尔却对罗斯福耸耸肩说:“大英帝国对美利坚合众国已无任何秘密可言。”两位影响世界走向的巨头大笑后尴尬不再。
欧美人说毛姆大叔身材矮小,但在我们眼里(通过黑白老照片),大叔的身高还说得过去,起码比美国南方农民作家福克纳要高,应当算中等个头。查一查相关资料吧,哦,大叔身高五英尺七英寸,相当于1.737米。这么说吧,上流社会的美女们无不仰慕这位条件倍儿棒的单身汉,包括出演他一部部畅销戏剧的漂亮女主演们,大叔随便开个玩笑就把她们逗得前俯后仰。有位女明星在回忆录中写道:“没有一个精神正常的女演员在有机会挽着萨默塞特·毛姆的手臂下楼时不激动万分的”“他有一双特别会放电的棕色的眼睛”“毛姆先生,您确实有一双会放电的眼睛,我当时都有点爱上您了”(《毛姆的秘密生活》) 。
大叔为常有美女在侧而面子十足,但中国那句老话在英伦半岛上也验证了,福兮祸所伏。大叔出席过两次具有神秘意味的四人晚餐,第一次是1913年秋的一个晚上,三十九岁的毛姆大叔正在住处的顶楼书房读书,不久后他就要乘船去纽约了,又有一部他的新戏即将上演,他得去现场督导。电话铃响了,是邻居某太太打来的,说有事想请他帮忙,她和丈夫请来两个朋友共进晚餐,之后一起去看戏,但时间马上要到了,一个朋友忽然不能来了,邻家太太问他想不想替那个朋友来?毛姆大叔正好有点无聊,也想看看他没看过的那出戏,就答应了,换上晚礼服,去了她家。主人把他介绍给另一位客人,韦尔康夫人。这位女客三十四五岁了,算不上通常意义的大美女,嘴唇稍厚,鼻头稍大,但乳白色的皮肤,褐色的大眼睛,入时的穿着,还有手上佩戴的祖母绿宝石,在大叔眼里都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天缘巧合的是,韦尔康夫人也被毛姆大叔迷住了,那晚他又施展起稍有口吃但颇为幽默的老手段,把四人晚餐搞得有趣极了。换衣服准备去剧场的时候,韦尔康太太对大叔耳语:“真想不去看戏了,就听你说一整晚。”
韦尔康太太的全名叫西里尔·韦尔康,丈夫韦尔康是个常年跑外的严肃的慈善家,一直对拒绝随他一道慈善而过于活泛的妻子心存怀疑。夫妻俩已经分居,不久便开始离婚大战,因为妻子想把名字由西里尔·韦尔康变成西里尔·毛姆,她想成为我们的毛姆大婶。毛姆大叔先还为新艳遇喜气洋洋,西里尔也的确很合他的口味,聪明,有趣,魅力十足,善于应付大型社交活动并总是打扮得干净漂亮。但当有一天,西里尔对他说想给他生个孩子时,大叔这才吓了一跳,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留个心眼儿了。
“一战”爆发不久,毛姆大叔终于中招,西里尔怀孕了。大叔后怕地意识到,西里尔并不是他真想娶的女人,而他此前真想娶的小他九岁的美女苏·琼斯,已决定嫁给一位高个子帅哥,既是名门之后,又是后来的外交家和保守党政治家。毛姆大叔和苏有八年的情人关系,最后一次和她幽会时,大叔不知就里地向她求婚,并把一枚一圈钻石绕着两颗大珍珠的昂贵的订婚戒指呈上。苏赞赏了那枚漂亮的戒指后还给他,对他说:“如果你想和我上床,可以,但我不能嫁给你。”大叔难过坏了,放弃了对苏的追求,又应付起西里尔的纠缠。虽然他还残留着对西里尔的些许好感,但那也被她咄咄逼人的占有欲和蓄意下套抵销殆尽。西里尔的前夫将她和毛姆大叔都告上了法庭,朋友们劝大叔拿出一大笔钱把事情摆平,千万别娶这个女人,否则会后悔一生。大叔却摇着头不听劝,西里尔将成离婚女子,他要是不接着点,她怎么办呐?再说,她还怀着大叔的骨血。我们也该为西里尔说句话,怀这女婴虽然一开始是个阴谋,但孩子下生后医生告诉西里尔,她今生不会再有孩子了——那也是毛姆大叔唯一的孩子。“她哭得很惨。”大叔说:“我尽力安慰她,我也只能做这个了。”
与西里尔相遇算是毛姆大叔人生中的一桩祸事,但中国那句老话还有一半呢:祸兮福所倚。这又引出第二次具有神秘意味的四人晚餐。“一战”开始后,爱国主义者毛姆大叔一直想上前线,为大英帝国做点什么。但他已年逾不惑,军队不可能要他,只有红十字会接纳了他。大叔早年曾读过医科,尸体解剖课上,为了抑制学员呕吐,老师让大家抽香烟或雪茄。作为红十字会志愿者的毛姆大叔再次与尸体打起交道,每天闻着尸臭和粪便味辛苦忙碌,时常大半夜就爬起来上救护车,赶赴战场。他一人要干好几样活儿:抬担架,开汽车,当翻译(他的法语和德语都讲得不错),至于清洗伤口、涂碘酒、扎绷带,更是家常便饭。但是后来,大叔渐渐为没能上战场干更酷的大事而沮丧不甘。就在这时,机会来了,是西里尔无意中提供的。
第二次四人晚餐的另两位,女的是西里尔的女友,男的是那位女友的情夫,一名少校,他恰好是毛姆大叔愿意结识的英军秘密情报局的军官,负责监管英国在德国和瑞士的情报网。两位男士都给对方留下了好印象,越聊越上道。少校那当儿正在四处物色合适人选做编外间谍,此前他监管的那些间谍多不理想。两人都撞上了对方的枪口。几个月后,毛姆大叔终于有机会被派往瑞士当间谍了,以作家身份作挡箭牌。少校原先派去的五个间谍都完蛋了,第一个到瑞士警察局告发了第二个(瑞士为保持中立国地位,不允许境外任何势力的间谍活动),第二个供出了第三个和第四个,第五个又精神崩溃被召回了。毛姆大叔顶替的正是最后这位。
他的任务并不艰巨,甚至简单得有些乏味,不必提供情报,只做居间协调者和传递者,听汇报,下指令,发薪水,把听来的内容全部记录再加上自己的评论写成详尽的报告,用密码发送出去。临行前少校提醒过他:“干得好没人感谢你,遇到麻烦也没人帮你。”但大叔没二话,全部应承,只是他常担心被认出来,那时候大叔略带口吃的名流风采已被太多人一睹过。他在日内瓦住的那家名叫德安勒特的大饭店里各路神仙都有,其中一位德国剧作家他们战前就认识,现在谁都猜出对方是干什么的了,只好装作素昧平生。他俩之外,这家气派的湖边大饭店里,说各种语言的间谍和革命者还有不少,其中有一位向德国提供情报的高级妓女。
这个初冬的早上,毛姆大叔又在高海拔之国瑞士的寒风中出门了,他要去博地弗广场附近的一家农贸市场。每星期有那么两个早上他都须这样,每次去只买半磅黄油,从一个老农妇手里。对方找他零钱时,大叔会接到一张纸条。如果事情败露,大作家和老农妇就会一块儿走上被告席。因此大叔每次返回德安勒特大饭店时,脚步都比来时更急促,衣兜里的左轮手枪也不时被隔着衣料触碰一下。
任务总算在惊悸中完成,大叔回到住处稍事休息后,还要去向一位德国妇女学习德语对话。这营生可不怎么好玩,那个肤色暗淡、相貌平平、身材结实的傲慢日耳曼女人有点欠揍,她对英国的敌意和民族主义的强大优越感,常令大叔想一试“韦伯利VI型”左轮手枪。大叔才不需要学什么德语对话呢,真正目的是她的英国丈夫——那个红扑扑的脸蛋,灰绿色小眼睛,谦和得过了头的家伙。他也在为英国秘密情报局工作,但后来上面怀疑,他可能同时受雇于德国情报部门。大叔到瑞士后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调查这个吃双饷的家伙。跟德语老师学了两周对话后,大叔终于坐实了英方的怀疑:她丈夫就是大英帝国的叛徒。
圈套设好了,根据上级指令,毛姆大叔在和叛徒的闲谈中,故意透露自己和英国的审查部门有关系。叛徒上套了,他把这个信息上报给德国情报部门,并谎称想回国找份工作,求大叔帮他介绍一下审查部门的朋友,大叔满口答应。直到被秘密逮捕、遣送回国前,叛徒都一点没察觉自己已钻进套中,还在为两头占便宜窃喜呢。他和大叔心里没准都说着同样的话:这个傻帽!
毛姆大叔在瑞士的神秘活动持续了八个月左右,继任者也是个剧作家,大叔的一位朋友(很有可能是大叔介绍的)。几个月后,西里尔的离婚判决下来了,大叔烦透了这事,但还不想赖婚,只想尽量拖段时间。他乘船去了纽约,监督他的两部戏《卡洛琳》《比我们高贵的人们》的彩排,它们就要在美国上演了。大叔的戏在美国一直很火,粉丝无数,收入也可观极了。但他很吃惊美国人也像法国人一样,普遍抱有亲德情绪,对曾经的殖民统治者大英帝国恶意满怀。英国的本土面积虽不大,殖民地却占全球耕地四分之一,是当时独一无二的超级大国,甚至对美国(也曾是它的殖民地)都颐指气使。美国总统威尔逊的一个观点被普遍认同:英国和德国的野心同样令人讨厌。假如德国人和英国人单挑,毛姆大叔相信美国多数人都会支持德国的。若非后来德国潜艇愚蠢地炸沉爱尔兰邮船,而死者中有两个美国公民,美国也不会决意参战的。这很像若干年后的“二战”中,日本的另一次非要把美国拖进来的自以为得计的珍珠港偷袭。希特勒大骂日本愚蠢,丘吉尔首相喜极而泣——历史的确会重演,跛腿的驴子还会踏入同一个坑洞。
毛姆大叔一直想写一部关于画家高更的小说(后来的《月亮和六便士》),已构思多年,纽约的使命完成后,他想借机去一趟南太平洋地区,先乘火车从芝加哥去旧金山,在那儿乘船开始漫长的海上旅行。大叔正满心欢喜地准备行装呢,西里尔忽然发电报说就要到美国了,孩子(尚属非婚生子)和保姆也一块儿来。大叔一下子就蒙了,对这个精于算计的女人更加厌恶,又不得不去码头接她们。一见面两人都假模假式地装亲热,而事实上双方一样紧张得够呛,大叔是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想见的人,西里尔则担心他趁她不备,打个马虎眼就溜了。回到酒店后,大叔告诉西里尔,他打算离开美国外出旅行几个月,西里尔即刻暴跳如雷。大叔叼起烟斗,坐在卧室床侧的沙发上,望着窗外,不予理睬。西里尔渐渐冷静下来,尽力修复着昔日的妩媚,大叔这时候满脑子可都是写高更的事了。他仍望着窗外,喷着烟雾向西里尔保证,等他从南太平洋一回来,就把婚事办了。搞个小型的招待会,一切从简。行不行?行吧。
这桩婚姻持续了正好一轮,十二年,从1917年5月由新泽西的一位法官宣布他们结婚,到1929年5月正式离婚。婚后第三个年头时,大叔曾给西里尔写过一封信,称:“我娶你是因为,我准备为自己的愚蠢和自私付出代价;我娶你是因为,我认为这对你的幸福和伊丽莎白的利益而言是最佳选择,但我娶你不是因为我爱你,这一点,你再清楚不过了。”大叔在这期间写成的他最好的小说之一《月亮与六便士》中,那个逃脱婚姻、在荒岛上用画画了却一生的怪人,也寄托着他的某些心绪,虽然在小说里,他还扮演着帮那个妻子寻觅失踪丈夫的角色。而《刀锋》里外表美丽、优雅、浪漫,实则工于心计、控制欲极强的伊莎贝尔,也一定包含着西里尔的成分。
间谍经历带给毛姆大叔的益处不只是短篇小说集《英国特工阿申登》,那在他辉煌的作品阵容中没多大亮点,即使不和他优秀的长篇小说相比,它们也不及《雨》《信》《人性的因素》《外表与事实》《不屈服的女人》等更具思想深度和技术难度。《英国特工阿申登》有些像我们受命到某个单位去“体验生活”,之后很快拿出的报道成果。这本短篇小说集的生产周期不会太长,由于题材的稀缺性,大叔一定过于自信了。一旦出手,也的确令群睛一亮。但时过境迁,它的光泽渐渐暗淡下来。不怪有人说他是“以清醒得近乎平凡的现实态度书写间谍活动”,说那是“低调处理的小说”“萨默塞特·毛姆‘挂二挡’写出的样品”。据说大叔总共写出三十一篇,丘吉尔看过手稿后坚持要删去其中的十四篇,因为它们违反了《官方保密法案》。无法得知那十四篇里有没有更让我们惊艳的间谍小说了。
然而他毕竟得到了权威认定:“现代间谍小说始于毛姆的《英国特工阿申登》”,这就够了。他那支总躲在口袋里的左轮手枪一次没用过也不算遗憾(全世界所有武器一次没用过都不算遗憾),他毕竟未损毫发。后来,大叔在他的又一中篇小说名作《信》里,终于让一支左轮手枪打响了,六粒子弹全部打光。一个英国殖民地橡胶园主的妻子,用左轮手枪打死了一个据她说“前来骚扰”的英国男子,她丈夫的律师朋友帮忙摆平了这桩人命官司。而事实是,死者是这个英国女人的情夫,英俊的退役军人(卷曲的黑发,湛蓝的眼睛)。后来那小子劈腿了,英国女人气极,在丈夫外出时给情夫写了封信,命他前来了断。这封信落到死者新妇的手里,成了无罪释放的最大障碍。英国女人的丈夫花大价钱把信买下来,麻烦才最终得以解决。这个小说名篇的写作中,大叔一定又一次为间谍经历自豪。
毛姆大叔活了九十一岁(离生日只差一个月),是曾经最富有的作家、剧作家。1929年世界经济大萧条时,他的短篇小说稿酬仍高达一字一美元(相当于今天的13.43美元)。他曾慷慨出资援助陷入困境的母校,而当年他在那儿读书的境遇并不愉快。“二战”爆发前,他已开始帮助犹太难民进入英国和法国,利用自己的影响力给他们找住处和工作,并向犹太慈善团体捐赠巨款。战争开始后,他还曾拍卖小说手稿,筹集资金救助被法西斯政权逼得无家可归的欧洲作家。晚年他还捐赠了大批珍贵的艺术藏品,以援建英国国家大剧院。他经常匿名资助那些不走运的作家,几乎有求必应,给身无分文的朋友开巨额支票。但随着求助者越来越多,源源不断,大叔也开始抱怨:“上周的借款额达到三万六千英镑。”“每次收邮件都会有一打人索要各种礼品、借款、担保和资金援助。”大叔的哥哥是极顽固的政治保守派,有一次哥俩为前一年英国工党在大选中获胜大吵了一架,差点毁了手足之情,为兄的激烈抨击弟弟的“社会主义观点”。
一些气不过大叔豪奢生活(别墅、游泳池、配备专职司机的豪华轿车、十三名训练有素的家政雇员等)的作家这样埋汰他,大叔也如此自嘲:他是“二流作家”中的头牌。但迄今为止,他仍然是“有史以来最受欢迎也最多产的作家”(《毛姆的秘密生活》)。所谓“一流”“二流”作家的划分常常众口难调,甚至是鸡同鸭讲,“皇帝的新衣”。你可以说某些作品是“一流”的“二流”的,这没什么问题,但你一定要给某些作家也这样贴标签,究竟依据了什么?只是沿袭了某种成说吗?那类划分是绝对的还是相对的?客观的还是主观的?用今天的规则讲,有没有更为充分、细化的可以在大屏幕上翻来覆去滚动播出的“大数据”支撑?“一流作家”的桂冠是世代罔替的“铁帽子”吗?他们就从没有过“二流”“三流”的时候?万一哪位“一流作家”一时失手演砸了而一位“二流作家”一不留神写出了“一流作品”,我们又得怎么说?
被认为毛姆大叔最成功的中篇小说《雨》,一开始屡屡遭拒,直到被《时髦圈子》杂志接受后才引起轰动,评论界公认这是“一篇极具讥讽意味的惊悚杰作,无可挑剔”,它对宗教训诫和正统刻板教化中偏狭、残忍乃至虚伪、反人道的憎恶,对人性弱点的尖锐揭示,以及小说技艺的纯熟,都为大叔赢得了永久的敬意。《雨》一版再版,版税即超过百万美金;还被改编成舞台剧、音乐剧,法国芭蕾编舞大师罗兰·帕蒂根据该小说为巴黎歌剧院改编了一部舞剧;此外,至少三次被拍成电影,玛丽莲·梦露自杀前不久签了一份电视剧合同,她将在剧中扮演妓女汤普森小姐;因写下《南太平洋的故事》而获普利策奖的詹姆斯·米切纳(被誉为“美国20世纪历史的编年者和史诗作家)承认,写书前,他常会把《雨》从书架上取来重读。
毛姆大叔仙逝半个多世纪了,他的间谍生涯也过去整整一个世纪。不清楚他那支“韦伯利VI型”左轮手枪上缴后,英国秘密情报局又有谁使用过?打死打伤过多少人?都罪有应得还是也有误杀?假若它没被非法劫夺并在一起谋杀案后被抛入深湖,英国有关部门碰巧又焕发起强烈的文物热情,那么我们还会见到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