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宏
一
时下,国内高校校友诗集的出版渐成风气,仅在武汉地区就有武汉大学、湖北大学、江汉大学等高校陆续推出校友、校园诗歌选集,由此而展开的校园诗歌活动也声色渐起,研讨、讲座、朗诵……评论家荣光启认为这种“校园诗人集团式的复归”是当代诗坛的新现象,“把它当作当代中国诗歌某种内在的发展脉络在重新凸现,它带来的是当代中国诗歌的某种复兴”,进而敏锐地提出“诗歌在今天的某种复兴,它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内在逻辑在复兴”这样的问题[1]。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诗人诗选《山湖集》于去年9月出版,随后亦有校友诗人的集聚和校方组织的研讨活动,乍看起来,此为“现象”和“问题”中的一个较为独特的样本。其独特性显见于诗集作者的专业出身、社会职业与诗歌写作之间非比寻常的关联上。36名作者中,1984年至1995年间在合校之前的中南财大、中南政法就读本科的有23人,所学专业以经济学、法学两科为主,毕业后大多在法律、经济领域从业,迄今只有阿毛、程韬光、唐驹这三位供职于文学界。“不务正业”而进行文学创作并结下硕果的案例,中外都不乏见:卡夫卡、史蒂文斯都毕业于法律专业且都供职于保险公司,佩索阿的职业是会计,海子在北大求学所读的也是法律专业。从个体看,写作机缘一般会各有不同,其所学专业、谋生职业并非决定性因素,但像中南财经政法大学这般出现人数多、持续性强并且重新开始集结的诗歌写作现象,其缘由就不仅仅是个体性的。
上世纪80年代的诗歌热,可以看作那个时代人的主体性复苏、崛起的一种象征。伴随着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步伐,思想、文化上的“新启蒙”运动对包括高校在内的社会诸领域都产生了洗刷和重塑主体价值观的影响,其中关于人的独立、自由的主体诉求和思想建构,在高校师生中表现尤甚,他们是主要的引进者、推广者和践行者,这正好与该时期中国高校“精英式”教育状态相应。由政治运动带来的思想规训和精神苦难是集体性的,个体的精神思想解放也有赖于整体性的运动所带来的契机,诗歌作为精神建构的重要内容,也最为敏感,一旦出现或者争得了自由表达的契机,它就开始摆脱规训,迅猛地生长和繁茂。体现在中国新诗的历史运动上,可见其发端于“新文化运动”,复兴于“改革开放”之初,高校为重镇。从此来看,当代大陆新诗的“地基”在八十年代,所以复归、复兴之说,不仅针对着诗歌创作这种形式和诗歌活动而言,也是指在人文精神、思想上溯源的表现,至少是怀念,借用《山湖集》中王键的诗句来说:“从淡水到海水/从海水到淡水/仍然是从水到水/那些不变的东西都是永恒/变化的则像这大海一样深邃和壮阔/你无情的远足啊/暗合着鲑鱼的一生/耗尽生命却不过是为了/最后的回归”(《一生的远足》)。
二
《山湖集》的独特性还在于作者的专业知识背景与诗风之间、职业背景与诗歌题材之间形成了反差,诗歌的“补缺”意义在此显现。
社会科学中的法律、经济专业的训练,相较于人文学科中的文学、艺术专业重于感受力的训练而言,显然偏重于理性、逻辑和思辨能力的建构,而《山湖集》的整体诗风却显现出浓郁的抒情性。在程峰的诗行中,对温情的诉求很显眼,“南方的冬天依旧寒冷/我以温暖的心窝等你/来我的春天垒巢”(《在冬天写一首诗温暖自己》);李鸿鹄写的为得不到的爱而忧伤入骨,“你一生都在泅渡/而时间波涛的汹涌/只送给你一个孤岛的国籍”(《思念一个人》);即使是在歌唱收获的季节,程韬光的诗也饱含着惆怅,“船夫把希望一把一把地/扔进水里/浪花叹息着熄灭……”(组诗《歌唱秋天》)。诗集中俯拾可见对亲情友爱的书写,由家园故土的唱叹对自然、时节而生的悲欣,乃至可称其为一本以情为本体的诗集。其抒情,在表达上大多比较直接、明晰,所用的意象和对情感的描摹很少引发歧义,因此构成了一种较为纯粹的抒情品质。以我的视野来看,这些“情动于中而歌咏之”的诗,可能在技艺上有参差之别,但其整体上纯真至粹的品质令人想到诗歌的源起,人的生命中、社群里为何会有诗歌?现代高等教育的分科越来越细密,人文、社会、自然学科的分类教化中,隐含着分裂完整的人或者说潜在的理想之人的危险,尤其是在实用性、功利目的越来越彰显的教育状态中,审美一维因与功利性生存相隔甚远而易遭忽略,抒情诗的写作正是一种可贵的“补缺”方式,它的无用之用维系着人的情感、性灵空间的正常运转。中南财大出现了诸多抒情诗人校友,与曾经的高校诗歌热潮有关,更与他们在专业教化之外的自我启蒙有关——在智识之外自我训练并延续着审美感受力的建构。这也应该给我们以启迪:无论在哪种学科、专业受教育,都需是有情之人、有灵之人,单一维度的分科教化极有可能会“伤人”。
综观《山湖集》,几无和财经、政法直接相关的题材出现,也许这只是编选的结果。惟有朱建业的一首《杀人犯朱建业》中抒写了与此有关的感触:“安徽界首的杀人犯朱建业死了/深圳的诗人朱建业还替他活着/怪不得我常感罪孽深重/突然产生了一种悲悯/古今多少个朱建业把余罪托付给我/他们在另外的世界是否安宁”。生发这种罪与罚的荒诞感,其实也并不需要专门的职业背景。《山湖集》中多见的题材有两类:写景抒情、人生感怀。其间,诸多诗篇在抒情与感怀中呈现出伤痛、失落乃至尖锐批判的意绪,佐之以对光亮和安宁的寻求,如刘静这般铿锵地抒写,“当舍弃了一切尘嚣/一切伪装/淬火而出的躯体/如一只疼痛的夜莺/当穿过静寂的黑夜/以鸟的姿态/在你的身后疲惫地滑行/请一定停下脚步/等我”(《等候》);如陆海峰借景抒情,“此刻,所有虚伪的外衣都已剥落/寒夜里,所有尘世的苦难/都化作心中的甜蜜/如冬夜里这一轮皎洁的圆月”(《冬月》)。一般而言,诗歌在意绪的表达上是无可藏的,像这里出现了“伪装”“虚伪”,表明对人情人性或者世态进行过道德判断,批判之意和不满、不甘之情自现。
结合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社会转型来看,我们不难发现,随着市场经济的兴起和商业意识形态的强势生成,极大冲击了人的心灵,经济、法律领域的从业者更直接地面对着时代新潮的冲洗和规训。可以说,诗歌写作再一次成为业余写作的中南财大诗人们的“补缺”方式。程峰在《山湖集》研讨会上说:“我现在干证券分析师,也是在做跟人性相对抗的事情。这是我的职业、工作。但是诗歌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表达方式,让我们在金融这样反人性的行当里面保留人性的光辉。”那么,职业内容没有成为中南财大诗人们的诗歌题材,我以为可从两个层面来解释:一是他们已经将职业经历中的感受移情到对生活、景物的抒写中;一是诗歌写作对他们而言类似于宗教的礼拜仪式,替补着世俗生存中的精神缺失,“这空旷的无用之地/荒芜得如同信仰”(程峰《湿地》)。
三
《山湖集》展示了中南财大校友诗人30多年间诗歌创作的部分成果,代表性诗人王键、阿毛的诗歌写作活跃至今,其诗艺早已越过了校园诗歌的框架而汇入到中国当代诗的探索、流变中,但其诗歌品质、精神取向与八十年代在母校所受到的教育熏陶不可分离。
王键是企业家,也是业余写作的诗人。他的诗歌,沉稳中暗含着激情,情动之中不断地穿插着智性的反思与追问(这一点在此诗集中较为独特),读起来气韵饱满,富有节奏感。如《一生的远足》中,在起首描摹人生长旅如鲑鱼向死而生的一生历程后,即转入对此种历程的探问与感悟,“仅此一次的迁徙,为何/在胜利逃离之后却又/满含泪水?所谓的胜利换来的/不过是牺牲/事物的悖论总是纠缠/它发亮的部分仿佛这冬季/漫长的细雨,洗涮得一切都是崭新/而它灰暗的部分同样如这细雨/阴郁,挥之不去。”他的诗歌节奏不仅来自对情感起伏线路的摹写和对意念转承轨迹的勾勒,还源自随之而生的熟稔的换气。往往,现代诗歌文本中的独特修辞、语言意蕴更为引人关注,而气息的流动状态即使被感受到,也会因为被认为是次要的而遭疏忽,乃至在由它引领我们进入并沉浸于一首诗或者因其而拒斥某些诗篇的时候,我们可能将理由放在别的因素上。诗歌中,气息的流动犹似隐在的机枢和窍门,我以为诗人王键在抒写中掌握了换气的秘密,其诗歌文本因此而获得了人的生命与精神相应的律动感,甚至可以把其诗意抒写的过程视为一种自觉呈示的换气过程——不仅有运动、起伏、爆发,还有恰如其分的节制、停顿。以乘坐国际航班为题材的组诗《夜航》,充分展示了这种诗艺,譬如第十三章的描述、换行都于沉稳中向冷峻急促的呼吸感转变,“有一阵,机舱里安静极了/灯光全都熄灭,机舱的黑同/外面的浑然一体了//我看见,无数的头颅在黑暗里/泅渡。”第二十章与之呼应,但用了一个坚定的判断句收住情感的喷发,顿生大开大合之气,“飞机从海里爬上陆地,又/从陆地越过海洋//象一头鲸挣扎着/从海里跃起,又跌落——/要逃离水的界限和规定”。
王键对诗歌语言的律动、节奏颇为敏感,他在不同的诗歌中写到过:“在四声调的变奏之中,诗人/用冷锹挖掘词根——”(《沉默期》),“碎裂的语言失去/音律——/它有迷人的黑洞之美”(《迷人的房间》)。黑洞之美,他感悟并呈现了语言的隐秘,“我陷入词的空虚与黑洞”(《夜航》),“在裸露与隐藏之间/词语慢慢张开了它的眼睛”(《冬天的爱德华王子岛》)。这是一种现代性语言观的体现。由此延伸可见这本选集中,王键所抒写的诸多对象都处于受困状态,黑暗深处的、水下的、核桃壳里面的,因受困而生意义,也因黑洞难解而生神秘诱人之光。他的情思由“困境”而展开,抒写在沉陷中突围的过程,越是在困境中,越是会有意识地换气,以寻求自由呼吸的生机,“天,一下子亮了。我从/逼仄的座位上起来/向空中舒展蜷曲已久的身体”(《夜航》)。所以在我读来,王键的诗歌在精湛的换气技艺中,散发出隐喻与生命质感相融之美,其诗歌所抒写的既是个人的命运,也指向时代的精神黑洞。
四
阿毛是国内诗坛著名的女诗人、专业作家,除了诗歌,她在散文、小说写作上亦建树颇丰。
写作上训练有素,其诗歌显示出非凡的技艺,比如:在两行体的形式下对素材进行剥离,直取核要,构造出突破形式规范的爆发力,“这低泣的洞口,/这悲悯的母性。//你们用它盛空气或糖果,/我用它盛眼泪或火。”(《玻璃器皿》);在叙事中转向戏剧性独白,由混搭而带来惊梦般的抒情效应,“花园这边我在看书/花园那边一个女孩在唱戏//她的唱腔和身段/牢牢吸住了我的目光//我突然听到自己/胸腔里的啜泣声//……”(《花园的下午》)。她的文本可能还透露出一种可让人回味良久的诗学观——文学艺术是现实与虚构两面一体的生活读本,“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安在一个虚构的人身上//她咯咯地笑了//……//我揣着她传记/转身消失在夜幕里”(《她传记》)。
此选集中阿毛的诗歌,最打动我的是其间贯穿着一位母亲的形象,一种奇异的母性光辉几乎投射在每一首诗中、每一个对象上。“她”在衰老却葆有再生的活力,“带出我身体里一群美丽的/姐妹和儿女”(《花园的下午》);“她”经历过孕育而知人世的悲欢圆缺,“我很担心身边的年轻情侣/一下子用完他们的爱情”(《紫阳湖长廊记》);“她”体察、洞悉了自我救赎之难而献出女娲式的爱,“……我把碎玻璃/砌成了教堂的穹顶”(《有诗》),“爱这个世界的荒凉 /和尖锐”(《光阴论》)。“她”又只是在注视着,甚至从诗行间注视着写诗之人。我从阿毛诗歌里所领会的并且力图做出诗意阐释的这种光晕,就是爱。不论它是圣爱、仁爱还是市井凡身的亲爱,往往因为我们于演变中缺失了它而反身诉求它,才可能会有诗歌来引路。
注释:
[1]杨雪莹、荣光启:《校园诗人集团式的复归:当代诗坛新现象》,《湖北日报》,2018年2月24日“文艺评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