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荣
毫无疑问,现代化的进程总是和“移动”密不可分。这种“移动”包括资本、物质、科技和信息的流动,但更重要的是人口的流动。“改革开放以来,我国进入各民族跨区域大流动活跃期”。[1]从乡村到城市、从西部到东部、从边疆地区到发达省份,成为了少数民族人口流动的大趋势。根据官方数据,全国的流动人口高达两亿多,少数民族占了十分之一。随着中国城市化、工业化和信息化速度逐步加快,少数民族的“移动”变得越来越常态化和普遍化。
少数民族的人口移动,是新时期的新现象,也必然被反映在少数民族作家的文学作品之中。可以说,少数民族文学记录了这一社会转型期民众的情感史和精神史。我们不妨将他们的创作定义为“跨地书写”。这里所谓的“跨地书写”,指的是少数民族作家在跨地域移动状态下进行的文学活动和写作实践,涉及到多个空间和地点之间的对话互动,以及由此带来的作家创作立场和叙事姿态上的改变。在这个概念中最核心的是“跨地”的身体位移和由此带来的身份认同的挪位和嬗变。
与此同时,在移动状态下的“原乡想象”也是十分有意思的话题。“原乡”不仅是一个物理空间,更是一个情感和记忆空间。对于少数民族作家来说,“原乡神话”中既有地方性和民族性的紧密交织,又包含本土与他乡、记忆与现实、传统与现代等多重逻辑的复杂缠绕,因此具有更加特殊的价值和意义。在以往的年代,少数民族作家往往是定居者,他们立足本土,书写地方性和民族性。但是到了“移动”的时代,随着作家的迁移,必然会导致本土的失落和乡愁的产生。乡愁,在少数民族作家的离乡与回乡、离心与向心间弥漫。在本地写原乡和在他方写原乡,虽然孺慕的是同一片土地,但是写作策略是不同的,达到的叙事和抒情的效果也是不同的。因此,少数民族作家的“跨地书写”和“原乡想象”之间充满了思辨的张力,而这正是本文考察的重点所在。
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中,有着安土重迁的传统。不单是中国,在全世界的范围里,对土地的眷恋都有着深厚的历史积淀和心理基础。在人文地理学名家段义孚看来:“恋地情结”是一个普遍存在的情感装置,也是积淀人类内心最深处的集体无意识。人与环境之间在情感上是有关联的。环境不仅是人们的资源摄取地和需要适应的物理场所,还是人在自身实践中建构起来的文化场所。在这个场所中,人为物理的空间赋予了价值和情感,空间也反作用于人,两者之间会产生联动效应。在这个意义上,人和土地之间是互相作用和互相成就的。
在当代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学中,这种“恋地情结”有着十分深厚的基础。学者姚新勇挪用现象学和文化地理学相关理论,对少数民族文学中的空间问题进行了深入剖析。在他看来,人类意识之于移动的身体与空间关系的依赖性的历史源远流长,类似于“主体”的个体身份的感知、存在意义的追寻,屈原的《离骚》就是借助在神奇的空间中不断移动的身体来完成的。时间和空间并不是背景式的存在,而是参与了主体的建构。在新时期以来的少数民族文学中,空间是被赋予“族性”的,民族性被铭刻在地理的空间中。少数民族作品中的景观塑造,被特定民族所定位,因此具有文化能动性。[2]由此,身体、空间、时间其实都会被民族性所铭刻,从而处在同一问题的延长线上。
恰如学者刘大先所追问的,“随着城镇化的进程,城乡差别的缩小,人口的流动与新社会阶层的产生,原先的乡土文学、城市文学的划分也需要重新厘定。绝大部分作家都会面临迁徙的问题,那么内部的迁徙是否会诞生一种新型的‘离散文学’?”[3]“跨地书写”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亦是一种内部的新型的移动状态的文学再现。少数民族作家从原居住地向外迁徙,在迁居地找到安生立命之所,又在两地之间进行穿梭,就必然会遭遇地区差异、贫富差距和城乡差别。他们的“移动”构成了一个文学的传记事实,而“跨地移动”和“跨地书写”也成为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
“跨地书写”意味着时空的错置和移位,带来的是经验的累积和视野的扩大,也必然使认知、立场和写作进入新的阶段。“跨地书写”与“本地书写”的不同,正在于“认识装置”的不同。当这些作家再一次回眸乡土,并把“原乡”作为书写对象时,他们就有了“局外人”和“局内人”交错的目光,能够对故乡进行重新审视,从而产生“风景的发现”。学者王德威曾提出“想象的乡愁”的观点。他以沈从文的乡村书写为案例,讨论了离乡之后的乡土想象。他认为:乡土文学的追寻揭露了语言和世界、记忆与欲望、历史与本源之间的裂隙。现实中的家园从来不同于回忆中的样子,因此乡愁不那么重要,“想象的乡愁”才是重点所在。乡土作家从描写“失去”中得到了写作的理由,因此乡愁是“缺席的因”,很多的写作都是“奉乡愁之名”。[4]简言之,离乡之后的乡愁都是“想象的乡愁”,至于故乡是如何的,只能从记忆和想象中去予以重建了。在这个意义上,“原乡”对于写作者来说,既是作家写作的原初动力,又是一个可以被挪用的“象喻空间”。
进行“跨地书写”的作家,因为具有多重视野的“视差之见”,他们会对差异和共性有更好的辨识能力,也能更明显地感知到自我的民族性和身份差异。哈萨克族青年作家艾多斯·阿曼泰的《失败者》里写到了一个由于民族认识的误解和偏差而导致跨民族交往失败的案例,也象征性地表达了跨民族理解的艰难。[5]该小说作者是在北京长大的哈萨克族人,可以说若非作者本人具有多重的跨地经验,他是很难写出具体情境中的文化差异的,也很难表达出这种文化对话的艰难性。
相对于“本地书写”,“跨地书写”对少数民族作家的意义是多重的。通过“跨地书写”,少数民族作家具有了多重的视野和开放的立场,对民间、边缘和民族性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还对文化差异和跨文化对话的问题更为敏感。从上述案例中可以看出,“跨地书写”是基于作家多重跨越民族、地方和文化边界经验的。而通过阅读这些少数民族作家跨地书写的作品,读者也能对具有多元文化主义的多民族国家和社会产生更为丰富的认知和理解。
少数民族人口的移动被记录在少数民族作者的创作之中,少数民族打工文学就是一种“跨地书写”,是铭写移动经验的重要载体。这些文本不仅有文学价值,还可以当作社会学文本进行阅读。在少数民族打工文学中,可以看到生活的现场和底层的生命状态,还可以感知到中国社会一般状态的情感结构。
刘大先指出:在全球化的人口和信息的双重流动中,流散族群的书写值得注意。比如在打工者聚集地广东东莞中就有众多少数民族作者,“他们将身上背负的母族文学因子带入到后工业的语境中,这样的文学尤具有时尚和主流城市文学容易忽略的内容。”[6]研究者邱婧则对新时期“少数民族打工诗歌”的概念进行了界定。她认为:“少数民族打工诗歌”是一种新兴现象,其发生起始于中国社会转型期,是内置于新时期打工诗歌发展中的,也是主流打工诗歌的侧翼。由于族裔身份的特殊性,因此具有离散、杂语、民族传统消逝等多元化的话语特征。[7]恰如其言,如果说打工文学因为其民间性是主流文坛的异类和边缘,那么少数民族打工文学就是双重的边缘。但是,边缘往往是我们思考社会总体形态的重要坐标,少数民族打工文学无疑具有文学和社会学的双重价值。
事实上,新时期以来的少数民族打工文学很多,不同民族的打工者用文学的形式留下自己对时代的观察和记录。代表作品包括凌春杰(土家族)《跳舞的时装》、雪静(满族)《城里没有麦子》、永基卓玛(藏族)《扎西的月光》等等。而朝鲜族打工文学的作品十分突出,它一方面包括国内打工的题材,如孙龙虎《艰难的抉择》;另一方面还有去韩国打工的题材,如许连顺的《谁曾见过蝴蝶的家》《往地漏里掷石子》《回来吧,妈妈》《荆棘鸟》等。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作品大多是以朝鲜母语进行书写的。
在少数民族打工文学中,成就最高的还是诗歌。这与打工者的生活状态有关,毕竟小说是一种战线很长需要大量时间投入的文体。而在少数民族打工诗人中,彝族诗人吉克阿优是很特殊的一位,他因参与影响巨大的记录片《我的诗篇》而闻名,被认为是打工诗歌的代表。在吉克阿优诗歌中,出现得最多的是两个主题:第一是劳动者的劳动场景、身体经验和生活世界;第二是乡愁以及离乡带来的精神痛苦。这与少数民族打工作家从乡村移动到城市的经验有关,他们一方面面对着资本与市场的盘剥,用劳动获得生活所需;另一方面又对故乡带着顾盼与回望,怀着难以言说的乡愁。
少数民族打工文学既是公共性的、具有浓厚现实关怀的文学,同时又是观照个人生命的、具有内倾性的文学。不同于精英知识分子的“底层书写”,少数民族打工文学的写作者来自底层社会的第一现场,记录了普通民众的历史、心情与思考。因此,少数民族打工文学值得珍视和阅读,也值得进入主流文学研究圈的视野。
“跨地书写”是以作家的移动经验为基础的。“移动”意味着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去开启一段新的生活。“移动”也意味着将自己连根拔起,去安插在别的地方。这其中的痛苦是难以表达的。对于少数民族作家而言,迁移带来的痛苦会加倍,因为中国各个民族和地方之间存在文化差异。“跨地移动”首先就意味着面对巨大差异带来的冲击,这些冲击既有文化的,又有语言和风俗的。于是,作家的生活困境和精神困境由此产生,而文学则记录了这些与“移动”相关的痕迹。
现居浙江余姚的维吾尔族女作家帕蒂古丽就是如此。帕蒂古丽出生于新疆,其后移居江南,擅长散文和小说写作。在她的作品中,既有《柯卡之恋》这类“援疆”主题,又有《百年血脉》这样自传性很强的小说,还有《水乳交融的村庄秘境》《隐秘的故乡》和《散失的母亲》等新疆故乡的村庄记忆。帕蒂古丽从自我的经验出发,主要用散文的文体来进行书写。在她的身上,我们可以明显感知到远距离的“跨地移动”对她产生的影响。
但是,在帕蒂古丽身上,多重语言的穿行才是最切身的生命经验。她在多篇散文中写到了多种语言共存的经验,以至于她的生命中充满了“杂糅交错的印痕”。在获得2014年度人民文学奖的散文《被语言争夺的舌头》中,帕蒂古丽将自己作为标本,通过剖析自我的生命史历程,探讨了不同民族在语言问题上的分歧以及由此导致的“舌头”的焦虑和痛苦。不过幸运的是,在不同语言之间穿梭,帕蒂古丽通过习得多种语言而不自觉地缝合了不同地方文化之间的缝隙,完成了对单一语言的超越。
无独有偶,和帕蒂古丽的经验相似的还有黎族作家亚根。亚根是海南黎区保亭人,在三亚从事学术工作。在他的身上,也有穿行黎汉文化、语言和风俗的经历。例如作家孔见就指出亚根的写作在语言上的艰难:“他首先要把自己的经验转换为本民族的语言,然后将其转换为闽南语,最后再将闽南语转换为普通话”。[8]三级的语言转换,必然使原初的本意在“翻译”的过程中被消解,而亚根无疑体验到语言阻滞的痛苦。在他的小说《槟榔醉红了》中,他的痛苦还表现在城乡之间的差异造成的鸿沟。该作品以传统黎族社会的变迁为背景,书写进了城的人和留在乡下的人,展示了城乡二元社会结构下的世事人情。
新时期的少数民族人口移动,最重要的是从乡村到城市、从西部向东部的移动。但是,也有与之相反的移动。由于旅游、探亲、迁居等各种原因,少数民族作家也有从城市到乡村、从东部到西部的移动经验。在这些反向的移动中,少数民族作家产生了一种特殊的精神转换,通过这些经历或经验,他们既往被压抑的和沉睡的民族记忆被唤醒。因此,返乡的过程也是一个重新锚定自我身份的过程。
台湾诗人席慕蓉就是一个典型的“反向移动”的“跨地书写”案例。席慕蓉最初以醇美的情诗闻名于世,但席慕蓉的“乡愁”也是浓得化不开的。席慕蓉是一个以蒙古族文化为傲的作家,伴着年龄的增长,她的民族意识越来越强。她不断在诗文中寻找文化之根,她梦中的草原,而“原乡”则是理解她诗文的一个密码。以“原乡”为坐标,以蒙古族文化为根基,席慕蓉创作了一系列深具民族意识和民族文化的诗文,她书写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以及《出塞曲》等以“原乡”为题材的作品早已成为了当代文学的经典。可以说,席慕蓉在蒙古草原上找到了自我精神的家园,也找到了自己的根。
有趣的是,年轻的哈萨克族作家艾多斯·阿曼泰在他的中篇小说《失败者》(2013年)中也表达了类似的情结。《失败者》也是一个关于“反向移动”的“跨地书写”。该作品讲述的是一个出生于北京的哈萨克族青年在新疆的经历。这个来自首都的时尚青年因为支教重新回到自我民族的原生环境,在那里他却发现自己的种种不适应和格格不入。在汉文化和母族文化、都市文化和游牧文化的双重夹缝中,小说的主人公苦苦寻觅一个能够安放自我主体的位置而不可得,因此把自己称之为“失败者”。毫无疑问,《失败者》的男主角身上有作者的影子。
在这个意义上,重返“原乡”的“反向移动”会激发少数民族作家的身份自觉。刘大先认为,虽然特定族群文化的外部表现形态可以随着各种社会因素、时代环境、文化语境做出调整,但是其内核却是稳定的。在现代文学中由于主体的自觉而引发表述的变迁,可以理解为在离散经验中对于家园的回想、文化的乡愁和回忆的建构。[9]在上述席慕蓉和艾多斯·阿曼泰的案例中就可以看出,少数民族作家的“反向移动”,是对本民族文化的寻根之旅,也是主体身份觉醒的启迪契机。由此,“反向移动”的跨地经验带来了深具民族性的文学书写。
在现代性的语境中,“空间”成为一个可以思辨的名词,时空压缩改变了人们的认知观念,也改变了人们对原乡的想象方式。“空间的生产”与“生产的空间”之间具有互动关系,这也启示我们必须要将目光从主流的空间想象,转移到边缘化的、在夹缝中生存的非主流空间中去。[10]“跨地”亦是一个空间的问题,关注的是以个体的身体位移导致的多地之间的连结。至于“跨地书写”,则是通过写作的方式对跨地区的空间生产和空间实践进行的再现。
在空间移动和“跨地书写”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少数民族作家的族群身份问题。恰如华裔学者张英进所征引和强调的,跨地性是以频繁流动的人群把多个地方联结在一起,使得地方在规模上形成一种辩证关系,形成一张地理网络。跨地性亦可以被定义为认同多个地方。正是在这种普遍移动和普遍连结的前提下,主体性和认同问题变得重要起来。”[11]通过我们前面的考察就会发现,在新时期的少数民族文学中,跨地的经验不仅没有削减少数民族作家的民族性,反而通过“想象的乡愁”的方式增强了作家的身份认同。
但是,新语境下“散居”的少数民族作家的身份认同与既往定居的少数民族作家已经有所不同。他们以身体的位移完成了多重文化的洗礼。徘徊在原居住地和迁居地、乡村与城市、本民族文化与异民族文化之间,虽然有处在多种文化夹缝中“居间者”的困境,但是他们却以“跨地书写”的方式进行了突围。中国内部的地区差异使“居间者”面临巨大的“文化冲击”,他们产生了精神上和写作上的困境,又在多民族的日常生活中学会了超越与解决,而他们的创作正是这种“超越与解决”的文学表征。多重文化、语言和风俗的穿越使得这些处于移动状态中的少数民族作家更加具有开放性和包容性,他们对民族性和地方性的理解亦愈发地深刻了。
综上所述,正是在多重地方、民族和文化的跨越中,少数民族作家的“跨地写作”具有了鲜明的多民族文学写作的特质。在学理上,与早先的少数民族文学不同,多民族文学更强调各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改革开放以来,历史加速前行,带来的是社会的发展和文化的嬗变,也带来了作家生活环境的变迁和写作策略的改变。“跨地书写”和跨地实践说明,作家们的想象力和感受力在空间上应该是广大的,不能局限在单一的地方或单一的民族中进行“单边叙事”,而是应该张开双臂拥抱更加丰富和复杂的世界,使文学书写更加敞开、多元和多样。因此,身体的“移动”带给少数民族作家的,不仅是自我主体的重新认知和认同的重新锚定,还是经验的超越、视野的扩大和文学的突围。
注释:
[1]国家民委文化宣传司编:《中央民族工作会议重要文章评论集》,民族出版社2015年版,第26页。
[2]姚新勇:《文化民族主义视野下的转型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6年版,第123页。
[3]刘大先:《文学批评的中国视野》,《文汇报》,2015年4月24日第11版。
[4]王德威:《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矛盾、老舍、沈从文》,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75-276页。
[5]艾多斯·阿曼泰:《失败者》,中译出版社2016年版,第160-163页。
[6]刘大先:《新世纪少数民族文学的叙事模式、情感结构与价值诉求》,《文艺研究》,2016年第4期。
[7]邱婧:《新时期“少数民族打工诗歌”的概念界定及其发展》,《民族文学研究》,2016年第3期。
[8]孔见:《一个人的背后》,http://www.sohu.com/a/285217782_784859。
[9]刘大先:《现代中国与少数民族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96-197页。
[10][11]张英进:《全球化与中国电影的空间》,《文艺研究》,2010年第7期,第84页,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