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波
1933年8月底,李健吾结束法国留学,船抵上海。同舟者朱光潜,归途波澜上两人自有学术切磋。使人好奇,两股即将扰动文坛学界的气流如何交接触碰,是时,李健吾怀有等待整理成书的《福楼拜评传》,他的讲述令后者有兴味乃至“甚盼其用同样方法批评《红楼梦》等书”①。也许这是两年研读福氏著述,他个人心得首次示人,看来效果不凡。“同样方法”是指:先述一书来历,次述故事,次批评。惹动朱光潜兴致谈及《红楼梦》,推想他曾表示对现有考据索引的红学方法不满意,于李健吾《评传》写法看到“了解”与“欣赏”的兼顾。②
回国前,是年5月,李健吾去了福楼拜的“洞穴”③。到克瓦塞前,他要先在鲁昂市找到落脚旅店,一对情人正使用的房间,下午六点后他才能入住,“温湿油腻的气息”。他在《福楼拜的故乡》记述的,就像他随即联想到的,与爱玛星期四进城幽会情人多么呼应。这篇散文透露出与作家无比亲近的气质。寻访到克瓦塞,白房子拆除,只有一座纪念亭,他看到了福楼拜的乌木写字架、裁纸木刀、鹅毛笔头、借来的鹦鹉标本、青蛙墨水盂、高背软椅、圆书桌。他看到的势必令他想起福氏艰难长久的笔法,“洞穴”不再,但这些事物提示,《包法利夫人》生于斯。《福楼拜评传》并未马上成书出版,④部分先分章发表,最早示人的文字就是1933年这次访寻作家故址后所得——《福楼拜的故乡》。⑤如同巧合,第一篇示人的文字就标示《评传》诱人的特质——它将使中文读者空前走近这位作家。常风说它是“结构完美的书”,更说“作者是一个惊人的精神的探险者”,又说作者所用方法(即凭借福楼拜书信等,以作家自述作主要立论根据)“最稳妥”,“最能达到正确解释与鉴赏”⑥。就像一套隐喻,李健吾去鲁昂、寻访克瓦塞,喻含他写作《评传》的真实方法——白房子拆除了,但作家留下大量书信(另一种离他最近的事物),《评传》很多时候正是以繁密的作家自述编织而成。向朱光潜讲述的“同样方法”只是它的成书结构,唯此才是灌育它长成的材料物质。他曾有一例宏富的计划:将翻译刊印福氏全集(十册),其中书信占三册。⑦未及实现,尤其书信三册,留下无限遗憾。
1921年福楼拜百年诞辰,作家声名在现代中国流播,冠生、沈雁冰、仲密(周作人)等属文纪念,后来沈雁冰绍述益丰(演示了福楼拜的“自然主义”讲法⑧)。而没有人会略过不谈作家对艺术执拗的虔敬,周作人用词尤著色彩——“文艺女神的孤忠的祭司”⑨。“祭司”者,视艺术如宗教,乃福楼拜心志。但论细致阅读、绵密讲述福楼拜,尤其讲述他的“艺术”,要等待李健吾著《评传》。后来编著《法国文学史》的吴达元作书评,“福氏的艺术显而易见是作者写这本评传的主要目的”⑩。将人人称言的福楼拜“艺术”作了绵密展示,福氏“艺术”若是鲜果,此次就不再仅以形色作口耳传,而得了瓤肉汁液的经验记忆。再没有比“福楼拜的宗教”一章讨论作家“艺术”观更为密集的文字了,做到这点,方法正是用书信这硕大线团,再行编织。
“观念”、“形体”、“一个”,随福楼拜表达的各式引述排布终于落脚的地方,正是所谓“美”,这一章画卷般展开福氏对“艺术”的讲述,把伶仃的“文艺女神的孤忠的祭司”密集呈现为福氏的累累言语。比如作家讲述惊世绝尘的“文笔的力量”——“我觉得美的,我想写的,是一本无所谓的书,一本没有外在的沾著的书,用它文笔内在的力量支持自己,犹如地球不需要扶持,停在空中,一本差不多没有主旨的书,或者可能的话,至少看不见主旨。”⑪“福楼拜的宗教”后半部分所陈列为福氏对“真实”、“道德”的看法,闻名于世的“看”(“观察”)与“无我格”更是尽力引述之。茅盾对福楼拜“自然主义”的讲法里,“客观”、“写实”居功甚伟,而这里有关“真实”观的展示,远非一个“自然主义先驱”足以容纳的——有别之处先在《评传》陈述福氏无论如何“客观”,“真实的只有看法和从看法而生的艺术的幻象”⑫。福氏对照相的厌恶被提到,非镜头摄取之物,“艺术的观察与科学的观察差别在,应该格外是本能的,而且先从想象发动”⑬。区别是“真实”在哪里——《评传》并不隐藏福氏“真实”表达中非物质一面。若称极致的“看”为了“表现人生”(沈雁冰语),书信中的福氏不同意,《评传》中的福氏也不会同意。作家不把幸福寄予现实,“我们不能同时寻求美与幸福,因为想要美来,我们必须牺牲幸福”⑭,所以他的真实也并不效力人生,李健吾并不讳言“他用艺术家来替代人”⑮。祭司留居神坛,拒绝艺术与生活之间任何肉眼可见的传送机关。文学史、文学批评中福楼拜同“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的关系,是后来者做出的形容、定义、归类,实际在福氏本人的表达中,它们都被严厉斥责过,拒绝它们的声张,不只是对口号的本能反感,⑯对艺术的不专注真正令他冒出心火。“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无论作流派、作性状来描述福楼拜写作,都未曾在《评传》中有鲜明使用,但并未遗漏这两种叙述内择出的创作特征(客观性、“无我格”、观察、题材的非理想化等),《评传》实际还原了另一种有作家自己声音的“美”的叙事。就是说,即使被他人视为以上两种主义的特征宣读,《评传》中这些特征也仍被描述为产自福楼拜自己的艺术观,相对于左拉的“实验家”⑰讲述,相对于茅盾的“自然主义”讲述,这些特征实际上是毫不违逆地服从了关于他的“美”之讲述。
“噢!去,宁可爱艺术,也不爱我。这种感情绝不会让你失望,病或者死都沾它不上。崇拜观念,只有它真实,因为只有它永久。”⑱读信者默念着,他仿佛更可能使人们听到:穴居的艺术祭司如何呓语。
分章发表的部分,《〈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一篇对李健吾甚有影响(入“太太客厅”;得暨南大学教职)。⑲彼时,小说《包法利夫人》译本已有李劼人、李青崖两种,零零落落也有评析,但绝少如此贴近、专心的研究,李健吾一章令时人心悦,势在必然。比如一个诚实的洞见。“写包法利的时候,我先有一种成见,在我,这是一首命题,凡我所爱的,全不在这里。”⑳后来由“现实主义”名誉包裹一身的小说,对作家自己却另是一道文笔与美的考验,写作期间他的书信流露喋喋不休的焦灼,考验更近于训练——“艺术的道德就全在它的美丽里面,同时我所重视的,第一是文笔(style),其次才是真实”㉑。“自然主义”叙事内应然与正确的“平凡”“灰色”㉒,作家福楼拜实际称为“粗鄙”,个性如何不适应,美学诉求如何不满足,如是可见。像这样,使用绝多的福氏自述,《评传》仿佛诗中集句,也因之仿佛它保存了绝大的逼真性——例如谈《包法利夫人》,会不会读法俨然就是作家当初的写法?
作家“无我格”之说已成文学美德,它的实现,它壮实的生长,就在《包法利夫人》四年有余的写作过程内。知道他多么不适小说题材,也就更能理解他说“《包法利夫人》中没有一点真实的东西”,“全然是虚构的故事”,“没有掺入我的感情和境况”。穴居克瓦塞的文学祭司,以莎士比亚为尊,以上帝创世为喻,最多只愿给世人留下“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在夜里秉烛雕塑”的背影。但“无我格”使人疑心啊,写初版《圣安东的诱惑》,他自认“出错”,受诱惑的就是自己,㉓那会不会写这一部小说他也终会压不住自己的喉音?《评传》就不再遵循作家明确的意志表达,“无我格”在其中每每逃不过一种转折——“然而这不是说,作者能够和作品全然析离”。一面要交代作家如何不落私我于文章,一面更要及时用这样的表述弥合人与作品间的冷淡关系。“化进去,却不是把自己整个放进去”㉔,大概这就是接纳“无我”的温情方法,并无大碍,并且有令人难以否认的气质。《评传》按作家书信讲述艺术的真实(区别于简易反映论的真实)——“人所创造的一切,全是真实的!所以和几何学一样,诗是同样的正确”,但艺术论的共识不久分岔,“但是决定艺术的真实,却是它的创造者的性情”㉕。转而《评传》作者称,真实出生于作家性情。为说明作家之我如何融入人物种种,自然,《包法利夫人》的真实就映照在初稿《情感教育》的故事中(这里含有作家早年的情感经验),自然称“爱玛就是他,因为无形中分有他浪漫的教育、传奇的心性、物欲的要求、现世的厌憎、理想的憧憬”㉖,自然他提到仿佛名言的“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根据我来的”㉗。
“无我格”遭遇软化,而“真实”得到主动的释义增补。仿佛复现福楼拜,又仿佛用另一种方法重释福楼拜,《评传》行进之间,使人察觉一个内在的方法论,至下面一段表述尤为鲜明:
一部作品的成长,往往深深地孕育在作者的生性,中间无意地感受到外界的机缘,随机破土而出,我们与其绕室彷徨,不如返回作者自身,寻求他深厚的禀赋和禀赋的征兆。文如其人。福氏主张有时不免失于偏急,其实仍旧拦不住人性的绽露——最初是切身的,渐渐天衣无缝,化入普遍的情绪。这正是伟大作品成功的秘诀。㉘
像《评传》第八章那样新鲜陈列福楼拜的艺术表达,远比他人更逼近作家自己的声音,尤其“艺术”与“美”的立场空前确立,分章论述的福氏小说六种(三部短篇合一种),所描述的写作经由之细节,同样是空前密集的,因而每一场动笔都有它必要的语境,所谓“深深孕育”,所谓“破土而出”,使人确有体会。由此观览《评传》格局,如何展示“深深孕育在作者的生性”,就显得越发明朗。《评传》方法论,看来并非仅仅一场气氛亲密的书信展览,反是书信给李健吾十足底气,超出展览目的,显示他自己的艺术看法:决定艺术真实的,是它的创造者的性情。㉙
足以提醒读者福氏艺术崇拜的性情缘由,《评传》第一章就讲作家成长环境,讲他的人生观表达,福氏“走向两个极端”,“或者许身理想,或者嘲骂现世,千万不要折衷,和中产者一样,凡事求个平庸”。艺术的宗教论何尝不是艺术的极端论?但析解福楼拜性情,比之后半章种种罗列归置,最给人印象的还在前面对作家性情、写作与生长环境(路昂市立医院)、身体情况(脑系病)的关系讲述。一种生理学(以及心理学)切片分析的笔势谈福楼拜人生哲学与文学观的发生,这里显露了雏形与可能,例如福氏从研究自己脑系病的方法中体会写作的方法。由是回想福楼拜的艺术动作与言说,就已经是系于作家身体、生长、生活的活着的东西了,而非某种观点作词条。由是,“性情”论出入整部《评传》,《萨朗波》“是他爱好东方的结果”,《情感教育》与作家永怀的初恋故事、《圣安东的诱惑》“适合他‘狂妄’的心性”,“犹如他诊治他奇异的脑系病”、至《布法与白居谢》更能发挥——“不唯把自己的情绪赋与他的人物,而且藉他们的口,传达他自己的思想”。短篇小说,《一颗简单的心》如何同《情感教育》一样充满回忆的背景,如何“忧郁是故事的本质”,这种讲述流畅无比。论至后来,甚至原本神情淡漠的“无我格”已经变成情意款款的另一种表达——“如果爱玛和毛诺是福氏的子女,布法和白居谢正是他的兄弟。总之,全是一家人。”㉚
理解写作一部作家评传的苦心,应然能理解李健吾要在一个生活过的有其成长记忆有其性格流露的人身上,写他文学的发生。何况《评传》论之有据,“性情”论并非对福楼拜和他作品任性的外围侵入,它由作家书信的内部点亮,《评传》有凭据直接来自福氏自己:“杰作的秘密在作者性情与主旨的一致”㉛。对此,《评传》多次引用,明确地讲,它的方法论正来自“杰作的秘密”。如是,文学祭司的神格装扮下,筋肉凹凸。
然而,正是这枚凭证为《评传》方法带来最直观的裂隙:看起来一无阻滞,但溯源方法论至福楼拜自己,却遗漏了作家言辞的语境,与肉眼可察的矛盾事物。1861年写这封信,福楼拜已结束了苦难的《包法利夫人》,正投入在《萨朗波》的写作中。在他身处《包法利夫人》的囚室时,福楼拜的“东方故事”不时在他记忆里重新出现,它们的气味使作家心花怒放。㉜摆脱嫌恶的近代生活,作家自述身上“两个截然不同的人”㉝的冲突,仿佛在此有了和解时机,复活一个人们一无所知的古文明,表达出这个野心的时候,既是困难,亦是躁动的雄心,与对待爱玛不同,他说出对其中人物的喜爱。㉞《萨朗波》满足他内心的激情,写法上是资料也是想象,真实问题的有机一体说服力空前。如此情形下讲述“杰作的秘密”,少却无数前部小说带来的不适经验,自然理解。并且问题是,若“杰作的秘密”诚不欺人,《评传》却避开了最直接的诘问:《包法利夫人》写作的漫长时间里,作家反复抱怨这不是自己想要的主题,㉟分明与作家气质有悖。《评传》作者乐于在“杰作的秘密”后附上一句:“所以他不选择他的题旨,因为他的性情已经事先为自己选择好了题旨。”㊱它解释了福楼拜对强加所谓“正确”、“善”之类结论的拒绝,但它也分明使《包法利夫人》更难受“性情”论驯服。事实上这部小说所以引人入胜,正缘于它对不适题旨奇异的征服与转化。因而首先看到,“杰作的秘密”未必是奉若圭臬的写作秘方,《评传》欣喜地发现它,但它先应有必要而限定的说出语境。
尽管已经讲述生性浪漫的作家厌恶题材又受其锻造,尽管引来作家苦心表达,“驰骋于俗鄙与诗的热情的双层的绝崖之间”㊲,但写作的险绝经验太少披露,题材与美学旨趣的冲突使作家消化不良,他书信中叫苦不迭又浸淫长久的文笔创造,《评传》太少提到。所以彼时就有书评者失落,“没有详细集中地讨论他的文笔”㊳。作家书信曾自述农业展品评奖部分堪称范例㊴(这种“多声部配合法”后来在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中得到细致重申),《评传》却未记录,《包法利夫人》声名在外的“文笔”㊵,绝妙的散文理想,鲜少娓娓道来,只是收尾匆匆一句,“这不唯是一部模范小说,而且是一篇模范散文”㊶。
直到十多年后,经历了汗漫的福氏小说翻译,文笔讲述才姗姗而来。风格苦修,风格多样,唯一的字,散文节奏,字和音乐关联,介词或连续词不同常人的用法,未完成过去时用法,用空白制造时间印象。靠引述阿尔巴拉(Antoine Albalat)、蒂博代(李习惯译为狄保戴)、莫泊桑、普鲁斯特等人,李健吾描述着福楼拜语言。也许正是翻译促使语言问题前所未有地逼至眼前,译者可能间接经验文笔含有的用心。但以上种种为引述,丛生的引述内藏着译者自己的语言观:现成词句完成容易的风格,而理想风格出自“生活的真实语言”,有“活生生的现实”,有“性灵”,是“说的语言”,“活的语言”㊷。曾化身刘西渭先生,《咀华集》热情赞许瑰丽的语言本体意识(评《画梦录》),他把这种意识称为艺术家的自觉;如许捕获语言本体美感,但刘西渭无法克制一种转折,在他反驳周作人语言观时,它极有气力——“文字越艺术化(越缺乏生命),因之越形空洞。”另一个声明掷地有声——“我厌恶来自文法的一切,喜爱和性格冲突而又谐和的造语。”尽管讲述美之凝视,刘西渭天然更重视语言可供追述的勃勃生气(用他嗜用的词——各自的“人性”、“性格”、“性情”,或者“气质”)。他警惕文笔“魔道”——“一切走向精美的力量都藏着颓废的因子”㊸。
不止文笔,《评传》错过了文笔的苦难。为狂热所支撑,又常陷入无能为力,不止是题材生厌,“我爱我的工作爱到迷恋、邪乎的程度,犹如苦行僧的粗毛衬衣老搔他的肚子”㊹,一星期不过几页的叫苦反反复复,缓慢,缓慢,删改如强迫症。文笔瘾症(和它的不良反应)在这段时间作家给情人路易丝·科莱的大量书信中突出频繁,《评传》略而不用,好像隐隐退避着其中的腐殖气味。“性情”论并非谬语,且福氏文笔瘾症的持续发作确为事实。文笔苦刑与作家性情,遗憾这一例文学发生学并未在《评传》看见。如若“杰作的秘密”诚不欺人,理想的进程是捕获作家格外重视文笔的状态,在兀自受困的文笔态度中实现他的性情侧写。有“粗毛衬衣”的同封信中,1852年4月24日,福楼拜对路易丝·科莱讲述他设计的笔法,他所讲述的,美与精确性成为一个,令人惊异的融合,可以设想,它正成为缓慢进程中《包法利夫人》的文笔模范。同一封信内,福楼拜传达了因写作而经验的崇高激情,对写作这个动作本体沉溺又深致的体会,而这种东西对李健吾仿佛危险,“迷狂”仿佛就是需要警惕的“颓废”(王尔德歇斯底里的美之宣传实在起了很坏的作用)。
1940年《情欲信》,李健吾回顾往日“明白清楚”的新诗语言之争,说道是非不由语言的晦与显,“‘巧’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心压力之下的一种必然结果”,所以语言首先是人内心的事物,“作者的成功在不作伪,作品的成功在不带作伪的感觉”㊺,所以他的“信”,描述了朴素又理想的语言品质——它永远不曾脱离人成为可供凝视的客体,它永远生发于生存的必要,词永远不会成为物,语言与人完成一个动作或事件,唯有在这个动作或事件中他们彼此生效。所以司汤达的不作修饰与福楼拜艰难而惊人的唯一性,外表矛盾的语言观被说出它们的公约数。文笔的唯一性,转述为李健吾之言,即表达是唯一的,文笔的巧与拙,晦与显,都是唯一的。一些东西坚如磐石,从未松动,从《评传》到《情欲信》,李健吾真正信任的语言观从来如是。
回顾《评传》第八章,展示作家华丽的文笔设想又及时用另一类引述㊻纠正,显然他遇到了作家书信中自有的分岔——在“伟大天才”与“二流人物”间做学习取舍;“雅典卫城的墙壁”启发轻盈的语言理想但作家又不得不承认,“艺术就是我们能做的那个样子,我们并不自由”。不过分岔表达外,作家还提供了另一种结实一致的文笔形容:“我相信字句的圆润算不了什么。然而好好地写才是,因为‘好好地写就是好好地感受,好好地想,好好地说’(毕风)。可见末一个全仗前两个,唯其为了想必须强烈地感受,为了表现必须强烈地想……总之,我相信形体与内容两种东西,自来在一起生活,决不分开。”㊼它们,令《评传》“美”之传达看起来缭乱失序;它们,又令《评传》看到有可能抹平作家语言观的内在分歧,有可能消除福楼拜唯美激情中隐约的腐殖气息;它们,使《评传》找到它最乐于表述的——形体与内容自来一致,不是某个真理词条,是来自布封的教育,教育写的方法,它是值得信任的写之方法,与它相比,仅做到字句漂亮的写法不值一提。
到引用布封,《评传》作者与福楼拜实现了一次亲密的遇合,他找到了消化福楼拜语言观最舒适的方法,他也找到了一致性微观而可靠的理解路径。“信”,以及布封的“风格即人”,它们可以成为比喻:拧紧松动的螺丝。作为刘西渭,在他同情晦涩的时候,在他对晦涩者保持信任的时候,它们保障了晦涩最简洁却最有力量的合理性(“内心压力之下的一种必然结果”)。但另一种情况是,他在《评传》内外虔诚地讲说内容与形式从来一致,却始终在想,有一种精致却虚伪的文法形成威胁,所以对“新月”诗派的格律求取,他担心“形成颓废(不是道德上)的趋势”㊽,他担心“信”可能松懈,精致可能不是内心压力下的结果,但只能不是吗?“杰作的秘密”,“性情”与“主旨”一致性的完成,它在语言的“信”、“风格即人”,它在一切表达由内心压力发出的解释内,觅得它必然一面。但另外,作为础石的语言观也使人明白——“杰作的秘密”终有哑然一刻。
福楼拜从雅典卫城的墙壁中想象的语言不是任何伪饰,他在追问诗的精确性,他在追问美与真是否本来就是有机一体的,这段话一样在讲:“所谓外在也就是内在。”不过讲法不一,它是语言理想的一致性,文笔(或美)是被无限凝视的东西,在这样的描述中,一致性与内心有距离感,它显示在语言自身。在“信”的逻辑中,这种与内心有距离感的文笔讲述或有“颓废”危机,但或许它也有如晦涩一样被理解的可能,重要的仍是找到“内心的压力”,但失败很相近,刘西渭没能说出《鱼目集》“内心压力”的一面,《评传》也匆匆略过了福楼拜锤打文笔的性情关联,“信”的逻辑讲述有力,实践却纷繁困难,因为“内心压力”从来不是轻易看透的事物,并且清理它与它的表现结果之间的关联,不止是“一致”简洁的字面意义所能收纳。
在“心”的话题上,《评传》作者显得格外珍视。“我吸了好些无人知晓的粪土,好些事一点不招敏感的人们心软,我却同情。如果《包法利夫人》值点儿什么,就是不缺乏心。”㊾它被放在《评传》第二章(“包法利夫人”)作引语。它帮助区别福楼拜的观察与科学观察,明确作家艺术认知中的想象原质,更直接的,字面上它表示作家突出的同情能力。《评传》外另一篇《福楼拜的书简》,李健吾要为作家辩护:福氏的描写,如若不纯粹属于内在,却也不全属于外在,虽然很容易叫人误为纯粹的外在。他把内在和外在交织在一起,成为一幅华丽的锦霞。㊿《评传》讲解风景写作的一段常被读者视为优异的审美,区分巴尔扎克板结的景物语段同福楼拜紧紧贴附人物视界(贴附《评传》更看重的性格)的写法,[51]虽然尚未领会限制视角与人物自由的因果,与后来使人们热谈给人们启发的自由间接引语(free indirect style)之妙用也尚有距离,但它已经是《评传》所处语境下不俗的美点(借瓦尔特·佩特语)展示。《评传》有时会让人感到的唠叨,是它每遇一部小说就津津乐道于其中人物的性格,这汗漫的性格解释透露读者兴趣(作品中他所在意的是人物性格如何完成),并且与此处分析福氏风景写法有关,它大概更是《评传》对艺术完成度的讲述方式。如谈《萨朗波》,尽管作家表示对遥远时间中人物的心理把捉难度极高,《评传》仍无法克制必要的心理赞赏,[52]如1936年为他的《福楼拜短篇小说集》译本作跋,举出三个阅读的例子为说明福氏小说应一读再读,却无不都是体会人物内心表达细节的示范。看来,“心”是李健吾阅读与讲述的顽固情结。
“内在的变动”,它让人想到《评传》作者自己的小说,尤其1931年在《妇女杂志》连载近乎一年的《心病》。[53]“我说它叫做《心病》,因为这里的人物很少几个精神上健康”[54],《心病》仿佛是这样一部有醒世主旨的小说,但它给人留下的印象并非如此,却是连绵的心理描写令人有陌生感。两次“陈蔚成自记”(它们是小说唯有的专门写上的标题)使读者感到它内倾的写法,自述阴郁的内在感受与想法,叙述人称“我”不仅仅是提供视野的叙述技法,更是便于让叙写随时转向内在的倾角设计。“自记”铺垫着陈蔚成一步步落入中电自杀的动作结果,在这个意图上它很发挥着人物的内在书写,小说的阅读逻辑可以在陈为何自杀(两次)的问题求索中得到整理。“意识流记录”[55]必定依据这一点得来。第三人称不影响他做心灵捕捉,凡重要一些的人物皆有心事,虽无“自记”作可见的形式,人物却都具备随时转入内在表达的习惯,它们传动各自动作至故事情节生死离合种种——心理作小说的内燃机。心理描写的关键是,经验人物内在的变动,由是阐述动作或事件的发生——尤其从一则社会新闻得到材料,临到小说写作就成为一次探察(或创造)自杀者秘密的行为。后来刘西渭先生臧否《雷雨》不脱心理:“别瞧作者创造了那样一个真实的人物,作者的心力大半用在情节上,或者换一句话,用亚里士多德的术语,情节就是动作的动作上。……我怕过了分也难说。”[56]情节不是,心理才应是巨大的创作生机,对他而言,比较情节甚至更有真实的品质。
心理描写给人提示:人的动作,事件的结果,可以从人的内心找到原因。正如语言应发于内心的压力,情节应来自内在的变动,一样,作品应在人的内部找到起点。好像一切都没有错。《评传》珍视福楼拜“心”的表现,无不是一道视野期待,尽力令福氏小说有心理描写的可靠性——因为李健吾认同的文学可靠性,无疑先是有关“心”的。再者,他笃信“杰作的秘密”,其不可或缺的“一致”和“心”的紧密逻辑呼应着:应当向人的内部找到原因。语言也好,情节动作也好,一部作品的产生也好,文学的真实就在人的内部,这个念头催动下优劣之别就成为真伪之别,“杰作”成为这种内在真实性最好的表示。
但,应当辨认作家与小说人物间的一种关系——“我的想象的人物感动我、追逐我,倒像我在他们的内心活动着。描写爱玛·包法利服毒的时候,我自己的口里仿佛有了砒霜的气味,我自己仿佛服了毒,我一连两次消化不良,两次真正消化不良,当时连饭我全吐了。”[57]——它未必是作家性情对小说人物的渗入,《评传》立刻用来佐证憧憧不定的“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有粗疏之嫌。它先是作家沉浸写作,在想象与幻觉内同人物发生的谐音,深度写作的状态。福楼拜曾在小说写作时给出相近的自述,“写作是一桩快事,可以进入忘我状态,融化于创作之中。就说今天吧,男人女人合为一体,我既是情人又是情妇,纵马踩着黄叶,进入林丛,在这秋日的下午,我既是骏马,也是树叶,微风,是他俩诉说的絮语,也是使他们满含爱意的眼皮合拢的深黄的阳光”[58]。不是像《评传》所述,作家性情融入人物种种,而是他怎样体验写作中放下自我出入万物感觉,甚至这更是“无我格”的使用,是一种对外物的吸纳、进出与感应。[59]如是,“性情”论混淆它与“无我格”的关系。它并不妨碍作家的上帝比喻,但它置换了无从认识性情如何的上帝,置换成不幸在书信中频频暴露自己的作家,[60]所以固然他一样从不现身(这表示了“无我格”拒绝作家巨大的抒情、议论、或有的道德旨意),但他的无处不在反而变成《评传》中寻找的种种泄密——作品与作家的私人关系。《评传》急于这样印证作品的属格以致“杰作的秘密”成为强逻辑,以致作家遭遇的美学困境,创造的美学景观,变得过于驯顺自然。“性情”论者将遇到反驳:未必始终是“心”注入语言注入成形中的作品,作家之心对事物稳定的表达感并不真实,何况福氏熟悉受诱惑的感觉(如他的圣安东尼),作品中事物与他的心灵不稳定的彼此回流,才更可能是写作的真实。
写这部小说,很明确福楼拜起始的态度像多么清醒的解剖者,操作中他甚至表现厌恶的神情;但情境也会幻变成这样,在包法利夫人的审判席上,作家念出她一生无数细节,控方律师的罪状陈列因此变得意义轻薄,陪审员最终生出广泛同情,而他们推测,作家不只是一个优秀的朗诵者。其一保障作家的医生人格(对厌恶题材的克服,艺术广泛而公正),其二讲述写作中物我关系的转化腾挪(长久凝视包法利夫人,作家在她的境遇内产生不应有未尝有的认同与一致)。《评传》接受医生人格毋庸赘言,至若后一种,“性情”论者深信着转化即刻生效,认同无须讳言。固然提到爱玛生性与作家的部分重合,但这种比较内有多少相同就有更多差异,“占有他较深的同情”[61],但这同情肯定不在写作的起点发生,那么发生的时机与场景才是这份同情最有诗意的部分。这种时机和场景,后来詹姆斯·伍德的《臧否福楼拜》中有提示,在《包法利夫人》的最后一百页里,“圣古斯塔夫受到了诱惑——去爱的诱惑”,“爱玛活了起来,她撇开福楼拜早前的非难”,“福楼拜似乎原谅了她,原谅了她俗不可耐的逃避之梦,并开始同情她”[62]。哈罗德·布鲁姆分析爱玛临终敷圣油一段亦是,“这是福楼拜给爱玛的挽歌,但它最终超越了表层的反讽,哪怕只是因为我们在其中听到了小说家给自己的更为沉郁的挽歌”[63]。《评传》乐于引用的蒂博代,描述作家同爱玛叠合的秘密一样有文学触感:“无论何时,只要是用纯感觉的词汇描述爱玛,福楼拜都会带着一种精致的、几乎是宗教式的情感谈论她,那是弥尔顿谈论夏娃的方式。”[64]“性情”论留下遗憾,它用力把作家塞进人物或把人物塞进作家,忽视塞进的可能性全依赖写作行为,或言之,这个可能性唯有在写与读两个事件中才能发生,脱去它们的一切比对都无非猜想,并不真实——人物与作家的叠加状态应首先作为一种真实的文学状态。唯有在真实的文学状态中,“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才可能生效。质言之,同情在美的内部发生。
按照《评传》作者向内寻找真实的逻辑习惯,唯有“内心的变动”可能触及写作的真实。《评传》最有光彩的部分,在它讲述每一种作品得以成形的背景,内含细节空前之多,它们呈现类似“内心变动”的品质,有别于其他人定义与分类的思维强迫症。但除却《心病》那样在写作中虚构以探索内在的真实,我们如何能信誓旦旦地说——我能够明确他内心的真实。即使明确了,它仍未必是文学创作全部的真实,“性情与主旨的一致”,这种由人至文学单向的真实,无法解释作家对爱玛神秘的同情发生。钱锺书言,“见于文者,往往为与我周旋之我”[65],文学的真实很可能也发生在文学之内,文学本身应当成为一个事件,内有我与我周旋的现场,人的真实可能在文学中发现甚至成形。“一部完成的作品使他对自身充满自信,为他展示自身暂时确定的形象”[66],这种作品对人意义的发现与确立,即对“杰作秘密”的倒置,《评传》的“杰作”宣喻无法收容这类倒置,而像福楼拜这样的作家,作品对他生存的反哺意义匪浅。
❶ 朱自清日记1933年9月21日:“健吾下午来,谈甚欢。……又谈其评弗罗贝尔,先述一书来历,次述故事,次批评;谓孟实,同舟来时,甚盼其用同样方法批评《红楼梦》等书云。”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九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第249-250页。
❷ 朱光潜:《“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考证、批评与欣赏”》,见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二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第36-41页。
❸ 福氏常把自己比作“熊”,他在克瓦塞的居所,居所那间写作之地,他自称“洞穴”。
❹ 常风在书评《〈福楼拜评传〉》末尾注:“这书印着是二十四年十二月初版,实际二十五年二月才出版。”按其所述,《福楼拜评传》实际出版时间为1936年2月。常风:《〈福楼拜评传〉》,《国闻周报》第13卷第16期,1936年4月27日,第1-4页。
❺ 李健吾:《福楼拜的故乡——路昂—克洼塞》,《现代》第4卷第1期,1933年11月1日,第103-116页。
❻ 常风:《〈福楼拜评传〉》,《国闻周报》第13卷第16期,1936年4月27日,第1-4页。
❼ 李健吾:《〈福楼拜幼年书简选译〉译者前言》。
❽ 比如,沈雁冰著《西洋文学通论》,“自然主义”一章首先就介绍福楼拜,称他为“自然主义的先驱”。方壁:《西洋文学通论》,上海:世界书局,1930,第164-178页。
❾ 仲密(周作人):《三个文学家的记念》,《晨报副镌》11月14日。
❿ 吴达元:《〈福楼拜评传〉》,《清华学报》,1936年,第11卷第4期,第1189页。
⓫ 1852年1月16日《致路易丝·科莱》。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355页。
⓬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365页。
⓭ 1853年6月6日《致路易丝·科莱》。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368页。
⓮ 1853年8月21日《致路易丝·科莱》。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373页。
⓯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372页。
⓰ 1876年12月25日《致莫泊桑》:“怎么可以陷入诸如‘自然主义’这类空洞的术语中去呢?为什么放弃善良的尚弗勒里提出的‘现实主义’(同样口径的蠢话、或者说同样的蠢话)呢?亨利·莫尼埃的真实并不超过拉辛呀。”
1877年12月《致伊万·屠格涅夫》:“我认为,现实只应该是一个跳板。咱们的朋友却认为,现实本身就是全部的艺术了!这种物质主义的观点使我生气。……现实主义之后,咱们现在有了自然主义和印象主义。多大的进步!其实这是一群胡闹家伙,要让人相信:是他们发现了地中海!”
1878年5月27日《致埃德玛·德·热奈特》:“我的老友左拉变得很荒唐。他妒羡雨果老爹,想自己“创立一个流派”。成功使他陶醉,忍受厄运比善处好运要来得容易。左拉在评论方面的镇定自若,正是由于他那不可思议的无知。我认为:艺术,纯粹的艺术,已没人再喜欢。能品味佳句的人都到哪里去了。这种贵族的享受,已属于远古。”
(法)福楼拜:《福楼拜全集·5》,李健吾等译,艾珉主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第245、204、167-168页。
⓱ (法)左拉:《实验小说论》, 张资平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17。
⓲ 1846年8月8-9日《致路易丝·科莱》,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346页。
⓳ 李健吾:《忆西谛》,李健吾:《李健吾文集·6》,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第423页。
⓴ 1856年10月《致埃德玛·德·热奈特》,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58页。
㉑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59页。
㉒ 1924年沈雁冰撰文《佛罗贝尔Gustave Flaubert,1821-1880》,赞誉《包法利夫人》含“黄金一般真实的观察”,1930年《西洋文学通论》内又誉其“是文坛上大风暴前的一闪电光”(“风暴”概指“自然主义”),沈称许《包法利夫人》特别在用“平凡的灰色人生”作题材,在与“浪漫主义者专取惊心夺目的题材” 对比之中(这种对比通常用来表明“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的优越),唯独没有说到福楼拜多么厌倦他这部小说的题材。方壁:《西洋文学通论》,上海:世界书局,1930,第174页。
㉓ 1857年3月18日《致勒洛阿耶·德·尚比特小姐》,1852年3月27日《致路易丝·科莱》,1852年7月6日《致路易丝·科莱》。(法)福楼拜:《福楼拜全集·5》,李健吾等译,艾珉主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第135、41、61页。
㉔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70页。
㉕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55、56页。
㉖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56、71页。
㉗ 没有明确直接的证据说明这句话是福楼拜自己所说。李健吾的注释为:见于德沙木的论文:《一八五七年前的福楼拜》。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71、105页。
㉘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304页。
㉙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56页。
㉚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23、119、136、191、232、244、253、305、309、279-280、334页。
㉛ 1861年《致埃德玛·德·热奈特》。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191、368、375页。
㉜ 1853年8月26日《致路易丝·科莱》。(法)福楼拜:《福楼拜全集·5》,李健吾等译,艾珉主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第94页。
㉝ 1852年1月16日《致路易丝·科莱》: “一个酷爱大叫大嚷,酷爱激情,酷爱鹰的展翅翱翔,句子的铿锵和臻于巅峰的思想;另一个竭尽全力挖掘搜索真实,既喜爱准确揭示细微的事实,也喜爱准确揭示重大事件;他愿意大家几乎在‘实质上’感受到他再现的东西;后者喜欢嘲笑,并在人的兽性里找到乐趣。”
(法)福楼拜:《福楼拜全集·5》,李健吾等译,艾珉主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第33页。
㉞1857年11月24日《致埃奈斯特·费多》,1858年6月20日《致埃奈斯特·费多》。
(法)亨利·特罗亚:《不朽作家福楼拜》,罗新璋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1,第212、221、222页。
㉟ 如1852年1月16日《致路易丝·科莱》:“我只要确定一个使我完全不受约束的主题,如激情、运动、骚乱,我就会感到如鱼得水,只管往下写就行了。那样,我永远也不会再遭遇我写这本书整整十八个月所经历的文笔狂。”
1852年11月22日《致路易丝·科莱》:“写这本书将一直是我的一次激烈而长期的智力锻炼。这之后,总有一天我会拥有我自己的主题,拥有出自我内心的提纲,你等着瞧吧,等着瞧吧!”
1853年7月8日《致路易丝·科莱》:“但愿我能按我内心的愿望找到一个主题,那时我会走得很远。”
1853年8月26日《致路易丝·科莱》:“我在怎样急迫地完成这一切以便奋不顾身地投入一个宏伟的、更适合我的主题呀!我有些史诗的急切愿望。我想写顺时间笔直而下的重大历史事件,而且是从上到下加以描绘。我的东方故事不时在我记忆里重新出现;我常常隐约闻到它们的气味,这气味使我心花怒放。”
(法)福楼拜:《福楼拜全集·5》,李健吾等译,艾珉主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第34、71、89、94页。
㊱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191页。
㊲ 1852年3月20日《致路易丝·科莱》。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57页。
㊳吴达元:《〈福楼拜评传〉》,《清华学报》,1936年,第11卷第4期,P1189-P1190。
㊴ 1853年10月12日《致路易丝·科莱》:“布耶认为,这将是全书最美的一景。我敢肯定,这一节是全新的,意图也值得称道。交响乐的效果若能见诸一本书,那就在此中。总体上要发声,故同时有牛叫,情人的怨叹,官员的演讲。大晴天光照充足,一阵阵风吹起农妇的宽边女帽。《圣安东尼》里最难写的段落,相形之下,简直是儿戏。通过紧凑的对话和性格的对照,可以产生戏剧效果。”
(法)福楼拜:《福楼拜全集·5》,李健吾等译,艾珉主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第106-107页。
㊵ 普鲁斯特的《论福楼拜的“风格”》已经于1920年1月发表于《新法兰西杂志》,这篇文章对福楼拜文法的分析作了绝好的示范。皮埃尔·布吕奈尔在《19世纪法国文学史》中的说法:“所有聪明的阅读均遵循了普鲁斯特所指出的道路,重视作品的文笔,指出作家给小说美学所引入的剧变。”但普鲁斯特的文法分析并未被《评传》引述。
(法)马塞尔·普鲁斯特:《偏见》,张小鲁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第296-316页。
(法)皮埃尔·布吕奈尔等:《19世纪法国文学史》,郑克鲁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第219页。
㊶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104页。
㊷李健吾:《福楼拜小说集译序》,李健吾:《李健吾文集·10》,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第333-338页。
㊸ 刘西渭:《咀华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第198-199、139-141、112、129页。
㊹ 1852年4月24日《致路易丝·科莱》。
(法)福楼拜:《福楼拜全集·5》,李健吾等译,艾珉主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第46页。
㊺ 李健吾:《情欲信》,李健吾:《李健吾文集·7》,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第198页、第202页。
㊻ 华丽的文笔设想如下:
1852年1月16日《致路易丝·科莱》:“我觉得美的,我想写的,是一本无所谓的书,一本没有外在的沾著的书,用它文笔内在的力量支持自己,犹如地球不需要扶持,停在空中,一本差不多没有主旨的书,或者可能的话,至少看不见主旨。”
1876年4月3日《致乔治·桑》:“是不是一本书,离开它的内容,能够产生同一的效果?在组合的准确里、成分的珍贵里、浮面的光滑里、全盘的谐和里,难道就没有一种内在的品质、一种神异的力量、原理一样永久的一种东西(我像一个柏拉图说话?)那么介乎正确的字和音乐的字之间,为什么有一种必然的关联?为什么人一紧缩思想,总可以写出诗来。难道音节的法则统制情感和意象,而所谓外在也就是内在?”另一类引述如下:
1876年4月3日《致乔治·桑》:“我要长久继续这个调调的话,我会完全罔知所为,因为另一方面,艺术应该淳朴才是;或者不如说,艺术就是我们能做的那个样子,我们并不自由。每一个人顺着自己的道路走,别瞧他有意志。总之,你小老儿的脑袋没有一个观念是直的。”
1852年9月25日《致路易丝·科莱》:“伟大的天才的殊异,就在普遍性与特别性。……在这一方面,莎士比亚真正了不得。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面大陆;他有大人物,有全体的群众,有风景。他们用不着文笔,他们;他们是强壮的,不管错不错,由于错也难说。然而我们,小东西,我们要是值点儿什么,全凭着完美的实行。……非常伟大的人们写的往往非常坏,同时在他们,这倒是好。形体的艺术不该在他们那里寻找,应该到二流人物贺拉斯、拉布吕耶尔中间寻找。我们应该熟读前者,膜拜、努力和他们一样思想,然后和他们永久告别。至于技巧的教训,我们会从淹博而熟练的天才得到更多的利益。”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355、356、357页。
㊼ 1876年3月10日《致乔治·桑》。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358页。
㊽ 刘西渭:《鱼目集——卞之琳先生》,刘西渭:《咀华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第128页。
49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50页。
这封信的时间,《评传》标注错了,应当是1852年5月8日而非1851年5月8日。1957年发表的《科学对法兰西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小说艺术的影响》中再次引用,这个错误修改过来了。
50李健吾:《福楼拜的书简》,李健吾:《李健吾文集·10》,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第295页。
51“读巴氏的小说,一个最普通的经验是,在故事开始以前,他一定照例先描画一遍发生故事的地点。仿佛一位厨师,不耐烦菜根,一刀切下,省去以后的麻烦。他以为读者一次记住景物的轮廓,便可以永久记住。他不知道这种干燥无味的景物,读者不唯不往脑子里记,而且根本觉得无关紧要,看也不看,一直向下翻过去。 福氏进一步,将人物和景物糅合在一起。环境和性格是相对的:没有环境的映衬,性格不会显亮,没有性格的活动,环境只是赘疣。他绝不单独描写风景。在《包法利夫人》里面,只有中卷的开始牺牲于杨寺镇各自的陈叙;不过这由于一种必需。知道杨寺镇是一个‘语言没有平仄,犹如风景缺乏个性’的乡村,我们就好解释爱玛以后的行为。作者看出之后,为了读者的方便,直接呈在后者的眼前。但是还有一种,由人物自己看出,作者为了读者接近他们内在的变动,间接呈在后者的眼前:这就是说,作者的描写只限于他的人物的视线。……我们想知道路欧的富庶吗?我们随住查理的视线看:……福氏没有使查理看落了一件东西,但是却也没有使他从外表看进去。福氏不为风景的效果而描写风景。……他在描写一位多感的少妇,听见了晚钟,对着晚钟抑扬之中的暮景,心头儿兜起无可奈何的愁怅。他的人物和他的风景相为因果,在一起活动,流在同一的人生的河道,成为前人未闻的天籁。”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100-102页。
52“所呈现的人物是拟形的,然而永生的;所分析的心理是原始的,然而基本的”,“便是一台傀儡,我们如今也可以看出,具有隽永的心理的真实”。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145、162页。
53初发表在1931年《妇女杂志》,分十次连载,1933年开明书店初版,至1945年文化生活出版社又出一版。小说情节大致为:陈蔚成客居舅父家,学业不顺,经济窘迫,为人强势的舅母不喜这个负担,急于为他张罗婚事,使他入住秦家。未及婚礼,陈在潦倒、心灰意冷中发觉父亲汇款其实被舅家侵吞,随后触电门自杀。经救活,陈意识不清,容貌已毁,秦家受隐瞒操办婚礼,发觉后秦母懊悔,新妇惊惧。新婚夜,新妇隐忍与惧怕,陈对照镜中面容与昔日自照,意识惊觉。新婚三日后,回到舅家过去居所(舅父等已搬家南迁),陈告知新妇自己身世,使其先行归家,自己留下书信,再未回秦家,怕是再次自行了断。
小说共分三卷,上卷十五章,为陈蔚成自记,第一人称“我”讲客居生活,至触电;中卷六章,述秦家生活,全知视角,叙至洪太太访秦家,忽得陈触电消息;下卷十一章,述陈触电后,洪、秦两家准备婚礼,秦家方始发现事实,各自反应,叙至陈蔚成消失。其中第八、九、十,三章复为“陈蔚成自记”,用第一人称。
54李健吾:《〈心病〉跋》,李健吾:《李健吾文集·5》,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第494页。
55佩弦:《读《〈心病〉》,《大公报·文艺副刊》第40期,1934年2月7日。
“自记”的刻意设置,按朱自清转述有模仿伍尔夫的意图,但不那么成熟,叙事、对话与意识同处,而意识主动蜿蜒的能力有欠,它尚没有实现这样一种效果“:我”的意识屏幕放在读者面前。但“自记”在完成自杀者连绵的心理线索,写作者有明确向内描写的意识。
56刘西渭:《雷雨——曹禺先生作》,刘西渭:《咀华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第124页。
571866年11月《致伊波利特·丹纳》。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71页。
581853年12月23日《致路易丝·科莱》。(法)亨利·特罗亚:《不朽作家福楼拜》,罗新璋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1,第175页。
591853年11月6日《致路易丝·科莱》“:我们永远记住,无我格是力的标志。吸收对象,让它在我们身子里头循行,然后发之于外,不使人了然于这种神奇的化学作用。我们的心只应当用在感受别人的心。让我们是外在真理的放大镜。”转引自李健吾:《科学对法兰西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小说艺术的影响》,李健吾:《李健吾文集·10》,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第402页。
601957年的文章《科学对法兰西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小说艺术的影响》中,李健吾就直接称“:他忘了《创世记》里那句话‘:上帝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转引自李健吾:《李健吾文集·10》,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第400页。
61李健吾:《福楼拜评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第71页。
62(英)詹姆斯·伍德:《臧否福楼拜》,(英)詹姆斯·伍德:《破格:论文学与信仰》,黄远帆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第93页。
63(美)哈罗德·布鲁姆:《居斯塔夫·福楼拜(1821-1880)》,(美)哈罗德·布鲁姆:《小说家与小说》,石平萍 刘戈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第164页。
64转引自(美)哈罗德·布鲁姆:《居斯塔夫·福楼拜(1821-1880)》(,美)哈罗德·布鲁姆《:小说家与小说》,石平萍 刘戈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第163页。
65钱锺书:《谈艺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429页。
66(法)让-皮埃尔·理:《文学与感觉:司汤达与福楼拜》,顾嘉琛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第2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