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时代、身份与文学《雾行者》的“风”与“心”

2020-11-17 15:32刘大先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0年4期
关键词:文学

刘大先

一 风

较之于同龄作家,路内是迟到的后来者,当他们早已借着市场渠道和网络平台以“美女作家”和小资情调之类面目出道的时候,他可能还在某个三资企业中做工揾食。他开始获得小说上的声名时,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已行将结束,这似乎是一个对文学并不太友好的年代,尤其是在与想象中的1980年代作对比时,更容易引发怀旧式的恋慕。但他在“追随三部曲”(《少年巴比伦》、《追随她的旅程》、《天使坠落在哪里》)中显示出的生机勃勃、多思善感的“少年气”,遭遇到的都是友好的共鸣和反馈。那种青春、成长以及黑色幽默夹杂感伤的母题,一直持续到《云中人》。在这些前期作品中可以看到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式的纯真与失落,也经常蹦出王尔德与毛姆式的机智。毫无疑问,路内对语言的敏感、技术的娴熟,显示出足够的聪明圆融和过人的天赋,即便有时候忍不住地抖机灵也不显得勉强,但也堵塞了批评的通道——因为他明确的意旨和自我阐释能力足够强大,这也是为什么我很早就读过他的作品并且很喜欢,却难以写出任何评论性文字的原因。那种洪水泛滥,四顾无人,朋友星散,只有孤独永恒的感受,具有成长期的共通性,非常文艺,因而容易使人陷入沉溺与惆怅的体验里,往往令人无话可说。

《雾行者》也很文艺,并且直接写的就是文学青年在踏入社会之后渐入中年的经历,但无论从体量到内容上都隐然呈现出某种磅礴而驳杂的气象。这种气象,难以言明。很多时候,我们读书都会遇到那种能感觉到并且也确信并非幻想产物的东西,却无法对之进行实证或者概念化处理。那种隐约的东西或许可以用古典文论中意义含混的“风”来代称。

“风”本身有着漫长而复杂的阐释史。《毛诗序》“风天下而正夫妇”中,是训诫、教化、讥刺的意思。朱熹《答潘恭叔》曰:“凡言风者,皆民间歌谣,采诗者得之,而人因以为乐,以见风化流行、沦肌浃髓而发于声气者如此。其谓之风,正以其自然而然,如风之动物而成声”。《樗园诗评》曰:“风有二义:风教,上也,风气,天地也。”梁启超多次论“风”,兼容了“风”的两个层面:风俗性情与地理形势的相得益彰。张西堂《诗经六论》引章太炎说:“风为空气之激荡,气自口出故曰风。当时所谓风者只是口中所讴唱罢了!”顾颉刚则以“风”为土风乐调,陆侃如认为“风”有牝牡相诱之意。周策纵又将“风”与远古的伺风巫术及风气、生命联系起来,以为它有性及生殖的意义指向。①

总括而言,“风”是一种兼容时代环境与情绪感受的笼统之物,体现历史运转的轨辙,孕育情感与精神的嬗变。王汎森从晚清民国时一个被长久忽略的史家刘咸炘的论述中提炼出一种“风”的史学观念,②即融合了本土传统与西来观念的“察势观风”,那个“风”“万状而无状,万形而无形”(龚自珍语),涵括了风气、风俗、风尚、公共观念、社会的互动熏染,乃至黑格尔观念中的“时代精神”和雷蒙德·威廉斯所谓的“感觉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历史跟文学一样,伟大的地方在于周作人所说的“捕风”③,在于从盛大时代的细枝末节之处窥见观念流行的痕迹与人们幽微的情绪与心态。

但我不想让关于《雾行者》的讨论,落入到“以诗证史”或者庸俗社会学的窠臼。诚然,它的情节背景有着明确的时间段落(1998-2008),并且特意标定了几个主要的时间节点。小说所写的时间段,可以轻易地从现实世界的宏大变局中找到对应着的重要事件,诸如澳门回归、中国加入WTO、911事件、美伊战争、萨斯疫情、北京奥运会之类,这些影响深远的事件毫无疑问构成了人物与情节隐在的背景,但背景与具体的人之间的关系可能含混而暧昧。这世纪之交的十年是中国发生剧烈变革的十年,混乱无序而又生机勃勃,身在其中之常人被目不暇给的变动所裹挟,并不能看清历史的方向与走势。

路内在之前的《云中人》(尽管并不直接相干,但可以将这个作品视为《雾行者》中人物故事的前史)中做过一个饶有趣味的比喻:“我们生活在一个乳沟时代,乳之风光依赖于乳沟,但乳沟之存在则没有任何实际效用,乳沟甚至连器官都算不上,它其实是个负数,是一道阴影而已。”④人们隐约觉得这个年代的过渡性质,它在为一个即将到来的大时代进行铺垫——在“世界是平的”幻觉中,它确实带有“乳沟”的性质。路内敏锐地捕捉到了转折时代的“风”——生活的浪潮袭来,人们充满迷惘、困惑,也不乏憧憬和希望,却无暇仔细咂摸、明确规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雾行者”指没有能力对自己的境遇做出清晰判断的人:世界如同大雾弥漫,但行者依然要前行。

二 时 空

《雾行者》显然不是要形成某种宏大叙事,而毋宁说它的整个认知和情绪基调是冷寂疏离、朦胧琐碎的,就像爱德华·霍珀(Edward Hopper)那些带有城市侘寂意味的画作,无聊的列车、孤独的加油站、深夜寂寞的咖啡馆、岬角的清晨或者海边小屋凝视清冷阳光的人。人与物都游离在大历史之外,却又与之息息相关,既带有寂寥和虚无,又真切无比。这是一种时代情绪,在1990年代后的许多写作中(尤其是“70后”作家那里)都有着这种相似的世纪末感受和旁观者的态度:既往一切坚固的东西都趋于烟消云散,喧哗与骚动归向日常与琐碎,理想的激情被庸常与无力所取代,大言炎炎转为小言詹詹。在1990年代中国“开阔而荒芜”的文化风景线上,人们踌躇满志又意兴阑珊,“拒绝悲悼与低回,拒绝一种临渊回眸的姿态;甚至没有‘为了告别的聚会’和‘为了忘却的纪念’”⑤。这是一个时代之风,《雾行者》的意义在于晕染了这种“风”的行状和态势,虽然风中之人并“不知道风往哪个方向吹”,但是内在于“风”的流动性却获得了某种经验性的实感而非仅仅是情绪。

这个经验性的实感当然来自于对时间的敏感。小说的第一部分写的是2004年在H市西郊美仙瓷砖公司仓库工作的外仓管理员周劭调查前任管理员的死亡事件。1999年他第一次放外差来过这里,到如今已经三十岁,曾经几乎形影不离的同学、朋友和同事端木云则分散在另一地,联系渐少,“我们好像走进了另一个时代,在这另一个时代里我们已经变成了陌生人”(6页)。⑥出于管理的考虑,仓管员半年就要轮岗,周劭在不到六年的时间里异地轮岗了十二次,九座城市,有的地方去了两次。固守在仓库这样一个外在于人群与社会关系的孤立处所,寡淡、刻板而重复的工作,拥有着大量被闲置的、浪费的、虚掷的、非生产性的时间。与外部瞬息万变、飞逝而过的时间(时间的跳跃性直观体现为小说五个部分的切割)形成鲜明的相比,被封禁于此处的时间呈现出凝滞的特性。另一位仓管员林杰曾经描述过那种情形:“雪一旦降临,公路就全封了,时间就停止了,时间是一天天计算,然后是一星期一星期,最后是一个月一个月,雪下大的时候,连看野景都不太清楚,视野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静止的,只有作为背景的雪向下降落。他总结说,真是寂寞啊”(214页)。寂寞的原因在于换岗工作的暂居状态,使得长期、持续、稳定的计划与行动丧失了意义。在身不由己的状态中,他们完全不可能建立社会关系和稳定情感,短期关系就成为基本模式,连带着情感结构的变化,导致个体化的孤独。

仓管员因此成为时代中个体命运的隐喻。他们所拥有的时间是缺乏变化的均质时间,但这个均质时间又是间歇性断裂的,其繁杂与琐碎让人无法参与到任何连贯性事务,也就无法形成稳定的意义,更遑论价值观念。其结果是人们精神上必然的涣散,只能成为时间的局外人。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才使得他们的时间感变得如此零散、缺乏多样性和生机。小说在第五部分(1999-2007)借用一个文友写的转型时代三线城市的小说暗示了这一点:

钢厂的衰落在小说里被一再提到。钢厂是一个象征物,由于某种意志力(来自战争,来自过去时代的政策)它出现在这里,圈养起了数万人口,在偏僻小镇边上硬生生建造出了一座带有工业田园气息的小型城市,人们似乎可以永久地生存在这里,不受干扰,永久性地使用这里的泳池、邮局、医院和影剧场。然而一切都中止了,衰落这个词并不恰当,是中止了,停摆了。(533页)

即,原先可能存在着某种貌似“永久”的时间感。那是一个自洽的系统,因为内部自成一体,比如计划体制时代的厂矿企业,甚至散发出一种迷惑人的有机感(田园气息)。那种自洽的时间存身于未被打开的空间中,是一个一个差异性的存在,无论是上海大城市、安徽农村,还是江沪浙交界处的小镇、重庆老工业基地……小说中人物的前史都处于那些差异而自洽的时间之中,并没有均质时间所带来的无聊与碎片化。但是,自洽的时间系统突然如同钟表一样“中止”了。这种“中止”是全方位的,同时带来空间既有界限的打破:不仅是过去时代政策与制度中的工人下岗,同时也是外在于工业化进程的农民进城,还有周劭、端木云这样的大学毕业生不再拥有体制庇护和象征资本,而不得不置身于劳动力的买方市场。全新的时代在世纪之交展开,这是一种整体性的结构变化,而人们尚处于震惊与惶惑之中。

周劭问自己,什么是时间?或者说,什么是属于我的时间。

童德胜说:属于你的时间分为过去和未来两部分,过去是不存在的,未来也是不存在的,你存在。赵明明说:时间不公平,得靠抢。潘帅说:闲下来的时间就属于我自己了,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梅贞说:哪有属于你的时间,你是谁,你在哪里,你能分一半时间给我吗?端木云说:这个问题不好回答,门客的时间带有轮回的意味,但也不是轮回,是在两个世界的边界处震荡,仓库是一种象征。辛未来说:当咱们说再见的时候,时间才产生意义啊。(339-340页)

小说第四部分(2008)的这段关于“时间”的认知和论辩,显示出对时间的不同理解,其实是无解。但它标示出“时间”的意义:时间本身是虚无之物,是具体感知和理解的结果,要结合着空间才能具备意义。

小说的开篇就写到周劭的一个比喻:“外仓管理员的生活像星际旅行,一座城市就是一个星球,路途是不存在的,路途是我们在光速行驶中沉睡。”人、城市、行驶构成了这部小说的基本结构与肌理。仓管员指代了一种由公司总部指令操控,不得不定期改换地理位置的流动角色。因为仓库区总是在城市的边缘,所以每一次的空间改变不过是从一个边缘到另一个边缘,始终处于远离“中心”的“边疆”的状态。但有意思的是,公司总部其实也并不处于某个城市中心,而位于一个不起眼的小镇(江苏某处毗邻浙江与上海的铁井镇)——这是一个去中心化的世界。无中心使得空间的布局始终是一种“之间”的新形态:公司与仓库都是城乡之间的同质化空间,连血汗工厂里的劳动空间都是隐匿化的,只出现在旁观者的流言蜚语当中,它们都不过是无中心的全球化生产中的一个环节。公司受制于某个看不见的资本主人,仓库构成了一种异化劳动与资本运行系统中的牢房,督察则是监视器与牢管——仓库管理员是物的管理者,督察是人的管理者。仓管员的角色显示出弱者之所以为弱者,在于他无法掌握属于自己的空间,无法扎根于任何一个地方。他与仓库之间的关系借用鲍曼(Zygmunt Bauman)的比喻,是一种“路边旅馆”模式⑦:旅客与旅馆是分离的,因为旅馆不会成为固定的居所,固定的居所,具有制度性规范和习惯性规则,有角色分化和责任分工,同时在其内外部还有行为监督;旅馆则是临时落脚的、随时准备离开的处所;旅客对旅馆设施提出意见和旅馆主人接受批评是彼此敷衍的,两方都不会有意愿进行主动的创造性建构。其后果是,社会单元(比如家庭)与社会(比如亲戚朋友的人际关系、同事关系)网络解体,服务性机构崩溃,除了被组织的强制性劳动与移动,不存在个体的集体行动。当标准的规范“中止”、撤离了生活战场之后,剩余的就只是被动、恐惧与无能为力的个人,他如同一只停不下来的“无脚鸟”,马不停蹄地奔波在世界的一个个地点之上。

三 流动与身份

如果做一个粗略的统计,会发现《雾行者》里涉及到的地点覆盖了中国大地上几乎所有的方向,除了以字母代替的河北的H市、滨海的K市、辽宁的M市、没有具体指明省份的L市、C市,明确标明的就有石家庄、台湾桃园、上海、北京、广州、重庆、宁波、无锡、拉萨、浙江的苍南县、西藏的定日县、江苏的铁井镇、安徽的李庄镇……被切割的时间蜕变为一个一个空间点,而并不构成连续绵延、一贯性的时间流。断点使得人们的生活充满不确定性,无人有勇气对确定性承担责任,或者说他们所能唯一确定的就是这种不确定性。所以,在仓管员的感受结构中,“行驶”(流动)居于联结人与空间的中心位置,“路途是不存在的”,运动是如此迅速而杂乱,以至于让人都没有意识到其过程,而只注意到其结果。这种面目模糊的个人在时空中做着布朗运动的场景,构成了鲍曼所说的“流动的现代性”的基本意象。

流动的、液化的现代性,就是一种全球化时代的后现代性。“警惕长期的承诺;拒绝坚持某种‘固定的’生活方式;不局限于一个地点,尽管目前的逗留是快乐的;不再献身于唯一的职业;不再宣誓对任何事、任何人保持一致与忠诚;不再控制未来,但也拒绝拿未来作抵押;禁止过去对目前承担压力。简言之,它意味着切断历史与现在的联系,把时间之流变成持续的现在。时间一旦被隐藏,它就不再是一个向量,不再是一个带有标识的箭头,不再是一个有方向的流程——时间不再结构空间。基于此,并没有‘前进’与‘后退’;它仅仅是运动与不再维持静止的能力”⑧。世界的新的结构在只有“现在”的流动中产生,“那些开过的火车就是这个世界的常态”(265页)。公共空间(乡土共同体的村庄或者计划经济的工厂与单位)退化成旅馆、火车站、机场、长途公路这些没有个性的周转性、过渡性空间。在无个性与暂停空间中只有聚集,无法发生团结,剩下就是松散而各行其是的欲望。欲望当然偶尔也能结成联盟,就像小说中写到的黑帮“十兄弟”,但哪怕是朋友,由于不可能产生共同意志与观念,也只能逐渐变成陌生人,“十兄弟”很快便分崩离析,或者死于非命或者各自跑路。他们都被强制成为原子化的离散个人。

流动具有双重性,一方面是人口(产业与劳动),另一方面是信息(技术、资讯),两者互相促进。它似乎带来了自治、自主与自由,但解放与放逐是一体两面的事情,对于流动的主体而言,流动的意义并不相同。用鲍曼的话来说,流动者分为“观光客”与“流浪者”,前者是主动地拒绝固定的身份,后者则被迫流浪,他的解放只是带来了诸如出卖劳动、肉体与时间的自由。《雾行者》中的人物几乎都是流浪者。他们是三流大学毕业的学生、工人后代、农民子弟、外地谋生的打工者,没有任何社会资源和资本,选择的范围和机会极为有限,只能如同“裸人”一般,碰运气式地出门寻找生计。他们是听任命运摆布的随波逐流者,而不是承载苦难、背负使命的流亡者:“信奉运气的穷人会四处流浪。流浪可能是个滥俗的词,若称之为流亡又显得过于沉重”(208页)。他们同本雅明笔下的“漫游者”不一样,没有悠游的余裕和永远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的权力——在大势之中,甚至都不会出现那种期望和前景的幻想。对于经行过的每一个地方,他们都是流浪者,永远接触不到“主流文化”与“主流生活”(这种主流既包括世俗烟火,也包括上流社会)。在身体的游离和暂时的停驻中,长远的考虑与永恒的念想成为奢望,只能是随遇而安、无所用心,逃避责任与持久性事物,因而不可能有固定的认同感和身份。

身份游移与身体的商品化在《雾行者》中随处可见。小说中具有情节推动作用的细节是假身份证——那些四处游走的仓管员和打工仔绝大部分人都办理有假身份证,大多数人都是“假人”,他们各类证书(身份证、学历证、健康证……)上的名字及名字背后的家庭与社会关系、教育背景和工作经历可能是完全子虚乌有的虚构,或者是李代桃僵地袭用了他人。假身份证具有很多功能:提供找工作时候的资质证明、押在公司里作为信誉的保证、诈骗时或犯罪后逃脱的伎俩。这种“非法”的行径甚至会被从事合法与正义事业的人所采用——周劭的前女友辛未来作为调查记者,去血汗工厂、黑矿、不合资质的食品企业做卧底时,也伪造了身份。这是路内萃取的一个极具涵盖性的时代意象。

“假人”让身份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界限模糊了,或者说发生了颠倒——不是所指决定了能指,而是为了某个虚构的能指寻找所指。为了填充能指(假身份),造假者不得不进行伪装,而在伪装行为过程中,他(她)就获得了新身份的所指。这逆反了符号与内容、表象与实质之间的关系,用小说中端木云的话来说,是“用存在主义浇灌出来的现实主义”。此处回响着萨特关于存在先于本质的经典论述:“人,不仅是他自己所设想的人,而且还是他投入存在以后,自己所志愿变成的人。人,不外是由自己造成的东西。”⑨但虚构身份并以之行事这一行为,与萨特所说的主观意愿与规划其实有一些细微的差别,即它是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做出的主观选择,带有流动时代的主动中的被动性。身份的游弋,消解了世界的坚固性,带来了部分的自由和转变的潜能,实际上也构成了关于世纪之交中国自身进程的隐喻:既有的身份存而不论,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事实中的选择与实践才构成了它的现实,这个时候,一切虚妄的话语都是空洞的,那种真实与虚假、本质与形象、内容与形式的二分结构已经无法解释现实,现实是所见即所得,表象即真相。

作为现实的表象或者说作为表象的现实,充满喧嚣、芜杂、暴力、晦暗、令人费解的现象和事件,世纪之交的流浪者们在斑驳陆离、迷离惝恍之中,过着一种没有中心的漂泊生活,行动缺乏原点和终点。流动所造成的“陌生人的相遇是一件没有过去的事情,而且多半也是没有将来的事情”⑩。于是,所有权和持续性不再具有特殊价值,趋于消散,而昙花一现的使用权对于流动中的个体而言可能更为实在。这一点甚至反映在了小说中人物情感或性的关系当中,它们是一夜情的、露水姻缘的、临时同行的、半路结伴的。最主要的是,身体感受也变得不重要了,情绪则被放大,社交主要通过心理感受,而不是身体。这从数次写到的一夜情或者多夜情就可以看出来,几乎没有携带任何激情,也没有任何关于肉体感觉的描写,性被处理成了类似翻一页书、说一句话、眺望一下风景一样的行为。这是亲情、友谊、爱欲之类亲密关系的终结,必然显现为霍珀式的孤寂,留下了安德鲁·怀斯(Andrew Wyeth)式的“梦游者”和在Turkey Pond和Above the Narrows等画作中那种荒草坡地和空阔海边的背影。

四 文学与生活

如果只是捕捉了时代的流动之“风”,那也只是留下了一个时代的背影,但《雾行者》有意思的地方还在于它给予这个背影以“文学”的正面。小说中的人物都可以称之为普泛意义上的“文学青年”。“文学青年”可能写作也可能不写作,与职业化“作家”有所区别:“文学青年,焦虑,固执,期待,自知无法永生因此闪烁着疑惑和嘲讽。作家是文学青年的尸体”(112页)。“文学”也让他们在心理上与一般打工仔不同:对于打工仔来说,“生活的意义就是他们还很年轻,可以用粗浅无理的方式活下去”(281页);“文学青年”却有着对于生活的自反——尽管在日常生活中疲于奔命,他们却并没有沉沦到粗浅无理、麻木不仁之中,甚至没有显得劳累不堪,而保持了对生活和经历的易感,这让他们还会去回味与反思自己所遭遇到的一切。

路内是那种刺猬型作家,无论写什么人物,青年工人、技校学生、业务经理还是仓库管理员,都有着浓郁的“文学青年”气质,那种气质其实是那一以贯之的“少年气”。“少年气”并不允诺他们成为一个道德的人或者超功利的人,却让他们难得地保留了成人社会中稀缺的敏锐、体恤、良善,这让他们即便步入中年,也“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就如同小说扉页题记中写到的那句“摩诃迦卢尼迦耶”——意为“大悲心”。“大悲心”即对世间有情万物的包容、接纳与慈悲,可以说是一种“文学之心”,就像小说的主要线索人物在日常的经历中遭遇欺骗、暴力、无奈、持续性的剥夺,行事中并非尽然合理合法,道德上不是全然无亏,但也并没有因此走向全然世俗化的蝇营狗苟。就小说所涉及的驳杂时代及其内容而言,大悲心(文学之心)才是将凌乱无序的表象/现实统合起来的结构。

从整体结构来看,《雾行者》让纷杂的事件星罗棋布于由人物的淡薄关系(同事、朋友、同学、邂逅)所组成的生活之网上,许多情节与细节之间并无直接关联,其中穿插的记忆片段、逸闻怪谈、飞短流长、小说中人虚实相生的创作……诸如此类,靠的是人物的回忆、聊天、联想和共情。在起伏动荡的生活中,“每一个邂逅的人都是残缺的文本”(167页),他们在短暂交集中所留下的巨大空白是用回忆与叙述结撰填补的。任何一个读者都无法不注意到小说中人物的共有特点:絮叨、多嘴多舌、爱发议论和感慨,并且很容易交浅言深,对一个刚认识的人就可以长篇累牍地发表意见。他们都像是话痨,哪怕是一个边角人物,也时常有惊人乃至惊艳之语。如果从现实主义角度来说,人物冗余而过剩的言语显然是非写实的,他们似乎都成了作家的传声筒。但路内不是要做一个“摹仿”式的写作,而采取这种唠叨的方式,倒是构成了反思文学与流动的表象/现实之间关系的一个入口——唠叨是就事论事的、非表征(representation)的、现象学式的,无意赋予言说以某种自身之外的指涉性意义,也即,表象/现实拒绝深入内心生活,唠叨式的言说成为当代精神生活的一种方式。

表面看来,唠叨似乎像是海德格尔说的“闲谈”(Gerede)——这被视作鹦鹉学舌、人云亦云、陈词滥调的“沉沦”⑪,《雾行者》中的唠叨恰恰是反沉沦的,作为一种精神表达,唠叨让稍纵即逝的瞬间得以放大和咀嚼,延宕了流动中的速度感,从而成为卑微个体抵御时代的一种方式。唠叨的碎片化与人的多向度拓展呈现为并行结构:时间均质的情况下,空间的流动实际上是扩展生命的广度与长度的方式,但流动带来的断裂、厌倦和乏味,无法构成稳固的确立自身的方式,只有靠另一维度心理空间的生命感受来进行缓解和转移——在生理需要和物质生活之外,精神生活扩展了生命的深度。在哈尔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式加速的社会语境中,个体在不断的移形换位中只有变色龙一样的适应性认同,个体认同无法从外部建立,只能靠内面的文学,也即唠叨的方式建构出独特性的自我和差异。

世纪之交的中国是一个从“身份”走向“契约”的陌生人社会,我们会看到《雾行者》中的所有人都无法用一种身份去框定。在陌生人社会中,除了原生血缘关系,其他关系很难建立起信任,但无论是周劭、端木云,还是他们遇到的同事、农民工、服务员、妓女、文学编辑、网友,都喜欢跟陌生人说话。这不符合现代社会的惯例和秩序——按照现代社会的社交礼貌与惯习,应该要保持一定的身体与心理距离,这个规则背后掩藏着自我保护和某种回报的期望。但不戴面具不设防地与陌生人说话,则体现出一种对惯习的反叛。当然,这种反叛也可以视作流动性中的无所顾忌,因为一切都是偶然与随机的,不会对实际生活产生影响,那些浮皮潦草的人生感悟仅仅是一种情绪发泄与情感放松。或者可以说,那些面目模糊又有点趋同的人物与其说是活生生的人物,不如说是作者的主观投射。这就容易解释了:当与陌生人说话成为小说中一种屡次出现的模式的时候,就可以视之为一种特定的形式,说话的行为是文学生活的表现。

“文学”与“文学青年”在当下的媒体中被严重地污名化,以至于成为一种人人都可以嘲讽的对象。但在小说写到的十年里,“文学”还没有全然成为一种小众化、专业化的分类,还有一种更为广泛意义上的“文学生活”。“用小说来表达,是一回事,熟练地表达小说,是另一回事”(112页),小说中的人物热爱文学,是用来“表达”——将其作为一种思考与观察世界的方式,并不一定要将文学作为职业或志业,而仅仅是一种生活方式。在这种生活方式中,“当下的苟且”同“诗与远方”被言语统一起来,没有变成二元分离项,生活还保留了岌岌可危的完整性。端木云、周劭、辛未来几个同学在大学里是文学社的朋友,端木云在大学毕业前夕参加笔会认识的沉玲、小川、玄雨这些人,后来在生活中基本上都没有成为职业的文学工作者,甚至各自的生活轨迹也渐行渐远,但文学作为一种表达方式绵延在他们各自的生活中。许多年以后,端木云在回忆中对他们在转型年代的文学生活有一段回顾:

小川说,互联网就是记忆的新形势,也是讲述的新形式,总而言之,结构性的变化正在生成,我们可以期待一次文学浪潮。我故意问,文学浪潮和你有什么关系。小川说,文学浪潮是一代作家的光荣,尽管光荣这个词不应该出现在文学世界里,但实际上,就是光荣。(文学有无光荣可言?或是外在于意义?)

很多年以后我和小川回忆这段时间,有好几年,他在上海,我在各个偏僻的库区。确实,他离一个现代的世界更近些,那是互联网时代的开始,所有人都相信21世纪会与从前不同,就像一个库区管理员相信今天是崭新的,昨天已经逝去,属于今天的每一分钟都是筹码。年轻人写先锋小说(仿佛先锋派没有死去,他们可以继承)、写口语诗(诗人们现身论坛,仿佛新时代来临)、写他们幻想中的世界(仿佛绕开了当代文学),也写他们的文学理想(仿佛那个失落而狂乱的1990年代已经抹去)。我甚至觉得,那不是文学,而是一种可以被升华的流行语言,与音乐、时装、发型都能勾连起来的事物,无法经历时间考验,易被模仿,经不起判断,以余生捡拾其破碎之物的失败形象。然而,这也没什么大错。文学浪潮确实没有到来,今日逝去后,他们想要忘记的那些东西,恰恰将他们忽略过去了。(473-474页)

这是一代人的文学心史。文学是生活的语法,而生活只是文学的词汇。这是一种祛除了真理迷思的文学,不再导向于表征某个原型、本源或者本质,而只是一种感受(affection)。无疑,它无法撼动时代,也没有建构起两者之间关联的意愿,而是让自身成为独立的体系。这体现了流动时代的文学特征,它试图轻盈地跳跃过现实的沉重与匮乏。这是卡尔维诺意义上的“轻”——“对生存之重做出反应而去寻找轻”⑫,在理想状态中,它能构成融解与重构生活的一种新思维,但显然《雾行者》的人物和他们的作者都无意或无力抵达。因而,在轻盈里面带有一种逃逸,那个逃逸的地方也只是心造的幻象(比如南半球或者西藏)。这是一种游离的文学观念,此种认知,在端木云与小川关于“理想者”与“理想主义者”之间区别的讨论中体现得更为清晰:文学无意承担什么责任,不值得奋不顾身地殉道般献身;如果要成为一种专业,也就流失了它的品质;它可能只是一种安慰和选择,言犹未尽,仅此而已。文学也许带来不了实际的利益,更不可能改变世界,但足以让人奔赴南半球去看麦哲伦星云、放弃世俗的功利去登临珠穆朗玛人迹罕至之地。这种“无用”的文学,就如同大雾中笃定的微光,尽管没有办法廓清迷雾,却可以让行者心存念想,不至于走投无路。

回到一个普通读者层面,《雾行者》更多地显现为一种经验性写作,这么说并非指它是自传性质的,而是说它具有留存时代经验和激活经验共情的效果。但经验与共情很难用抽象的语言表述,它的效果体现在引发出人们普遍留存于记忆暗河中的人生况味。这种况味就像端木云在重庆街头,看到洗头房的妓女站在门口抽着烟,穿着短裙和高跟鞋,旁若无人,欢快地唱着《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她甚至没有名字,在肉体上也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但是他记住了那个奇怪的场景。因为那是不协调的、出离于周围环境的、带有些许格格不入色彩的场景,映照着观者本人那前后失据、左右无援的内心。就是在这样产生况味的瞬间,深受外部规训的生命生发出轻逸的维度,变得不再干枯,而饱蘸过往时空所留下的汁液,得以稍息片刻。个人或者时代的经验,困锁在已成过往的人、事、物之中,那种生命感受只有借助于某个被书写的对象才能得以敞亮,“我们是通过那个对象来认识生命的那个时刻的,我们把它从中召唤出来,它才能从那里得到解放。它所隐藏于其中的对象——或称之为感觉,因为对象是通过感觉和我们发生关系的——我们很可能不再与之相遇。因此,我们一生中有许多时间可能就此永远不复再现”⑬,文学则让那些被历史掩埋的记忆重见天日。它接受并珍惜时代的每一点遗骸,细大不捐地收揽岁月遗落的馈赠,召唤莹洁的文学之心,哪怕只是吉光片羽的瞬间,也令生命得以饱满充实而焕发出不一样的光辉。正是在人生况味的意义上,赋予了文学在历史中具有普鲁斯特般的“非意愿记忆”功能,小说如果在“雾行者”时代之后还有其价值,可能就存在于此。

❶ 刘毓庆、贾培俊、张儒:《〈诗经〉百家别解考(国风)》,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页。

❷ 王汎森:《执拗的低音:一些历史思考方式的反思》,北京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69-205页。

❸ 周作人:《看云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9页。

❹ 路内:《云中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5页。

❺ 戴锦华:《雾中风景:中国电影1978-1998》,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80页。

❻ 本文引用《雾行者》中的文字均见于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版,不再一一标注,仅在引文后加注页码。

❼ 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35-36页。

❽ 鲍曼:《后现代性及其缺憾》,郇建立等译,学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04页。

❾ 让-保罗·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煦良、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8页。

❿ 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48页。

⓫ 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03-206页。

⓬ 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黄灿然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28页。

⓭ 普鲁斯特:《驳圣伯夫》,王道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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