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的压抑模式与空间叙事关于《逃的前一天》、《旧梦》和《微波》

2020-11-17 15:32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0年4期
关键词:长江文艺出版社沈从文小说

李 琬

沈从文的不少小说都采用反复叙事①的方法,注重共时感的营造胜过对时间流逝的摹写,可看作与线性叙事模式相对立的形式。譬如,在《元宵》、《我的教育》或《边城》这些小说里,作者采用较为散文化的叙述方式,事件和行动显得匮乏,或者十分缓慢。这种叙事模式在淡化时间线索同时,又往往导致空间的重要性凸显,显示出叙事的空间化特征。特别是在那些以湘西为背景的小说中,这种方法实际上造成了某种自然化和田园诗化的效果,将事实上变动不居的湘西世界建构为天长地久的乌托邦幻景。

本文主要想讨论的三篇小说——《逃的前一天》、《旧梦》、《微波》——也属于缺乏情节推进、注重空间而非时间的一类,可以见出沈从文的某种惯用笔法。但它们更为特殊:在这几篇小说里,作者会从一开始制造并保持某个期待或悬念,而小说结尾却带来期待和悬念的落空。我将这种模式称为“压抑”模式。这种模式似乎是沈从文笔下“突转”模式②的对立,或颠倒。“突转”令人意外、猝不及防,它打破了缓慢流逝的时间节奏,而死亡这类极端事件更是直接终结了充满反复的时间序列;“压抑”则不同,虽然它也多少呈现为一种意外,但本质上是作为一种紧张感的消除而出现,显示了主人公想要打破“常态”而最终失败的结局。结尾的压抑,是无数次反复的再次复现,造成了“传奇不奇”的意味。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些小说是“反故事”的,正如在《夜》这篇小说里,兵士们轮流讲故事的情境,最后却被主人妻子悄然的死亡这一事实刺穿。

当然,我选择这几篇小说的一个直接原因是,尽管在技巧上有不成熟之处,它们依然具有某种独特的“诗意”。我想要探究的问题可以概括为:欲望被压抑的叙事过程,是如何生成诗意的?

《逃的前一天》写于1929年4月,这篇小说,可以看成是《我的教育》所描写的军营生活的另一个版本,不过这篇小说应该是结合了1919年随部队住在槐化镇和1922年在湘西巡防军统领部任司书的两段经历。小说主人公成标生明显带有沈从文自己的影子。但与采用第一人称限制叙事的《我的教育》不同,这篇小说采用的是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两篇小说也可以看成沈从文运用不同的眼光和手法处理同一种经验的结果。沈从文曾自述1928年后在创作上发生的变化:“一九二八年到学校教小说习作后,由于为同学作习题举例,更需要试用各种不同表现方法,处理不同问题”③。

在《我的教育》里,叙述者与“我”合一,叙述近乎透明,叙述者很少对被述内容流露出价值判断和主观情绪,显示出蒙昧化的叙述姿态。对于军队生活中的种种事象,“我”显得被动、冷漠而天真无知,例如以下这些表述:

我们有肉吃,用开差时从军需处领下的洋磁小碗,舀汤喝,我们全到了张口大笑的时代了。④

我们是来为他们地方清乡的,不杀人自然不成事体。⑤

在这种麻木和不关痛痒背后,自然有隐含作者的反讽态度,湘西兵士的残忍无聊在不动声色的描写中凸现出来。而在《逃的前一天》(以下也简称《逃》)中,《我的教育》里那种近乎透明的、逼迫无情现实直接展露的笔触被改变了。以反复擦枪这件事为例,《我的教育》和《逃的前一天》的叙述方式就有微妙而关键的差异,可以对比:

我们这半年来打枪的机会实在比擦枪机会还少。我们所领来的枪械好像只是为擦得发亮一件事。

在太阳下擦枪是很好的,秋天的太阳越来越可爱了。⑥(《我的教育》)

他们约了我下次吃狗肉,我答应了。

我们今天又擦枪。⑦(《我的教育》)

看到一群狗在戏台下打仗,几个兵在太阳下用绳索包了布片,通过来复枪的弹道,拖来拖去,他觉到人与狗同样的无聊。⑧(《逃的前一天》)

《我的教育》里还有许多像上述引文这样不加连词、没有任何解释说明的并列句式,而《逃》则充满了富有逻辑关系、渗透情感判断的多层次句法;后者在描述的同时,又包含了前者所没有的议论,透露了主人公对所处环境的批判、怜悯和厌憎。这样的差异,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叙述者有意识的设计。有趣的是,第一人称视角写作的《我的教育》,反而具有浓烈的讽刺意味,而第三人称视角的《逃》则流露出更多的温情。

《我的教育》分多节,拉拉杂杂地记叙“我”的日常生活,将反复发生过多次的事情叙述多次。而《逃》则是将反复发生过的事情叙述一次,是典型的反复叙事。在“一天”这个时间单位里,时间没有发生重复;显示出重复的是,成标生的许多个相似的日子都被压缩进空间里。在他力图打发掉这一个白天的过程中,叙事正是围绕空间的推移展开的。空间展示出了它的作用,即“在千万个小洞里保存着压缩的时间”⑨。在兵士们相对固定的活动范围里,单调、缺少变化的时间被成标生所熟悉的各个地点标示出来。小说里,主人公的移动路径是:庙廊下—庙后松树下—书记处(戏台上)—洗衣处—庙前大街(南食店杂货店酒店铺柜)—溪边—老磨坊。这些地点及各处的景观,本来应该是并置的,却被叙述人根据时间的推移顺序而串联起来,成标生的心绪,也在这移步换景的观摩中发生细小的变化。

在叙事的线性推移中,反复出现的是关于时间和天气的表述,如对太阳和阳光的描写,以及出现三次的“天气还早”这一判断。在又光明又暖和的太阳下面,主人公渐渐感到“悒郁”、“不安”。虽然他为这些人麻木沉沦的生活方式感到“难受”,甚至也在这些“几年也从不变更过生活”的人面前,因为自己“有着一种计划”而产生优越感,但他不禁发现,他内心底并不想与这些东西告别,特别是当他再次遇到老磨坊的女主人时,老妇的慈爱和关心让他感到忧愁。这样的情感态度,多少也与沈从文自己的心境相关。在军队中,沈从文经常目睹官兵们吸鸦片烟的习惯,在保靖,他看到“书记处约六十个职员,就有将近四十盏鸦片烟灯”⑩。对于无事可做,只能打架的同伴,他也只能像成标生那样抱着“苦笑”或“不自然的笑”。但是经历了北京、上海的都市体验之后,作者在对湘西的回忆中,自然显出两面性:一方面是对无序、堕落状态的痛心,另一方面是对人情社会的怀念。

相比于采用日记体、注重记事并富于现场感的《我的教育》,《逃的前一天》笼罩在更为整体性的视角中。如果说《我的教育》里的叙述者是一个正在经验的、现在进行时的“我”,那么《逃》里的叙述人则像是从回忆的角度看待“他”在那一天里的心境。由于叙述者外在于人物,便与被述故事产生了审视和静观的距离感。往日,这些被成标生“疏忽过去”的人和事,似乎突然在“逃的前一天”获得了意义:这一天,他正是带着一种拉远了的心理距离,陌生化地来观看这一切的,因而发现了《我的教育》里的小兵所不能发现的美,并因此产生强烈的依恋。

《逃》的叙述人时时暴露出主人公成标生对外界做出的敏感反应和评判,使他比《我的教育》的主人公更像是一个成熟的主体。事实上,在沈从文小说中,军队总是和男性主体的发现、成熟密切相关。柄谷行人曾指出:“工场即学校,军队亦学校”,军队是现代国家造就“人”的教育装置的一部分。⑪在小说《哨兵》里,沈从文记叙了怕鬼的小兵在深夜独自守卫时的心理活动,故事虽略显幼稚,但仍反映了个体在军队中接受的孤独的试炼。《一个体面的军人》和《都市一妇人》讲述了年青英俊的军官如何在美丽年长的妇人面前由羞涩转而陷入恋爱(虽然《一个体面的军人》是未完成的作品,只是预叙了后来的情事),它们也显示出,进入军旅生活与获得“男子气概”和性经验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关联。而在《三个男子和一个女人》里,叙述人展示了号兵和“我”求而不得的恋爱,以及这个爱情故事恐怖奇诡的结局,其中也隐隐包含着士兵们对社会层级的领悟。在不断移徙而充满流动性,又因众人结成相对稳固的共同体的军队集体中,主体往往能获得更多的对人事的认识而加速成长。

因此《逃》的结尾并不让人感到突兀。第二天成标生是否逃走,作者并没有给出说明⑫;但整个小说的叙事过程,可以看成是不断渲染的紧张情绪渐渐化解,直至平息。当主人公微笑着承认自己的“懦弱”,他实际上是完成了某种对自我的确认——尽管孤立和寂寞,然而他也“需要帮助或一种鼓励才能生活”。他似乎是第一次清醒认识到,自己需要在共同体生活中获得激励和陪伴,并通过人际关系与现实建立联系。这也同样是一种理性的觉知。小说的最后一部分都是以抒情诗的笔调写就的:“正如属于北方特有的严冬白雪的瑰丽,是南国乡镇季春的薄暮”⑬,以及对大地上的烟霭、天边银红浅蓝颜色的描绘,这些文字几乎融化了之前积蓄的紧张感和压迫感;通过“他能想到的……他知道……他知道……”这样的句式,叙述人以成标生的思绪和意识勾连起各个地点,形成一个广袤的共时的空间,在那里,熟悉的人重复着熟悉的举动(兵士们吃狗肉、火夫烧火、书记官讲故事、老妇人淘米煮饭),正是这些琐细而温暖的动作以日常的节律牵制了突发事件的发生。田园诗式的图景再次出现了。至少是在这片刻,成标生回到了恒常的时间中去,不再倾心于线性时间中的未来计划。

《旧梦》这部长篇小说写于1928年7月,1929年在《现代评论》上连载二十八次。关于这篇小说所述的故事,陈子展曾经概括得非常简单:“《旧梦》也是一部以恋爱为题材的小说,并没有什么稀奇,就是难得有一个丈夫是那么伟大的肯让自己的老婆和人家要好,又难得有那么一个肯替阿弟作‘帮闲’去找情妇的哥哥,更难得有一个男子对于自愿滚到脚边来的一个女人,迫于一种不可遏抑的热情要去接受而又不敢接受——全盘接受那女人火一般血一般的爱,只在感情同理智的纠葛里,——‘在一种牵牵扯扯中经过一切的地狱中苦恼!’这个男的主人公,便是所谓‘小沈’,许是作者自己罢。”⑭小说的故事时间不过十天,但叙述时间却显得这样漫长,主要是因为内心独白占了大量篇幅,保留着早期的“自叙传”风格。第一人称叙述人在“窦尔墩夫人”的恋情面前显得反复、惶惑、苦闷,并发出大段的议论和抒情,讨论自己懦弱的性格、责任和道德的重压、财富和权势导致的恋爱上的不平等之类的话题。和上文讨论的《逃》相似,《旧梦》的叙事进程也与空间有关,“我”摆荡在压抑和释放之间的矛盾心理,被外化为“我”在平安旅馆和窦尔墩家中(特别是夫人闺房)这两个地点之间的往返。

叙述人在结尾处对这篇小说的性质有这样的交待:“我这样在我离锦州的前一日(五月初九)写下了一段日记”⑮。然而,这篇小说仅仅是一个以日记体记叙的恋爱故事吗?

1925年6月,沈从文曾离开北京,为求职去锦州找沈云麓大哥,但没有结果。《旧梦》里的爱情故事是否在现实中存在,无法确证;但主人公“小沈”确实明显地指向作者本人。我们不应该忽视小说开头讲述的主人公“逃难”到锦州之前的处境:“我”是一个以写稿为生、陷于穷困的“零余者”,欠着公寓五十多块;同时,作为一个没有爱侣的“孤男子”,对他人的爱情抱着羡慕和嫉妒,习惯于“自伤自悼”。当“我”接到大哥的来信,得知自己有机会在奉天陆军军队中做秘书,“我”感到十分兴奋,不仅仅是因为经济收入,也是由于固定不变的生活使“我”“作小说也有穷于找寻内容的时候”,于是“我想变”⑯。“我”去锦州,似乎是为了寻求一种“类乎新鲜的传奇行动”⑰。

因此,这篇小说的叙事动力也和写作这一行为本身有关。全篇都不乏与文学创作有关的意象和对叙事行为本身的指涉,显示出元小说的意味。在小说中,“我”往往将锦州十天的经历比作“梦”:一开头便写道,在锦州“这十天中我可作了不少好梦”⑱;“我”记叙了两次梦到尔墩夫人的梦;在继续心理活动时,也经常发出“像梦”的感慨。作者形容这段故事像“梦”一般虚幻,也是对文学作品满足作者和读者幻想的一种比喻。特别精妙的一段是当“我”得知事变发生、周家需要尽快迁移的情节,作者是依靠空间描写来推动叙事并连接梦境和现实的:

一切无头绪,一切恍惚不清,还比适间的梦时情形为更甚。当我跟到杰克,由阿齐掌灯引路,从城根走到窦尔墩家门前打门时,我还不能估定这究竟是作梦还是当真。

进门了,从院子中上东厅,就打那一小时前梦中同妈同尔墩夫人欣赏金鱼的缸子边过身。缸子边返照着厅中灯光,呈暗红影子。我不能不疑心这还是前一个梦的继续!

厅子中不见一个人,杰克同我又从厅后转入左院那寝室。⑲

在空间位置的转移中,读者追随主人公一起进入刹那的迷离惝恍境界。由于主人公和尔墩夫人总是在这个固定的地点相遇、调情,“我”的情感也直接关联于这个家宅的空间。

小说中有一处引人注意的人称转换:关于“我”和尔墩夫人真正发生亲密接触的经历,“我”突然改用第三人称来叙述。这与沈从文通常的做法相反。在沈从文那里,使用第三人称的结构,内含一个第一人称叙述的故事,并不少见⑳,以第三人称的框架讲述第一人称的故事,往往是叙述人巧妙推脱责任的做法。我们可以将《第四》与《旧梦》相比较。两篇小说讲述的核心故事有些类似:主人公与有夫之妇恋爱,丈夫并不加以阻挠,后来这对情人计划私奔,但最终没有成功。《第四》里这个第一人称叙述的故事,并不是叙述人“我”自己的,而是属于“我”的朋友。朋友并未热心详述许多细节,只是平静讲述,作为旁观者的叙述人似乎因此免去了不少麻烦,故事也反而显得更加可信。《旧梦》则是讲述叙述人自己的故事,因此“我”无从开脱讲述的责任。这实际上更容易暴露故事的虚构性:“我”是小说的人物,但同时也是一个叙述者,叙述者的声音不时显露,控制叙事并对读者发言。作者写道:“关于这一天的事,让我作为另一个人来描写这一切一切吧。……妄诞之极的道德家与批评家。我诚恳的告你们,若我能因供你们用什么批评方法胡说以外有增加你们理论精澈道德高尚之自尊心思,我更将怎样忠实地来叙述这过去历史一页!”㉑这种高亢直露的叙述声音很难让人相信它出自主人公的日记,“现实”的成分或者“似真性”有些打折了。

由于小说的虚构性被暴露出来,作者便站在一个“间离”的位置上静观和揭露不断寻求传奇的创作行为本身。“我”作为文学青年,因为依赖自己的阅读经验而善于幻想,以《金瓶梅》、《施公案》、《水浒》来理解和符号化他“逃难”中遇到的各个人物,甚至也具有了一定的表演性人格㉒。不仅如此,作者也对“现代”或“新派”的爱情观念本身带有微讽。“我”与尔墩夫人的恋爱,就是对新文学所流行的爱情观的颠覆。主人公这样嘲讽大哥的一位朋友:“天知道,这‘新派’人心中的恋爱观,除了找女人睡以外还有什么味道足道。”㉓但根据小说中的心理描写,“我”自己也多少适用于这句批评。在漫长的叙事时间里,“我”几乎将所有文学化的恋爱心境都演绎了一遍,但这也仅仅是一种表演;“我”对这出爱情悲剧甚至是不满意的。㉔其实我们应该记得这个细节:在“我”初次见到尔墩夫人,尚未对她这个属于旧世界的“本地女人”发生爱慕这段极短的时间里,“我”对她并不多么有好感,还有些轻视;然而,当“我”听到她表达对自己作品的赞美和喜爱,“我”立即陷入自伤自怜的单恋情绪中。可见,“我”的恋爱的产生,带有很大的自恋情结和虚荣心理,并直接与“我”的写作者身份相关。在小说结尾,“我”克制了自己冲动的情感,放弃了让尔墩夫人和自己一同离开的机会,后来称“我到如今不敢十分认真想念这个人”,其理由固然动人(因为对方的种种好处使“我”不堪回忆的重负),但“我”向读者表白“请你们相信我的诚实”,恰恰又反映出叙述人的不自信。

如卢卡奇指出的,小说是唯一使小说家的伦理成为作品的一个美学问题的文学体裁。㉕不可否认,小说中过多的、充满重复的心理描写让人感到累赘和乏味,但这种弊病,也多少反映了业已形成定式的阅读期待和一部分庸俗的读者趣味。这些“肉麻”的表述不仅来自作者的写作,也来自被流行的文学作品所塑造的主体“我”,于是反讽的张力便生成于作者和第一人称叙述人这两个层次之间。

我们也可以将整篇小说读作关于新文学写作者生存状态的寓言。文学者“我”在锦州的地方权力系统中感到“受大苦”㉖,感到“做官在试验期中与我性质不合的地方”,并且在“我”的读者兼情人面前不断退却、逃避,其中流露出对这一爱情故事本身的怀疑和犹豫;而这一切都被“我”转化为文思枯竭时的创作材料,再次投入文学的生产和消费中。叙事的进程令“我” 愈趋清醒,认识到自身(或者说“我”代表的众多文学青年)柔弱、中庸和不无虚伪的一面。叙述人在戏拟和反讽之外,也包含着冷静的自省。主人公小沈最终告别的不仅是尔墩夫人,也是不适于他的地方人际网络、官僚系统和军阀派系斗争。对这一时期的沈从文本人来说,他也一样——尽管急需金钱、地位、职业,但他更加看重北京的文化氛围和文学场域的资本积累,因此拒绝了甘肃省府秘书的职位,留在北京;后来也辞去香山慈幼院图书馆的职务,一度专事写作。

小说《微波》写于1930年4月。主人公其生先生是上海的小职员,春天时来到西湖,住在别庄楼上。他偶然结识了楼主人,对这位年约四十岁的妇人产生爱慕,但由于身份、年龄的差距,他并未滋长这种感情,后来回到上海,心绪又复归平静。小说的格调是近于散文的,两个人物之间的对话也显得松散而平淡,更多在烘托一种气氛,而不造成行动上的进展。不过这番感情上的“微波”,对于主人公这位办公厅办事人来说,已然是一种“传奇的变动”。

沈从文曾在一封信中写过,自己的作品“所谓生动背后,实在都有个个人孤寂和苦痛转化的记号。写城市,把不住大处,把不住问题,不过是一种形式的抒情而已。正和写《月下小景》是观念抒情一样的”㉗。《微波》也是都市题材的小说,它并不注重提出问题并加以解决,而是重在抒情。这种抒情主要是以空间的形式体现的。小说中的时间也被空间化了。“春天”是笼罩整个故事的时间意象,但它是以西湖和湖边庄子里楼的空间形态出现的:

春天的水是使人从那粼粼如绮中感到放荡妮人的勾引,其生先生就是被勾引的一个,他因为知道春天已来,被想象中的春水所诱,独自一人走到离住处很远的西湖来了。㉘

春天真不是容易对付的天气!他望到湖水,想投身到湖中去,仿佛湖中泥与灵隐庙中所见,同样使自己憎嫌而又不断诱引他接近。㉙

其生先生在春天的引诱下,想要改变在上海一成不变的枯燥生活而来到西湖,但接近西湖的风景,也让他为春天所煽动的欲望而懊恼。春天的景物成为他内心情感的外化,他因所见所闻而产生的思绪和举动,也反映了他和自我的对话。作者让人物的主观情绪与外在风景的描写完全融合在一起:

他各处望,全然无助,望到的只是青天,日头,远处的船与近处的花。他不安宁的走到一株辛夷花边去,用手抚为露水所湿的树干,复用手捏那较低较小的枝。血似乎流到树干上去了,望到辛夷紫色的花瓣,如望到许多人傅有胭脂的脸。他的为难处是无法子使自己平静,他的举措只增加他自己的罪孽。㉚

天上有白云像薄罗,缓缓的飞,为了这无碍的云,其生先生打着自己的头。他应当像云无所牵挂,然而他的羁绊,几乎全是他自己缚上,又非常明白。㉛

最终,其生先生仍然克服了恋慕年长主人的心情。他知道自己其实与主人繁华的青春时光相隔,㉜也与一种想象中的动荡传奇相隔。小说里有一段游记式的空间叙事,写其生先生游灵隐寺的一个下午:他离开灵隐山门旁的饭馆,走进山门,走进大殿又因拥挤的人潮而退出,后来(受到两个容颜丑陋但衣着时髦的女子的吸引)跟随一家人再次进入了大殿,观看完她们的菩萨膜拜,回到自己所住的楼上,在楼上望到湖水。在这个过程中,并不体面雅致的女人形象突然让其生先生意识到,自己对女性的看法充满了幻想的成分,他所幻想的一种恋爱,也未必能在现实中实现,因为他一方面贪婪地想“要一种他不能得到的东西”,一方面又无法任性地放纵自己。

其生先生回到上海,也就从短暂的“变”回到“常”中。他真正习惯和适合的仍然是办公厅的日子。然而西湖所代表的情绪和想象已经包含在他的精神状态里了:当他坐在办公室桌边,他也不禁想起“自己是只宜于办公不宜于作别的事情时,只稍稍有点不安,却笑着回溯着使他人不懂的某一种心境”㉝。“春天”是使得其生先生不安的力量,而此时,“春天还不曾完全消失”,说明主人公已经基本完成了自愈。

沈从文早期有不少抒写性苦闷心理和暧昧欲望的小说,比如《呆官日记》、《元宵》、《有学问的人》等。但在这篇小说里,虽然同样以情欲为主题,也不无露骨之处,但整体的叙述语调显得相当含蓄与节制,在动与静的交替节奏中造成诗意的境界。其间的差异,应该与沈从文的处境和心态变化有关。

沈从文从1929年6月开始在上海中国公学任教,他已不再是穷困潦倒的小作者,而是和其生先生一样的城市知识分子和固定职业者。涕泪交流的控诉声调也在他的作品中基本消失。他在恋爱上遇到的困境,不再是无法接近女人,而是一种新的情形。他在1930年5月的《海上通讯》里表示,自己的教师身份似乎从主观和客观两个方面,对恋爱机会造成了某种阻碍:“做先生,一切权利皆消失到尊敬中矣”㉞;同时,自己并非不能接触许多女人,“其实上海何尝无女人,到上海说还为女人苦恼,当然为呆话而已”㉟,他的苦闷更多来自于特定的对象——这时,沈从文正为单恋张兆和得不到回应感到痛苦。㊱他也不时提及,他试图在低落时理智地调整自己的情绪,以获得更有秩序的生活状态。当然,这种努力并不顺利,甚至总是遭遇失败。㊲对比之下,《微波》的其生先生的心态与沈从文自己有相似之处,但又比沈从文多了些自如的克制能力。于是,沈从文写作这篇小说,也似乎寄寓着对某种自愈能力的想象和欣羡。

如果说,在早先的类似作品中,主人公的压抑来自城市对这个“乡下人”的拒绝,是一种外力;那么在《微波》里,压抑则变成一种内在力量,是主体对引动欲念的外部世界的自动疏离。其生先生认识到“都会的一切,与其生先生无法融洽,来到这西湖谁知也仍然是一样的”㊳。小说作者也与他笔下的人物相同,成为在势利的都市和遁隐的乡野都感到隐隐压迫的双重的异乡人。他意识到,矛盾的根本在于自己精神内部的冲突。

本文讨论的三篇小说,写作和发表时间都集中在1928—1930年,这是沈从文的写作技艺从不甚成熟渐渐走向成熟的阶段。被讲述故事的发生时间,分别是沈从文来北京前湘西生活的最后阶段、到北京不久后困窘的文学青年时期以及到上海之后获得大学教职和一定社会地位的知识分子时期。这三篇小说虽然并未引起多少研究者的关注,却能映射出沈从文在这三段生活中的精神状态,也让我们看到他面临选择时的取舍,而这种取舍不仅关乎欲望和冲动的克制,也关乎他对自身性情与志业的理智决断。

在具体的文本形式上,这几篇小说都和空间有关,时间的推进则很少。作者使主人公的情感、心绪与特定的空间、地点建立起联系。有人指出,教育小说(成长小说)与空间形式小说是对立的两极,空间形式极度轻视时间,教育小说则充分重视时间。㊴事实上,这几篇小说也向我们展示了另外一种成长。卢卡奇认为,小说文体和男性成熟有关,“小说的客观性是男性成熟的洞见,即意义绝不会完全充满现实,但是,这种现实没有意义就将瓦解成本质的虚无”㊵,而小说人物在小说中是这样存在的:“小说是内心自身价值的冒险活动形式;小说的内容是由此出发去认识自己的心灵故事,这种心灵去寻找冒险活动,借助冒险活动去经受考验,借此证明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全部本质。”㊶三篇小说都显示了主人公的内心“外出”寻求意义并经过历练、趋向成熟的过程。意义在某种情绪或愿望的压抑中获得了。在《逃的前一天》里,成标生的厌弃情绪和出逃热情的回落,开启了主体的自我发现;《旧梦》展示了作者对于文学青年以及主人公“我”对于自身的双重反讽,间离感带来诗意;而《微波》则在打破日常节奏又再次回归之间完成了抒情。“压抑”的效果在于,小说缺乏从根本上造成改变的行动,然而人物的内心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转变;主体正是由于相对被动和消极的态度,而能够将外部的遭际转化进自身的心境和气质之中,达成新的自我启悟。主体在客观世界中的存在,获得了具有距离感的形式,这大概就是“压抑”模式造成诗意的关键。

❶ 反复叙事,即“讲述一次(或不如说用一次讲述)发生过几次的事”。见[法]热拉尔·热奈特著,王文融译:《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11月版,第75页。王德威在也指出,这一模式见于沈从文大多作品中。参见王德威著:《现代中国小说十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10月版,第166页。

❷ 沈从文采用“突转模式”的小说很多,如《虎雏》、《媚金·豹子·与那羊》、《贵生》、《菜园》等,它们在将近结尾处发生情节的突然转变。苏雪林曾在《沈从文论》中评论沈从文的小说:“每篇小说结束时,必有一个‘急剧转变’(a quick turn)”。参见邵华强编:《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现代卷 沈从文研究资料(上)》,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8月版,第40页。

❸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12月版,第375页。

❹ 沈从文:《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五》,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324页。

❺ 《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五》,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322页。

❻ 《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五》,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321页。

❼ 《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五》,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326页。

❽ 《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四》,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152页。

❾ [法]加斯东·巴什拉著,张逸婧译:《空间的诗学》,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8月版,第8页。

❿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27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9月版,第144页。又见沈虎雏编:《沈从文年表简编》,《沈从文全集》编委会编:《沈从文全集·附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3年5月版,第5页。

⓫ [日]柄谷行人著,赵京华译:《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1月版,第131页。

⓬ 小说题目“逃的前一天”既可以理解为是采用这一天的视点,因此不可能也不必预见第二天的故事;也可以认为是从后来的视角而言,即表明主人公确是逃走了的。

⓭ 《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四》,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164页。

⓮ 邵华强编:《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现代卷 沈从文研究资料(上)》,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8月版,第20页。

⓯ 《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六》,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110页。

⓰ 《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六》,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5页。

⓱ 《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六》,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9页。

⓲ 《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六》,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4页。

⓳ 《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六》,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103页。

⓴ 如《说故事人的故事》、《第四》、《灯》等。

㉑ 《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六》,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62页。

㉒ “我这时的心情,为了所遇到的完全是传奇小说上人物,所以也不免渐渐的《彭公案》化起来,以为自己适宜作旧式说部中的公子哥儿了。”参见《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六》,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94页。

㉓ 《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六》,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98页。

㉔ 快要与尔墩夫人告别时,“我”这样想到:“我应当在此惨剧上经历一种失恋的境界,澈悟像此时所不能澈悟的一点人生意味,才是这合理的结局。如今的我所得到的似乎太平常了。意外的平常,便使我无从深信这是结局的一幕。”见《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六》,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105页。

㉕ [法]吕西安·戈尔德曼著,吴岳添译:《论小说的社会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6月版,第9页。

㉖ 小说写道,“我”不愿与大哥同住,因为“我知道在他所有的一般友朋来往中我会受大苦”。见《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六》,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7页。

㉗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9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12月,第67—68页。

㉘ 《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四》,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231页。

㉙ 《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四》,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243页。

㉚ 《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四》,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247页。

㉛ 《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四》,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247—248页。

㉜ 小说里有一处写其生先生对妇人的观感,准确而精微:“其生先生仿佛是站在一株老梅树面前,从这枯枝老干上去追想当年的荣华繁茂的日子,然而树,倒不知道自己的老迈,在这春天,仍然还在那半枯的桠杈间缀上三两朵花,半不阑珊的露着一种风情,而微显飘荡的容仪中,又保留着将做祖母了那一类懂事的呼应,使其生先生有一点拘束了。”见《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四》,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236页。

㉝ 《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四》,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248页。

㉞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12月版,第86页。

㉟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12月版,第87页。

㊱ 沈从文在当时的信件里,常常提及这件事。如1930年3月27日《复王际真》:“……本来好像也不会为这地方的女人难过,但居然就难过了”;1930年4月26日《致王际真》:“我在此爱上了一个并不体面的学生,好像是为了别人的聪明,我把一切做人的常态的秩序全毁了。”分别见沈从文著:《沈从文全集·第18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12月版,第56、62页。

㊲ 他在给王际真的信中写道:“有时,似乎又平静了,得到这时节就想到要做人,要劝际真也来做人,不许糊涂,不许卑视自己同忽视自己,要忍受,凭借一点近于由宗教而来的力,把生活好好安排起来,就做它一些日子的工。在这样时节是不想到女人方面所能给的好处的,仿佛就伟大了一点,冷了一点,理智了一点。这样可以维持一个礼拜。到后,又自然为一件小事把自己放到危险上去”。参见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8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12月版,第57页。

㊳ 《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四》,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242页。

㊴戴维·米切尔森:《叙述中的空间结构类型》,见[美]约瑟夫·弗兰克等著,秦林芳编译:《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5月版,第146页。

㊵ [匈]卢卡奇著,燕宏远、李怀涛译:《小说理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10月版,第79页。

㊶ [匈]卢卡奇著,燕宏远、李怀涛译:《小说理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10月版,第80—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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