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还乡
——论朱英诞的怀乡诗

2020-11-17 13:07任诗盈
新文学评论 2020年2期
关键词:北平都市江南

□ 任诗盈

故乡是从古至今的中国文人笔下的一个常见意象,依恋故土是世间万物之本性,怀念故乡更是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的一种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在历代文学作品中被反复书写。“五四”以后,随着西方现代文明的传入与发展,“故乡”的图景虽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怀乡”的传统虽然出现了断裂,但在这种断裂之中也保持了一定的连续性。这一特征在20世纪30年代京派文人的创作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在鲁迅等启蒙主义作家为故乡祛魅之后,京派文人重新为故乡赋魅。不仅如此,受到现代文明的影响,他们也以新的视角重新发现故乡的美,用新的手法书写着故乡。同为京派文人的朱英诞也不例外。但区别于其他京派诗人,其怀乡诗的特殊之处在于想象大于亲验。并非地道“乡下人”的他一直笔耕不辍地书写着未曾身至的故乡江南,甚至将生活过的京津等都市田园化,以诗的方式实现精神还乡,在荒诞虚无的都市文明之中构筑起“诗的故乡”。

一、 虚实之间:想象大于亲验的故乡图景

故乡,从地理学的角度来说,主要是指曾经生活过的地理空间;从诗学的角度来说,它包括在这一空间里真实存在的人、事、物等记忆。朱英诞常自嬉“家在江南也在江北;我个人却生长在津沽与北京——我家寄籍是宛平”①。朱英诞于1913年生于天津,后举家迁至北平,祖籍江西婺源,寄籍江苏如皋,家在武昌有藏书楼。从地理空间上来说,朱英诞的故乡不止一个。在诗中,他反复书写的故乡也不止一个。

朱英诞于1913年出生于天津,家在河北首善里,他在津门居住了19年。津沽是朱英诞有迹可循的故乡。他曾在自传《梅花依旧》中记录过一段去西沽村春游的经历:“我们几伙伴从河东一个什么地乘船西行,经金刚桥,过大红桥,不远就舍舟登岸,一片桃花杨柳黄土,进入视野,令人心旷神怡。这便是著名的西沽村。”②这段经历也被他写成了《西沽春游》一诗——“我喜欢小船,摇篮;沿着驼岗/我喜欢碧绿的河流,母亲至上:/当我上岸的时候钟声弥漫/桃花,杨柳,黄土,波浪!”碧河、桃花、杨柳、黄土、波浪,诗人笔下的西沽之春美好而惬意。郊游打开了孩童自由的天性,他用四个“我喜欢”表达对西沽之春、自由自在的郊游的喜爱与留恋。而这样的经历实际上在他的童年中并不多,他曾说,“我只有一个童年值得‘细论’”③,那便是童年与“野孩子”的野趣游经历,但很快这种自由自在的游玩经历便被家里人严禁了,之后他只能在家中院里读书、学戏。再加上中学时期罹患淋巴腺结核休学,像“西沽春游”那样的经历便更少了。所以,幽居读书实际上占据了朱英诞童年的大部分时光。而幽居读书时的窗外之景也被他写成了《西沽村晨》一诗,透过那一扇“梦窗”,诗人望见“鸟鸣于一片远风间/风挂在她的红嘴上/高树的花枝开向梦窗/昨晚暝色入楼来”,诗人表面写鸟、风、花、树,实际上却是写梦幻之景,“望晴空的阳光如过江上/对天空遂也有清浅之想”,诗人贪恋的是天空的自由。朱英诞童年在津沽的记忆其实并不如他诗中所写所忆的那般美好,所以他笔下的津沽虽然有实在之景,但也是想象大于亲验的;他诗中的津沽是鸟语花香、自由自在的,也是带有淡淡感伤的。

而梦中的江南永远停留在春天,“江南梦也是江南春”(《暗香》),“江南永远是春天的故乡”(《乡愁》)。江南的春天大多是三月的暮春时节,当朱英诞入梦时,“梦里云彩伴一片风帆/更远了三月江南”;直到他渐渐衰老,他也始终怀想着“暮春三月,如梦的江南!”。在他的梦想中,暮春三月的江南是繁花盛开的,“江南的茶花香了,/我应该回到故乡去了”(《白日》),“而鱼啊不可脱于渊,/海棠的红浪,怀恋啊江南!”(《江南》);也是草长莺飞的,“暖暖的绿草在梦中生长,/江南的家于我是陌生的异乡”(《夜春词》),“又是暮春三月了,三月了,/江南的草儿如何? /走近我们的忧愁里啊,/她们将依旧发绿”(《草》),“燕子们轻快地飞舞/早已经成了江南的梦”(《饭后》)。诗人梦中的江南春是美好的,但也是寄托着淡淡忧愁的,海棠自古就是游子乡愁的象征,春草也在忧愁里发绿,所以游子也多半是徘徊的。《静寂》中,“江南的游子仍自在徘徊”;《春夜》中,“夜是游子依旧在江南的道上”;《细雨》中,“远方的游子又徘徊了”,或许是因为“故乡不可见”(《怀江南江北故乡》),“我苦于我不知道啊/哪儿是我的家/游子是他乡的点缀”(《枕上作》)。“徘徊的游子”也有朱英诞自己的影子,他曾说:“我爱江南,虽然我不甚喜雨。传说中的江南黄梅天气的那种沉闷,确实把我的怀乡病打消了大半。”⑤对于故乡江南,朱英诞在向往中又有些犹豫。

从古典诗人到京派文人,虽然他们对故乡的怀念存在虚构的成分,但他们笔下的故乡无不是他们出生与成长过的地方。然而,朱英诞的怀乡诗中却多是想象大于亲验的经验图景,具有梦幻的色彩。弗洛伊德说:“梦不是指在我们意识的仓库里贮存的一部分观念苏醒,而另一部分还在沉睡。相反,梦是完全有效的实打实的精神现象,换句话说,梦是欲望的满足。它可以被嫁接到清醒的精神活动链中,作用于这个高度错综复杂的心智活动中。”⑥梦是潜意识欲望的满足,朱英诞对故乡江南、津沽的书写某种程度上满足了未曾到过江南的他对江南的向往,也满足了从小幽居读书的他对于窗外世界的渴望。

二、 与古为新:源于古典传统的诗性体验

诗意的想象必须源出有自,否则便会如空中楼阁一般难以成立。每一个现代诗人实际上都是古典诗词传统或显或隐的接受者,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传统的“先在”影响。对故乡江南未曾有亲验、对津沽乡野鲜少有记忆的朱英诞对故乡的想象大多来自从小熟读古典诗词的诗性体验。

朱英诞出身于书香世家,家学渊源深厚。他是朱熹的后裔,父亲和母亲都曾写过旧体诗词,祖母更是能一字不落地背诵白居易的《长恨歌》。年幼时曾读过私塾,“四书五经”是必备科目。在自传《梅花依旧》中,他也曾自述:“读诗史,于屈、陶、二谢、庾信、李、杜、温、李,乃至元、白以及历代诸大名家,我无不敬爱至极!但人性难免有其偏至,自觉对山谷、放翁,特感亲切;幼时经名师指教,书法山谷,据说很有点意思,故终生不改。”⑦屈原、李白、温庭筠、李商隐等历代名家都是朱英诞不胜喜爱的古典诗人。在《江南》一诗中,开头“秋多悲哀啊古昔的事,/梦之来也像春日迟迟”便让人想起杜甫《登高》中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江南的春天是江南梦,/浮云满载着游子的光阴;/日落了天更暖了,/春天的梦啊海一样深”又化用了李白的“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春天的梦啊海一样深,/春天的蓝水流向远空”更是对白居易“春来江水绿如蓝”一句的延伸,诗中鸿雁、落花、明月、柳絮、关山等意象都是古典诗词中具有乡愁色彩的常用意象。朱英诞的曾祖父曾在江西一带游宦,在武汉武昌有一座藏书楼。他所说的“江南”从地理学意义上看应指江西婺源和湖北武汉,但在他的诗中,“江南”却没有具体的所指,他对“江南”的想象多来自文学的“江南”。地理区划上的“江南”在中国的历史上经历了多次变迁,但唯一不变的是其对于历代中国文人知识分子的审美意义和精神文化内涵。文学中的“江南”在历代文人墨客的不断书写之下成为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诗意栖居地,白居易笔下“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让人不得不忆,韦庄笔下“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江南让人流连忘返,这些古典诗人笔下的“江南”既有共性,也有特性。文学中的“江南”实际上是历代读者之精神与作者当时之心境的融合,朱英诞笔下的“江南”也是如此。

深厚的古典诗词积累为朱英诞的诗意“楼阁”提供了想象的基石,但他对故乡的怀念却不是为了复古。朱英诞撷取了“江南”美好而忧愁的一面,并融合进自己的人生经历,将之升华为现代人共同的生命体验。江南于朱英诞而言,并不仅仅是一个祖籍上存在但自己未曾踏上的故土,还是“诗的故乡”、精神的家园,他对“江南”也并不只有怀想这一种情绪。《诗的故乡》中,他写道:“江南,/诗的故乡,/我怀想”,但在具体写江南梦时,他笔锋一转,又写道:“幸福的旅客,/多么令人羡慕,在山水里徜徉,/落在我的梦中了/你们却不知道”,在羡慕回乡的旅客的同时,又表现出对怀乡情绪的一种智性玄思:当你回到故乡时,对故乡的美好想象和向往也就随之消失,这种情绪是悲喜交加的。又如《乐园放逐——梦回天北望天南》:“我将愿望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而死于怀乡病/时间渴望我们的平原和语言/哀愁着以致于死。/但这些打搅我的清梦者/知更鸟或是夜枭/因为,这里有我的乡土的气味/当我已经没有了乡愁的时候”,朱英诞渴望“梦回天北望天南”,但知更鸟或是夜枭惊断了他的乡梦,梦断的他并不像古代怀乡诗人那般只是忧愁沮丧,因为隐士的心境让他无论身居何处也能嗅到“乡土的气味”。

无论是沈从文的湘西边城,还是废名的黄梅故乡,京派文人在怀念他们的故乡时,大都是一种回望的姿态。然而,朱英诞对于他的故乡,却始终是一种眺望的姿态。朱英诞一生主要生活在京津两地的城市之中,但在城市的深巷小园里眺望故乡江南,他却并不觉得遗憾。在《梅花依旧》中,他曾自述:“摩诘云:‘江南江北送君归’,不幸,我却从未到过江南,更不要说江北的如皋了。但我似乎有点冥顽不灵,并不觉其为憾事,那是因为我很爱北京,——自然的老北京。”⑧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北平是一处特殊的空间。1928年,国民政府南迁,改直隶省为河北省,北京为北平⑨。北京从国都变成了地域性城市,政治中心地位丧失,经济命脉几近中断,城市化进程也因此放缓。政局的动荡和大量城市资源的流失也造成了部分文人南迁,北平文坛出现短暂的“荒漠化”。但滞留在北平的学院派知识分子担负起了文化重估和再造的使命,他们创办刊物、兴办文学系,使文化教育带来的相关经济利益成为北平的“生命线”。在北平学院派知识分子的共同努力下,北平文化中心的地位不但没有动摇,反而得到了加强。与乡村相比,北平的城市化水平仍然相对较高,数百年作为国都的历史积淀使这座城市具有了独特的人文风貌;而与新兴的大都市上海相比,它又相对缺乏现代都市色彩,保留了自然的一面,常居北平的朱英诞发现并深挖了这一面。1932年回到北平的他看到“全城都在绿树覆盖下。天安门前,御河桥南,白石铺路,马缨花清香沁人心脾,其细腻风光与前门箭楼之雄伟,不知何以那么谐调!”⑩,他将这些自然之景和历史之韵升华成了笔下的诗意,寂寞的深巷、长长的红墙、玉泉山的塔影都成了他诗中的“常客”,曾经繁华的北平变成了一座安静的“空城”,“长长的街道没有尽头”(《北平大街(一)》),“步履平静如在家室”(《北平大街(二)》)。

都市与乡村并存的人文地理环境让北平有了与江南类似的诗情画意,但冬春季恶劣的自然天气仍然是无法改变的客观现实。北平的诗意来自都市与乡村并存的地理环境,更源于朱英诞平静而自然的隐士心境。北平“冬春雨季的大风,那种可怕的狂风,像一团棕黄色的大雾,而又声震屋瓦的摇撼着纸窗木屋,以及江南游子的魂魄的,虎虎的大风,刮起来时,屋里的灯光却更明亮,心境却更平静,冬天的,春天的狂风,就是它似乎也来得自由自在,自然而然!”面对北平冬春季肆虐的狂风,朱英诞非但不感到烦闷,反而多了一份悠然自得。这份悠然自得实际上也来源于古典诗词传统的陶冶。众多的古典诗人之中,陶渊明当属朱英诞心头之最。早在童年启蒙时期,朱英诞便和陶渊明结下了不解之缘。《桃花源记》是他的父亲在他幼年时教授的窗课之一,《苏书陶集》更是他童年时“偶窃阅之”的一本诗集。随着年岁的增长,朱英诞对陶渊明的好奇也逐渐转变成理解、喜爱甚至钦慕。他曾说:“予酷喜陶诗,拜读过四十年,亦惟此将终其身不去手耳。”他不仅在诗中多次赞颂陶潜之气节、化用陶潜之诗句,更重要的是他从陶渊明的诗学实践中悟出了艺术的真谛。《桃花源记》是被朱英诞熟读多遍的陶潜作品,清代陈朗山楷书的《桃花源记》更是被他一直悬挂在床头。《西沽春游》一诗中的西沽村并不像一个北方的乡村,更像是陶渊明笔下的桃源世界。朱英诞认为陶渊明创造的桃花源是一个超现实的心灵世界,他所追慕的不是古风,而是陶渊明的隐士心境。这种隐士心境让他即使没有“归园田居”,也能尽得“田居之乐”。

高潮看到田卓站在落地窗户前,望着窗外,抽着烟,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晨曦柔柔地照射进来,袅袅升腾的烟雾中,田卓如瀑的秀发窈窕的身姿显得超凡脱俗,恰似一幅绝妙的剪影。高潮心里一下子产生了冲动,想悄悄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拥抱一下田卓。但高潮没敢造次,他想到了红光满面鹤发童颜的马老。尽管马老有意想把高潮和田卓往一起扯,但越是这样,高潮越觉得田卓跟马老的关系深不可测。

江南与京津在地理学意义上分属中国南北,在文学意义上也有截然不同的文化内涵,但朱英诞却发掘了它们共同的诗意。古典传统给予朱英诞的不仅是一种对故乡的诗性体验,更是一份“大隐隐于市”的隐士心境。

三、 归趣现代:都市文明之中的精神还乡

在《略记几项微末的事——答友好十问》一文中,朱英诞曾说:“外来影响与传统不能偏废,归趣仍在现代,这更是自明的事。”置身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都市北平之中,任何对于故乡的怀念都不可能是传统诗思的自然衍生,特别是对于朱英诞这样一个七十年人生中只有三段短暂乡村经历的诗人而言。

朱英诞对都市北平的田园性书写实际上来源于其久居京津等都市之中的现代性体验。正如吉登斯所说:“我们今天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一个可怕而危险的世界。这足以使我们去做更多的事情,而不是麻木不仁,更不是一定要去证明这样一种假设:现代性将导向一种更幸福更安全的社会秩序。”现代性具有双重性的指征,一方面它使生活和交往更加便利,另一方面又具有一定的危险性和阴暗面。久居都市之中的朱英诞洞察到了这一面。他笔下的都市是个“不夜城”,这个“不夜城”“完全是灰色的墙垣/遮拦在眼前(夜来,/他们消失了。)而脚步/遂永无休止//但只有高耸的广告牌/点缀着虚无的天和海/那些星辰更高了,吸烟的女郎;/它们是一些虚无主义者/……那旋舞的灯火是一些狡兔/它们有着太多的洞窟/而我庆贺着肉体,‘可爱的/你美好的废墟’!”(《不夜城》),“不夜城”里的墙垣是灰色的、灯火是如狡兔般迷幻的、都市女郎是淫荡的,整个城市都充满着波德莱尔式死水腐城的气息;都市的“白昼里也颓废如夜”(《都市小景》);现代都市于朱英诞而言更像动物园里的樊笼,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把人们送空中,/然而再推落到地下”(《都市在梦中》),在都市里,他看不见自然的风,只看见烟囱里的烟和风吹过建筑工地时翻起的土潮。所以他恐惧,他“对‘汽车文明’惊奇着”“像穴居人的不安定”(《只要还是生存着》);他选择“遥望都市的灯火”(《夜之宝藏》),他对都市文明是反思的,“而这时候我的沉思会静静升起,它将高过那数层的都市的楼了”(《第一个记忆》),一个“高”字说明了他对都市文明反思的超越性。同时,相较西方的现代都市,现代中国的都市文明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本就是殖民经济下的畸形产物。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虽然城市化水平不高,但是城市化带来的问题却十分突出,而且时刻面临着战争的威胁。“和平在哪儿?/战争在哪儿?/这微弱的蠕动,/在民众看来;更微弱了,/所谓‘外交’和和平”(《只要是还生存着》),和平的不可得使肉体的生存都变成一件困难的事情,现代文明的侵蚀又使人们失去精神上的支撑。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都市北平是安静的,也是落寞的。这座“古城”就像艾略特的“荒原”,承载着朱英诞对人类历史的宏大反思和现代性焦虑。朱英诞在北平深巷中书写着《乡愁》:“夜深,我醒来,倾听/那布谷鸟/从远方飞到南方/(你叫得太坦率啊)/带着柳树忧郁的浓香,/这儿,与你无关,/幽居的微光?//唉,被自然遗弃的/人类啊,应该明白/你是主人还是客子?/裂帛的笛,竹啸/恐吓着沉睡的原野/而大笑?//春天,什么时候告别的/雷音从来不惊梦中人/江南永远是春天的故乡/这儿,花开花落都是寂寞的;/梦也永远存在/于清醒的肌肉里。”布谷鸟已经从远方飞到南方,可诗人仍在北方;柳树在古典诗词中本就有思乡之意,可南方的柳树浓香却与幽居北方的诗人无关;“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李白《春夜洛城闻笛》),深夜的笛声是最能触动怀乡之情的,可诗人却将其夸张成一种恐吓的情绪;故园江南永远是美好的春天,而诗人身处的北方,无论是哪个季节都是落寞的。朱英诞融合了象征主义笔法,从感觉出发,抓住梦醒时分的那一刹那,调动眼、耳、鼻等多种感官甚至肌肉记忆去描写对故乡的复杂情绪。这首诗中虽然全篇都不见都市的身影,但一句“唉,被自然遗弃的/人类啊,应该明白”却道出了诗人想表达的已不仅是古代怀乡中的思乡愁绪,更是对自然风物、乡土文明的一种依恋。诗中的“江南”不只是诗人祖籍上的故乡,更是一种乡土文明、古典传统的指称。

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传入,的确给现代中国的发展带来了“良方”,但这种“良方”也有“副作用”。现代化的机器生产在带来物质文明进步的同时,也挤压了精神文明的生存空间。于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的中国象征主义诗人而言,象征主义更多的是一种技法与风格,诗人多在“世纪末”的忧郁颓废情绪中寻找认同。但于三四十年代的京派诗人而言,象征主义则更多的是一种写作哲学,他们不仅对象征主义的写作技巧进行了融会贯通,还对其背后的文学观念和思想背景作了更深入的把握与理解。他们并没有像他们的西方现代主义“老师”那样走向荒诞虚无,而是在古典传统中找到了调节缓解“副作用”的“药方”。

于朱英诞而言,这“药方”是古典传统中的隐士心境,也是哲学意义上的“诗”。朱英诞发现,都市文明荒诞虚无的背后是实证主义哲学的兴起。实证主义哲学逐渐取消了哲学的批判向度,它全力拥抱现实,把各种形而上学、先验论和唯心主义当作蒙昧主义的落后思想加以反对。所以,他对以“唯物论”“实用论”为代表的“工具理性”充满了怀疑,他认为这实际上导致了精神文化的退化。现代哲学变成了一种“观念”,而现代社会则成为“观念”的世界,理性挤占了感性的空间,所以《挽歌》一诗的副标题是“先是生活,次是哲学吧”,这个“吧”字充分体现出一种游移不定。于朱英诞而言,如果哲学是一种“理性”的“观念”的话,那么诗更像是一种感性的哲学,“历史像流水逝去,/哲学像山果堕落;/惟有你啊,诗啊,/让城市化作农村”(《诗》)。在诸多文体和艺术门类之中,诗歌可以执行伟大的思想任务。崇尚智慧的朱英诞认为“诗”是“智慧事业”的一种,它能“帮助‘实用的再生力,再生,再生不已’,而与‘促进人类社会永恒福利’之各种‘智慧事业’并行而不悖”。朱英诞认为的“智慧”实际上象征着人类精神中某种永恒的东西。在“皮肉都须仰仗钢铁”的年代,诗歌能够让人并不只像一个呆板无味的机器一样活下去,它代表了人类更高的追求。在诗的世界里,他发现了古典与西方两种传统的某种契合之处,无论是他朝思暮想的江南抑或是他崇拜的陶渊明构想的“世外桃源”,实际上都是具有超越性的精神世界。诗是朱英诞还乡的途径,更是其还乡的目的,“诗”与“乡”是同构的。在“哲学像山果堕落”的年代里,诗就是精神的发源地。

朱英诞怀念的故乡实际上是多元的精神发源地,带有一种“生命原乡”的性质。朱英诞渴望用怀乡的方式、用诗的方式构筑起精神家园,但同时他也明白“在乡下重建都市”是虚妄的事情,因为“一个乡下孩子来到都市/(学本事到乡下去重建都市?)/才不服水土”(《都市在梦中》)。政治经济中心的南移,一方面让北平在现代化浪潮之中保留了一份雍容与宁静,为朱英诞的怀乡书写提供了自然与人文环境;另一方面也让北平变成了一座“孤城”,增加了它被现代社会秩序抛离的风险,加深了朱英诞的焦虑。朱英诞深知,现代文明的发展是不可逆转的事情,仅凭个人的力量难以扭转其荒诞虚无一面给人带来的消极影响,想要回到乡土文明的田园牧歌时代不啻堂吉诃德式的幻想。所以,他只能无奈将诗歌转化为一种完全个人化的“生存哲学”,通过诗歌的方式回到精神的故乡,用以抵抗精神的死亡。

注释:

①朱英诞著,王泽龙主编:《梅花依旧——一个“大时代的小人物”的自传》,《朱英诞集(第九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542页。

②朱英诞著,王泽龙主编:《梅花依旧——一个“大时代的小人物”的自传》,《朱英诞集(第九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549页。

③朱英诞著,王泽龙主编:《梅花依旧——一个“大时代的小人物”的自传》,《朱英诞集(第九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547页。

④文中引用诗歌均来源于王泽龙主编的《朱英诞集》第一至五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

⑤朱英诞著,王泽龙主编:《〈小园集〉自序》,《朱英诞集(第一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09页。

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若初译:《梦的解析》,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97页。

⑦朱英诞著,王泽龙主编:《梅花依旧——一个“大时代的小人物”的自传》,《朱英诞集(第九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540页。

⑧朱英诞著,王泽龙主编:《梅花依旧——一个“大时代的小人物”的自传》,《朱英诞集(第九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542页。

⑨吴惠龄、李壑编:《北京近代高等教育大事记》,《北京高等教育史料》,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 第408页。

⑩朱英诞著,王泽龙主编:《梅花依旧——一个“大时代的小人物”的自传》,《朱英诞集(第九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5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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