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昭
刘熙载的《艺概》是清代文论史上一部重要著作,以要言不烦、论断精当而为人所称许。但它的简约(比如某些术语或表达方式)却给今人的阅读带来理解上的困难,于是有学者为它做笺注。《艺概》包含六概:文概、诗概、赋概、词曲概、书概、经义概。其中,经义概是关于明清制义(俗称八股文)的理论与评说。由于制义体于20世纪初随着科举制的消亡而不复使用,因而今人对于制义的体制、作法、范畴、术语等往往不甚了了,因而诸家在笺注《经义概》的时候有时不免望文生义,留下了一些遗憾。
《艺概·经义概》说:
破题是个小全篇。人皆知破题有题面,有题意,以及分合明暗、反正倒顺、探本推开、代说断做、照下缴上诸法,不知全篇之神奇变化,此为见端。(1)(清)刘熙载著,袁津琥校注:《艺概注稿》,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823—824页。
“代说断做”是什么意思呢?王气中先生的《艺概笺注》初创于20世纪60年代初,成书于80年代中,其研究条件自然不如今天。该书对前面四概(文概、诗概、赋概、词曲概)进行笺注,书概和经义概则仅有白文,可见笺注之难。袁津琥先生的《艺概注稿》是历来的《经义概》注释论著中最为用心的一部,但仍存在着不少想当然的解释,比如把“骂题”解释为“错解题意”(2)(清)刘熙载著,袁津琥校注:《艺概注稿》,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819页。,把“滚做”解释为“混做”(3)(清)刘熙载著,袁津琥校注:《艺概注稿》,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830页。,大约是从“滚”联想到“滚作一团”,再联想到“混乱”,均是想当然的解释。(“滚”是制义理论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将另文讨论。)袁著对“代说断做”没有作出注释,或为知难而退。
“断做”是制义修辞中的一个重要范畴,但不是一个孤立现象,也不仅仅是一种制义写作法。它是在明代制义写作演变史中出现的,是因科举体制的变易而产生的,自身也处于变异之中。尤其是当社会思潮发生变化的时候,“断做”也经由“凌驾”而向“凌躐”转化,由此关涉到对待儒家经典的态度,从而与明清思想史、文章美学史相关联。
“断做”与“代说”相关,“断做”因“代说”而起。
所谓代说,即代言。《明史·选举志》说:“科目者……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5)(清)张廷玉等:《明史·选举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693页。不仅四书文有代说的要求,经义文也同样。其中,《春秋》是一个例外,要求考生表达对历史的论断,故《春秋》科的经义文必须采用断做的写法。“经义除《春秋》例应断做外,如《易》,彖词则入文王口气,象词入周公口气,《十翼》俱入孔子口气,《诗》则入诗人口气,《尚书》《礼记》则入作书作记者口气,其中载古人语即入古人口气。各按时世,不得入后世语、后世事。”(6)(清)汪烃珍:《安徽试牍立诚编文序》,《中华大典》工作委员会等编:《中华大典·教育典·教育制度分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951页。“代古人语气为之”即“代说”。这是明清制义文体的官方规定,其出发点是使考生通过“代说”,设身处地体悟圣贤的德行、胸怀、情感,在潜移默化中达到对圣贤及其仁礼思想的自觉认同与内化。如戴名世的《不曰坚乎 也哉》题文,其题出自《论语》,佛肸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以佛肸非善类,劝孔子不往。孔子说:“有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瓠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意思是有一种坚硬的东西磨而不薄,有一种洁白的东西染而不黑。我难道是瓠瓜吗?哪能系而不食,徒供摆设呢?戴名世此文即入孔子之口气,全文以坚与白立两柱,表达自己磨而不磷、涅而不缁的品格,最后说:“由殆以我为枵然者矣,是匏瓜我也,吾豈匏瓜也哉!”(7)(清)戴名世:《戴田有自定时文全集》(第5册),本衙藏板,康熙间刻本。在入圣人之口气的过程中,戴名世对圣人之品格、胸襟、抱负就有了一个自里而外的体悟。
即使是以“反面人物”(如阳货)为题,代说也是常规的解题方式。沈受祺曾写有“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一章,题出自《论语》: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这里有五个人的口气:记者(《论语》的记录者)、门人、子张、子夏、所闻者。沈受祺的制义文分别入这五人的口气,即分别以他们为第一人称进行代说,如“记者意谓交友之道……”,子夏之门人“吾愿承夫子教”,等等。郑献甫对此文的评价是:“有门人语,有子夏语,有所闻者语,有子张语,有记者语,是五人口气也。又有子夏语,是门人所述;闻者语,是子张所述,则又三人口气也。而记门人述语,记子张述语,皆是记者语,而又只一人口气也,如演剧然。各种脚色作各种声口,无不有条有理,奇矣。如像声然,各种口音,只是一个撮弄,无不惟妙惟肖,则更奇。俗人一味断做,便一笔钩消,而题之精神全没矣。”(8)(清)郑献甫:《补学轩批选时文读本》(下册),贵州:贵州臬署1869年刻本,第2B页。他认为,让五种声音各自展现,通过代言达到栩栩如生的效果。
2.2.4 提取次数对综合评分的影响 在60%乙醇为提取溶剂、提取时间为2 h、液料比为15∶1(V/m,mL/g)的条件下,分别设置提取次数为1、2、3、4次。取处方配比药材样品(均粉碎,过4号筛)适量,分别进行加热回流提取,按“2.1.6”项下方法进行各指标成分含量测定并计算综合评分,结果见图2D。由图2D可知,综合评分随提取次数的增多而先增加后趋于平缓,当提取2次时综合评分已高于2.95分,故最终选择2次为提取次数。
与代说相对应的写作法则是“顺题挨讲”(9)(清)陆陇其:《一隅集》,陈维昭:《稀见明清科举文献十五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130页。。从明初到成化之前,在推行八股取士制度之初创时期,制义之试题多为完整之题,如洪武二十年丁卯科应天府乡试之四书文题为《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其程文的作法即顺题挨讲:“夫圣人之心自然及物,因其有老安、友信、少怀之理而使之遂其老安、友信、少怀之道焉。”(10)(明)杨廷枢、钱禧辑评:《大明历朝四书程墨同文录》,崇祯间金阆叶聚甫、张叔籁刻本,第3A页。然后按老安、友信、少怀之顺序逐一展开。杨廷枢评曰:“制科之始,未有言词,只将题中大道理发明便成文字。故风气虽朴略,而圣人语意独能不失。观此文,语语是仁心,自然物各符物气象。成弘以后,言词兴而题理隐矣。”(11)(明)杨廷枢、钱禧辑评:《大明历朝四书程墨同文录》,崇祯间金阆叶聚甫、张叔籁刻本,第3B页。
随着明代乡、会试的逐科举行,试题的形式渐渐发生变化,尤其是隆庆、万历开始,长章题和截题、搭题在小试(如秀才的科试、岁试)中逐渐推行的时候,顺题挨讲的写作法便面临挑战。像《哀公问政章》题,全题138字,脉缕甚细而名目又多。如果顺题挨讲的话,显然为题所缚,吃力不讨好。故应抓住题目之关键,以自己的能动性、主体性重整题目,提纲挈领,以简驭繁,这就叫“断做”。朱熹对《哀公问政章》的解释是:“章内语诚始详,而所谓诚者,实此篇之枢纽也。”(12)(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2页。储在文的同题文,即以“诚”为枢纽,破题即曰:“述圣人对君问政之详,合道德而归于诚也。”(13)(清)储在文:《哀公问政全章》,储在文:《经畬堂全稿》(第6册),光绪四年(1878)经畬堂刻本,第71A页。然后以性、道、教为提纲,以撑起整章,所谓“性也、道也、教也,理精而事博,统于一心之诚”。这是一篇断做的典范之作。
此外,叙事题也宜断做。司徒德进说:“凡一题有叙事,有口气,或问答错出者,(俱指首尾语气完全者言。)作文只宜断做,不宜入口气。盖断做则能以我驭题,左萦右绕,无所不可。若一入口气,便为口气所缚,更不能照顾首尾,而题事决裂矣,此一定之法也。”(14)(清)司徒德进:《举业度针》,陈维昭:《稀见明清科举文献十五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494页。因为每篇制义有字数的限制,故断做为驭题之良器。
截搭题宜断做,像《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二句》题,此是截搭题。其原文是:“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此题截取第一节“子路问强”与第二节上半部分“子曰南方之强与”。若入孔子口气,便失却“子路问强”句,所以应断做,而决无入口气之理。又如《储子曰九字》题,题截取自《孟子》“储子曰:‘王使人瞷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前面九个字,为截下题,如果入口气的话,则无法处理“果有以异于人乎”这下半句。因为从储子此语的完整性来说,既入口气,则必须带出“果有以异于人乎”;但从截下题的规则来看,倘语涉“果有以异于人乎”,则犯了“侵下”之大忌。所以必须用断做。
但这些成规只是约定俗成,并非一成不变。有正格,自亦有变调。瞿景淳的《今兹未能》文,题出自《孟子》:“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15)(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70页。“今之未能”是戴盈之所说的话,此题的类型属于“口气题”,文章本应入戴盈之的口气。但该文的起讲则是瞿景淳以己意断做:“且夫革之时义大矣哉!所以振天下之蛊,开天下之泰,而更化者之所先也。”然后以一句“盈之乃谓孟子曰”,始入戴盈之口气。所以陆陇其称此文是:“开讲是口气题断做之法。”(16)(清)陆陇其:《一隅集》,陈维昭:《稀见明清科举文献十五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108页。是为变调,同样是断做之成功典范。
何焯在谈到《子谓韶章》时说:“揖让征诛,何妨说出。题中有两‘谓’字,本合断做,不必顺衍口气也。私笺谓宜空说者,非也。”(17)(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6页。《子谓韶章》全文是:“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18)(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8页。何焯的意思是,此一章题,“谓”本是入口气的标志,但应该“断做”,即以己意出之。钱谦益的同题文即是如此断做的。其起讲即曰:“且古者治定而乐作,非徒揄扬盛美也,盖可象之功德与不朽之精神,谟誓不能述,而子孙不及窥者,托之乐焉以传于世,非圣人不能办也。”(19)(清)钱谦益:《子谓韶尽一节》,(清)汪份:《庆历文读本新编》,乾隆十五年(1750)遄喜斋刻本,第55A页。不入圣人之口气,而是直接表达自己对孔子《韶》《武》观感的论断:“子观于《韶》而见舜于《韶》也,岂惟见舜?举当时之君作歌、臣交让、端拱以奠平成之世者,莫不见焉;子观于《武》而见武于《武》也,岂惟见武?举当时之周公左、召公右、戮力以辟清明之世者,莫不见焉。”(20)(清)钱谦益:《子谓韶尽一节》,(清)汪份:《庆历文读本新编》,乾隆十五年(1750)遄喜斋刻本,第55A页。把舜之揖让与武王之征诛,舜之“性之”与武王之“反之”作为议论的中心,从而正面给出自己的论断。因而此文被认为是“翻尽从来夙案”(21)(清)钱谦益:《子谓韶尽一节》,(清)汪份:《庆历文读本新编》,乾隆十五年(1750)遄喜斋刻本,第56B页。,此自是得力于作者的断做策略。
相反的情况也是存在的,如问答题一般情況下以断做为主,但也不尽然。唐彪在谈到单问答题时说:“问答题,大概以断做为体,中间或间用代法,代其问答之意,使文情旺相,不至枯寂,亦未尝不妙也。”(22)王水照主编:《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513页。
断做既是一种驭题策略,也指推出作者自己的论断。不管是断做,还是论断,都在强调制义作者的主体性。断做要求制义的作者不为题目所缚,而是高踞题巅,高屋建瓴以驭题,这种姿态称为“凌驾”。钱振伦在论及长题时说:“长题以凌驾为巧。”(23)(清)钱振伦:《制义卮言》,陈维昭:《稀见明清科举文献十五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611页。“凌驾”是断做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断做不仅是因特定题型而生,而且与设科取士的目的密切相关。
以代说为内核的八股选士制度并不是要把士子培养成没有判断力、没有主观能动性、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木偶,制义也不是对《四书》和程朱理学的机械“直译”。方苞说:“制科之文,至隆万之季真气索然矣,故金、陈诸家,聚经史之精英,穷事物之情变,而一于四书文发之。义皆心得,言必己出,乃八股中不可不开之洞壑也。……夫程子《易传》切中经义者无几,张子《正蒙》与程朱之说即多不合,但以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故并垂于世。金、陈之时文,岂有异于是乎?”(24)(清)方苞撰,王同舟、李澜校注:《钦定四书文校注》,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46页。“义皆心得,言必己出”,这才是制义写作的高境界,这样的士子才是八股取士制度所需要的真正的人才。“言必己出”,正面给出自己的论断,这就是断做,它与提经抉传入口气之间,是一种辩证关系。
如此,我们方能明白“疏瀹性灵”在制义启蒙教育中的重要性。制义理论的一个基本认识是:性灵闭塞的人是写不好制义的。在制义写作中,作者的思想决定其文章的深度,而其性灵之开启疏瀹则决定其心智之活泼、情志之生成、文思之灵动、气韵之充盈,最终影响其审美的个性与价值。康熙间张曾裕批评那些机械模仿成、弘、隆、万的肤浅文风是“性灵不存,生气索然矣。”(25)(清)张曾裕:《序》,(清)张曾裕编:《己卯科乡墨怀新录》,康熙间刻本,第3A页。发挥性灵甚至被提到了制义文之最高境界。乾隆间张景阳称李来泰之制义“穿穴经传,发挥性灵,譬之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如新”(26)(清)张景阳:《序》,(清)张景阳:《李石台稿》,古音堂清代刻本,第1B页。。光绪间祝松云称王步青选天启、崇祯十家制义,均是“以在我之性灵,发圣贤之指趣”(27)(清)祝松云:《天崇各选家绪论》,祝松云:《天崇合钞》,湖南船山书局1891年版,第1B页。。当性灵浚发,情志充盈,制义情感表达能力就得到了最强化。
性灵疏瀹之后,临文之时,一方面是穿穴经传,另一方面则是“义皆心得,言必己出”;一方面是“代说”,另一方面则是相题“断做”。
从题型的角度看,断做的使用有其客观原因,即对于特定题型来说(如叙事题、问答题、截搭题),断做的使用会使文意更顺畅,章法更合理。从写作主体来说,断做更显示出它的主观能动性,戴名世更把它提高到两大驭题策略之一的高度。他说:“今之论经义者有二家,曰铺叙,曰凌驾。铺叙者,循题位置,自首及尾,不敢有言之倒置,以为此成化、弘治诸家之法也。凌驾者,相题之要而提挈之,参伍错综,千变万化而不离其宗,以为此《史》《汉》、欧、曾之法也。于是言铺叙者则绌凌驾,言凌驾者则绌铺叙,两者互相诋訾而莫之有定。”(28)(清)戴名世:《丁丑房书序》,(清)戴名世著,王树民编校:《戴名世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93页。隆庆、万历号称“尚机局”,实际上是凌驾驭题的结果。戴名世从来是主张不拘一格的,既不偏重凌驾,也不死守铺叙。他说:“余以为文章者,无一定之格也,立一格而后为文,其文不足言矣。夫为铺叙之说者,舍《史》《汉》而取法于成化、弘治,此则便于不学无文之人,亦自知其说之不可以通,乃复为之说曰:‘学者代古昔圣贤而为言,诚宜以题还题,而不可以己意与乎其间。’夫彼之所谓以题还题者,不过循题位置,寻讨声口,兢兢不敢失尺寸,言之既无文,而于理道曾不能有毫发之发皇,此则谓之未尝为是题可也,非以题还题也。吾之所谓以题还题者,必扼题之要而尽题之趣,极题之变,反复洞悉乎题之理,而无用之卮辞,不切之陈言,无所得入乎其间,此则所谓以题还题也。史家之法,其为一人列传,则其人须眉謦欬如生,及其又为一人列传,其须眉謦欬又别矣。苏子瞻论传神之法曰:‘凡人意思各有所在,颊上添三毫者,其人意思盖在颧颊间也。’吾以为一题亦各有一题之意思,今之论文者不论其意思之所在,一概取耳目口鼻具而己,而反笑传神者之为多事,不已陋乎。”(29)(清)戴名世:《丁丑房书序》,(清)戴名世著,王树民编校:《戴名世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93页。究竟是凌驾,还是铺叙?制义作者的“自我”究竟可以多大?这需要相题而为之。
断做有时也叫“断制”,谢若潮说:“破承系吾论断,不入口气,可直断其人、其言、其事之是非,以合史之断制体。”(30)(清)谢若潮:《帖括枕中秘》,陈维昭:《稀见明清科举文献十五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765页。对于《四书》所及的人事,制义作者应该把“当日所行之事及所言者是何意义,体贴出来而唱明之。断做题宜识此法。”(31)(清)谢若潮:《帖括枕中秘》,陈维昭:《稀见明清科举文献十五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765页。断制乃是史书之体例,徐枚臣说:“经艺与《书》艺不同,而《春秋》尤异。《春秋》之文大概一意一题,第一要有断制,如老吏断狱,一定不移。又要有波澜,如抽茧剥蕉,逐层深入。序事宜该而简,不宜冗长。树义宜精而确,不宜宽泛。”(32)(清)朱元编:《春秋说约》,烁庚楼1790年刊本,第1A页。谢若潮把制义的论断比拟为史家之“断制”,旨在强调制义作者的主体性。这里便潜藏着一种危险,倘若其主体性失去约束,其制义写作就有可能溢出孔孟程朱的范围。断做,是“义皆心得,言必己出”,但是,如果士子不能很好地把控《四书》及程朱理学的思想疆域,其心得己见越出了《四书》和程朱理学的范围,那么,其断做便坠入“凌躐”的歧途。
明代中后期,王阳明心学盛行,“以二氏(佛、道)入制义”成为一股宏大的社会思潮。上有考官撰写程文倡导,下有名手、选家相呼应,于是制义文风一下子凌躐于程朱理学之上,被看作是末世的表征。隆庆戊辰会试首场四书题,其一为:“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33)(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8页。这是《论语·为政》中的一章,孔子知道子路好勇,一定有强把自己不知的作为知的,故有此告诫。该科的《会试录》所选李春芳所作程文,正是由此确立全文核心的,其破题曰:“圣人教贤者以真知,在不昧其心而已矣。”(34)《会试录》此文署名为“会元田一儁”,实为主考官李春芳所撰之程文。范应宾辑评《程文选》(明万历间刻本)选入此文,径题为“李石麓作”,“石麓”为李春芳之号。顾炎武指出,此句出自《庄子·大宗师篇》:“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35)(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26页。顾氏说:“五经无‘真’字,始见于老、庄之书。”(36)(清)顾炎武著,(清)黄汝成集释,栾保群校注:《日知录集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068页。道家以生为寄,以死为归,于是有“真人”“真君”“真宰”之名。(37)(清)顾炎武著,(清)黄汝成集释,栾保群校注:《日知录集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069页。李春芳程文说:“夫知原于心也,不昧其心而知在矣,又何俟于他求哉?夫子教子路者如此,其意盖谓学莫先于致知,知非假于外索。”(38)(明)李春芳等编:《隆庆二年会试录》,明隆庆间刻本,第2A页。将格物之路断然砍断,这种观点来自阳明后学。李春芳运用心学观念对试题进行解答,同考官戴洵的批语强调这篇程文“知在心,最得夫子本意”(39)(明)李春芳等编:《隆庆二年会试录》,明隆庆间刻本,第1B页。,副主考殷士儋更直接点明:“是知心学者,岂浅识可到!”(40)(明)李春芳等编:《隆庆二年会试录》,明隆庆间刻本,第1B页。由断做而至凌驾,再到凌躐,主体性的失控终于导致制义写作走向儒家的异端。
正是出于对这种凌躐现象的痛心疾首,吕留良把明代的制义演变史描绘成这么一幅每况愈下的景象:
洪、永之文,质朴简重,气象阔远,有不欲求工之意,此大圭清瑟也。成、弘、正三朝,犹汉之建元、元封、唐之天宝、元和、宋之元佑、元丰,蔑以加矣。嘉靖当极盛之时,瑰奇浩演,气越出而不穷,然识者忧其难继。隆庆辛未,复见弘、正风规,至今称之。文体之坏,其在万历乎?丁丑以前,犹厉雅制;庚辰令始限字,而气格萎薾;癸未开软媚之端,变征已见;己丑得陶、董中流一砥,而江湖已下,不能留也;至于壬辰,格用断制,调用挑翻,凌驾攻刦,意见庞逞,矩矱先去矣;再变而乙未,则杜撰恶俗之调,影响之理,剔弄之法,曰圆熟,曰机锋,皆自古文章之所无,村竖学究喜其浅陋,不必读书稽古,遂传为时文正宗。自此至天启壬戌,咸以此得元魁,展转烂恶,势无复之。于是甲乙之间,继以伪子伪经,鬼怪百出,令人作恶。崇祯朝加意振刷,辛未、甲戌、丁丑,崇雅黜俗,始以秦汉唐宋之文,发明经术,理虽未醇,文实近古,名构甚多,此犹未备也;庚辰癸未,忽流为浮艳,而变乱不可为矣。此三百年升降之大略也。(41)(清)吕留良:《东皋遗选前集论文》,(清)吕留良著,俞国林编:《吕留良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76—177页。
其中,“文体之坏,其在万历乎”,独点万历。万历壬辰,是一个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年份,制义之有选本自此年始,戴名世说:“制举之文之有选本也,自万历壬辰始也,而旁有批点则始于王士骕房仲。于是选家滥觞,而是非得失错见互出。”(42)(清)戴名世:《庚辰会试墨卷序》,(清)戴名世著,王树民编校:《戴名世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97页。选家滥觞,使得衡文之权力下移而难定一尊,这为思想之多元提供了社会环境。在吕留良看来,万历壬辰开始,“格用断制,调用挑翻,凌驾攻刦,意见庞逞,矩矱先去矣”,“断制”走向了异端。
到了清代,先正遗风、成弘法脉虽不能说是荡然无存,但也已是弊端丛生、文风日下了。赵佑说:“士不通经非但不堪用世并亦不能行文。文必明于书理作法而后有一定之意,一定之词,其根本则在经求之,故时文谓之经义,非经典所有不许阑入。诸生平日无温经服古之功,徒凭空腹蹈油腔,绝无实义文釆之可言,股股合掌意不立也,处处重复词不充也。与夫领题错顶,落下不清,截上连上,截下犯下。应顺口气,而无故断做,理法之荒,比比皆是。”(43)(清)赵佑:《试士规条乾隆四十八年》,《中华大典》工作委员会等编:《中华大典·教育典·教育制度分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846页。
从制义结构本身来看,破题即断做,要一言挑明论题的范围与焦点。代说与断制,有独特的词语标志。嘉庆间曹原亮说:“至起讲开端,亦有应用字法。如口气题,则用若曰、若谓、意谓,以及今夫、且夫、尝观等字,无不可用。若断做者,止宜用‘今夫’‘且夫’‘从来’‘尝观’等字。”(44)(清)曹原亮:《初学求源启蒙捷诀集》,状元阁1820年刻本,第1B页。一般情况下,从起讲开始就要代说,但并非一成不变。楼沨说:“破、承皆系断做,自起讲以后皆须设身处地体贴口气。如孔子语,则顺孔子口气;孟子语,则顺孟子口气。其余仿此。又有记人记事等题,不顺口气,只以我意断作者,皆正格也。又有口气题亦断作,一起至起讲之后方顺口气者。又有口气题竟全篇断者,皆变格也。”(45)(清)楼沨:《浚灵秘书》,乾隆间刻本,第1B—2A页。起讲决定着整篇制义的运思方向和议论焦点,是决定代说抑或断做的一个关键部分。盛元均说:“起讲者,扼全篇之纲领而发其大旨,谓一篇文章从此开头说起,乃文章之冠冕,犹人身之元首,断不可草草混过。盖破承皆就己意断做,是我自己口中说话,故于古人称以圣人、贤者等字。”(46)(清)盛元均辑,沈廷镛校:《增订初学起讲秘读》,江曲书庄1882年刻本,第1A页。
但断做并不局限于破题,其意义与指涉也不局限于制义的自身结构。断做从出于对代说之互补,到作为驭题之主体性的呈现;从作为铺叙之对峙,到作为异端或师心自用的“凌躐”,这其间有着逻辑的合理性,有着辩证的变易性。断做诞生于科举制度自身的演变过程中。随着科举的逐科举行,题型的变化必然会产生,当长章题、连章题、叙事题、问答题、截题、搭题出现的时候,断做便应运而生。它强调的是驭题的主体性与能动性。陈龙正说:“经义之必传有三:一曰符圣贤之旨,二曰自得,三曰有裨于世道人心。故可以觇心术与识见焉,才气与功名受享焉。旨之不符,纵有创获,只自立论,何取命题?然衍本文,傍注疏,又非符也。心悟其微,如面古圣而见其心,曰符。符未有非自得者也。既已自得,则裨世道人心,在其中矣。”(47)(明)陈龙正:《举业素语》,王水照:《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568—2569页。划分出制义的三层境界:符合圣贤之旨,这是基本的起点;但制义又非机械地“衍本文,傍注疏”,它还必须有作者的“自得”,对儒家经典有入微独到的体悟,体悟必须是独特的、有深度的,这是制义的第二层境界;这种符合圣贤之旨的独特体悟如果是有裨世道人心,有益于教化,则达到了制义的最高层次。这第二层的“自得”,即要求作者具备断做、凌驾的素质与能力。但是,断做的主体性不仅受到制义作者对儒家经传的认知水平的限制,同时又会受到程朱理学之外其他思潮的影响。明代隆庆、万历时期,由于心学的影响,凌驾的主体性终于越出程朱理学的范围,从而走向师心自用的“凌躐”。从横向的层面看,断做是制义修辞体系中的一个范畴;从纵的方向看,断做在科举制的历史推进过程中,在思想史的前后递进、各种思潮的交汇中,其内涵与外延也逐渐发生变化。而最终呈现为文章的美学形态的时候,从断做到凌躐,也显示了明清制义修辞中的一种审美取向及其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