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武
纪录片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见证, 是对人类的变迁、发展以及生存状态的一种真切关注。 自1978 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每一个角落无不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延续了5000 年的农耕文明,正逐渐在工业化的滚滚浪潮中走进历史。正是在这种社会巨变之下,湖北电视台纪录片导演黄伟麟拿起了他的摄影机, 先后拍摄了乡村题材纪录片《麦田》和《大屋湾》,为我们渐行渐远的“故乡”留下了珍贵的影像资料。
按照拉斯韦尔1948 在 《传播在社会中的结构与功能》一文中的论述,监测环境、协调社会以及文化传承是大众传播的主要功能。 《麦田》和《大屋湾》恰恰很好地承担了这些功能:传承中国人的美丽乡愁、监测乡村生产生活环境的变化、反射(协调)中国农村的社会问题。
《麦田》拍摄于2010 年秋冬之交至2011 年夏天,拍摄、制作时间10 个月。它选取河南省巩义市有一个叫八陵的村庄,镜头从小麦初种开始,一直到次年收割,完整地记录了小麦生长和村民生活的一个轮回。《麦田》所拍摄的麦田,位于八陵村东边,那是全村6000 多人赖以生存的土地。 从镜头里望去,春天的麦田满眼绿色,麦浪阵阵,让人感叹天下粮仓的壮阔无垠。
更让人慨叹的是这片土地所承载的厚重历史。 八陵村是曾经的大宋王朝的皇家陵园,是北宋八座皇陵的所在地。八陵村的麦田里, 至今仍分列着五十多尊造型各异的石刻雕像——这曾经是陵寝的神道。这些石像高大威猛,由整块大理石雕刻而成, 历经千年世事变迁, 大部分依然挺拔矗立,守望着脚下的土地。
拥有广阔麦田和厚重历史的八陵村, 正是中国北方平原农村的典型代表。
《大屋湾》镜头里的大屋湾村,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南方山区农耕文明样本, 它位于湖北省麻城市莽莽大别山深处,村子缘起于大明洪武三年(1370 年),江西人何季什为躲避战乱进入大别山, 选择了这个地方作为安居之地。 如今,何氏家族人口已多达十几万人,遍布鄂中大别山区,但何氏发源地大屋湾已走到了尽头——年轻人都迁入城镇,只有老年人留守故土。
在工业文明引领时代的今天, 我们需要从自身文明土壤中寻找发展的动力,我们需要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乡愁是对传统文化的呼唤, 是对终极文化寻根的一种关照。 黄伟麟介绍,他拍摄大屋湾之前,经历了重重考量,花了两年时间,走访了河南、河北、山西、天津、北京、四川、重庆、湖北等8 个省市的农村,考察了21 个古村落,最终选择了大屋湾作为拍摄对象。[1]他确信,和谐安详的美丽乡村大屋湾, 符合绝大多数南方中国人心目中故乡的形象,是最理想的“记住乡愁”的载体。从2014 年底到2015 年底,他带着摄制组进行了1 年的拍摄。
八陵村和大屋湾村一南一北, 恰如当今中国农村的浓缩版,承载着无数人的乡愁。它们随着日出日落,四季更迭,见证着这个剧烈变化的大时代。在黄伟麟看来,对于有着几千年农耕文明历史的中国来说,工业文明快速扩张,城市化进程不可逆转,这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对于一个纪录片人来说这是一个历史机遇,记录下村庄的流变,传承中国人的乡愁,是一种责任,更是溯源的一种方式。
同属于黄伟麟导演作品的《麦田》与《大屋湾》,虽然拍摄的时间有先有后, 但在镜头语言的运用上有一些共同的特性, 如构图精致、色彩表达精准; 运用远景介绍主人公出场,将主人公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展现和谐的画面;用特写镜头刻画人物性格特点和心理特征等。
《麦田》的开篇画面,便在低沉而富有节奏感的击鼓呐喊声中展开: 麦苗吐绿、麦穗摇曳、水灌旱地。它以麦田为载体,先后运用四组镜头和字幕表明了麦子生长的历程:叶带露滴、色泽翠绿的麦苗特写:“三月返青”;麦子发芽时晶莹水灵的特写:“四月扬花”;瓢虫飞走、麦粒饱满的特写:“五月乳熟”;麦穗金黄、随风摇曳的特写:“六月完熟”……[2]勾勒出了一幅美丽的北方田园图景。紧接着石像出场:神像肃立、神态各异,乱云飞逝,神像的面部表情及细节清晰可见,让人可以分明地感受到庄严感与历史厚重感, 北方农耕文明的历史沧桑之美,便在镜头下立体起来。
黄伟麟使用了大量的特写镜头, 真实地捕捉到了河南农村的生活风貌:老人用白米饭喂蚂蚁;母鸡在瓮中下蛋、老人收鸡蛋并生吃鸡蛋;老人在田间理发摊剃头、在石桌上下象棋、用收音机听戏;两个村民一手拽猪腿、一手揪耳朵、奋力杀猪;小鸟啄食瓜秧、村民在田中哄赶、村民为了保住瓜秧最终用弹弓打死了小鸟……一幕幕鲜活的生活场景,都细致入微,逼近农村生活最真实的一面,记录下了天人和谐的乡村生产生活环境。
与地处华北平原的八陵村相比, 在越来越多的村民通过走出大山走向富裕之后,坐落在大山深处的大屋湾,正面临着更加紧迫的搬迁使命。
镜头从82 岁的村民潘老太的去世展开, 又以83 岁的村民何正浩的去世结束, 让观众对农村生存环境的变化印象深刻:生存与死亡,是大屋湾的一部分,也是这个小山村正面临的命运。 正如纪录片开篇所引用的法国著名作家尤瑟纳尔的话,‘人,努力活着,就是美’。《大屋湾》将镜头对准了这个古老村庄里最后的老村民们, 对准他们正在变化中的生产生活环境。种田的人越来越少了,糟蹋庄稼的野猪越来越多了;山上的老房子正慢慢地倒掉,山下的新房如春笋般崛起。
客观纪实是纪录片的特性,《麦田》和《大屋湾》展现给观众的,是没有经过修饰的农村,透过这样的村庄反射整个中国, 就把目前农村存在的问题, 一一反映和呈现在了观众、社会和政府部门面前,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正是大众传播协调社会功能的体现。
《麦田》的主人公有3 个:曹万宝老人、张中凡老人、麦田里的石像。[3]除了这几位主人公,再就是唱坠子的流浪艺人郭永章,杀猪赶鸟的村民以及吃饺子的孩子。这寥寥无几的人物,也折射出当今中国农村一个典型的社会问题:村庄只剩下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日益空心化。《大屋湾》也是如此:留守在大屋湾的只有9 位年过花甲的老人。纪录片中有个反映农村空心化的镜头,让人印象非常深刻:主人公何明访家的牛已经有1 年多没有耕过田了,为了拴住这头牛,何明访需要在村里找几个帮手, 可他大声吆喝了很久都没喊到人,最后只好打电话请了两位老人过来帮忙。
比村庄空心化更让人忧虑的, 是农村大龄男青年的婚恋难。 《大屋湾》中何明访的小儿子何向阳已经快40 岁了,但婚姻问题始终无法解决,老两口不断地拜佛求签,小伙子也积极地在山下建新房、置家俱,但无奈找不到合适的适婚女孩。 农村男女比例失调已经成为一个亟待重视的社会问题: 农村女孩子都进城打工了, 城市女孩子又不愿到农村去,这让像何向阳这样的大龄农村男青年们无可奈何。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难题, 老年人则有老年人无法回避的问题。 老人是《麦田》和《大屋湾》两部乡村纪录片的真正主角,他们都很平凡,处在社会的边缘和底层,大工业的物质文明与他们无关, 他们不安,焦虑,寂寞,孤独。 孤独得甚至只能与自然界里的小动物“打交道”。《麦田》里70 岁的张中凡老人逗趣的对象是田头的蚂蚁,《大屋湾》 里何明访面对的则是咬他的蚊虫;《麦田》里75 岁的曹万宝老人每天都要按报时的时钟;《大屋湾》里83 岁的何正浩则每天不忘撕去那一页日历,孤独的他们,仿佛是在数自己这辈子剩下的时间,仿佛是在等待着天国的召唤。
《麦田》和《大屋湾》的难能可贵之处,不仅在于尖锐地揭示出了当代中国农村存在的一些社会问题, 还在于大多数观众可以从两部纪录片中, 清晰地体悟到平淡生活里的人性之美。
《大屋湾》中,何明访夫妇尽管生活很清苦,小儿子成家没着落,但60 多岁的他们,依然辛勤地耕种着自己的土地,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一把汗水一把泥土,种水稻,赶野猪,采山药,打油茶,他们的善良质朴与坚韧顽强,以及在农耕过程中由泥土加汗水发酵出来的应时与真诚, 感染了很多观众。
《麦田》里,日复一日枯燥的守陵生活,并没有让曹万宝和张中凡两位老人失去对生活的热爱, 他们充满童真, 与麦田, 与石雕, 与瓢虫, 与麦田中的一切生灵融为一体,在历史的折射下展示“真善美”的力量, 传承着生命的坚韧和人性的光芒。[4]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刚刚摆脱土地不久的中国人,来不及与故乡做一次正式道别,就带着泥土的气息,纷纷进入城市,穿行在高楼大厦之间,建立起了全新的生活方式。 而他们身后千万个八陵村、大屋湾村已走到了尽头,只有少数的老人孩子留守故土,这是大的历史变革时期的阵痛,是新的文明秩序的重构,是人类历史发展大势,如滔滔江水无法阻挡。在历史的洪流中,《麦田》和《大屋湾》让我们清楚地看到,在大自然和人类历史面前,人是渺小的。 即使一段平凡的生活,也有它的美丽之处;即使一个小人物身上,也有伟大的人性。
注释:
[1]史佳烨、黄伟麟:《生命之触》,《数码影像时代》2015年第6 期
[2]艾酞翔:《〈麦田〉散发的艺术芳香》,《中国电视(记录)》2013 年第 6 期
[3]黄伟麟:《发现〈麦田〉的主人公们》,《中国电视(记录)》2012 年第 9 期
[4]程莹靖:《历史折射下的人性光芒》,《新闻研究导刊》2016 年第 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