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达兑
关于世界文学的讨论,近20年来已成为比较文学学科的前沿话题,吸引了包括达姆罗什、卡萨诺瓦和莫莱蒂等学者的积极参与。对于“什么是世界文学”,现今至少有三种理解的方式。其一是作为“质”的世界文学,即指享有世界性声誉的经典文学作品,但这也是众口难调,有一定的相对性;其二是作为“量”的世界文学,即世界上所有语言写就的所有的文学作品——所有文学的总和,但这是一个难以把握的范畴;其三则是作为“思想观念”(ideas)的世界文学,包括种种讨论世界文学的思想或诗学。
卡萨诺瓦曾说过一句富有隐喻的话: 诺贝尔文学奖就是“世界文学空间存在的主要和客观的指标”,甚至可称之为“文学的格林威治子午线”(卡萨诺瓦110)。诺贝尔奖定义了世界文学的“时间性/当代性”,以及这个不平衡的文学世界的方位和发展方向。换言之,围绕诺贝尔文学奖所构建的世界文学的世界,是一个如莫莱蒂所说的“一个但不平衡”的世界体系(Moretti,DistantReading43—62)。莫莱蒂的世界文学体系观念脱胎自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理论。他还借助了“树”和“波浪”两种文化史的隐喻来解释世界文学在18世纪前后的变化,以及世界文学体系伴随着世界市场的开拓的形成过程。莫莱蒂的世界文学思想,明显还受到马克思的世界文学观念的影响。卡萨诺瓦赞同这种体系理论所描述的整体性和根本的不平等性,但她认为“体系”并不能解释所有的问题,尤其世界市场(经济)的兴起和以民族国家为分析单位并不能很好地解释世界文学的复杂性。卡萨诺瓦所想象的“文学世界共和国”是部分的事实,她看到了“非经济性的”文学价值和权力关系的存在,但是她的观念仍是以欧洲为中心的,其讨论也是在欧洲内部的权力关系格局中的讨论。她未能在更大的范围看待世界文学的全球性流通和变化。达姆罗什的“世界文学”观念,则被她斥为没看到文学的独立价值,又或者是只看到文学作品在全球化流通中体现出来的平面化、刻板化的特征。然而,卡萨诺瓦在论证“文学世界共和国”时所援引的诸多例子,反而证明了莫莱蒂对世界文学的体系化思考是成立的。
诺贝尔文学奖现在已是衡量当代文学和世界文学的一种非常重要的标准。它“定义”或“重新定义”了何谓“世界文学”,何谓最好的当代文学,甚至何谓“文学”本身。作家一旦获奖,便会获得巨大的经济利益,被直接视为代表民族、代表世界的最杰出水平。201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美国歌手鲍勃·迪伦(Bob Dylan),这不正是证实了诺奖“重新定义”文学的尝试吗?在诺奖“定义”和“建构”世界文学或文学经典的过程中,难免有各种文化势力的参与,这让许多非文学的因素影响了文学作品的地位,使得如何评估获奖作品的文学价值,变得更加复杂。每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一旦公布,随着各国各地媒体的推波助澜,委员会给出的批评术语便会进入世界各国的批评界而很少遭到质疑,也很快地进入文学史,甚至变成了一种衡量世界文学的标准。卡萨诺瓦发现,福克纳在1950年获奖后,其小说风格成了衡量现代小说创新的一种标准(卡萨诺瓦112)。其实,诺贝尔文学奖的诗学标准,在其设奖之始便是以欧洲文学为标准。东方作家要获得这个奖项,便必须符合某种西方中心的诗学标准。而经这个奖项经典化之后,这位东方作家的风格也会成为一种新的伟大文学的标准。因此,诺贝尔文学奖在创造世界文学经典的同时,也制造并维持了一套自成体系的文学批评话语,形成了其自成体系的诗学标准。
所谓“制造世界文学”包括两方面: 一是诺奖委员会通过机构性的操作,将某种当代文学树为世界文学的典范,甚至列入经典的序列;二是委员会制造出一种“世界诗学”,并用以维持获奖作品经典地位的诗学标准。下文的讨论主要侧重于第二方面,因为这种世界诗学标准对于获奖作家的经典化和这个奖项权威地位的巩固,都有不可忽略的作用。下文便以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所公布的几篇授奖词为中心,来证明这样的论点: 诺贝尔文学奖在制造并维持一套自成体系的诗学标准,而这种诗学标准是纯属欧洲中心的,而且有将欧洲之外的文学或批评纳入其中,以维持并巩固其标准的趋势。面对这种来自欧洲的“世界性”,我们是应当怀疑和警惕的。因而,下文的讨论还涉及诺贝尔文学奖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其中寓含世界性(普遍性或伪普遍性)和民族性(本土性)的辩证关系。本土作家对“伪普遍性”的利用使其作品在国际市场上广受翻译、广为流通,这在全球化的今天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之事。而代表“世界性”的诺奖委员会有时会特意突显获奖作品的“民族性”,表明该奖的民主和公正,以满足某种政治正确的要求。由此可以看到诺奖的评选和获奖的讨论,带有政治和诗学的多重因素。本文讨论的意义,在理论方面或许有助于加深对全球化时代世界文学及其相关批评的复杂性的认识。
诺贝尔文学奖在创造并维持一套自成体系的诗学标准,这从其发布的历届授奖词的对比分析中便可看出。1982年,当诺贝尔文学奖授给马尔克斯时,委员会给他的授奖词写道: 因其小说将现实主义与幻想结合,反映了整个南美大陆的生活和冲突。①到了当年授奖典礼上的详细授奖词中,主办方则大谈特谈福克纳对马尔克斯的影响。“他的这些杰作令人想到威廉·福克纳。加西亚·马尔克斯围绕虚构的城镇马孔多创造了一个他自己的世界。在他的长篇和短篇小说中,我们被引到这个神奇与真实相会聚的独特地方。[……]他与福克纳一样,相同的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出现在不同的故事中,被以种种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有时是在戏剧性展现的环境中,有时是在一种喜剧与荒诞错综复杂的情况中,而这种错杂只有最荒唐的想象或无耻的现实本身才能达到。”(刘硕良主编444)前文提及,1950年福克纳获奖之后,其小说的风格也变成了衡量现代小说创作的重要标准之一。谈福克纳对马尔克斯的影响,这个话题或许有这样的因素: 诺奖委员会在维持他们设下的标准。尽管在接受该奖演讲的末尾,马尔克斯声称“我的导师福克纳[……]”(444),然而在此前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都有一种困惑,仿佛福克纳是一座他绕不过去的山峰。早在1968年接受访谈(也包括后来的许多次采访)时,马尔克斯表示,他非常难以理解人们为何要说他受到福克纳很大的影响。1968年,一位记者采访马尔克斯时提及“大家认为他受到福克纳的影响”的观念,并指出,“《百年孤独》给我的感觉是在很多地方是反福克纳的,仿佛每一页的文字都表示要坚决抹掉让读者去想福克纳的印迹”(尹承东 申宝楼编译14)。这种评论,仿佛福克纳的标准就是唯一的标准。马尔克斯回应道:“评论家们坚持认为我的作品受福克纳的影响。有一个时期,他们说服了我。实际上,在我纯属偶然开始读福克纳时,我已经出版了我的第一部小说。我一直想知道评论家们所说的我受的福克纳的影响在哪儿。”(14)记者追问道:“好像你很讨厌福克纳的影响。”马尔克斯回答道:“自然,我不是讨厌福克纳。更确切地说,应该(将其)理解为赞扬;因为福克纳是这个时代的伟大小说家之一。问题是我不太清楚评论家们所说的福克纳是以何种形式影响了我。实际上一个懂得自己在做什么的作家会竭力避开同别人相像,竭力避开去模仿自己喜欢的作家。”(15)马尔克斯的困惑,并没有得到学界应有的关注。许多批评家、学者、一般读者都会很容易地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判,一方面相信其权威,另一方面通过阅读、传播、讨论和一再地肯定等方式,加强了这个奖项的权威性。
此处需要提醒的是,诺贝尔奖所制造的批评术语,许多时候来自与这个奖项本身相关的历史。从这方面讲,这个奖项的诗学标准有其自成体系的一面,尽管它也将边缘的作者和文化逐渐纳入其中,内化为其自身的一部分。当委员会将奖项授给马尔克斯时,他们要在其自己的历史中找寻到一个可资借用的模板,在经过某种合理化的处理之后,套予其身上。这种情况,我们在莫言的案例中也可以看到。且看诺贝尔文学奖官方评论:“莫言将想象和现实结合,将历史和社会的视角结合,创造出一个世界,其复杂性让人联想到威廉·福克纳和加伯利埃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等作家笔下的世界,同时他又是从古老的中国文学和民间说唱文化中寻找到自己的出发点。”②这一次,委员会创造了一个系列: 从福克纳到马尔克斯,进而产生了莫言。由是,委员会一方面创造出了具有巨大效应的批评词汇,另一方面也呈现出了其自我中心和文化偏见。
这种来自欧洲文化中心的“世界性”(或所谓的“普遍性”),并不能很好地用以解释边缘地区的作品,还带来了一些不良的影响。诺贝尔文学奖建构“当代文学经典”,使得获奖作家一下子便进入了圣典的名册,同时它也制造了一系列的“世界批评术语”(称之为“世界诗学”也可),因而给当代的批评家和后世的研究者布下了种种路障。
诺贝尔奖有着自己的一套批评规则,而且其创造出来的批评术语影响不小。当委员会面对一个他者文化出来的作家——比如面对相对于欧洲中心而言处于文化边缘的马尔克斯和莫言,他们便蓄意地运用了他们创造出来的“世界性的批评术语”,将其纳入自己的批评体系,并经典化获奖作家,使其变成自己的一部分。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所使用的“魔幻现实主义”和“谵妄现实主义”两个术语,便是一例。这两个术语的演变,彰显的是欧洲中心主义对于他者的约化,或进一步的归化,欧洲/西方将他者纳入其自身的体系。
如今的批评界/学术界已将马尔克斯当作“拉丁美洲文学爆炸”潮流中“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代表作家,然而,事实上,“魔幻现实主义”一词,也是来源于欧洲,而非南美洲本土的产物。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欧洲,超现实主义风格的文学和绘画流行一时。有的学者在当时已将一些超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和画作定性为“魔幻现实主义”的风格。到了20世纪50年代,这个术语才流传进了拉丁美洲,此后影响到了一代人,直到瑞典文学院将其用于形容马尔克斯等人的作品。然而,这个概念的关键部分,并不在于魔幻手法,也不在于现实主义,而在于用这个词来形容拉丁美洲在高压政治之下的文学再现。魔幻现实主义通常是兴起于一些独裁、极权、充满压迫的社会,多数是表现了对这样一个高度危险的政治现实的一种调适。魔幻现实,也因为其魔幻色彩而超越了集权社会的限制。魔幻现实主义可归类为“超现实主义”的分支,也因此使人误以为拉丁美洲文学爆炸与20世纪二三十年代轰轰烈烈的国际文学运动有了某种关系。但是,这并非事实。如果我们认清了两者关系不大的事实,那么诺奖委员会则很难撇清其政治企图。进而可推知,他们臆想着将拉丁美洲的现实和文学再现,放到中国文学语境来作平行类比,如此一来其暗含的政治讽喻和文化偏见则非常明显了。
有趣的是,诺贝尔文学奖给莫言的定位,一方面是道出了福克纳和马尔克斯对其的影响,另一方面则认为莫言的小说风格是“幻觉现实主义/谵妄现实主义”。诺奖委员会使用“谵妄现实主义”(hallucinatory realism)这个术语来形容莫言的小说,应该有其特别的考虑。前文提及,“魔幻现实主义”(magic realism)这个批评术语可以追溯到超现实主义思潮。该词最早出现在1943年古巴小说家卡彭特尔(Alejo Carpentier, 1904—1980年)的小说《这个世界的国度》(TheKingdomofthisWorld)中,用以反思、评判过去30多年来欧洲先锋艺术思潮中的一种风格(Moretti,TheModernEpic233—34)。后来,这个词也被使用在文学批评方面。再往前追溯,则是用来形容德国女诗人许尔斯霍夫(Annette von Droste-Hülshoff, 1797—1848年)的诗歌风格。1981年,《牛津20世纪艺术大全》把“幻觉现实主义”看作与“魔幻现实主义”相近的概念,并将其定义为“精细准确的细节描绘,但这种现实主义并不描述外部现实,因为它用现实手法描述的主题只属于梦境和幻想”(Osborne529)。1983年,德国歌德大学的林德勒(Burkhardt Lindner, 1943—2015年)在其论文中有如是界定:“谵妄现实主义追求的是一种类似梦境的真实。”(周锡山139)尽管自20世纪70年代开始,批评界就将这个术语“谵妄现实主义”与“魔幻现实主义”平行对照来看,但是前者往往是突出了具有现实性细节描述的梦境般的、幻觉般的状态。在诺奖官网,我们可查看到莫言授奖词的三种语言版本,其文字并不一一对等。英语“hallucinatory realism”,在瑞典语授奖词里用的是“幻觉般的敏锐”(瑞典语“hallucinatorisk skärpa”,即英语“hallucinatory sharpness”)。中国官方新华社通稿则将此词译为“魔幻现实主义”,也引起了许多争论。诺奖官网上后来才出的中文版授奖词则这样写道,“他用幻觉现实主义将传说、历史和当代结合起来。”③然而,官方并没有进一步解释“幻觉现实主义”这一概念。这个凭空现世的概念引起了许多推测,笔者这里提供的分析也是其中的一种。
与马尔克斯厌烦人们提及福克纳对他的影响而不能举证一样,莫言早在1986年就意识到了这个“美丽的误会”。在莫言获奖后,斯德歌尔摩大学的罗多弼(Torbjörn Lodén, 1947年— )评价说:“莫言读过很多西方文学作品,也受到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和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启发,但他也清楚地意识到,必须尽快逃离福克纳和马尔克斯,因为这两位大师是两座灼热的火炉,而他自己是冰块,如果距离太近,就面临被蒸发的危险: 显然,今天的莫言,拥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地方,拥有独一无二的中国声音。”(张秀奇227)这里所说的冰块和火炉,来自1986年莫言的文章《两座灼热的高炉》。他很早就意识到他难以摆脱人们将其与两位前辈对比并被认为受两者影响的命运。莫言在获奖之后的第一篇文章《讲故事的人》中,曾自道:“如果说我早期的作品是自言自语,目无读者,从这本书[指《檀香刑》]开始,我感觉到自己是站在一个广场上,而对着许多听众,绘声绘色地讲述。这是世界小说的传统,更是中国小说的传统。我也曾积极地向西方的现代派小说学习,也曾经玩弄过形形色色的叙事花样,但我最终回归了传统。”(8)莫言这段话,在强调中西叙事传统有共通之处的同时,也特别强调了本土传统(本土性)。周锡山曾指出:“莫言的有关描写不是魔幻现实主义影响的产物,而是中国传统文学的影响。”(周锡山142)然而,这种否认外来影响的民族主义做法,是否可取,仍值得讨论。别忘了,歌德在1827年在读到一部英译本中国传奇时提及了“世界文学”,并用一种启示式的语言告诉读者:“民族文学在现代算不了很大的一回事,世界文学的时代已快来临了。现在每个人都应该出力促使它的早日来临。”(爱克曼113)类似的是,歌德此番话针对的是德国年轻一辈的浪漫主义者,因为他们被民族主义搞晕了头脑,不愿意承认德语文学所受的外来影响。所以,作家在强调民族性/本土性的同时,其实倒也大可不必不顾事实地撇清外来影响。
5.构建起儿童心理咨询室。逐步完善起留守儿童心理咨询和辅导档案,聘请专业讲师为学生们展开心理辅导,邀请张掖市心理卫生协会的理事长王大顺教授担任学生们的心理辅导员。
要之,幻觉现实主义风格并不足以形容莫言的小说风格,而中国传统文学也给了莫言非常关键的滋养,但并不是唯一因素。莫言的成功之处便在于其能够转益多师,杂糅中外文化传统的优长之处,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学风格。所以,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将其等同于福克纳加马尔克斯的说法,不是赞誉莫言,反而是将其矮化,“幻觉现实主义”这样的批评术语也根本就站不住脚。
1896年诺贝尔逝世,其遗嘱中写明了用其遗产设立的文学奖将授予给这样的一类作家:“在文学领域里,过去一年中创作出的最具有理想主认倾向作品的作家。”④这是一条既含混又严格的要求: 含混的是这里并无说明什么是“理想倾向”的标准,而严格的一面则是时间限定在“过去一年”。到了1900年,经由瑞典国王批准,基本章程中的“过去一年中创作出的”改成了“如今才显现出其意义的”作品,这也就导致了后来这个奖项几乎变成了一种“终身成就奖”。最初要求的是获奖作品必须是文学领域的作品——指的是美文/纯文学,后来也被调整为“那些在形式和风格方面具有文学价值的作品”。⑤这当然也就包括历史、哲学和其他人文学科的著作。因此,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作家中,便有1902年的德国历史学家蒙森(Christian Mommsen, 1817—1903年)、1908年的德国哲学家欧肯(Rudolf C. Eucken, 1846—1926年)、1927年的法国哲学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 1859—1941年)、1950年的英国哲学家/数学家罗素(Bertrand Russell, 1872—1970年)和1953年的英国政治家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 1874—1965年)等人文学者,因为他们的著作也具有文学的价值。从这方面看,诺贝尔文学奖肩负着更大的重任,有着更为高远的人文主义追求。
诺贝尔文学奖从其获奖作家作品来看,有其一定的文化偏见和欧洲中心主义,这种情况在这个奖项的早期体现得最为明显。1913年,泰戈尔以自译的英文诗集《吉檀迦利》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了第一位获得该奖的亚洲作家。自此,诺贝尔文学奖征服的世界版图开始扩大。然而,在这里笔者想强调的是: 泰戈尔的获奖,不是因为对其母语孟加拉语文学/印度文学的贡献——这代表了某种民族性,而是因为他的英文诗集在欧洲的流行,被欧洲重要诗人和主流批评家认可——这代表了一种世界性。
1913年,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给泰戈尔的授奖词,充满了东方主义色彩。这在今日看来显得尤其“政治不正确”。这一份给泰戈尔的授奖词,值得我们仔细地分析。(1)诺奖委员会将泰戈尔收编进西方文学世界。授奖词写道:“因其深刻敏感、清新而美丽的诗作——用完美的技巧和自己的英语词汇表达出了诗意的思想,这属于西方文学的一部分。”⑥很明显,委员会为了安抚西方的读者,特别指出泰戈尔的英文诗集是西方文学的一部分。在这里,西方文学代表着某种“世界性”(或普遍性),泰戈尔本国的孟加拉语文学则代表着一种“地方性”而被搁置不提。在这里,委员会提及的泰戈尔的文学成就,则在于他符合/达到了西方文学“伟大性”的标准。在诺贝尔文学奖官网上泰戈尔的授奖总结陈述部分,委员会也一再这样解释: 《吉檀迦利》这一部宗教诗集,在真正而完全的意义上(real and full sense)属于“英语文学”,而且也符合诺贝尔的遗愿——即选出具有某种“理想主义倾向”的作品。请注意,这里的“宗教”,在泰戈尔和西方读者的眼中,并非同一类内容。另外,授奖词对泰戈尔属于英语文学/西方文学(而不是印度或孟加拉语文学)的强调,还有好几处,比如:“这部书[《吉檀迦利》]已经名副其实地归入英国文学,因为作者本人虽然按其所受教育和创作实践是本民族印度语言的诗人,但他已经给这些诗歌穿上新装,形式同样完美,灵感同样具有个人独创。”(刘硕良主编89)(2)诺贝尔文学奖对泰戈尔英语诗的定位是英属印度的文学,故而是西方文学的一部分。如果说前文引述的授奖词部分有点像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授奖词的后续部分则显得特别明目张胆。授奖词在评述了泰戈尔所取得的诗歌成就之后,便继续写道:“自从伊丽莎白女皇时代以来,这种诗歌艺术一直伴随着不列颠的文明扩张,永不凋谢。”(89)这种论调具有明显的时代特色,在今日看来是一种政治不正确,显得极具东方主义和帝国主义色彩。(3)进而,授奖词开始论述泰戈尔的诗歌“具有真正的普遍的人性”(90),此后还有一些篇幅集中解释基督教对印度和泰戈尔家族的影响,并把泰戈尔诗作中所呈现出来的普遍人性与基督教传入印度关联起来。授奖词写道:“诗人旨在努力调和迥然有别的两大文明区域;[……]这项工作的真正含义在全世界基督教传教事业中得到最清晰、最彻底的揭示。[……]基督教传教事业也在印度起到了妙手回春的作用。在那里,伴随着宗教复兴,许多方言早已作为文学语言而站稳了脚跟。”(90)这里强调了西方的、基督教的文明对东方印度的改造,仿佛东方无法自我更新,无法自我书写,必须等待西方文明的冲击才会有回应。授奖词还有四大段论及泰戈尔与基督教信仰之间的关系,尤其突出了印度文学中一种“新的精神”的出现,这种新的文学精神来自西方传教士在印度传播的基督教。在授奖词的表述中,泰戈尔和他的父亲因为受到基督教的影响,致力于调和宗教和文化冲突。“他竭力对世代相袭的本国印度教传统,作出与他所理解的基督教信仰的精神和含义相一致的解释。”(90)“苦行的,甚至道德的严峻,似乎与他的拜神方式格格不入。他所表达的虔敬与他的诗歌的整体完全协调一致,给他以和平。他宣布这种和平的来临,甚至也将到达基督教世界里的那些困顿焦虑的灵魂。”(92)以上的举例证明了,诺奖委员会面向西方甚至世界的读者所撰的授奖词,具有强烈的东方主义色彩、帝国主义论调,而且并不自觉有问题。在这套话语体系中,诺奖突显出的是西方文学/文化体系的普遍性、世界性,而忽视了印度文学的本土性。或许在当时的评委看来,英属印度无论在文化上还是在地理上都处于欧洲的边缘地位。
有趣的是,泰戈尔在获奖后,竟变成了诺贝尔文学奖与“世界文学”的辩护人。1916年泰戈尔在其撰写的《世界文学》一文中,主张要从普遍人性的角度来理解世界文学,认为只有当作者的内心意识到人类的思想,并在作品中表达人性的痛苦时,其作品才能被置于世界文学的殿堂,以及只有当作家表现了人类共同的情感和普世的价值,他的文学才是世界文学(泰戈尔62)。可能正因为泰戈尔逐渐意识到诺贝尔文学奖这个西方的奖项体现了某种政治性,所以要用这些口号——“普遍人性”“人类的思想”“人性”“人类共同的情感和普世的价值”来与西方中心式的“普遍主义”相抗衡。这样,一方面再次肯定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权威性,另一方面也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声,真诚地要求西方人自我修正西方中心主义或东方主义的文化价值观念。
诺贝尔文学奖是一年一度的世界文学(或“文学经典化”)的狂欢节。这一切仿佛经过了精心的策划,目的便在于定义或重新定义“文学”“世界文学”和“经典”。它逐渐变成了一种文学评价的“客观标准”,但是,关于这个奖的争议和悖论却有许多。诺贝尔文学奖充满了种种悖论,尤其体现在如下两方面: 圣典化当代文学,将其树立为世界文学的经典;创造并维持一种自成体系的诗学标准。一般情况下,经典有其时间的维度,所谓“当代文学经典”便是自相矛盾的悖论。何为文学经典?经典其实是一种生生不息的历史沉淀和文化见证,是活的文本,是一个不断实践的传统,是(宗教或政治的)权威之源和(文学或艺术的)崇高美感之源。经典本身就是文本被历史化、神圣化后形成的作品,具有长时间的维度,赢得了多个时代的读者,所以当代文学就不可能是经典文学。但是这里的悖论是: 诺贝尔文学奖在创造“世界文学经典”。而帮助其创造世界文学经典的正是其所制造的种种诗学话语。诺贝尔文学奖在构建或创造一个世界文学经典的序列,这个序列的产生过程和影响充满了各种权力因素的介入,需要警惕和质疑。而这些“世界文学经典”便只有等候后世读者和批评家的重新确认了。当然,诺贝尔文学奖创造的世界文学经典及其批评术语,也给后世研究者设置了种种的阻碍。
诺贝尔文学奖还一再地证明了全球化时代一个世界体系的存在。在世界文学的世界里,诺贝尔文学奖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有时还发挥了不良的影响,这就是歌德的世界文学观念的反面。歌德希望借助世界文学来滋养并壮大民族文学,并使各民族文学的交流更加平等。但是这种美好的乌托邦,在全球化时代的当下,是并不存在的。当下的世界文学的世界,仍然是莫莱蒂所形容的“一个但不平衡”的世界,主要的评价标准还是以西方为主的。所以,非西方学者研究世界文学,必须要注意到这种不平等性,以及警惕其诗学标准背后的“伪普遍性”。
综上所述,诺贝尔文学奖充满了种种悖论,它证实了一个不平衡的世界文化体系的存在。这个体系的中心是欧美文化,而来自体系的边缘或半边缘地区的国家或作家,往往更容易在开奖前后显现出一种需要被认可的文化焦虑。诺贝尔文学奖在全球化的时代,巧妙地利用了地缘政治的敏感性,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这个奖项。正如英国学者蓝诗玲(Julia Lovell, 1975年— )指出的那样,“只要在全球交往事务当中,民族国家仍旧是主要的计算单位,并且只要知识分子仍旧是世界各国的舆论制造者,那么,民族身份和文学就会继续保持对全球意识的有力控制——即便是在自称中立的瑞典那边也是如此。”(Lovell185—86)作家的民族身份,随着全球化的加剧,反而更加突显。全球化市场在今日已经是一种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影响力量,而文学作品也是这个市场中的一种产品,受到了市场的各种制约。诺贝尔文学奖所代表的欧美文学中心与其他呈现为翻译文学的国别文学的关系,也充满了种种地缘政治因素的影响。这种情况极好地证明了“西方与他者”的二元对立,更复杂化的说法则是中心、半中心/半边缘、边缘的多层次架构。这里存在着一种“肯认的政治”,即来自边缘地区的他者的文学需要被西方或中心肯定。这种不公平的政治原则,不禁让人怀疑诺贝尔文学奖的运作背后到底是哪一种元素在起着更为决定性的作用: 政治的,还是诗学的?
注释[Notes]
①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1982. NobelPrize.org. 1 Mar 2019.
② Mo Yan-Facts. NobelPrize.org. 22 Mar 2020.
③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2012. NobelPrize.org. 15 Oct 2016.
④⑤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NobelPrize.org. 2 Mar 2019.
⑥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1913. NobelPrize.org. 1 Mar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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