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利生 徐磊
孙中山1924年北上,是其晚年政治生活中的一件重大事件。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学术界围绕孙中山北上的思想动机、北上的原因与得失以及北上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北上与日本的关系等方面展开研究。伴随苏联解体而来的俄罗斯现代历史文献保管与研究中心有关档案资料的开放,学术界开始关注共产国际、俄共(布)以及国民党政治顾问鲍罗廷与孙中山北上之间的关系,取得了一些成果。不过,鲍罗廷为什么会支持孙中山北上,如何看待孙中山绕道日本,国民党出席善后会议与鲍罗廷是什么关系等问题,还需要进一步理清。
1924年10月,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后,鲍罗廷向莫斯科扼要通告中国局势的变故:“政变的结果是,10月23日北京政权落入所谓冯玉祥、胡景翼、孙岳等人手中。冯玉祥发出关于发动了政变和在北京召集会议,以解决新的国家建设问题的通电。”同时,鲍罗廷指出了以孙中山为首的中国国民党应对北京政变的两种可能之策:要么“只限于发表一般的声明,说北京发生的仅仅是一些军阀取代另一些军阀的政权更迭”,要么“采取更为积极的政策”。鲍罗廷所持的是后一种态度,即积极支持孙中山北上。
其时,对于孙中山北上这一中国政治运动中的重大事情,各方看法不一。鲍罗廷意识到,“中共中央反对孙逸仙北上”。他分析认为,中共中央基于对北京政变本身的评价以及由此带来的对革命运动的影响,觉得北京“实质上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北京政变与“国家的解放事业”没有关系。可是,在鲍罗廷眼中,冯玉祥“是反对‘帝国主义者’的革命的军人”,将其视为中国革命需要争取的对象。
当然,孙中山是否北上,关键取决于国民党方面的态度。在鲍罗廷看来,国民党内部存在反对孙中山北上的声音,是出于国民党本身的前途命运的考量。孙中山北上后将面临着两难的选择:或者继续“捍卫”过去颁布的“国民党的激进纲领”,从而不可能与北京政变中的胜利者合作;或者是“抛弃”国民党的这些纲领,那就“意味着国民党的分裂”。鲍罗廷从积极角度看待局势演变,认为北京政变“给国民党提供了一个登上国民革命斗争大舞台并成为大政党的极好机会”,“如不利用这一机会,不仅从策略上看是错误的,而且在一个长时期内必然地、不可避免地会削弱国民党”,因此,国民党“应该发表宣言”,孙中山“应该北上”。
鲍罗廷的观点是有道理的。中国国民党的早期组织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及至中国同盟会,其活动区域主要是在南方,在北方难以对革命民众产生政治影响。“国民党此时在北方,除了在青年学生和教授团体中蓄有一种潜势力,表面上似尚无何种能力,所以那些军阀巨头,除了冯玉祥眼光比较的锐敏,极力和党中的领袖接近外,大都不十分注意国民党。”这种状况既不利于国民党组织的壮大,也无助于国民革命在全国范围的推进。
事情的发展,正是鲍罗廷所期盼的。1924年11月1日,孙中山亲自主持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第十二次会议,鲍罗廷支持孙中山北上的观点在会议上“占了上风”。会议决定,孙中山“离粤北上宣言为统一中国”。11月10日,孙中山发表《北上宣言》,提出“召集国民会议,以谋中国之统一与建设”的主张。
1924年11月14日,孙中山离广州、抵香港,改乘日本邮轮“春阳丸”号赴上海。孙中山原计划提前一个星期即11月6日从广州出发,乘英国或者美国的轮船去上海,但是,“驻广州的日本人热情地建议孙乘14日的日本轮船”。鲍罗廷对日本人的这一提议心存担忧,提醒孙中山说:“您是否认为,他们在尽力拖延您此行的时间。即使拖延几天也有很大意义,因为您不在北京,日本较容易利用北京的政变。”
鲍罗廷的担心不无道理。11月10日,段祺瑞在天津会晤张作霖、冯玉祥,决定拥段为“中华民国临时总执政”。11月24日,段在北京就职并公布《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制》,组成执政府。12月24日,公布“善后会议条例”十三条。冯玉祥及其国民军受到排挤,被调离北京,前往张家口任西北边防督办。其结果,孙中山北上面临的对手已经是亲日的奉系张作霖和皖系段祺瑞军阀势力控制的北京政府。
11月17日,孙中山抵达上海。11月21日,孙中山搭乘日轮“上海丸”离开上海,取道日本赴天津。之所以绕道日本,孙中山称:“因为在上海没有船位,就是半个月之内也没有船位,由上海到天津的火车又不通,所以绕道日本到北京去。”情况并非完全如此。鲍罗廷深知:“孙逸仙早就有访问日本的想法”,“为的是试探一下对他的建立中、日、俄联盟思想等的反应”。鲍罗廷意识到“孙逸仙取道日本的问题是国民党代表团途中第一个暗礁”,但并没有阻止孙中山的日本之行,而是“支持孙中山去”。在鲍罗廷看来,“在孙逸仙的脑子里对日本的幻想根深蒂固,他早就有建立中、日、苏俄联盟的思想”,“现在时局向他提供了访日的机会,要阻拦他走这一步是非常不明智的。除了他从日本之行中获得的亲身感受,没有什么能作为消除他对日本的幻想的有力的论据。此次赴日只会使他变得聪明一些”。
事情正如鲍罗廷所料,孙中山日本之行遭到了日本官方的冷遇。孙中山抵达神户时,政府要员无一人露面,与孙中山有过联系的各界要人极力回避,日本政府甚至拒绝孙中山到东京去。日本外务省亚洲局局长出渊胜次表示:“孙赴天津途中在日本停留,来东京与有力者会见,已为一般人所误解。恐怕这将对孙产生不利的结果。”孙中山两手空空地离开日本,一腔热忱和希望化为泡影,“短短的日本访问成为孙中山的痛苦回忆”。
与孙中山北上相一致,国民党的决策中心也随之北移。抵京后的1925年1月26日,孙中山指令将广州中央执行委员会内之政治委员会移至北京。鲍罗廷仍旧担任政治委员会高等顾问,“作为顾问出席了所有会议”,发挥了重要作用。时为国民党中央执委委员、青年部长、常委的邹鲁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党权不在最高党部之中央执行委员会,政权不在最高政治机关之国民政府,而悉集中于政治委员会。鲍罗廷乃以政治委员会顾问之资格,操纵其间”。邹鲁所言“操纵其间”,显然带有情绪化色彩。但是,鲍罗廷对于国民党决策的影响力是无疑的。
国民党应对善后会议的策略中,就不乏鲍罗廷对孙中山的影响。孙中山离开广州前,在《北上宣言》中明确提出召开国民会议的主张,并提出会议由现代实业团体、商会、教育会、大学、各省学生联合会、工会、农会、反对直系的地方实力派、各政党的代表等九部分团体组成。
可是,段祺瑞执意召开善后会议,并于1924年12月24日公布《善后会议条例》,对会员资格作了如下规定:“一、有大勋劳于国家者;二、此次讨伐贿选制止内乱各军最高首领;三、各省区及蒙藏青海军民长官;四、有特殊之资望学术经验,由临时执政聘请或派充者,但不得逾三十人。”
对于是否参加善后会议,国民党内部“见解各殊”。“主张参加者以必须加入后方可防止其包办国民会议,且对各省军事财政为报告之性质,亦有益”;反对者认为,“此会与真正民意无涉,吾党不宜参与”。孙中山起初也坚决反对段祺瑞的善后会议。段祺瑞公布《善后会议条例》的次日,孙中山就明确指出,善后会议乃“善军阀官僚之后,非善民国之后”。
鲍罗廷与孙中山的观点不一样,主张有条件地参加善后会议。鲍罗廷认为,“对于是否参加段祺瑞的会议的问题,我们(加拉罕同志和我)准备建议国民党作出肯定的决定。当然,为此我们提出了一系列条件,这样就可以把参加善后会议变成宣传国民党行动纲领的最好方式。”
鲍罗廷在征得孙中山的同意后,在国民党的政治委员会会议上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并获得会议通过。于是,1月17日,孙中山复电段祺瑞,表示可以接受善后会议,并提出了两个先决条件。一是关于参加善后会议的成员,“文不必坚持预备会议名义,但求善后会议能兼纳人民团体代表”。二是善后会议讨论的事项,“虽可涉及军制、财政,而最后决定之权,不能不让之国民会议”。但是,1月29日段祺瑞发出答复孙中山的艳电,以会期已近、时间紧张、增派代表赶办不及为理由,拒绝接受国民党方面的建议。鲍罗廷关于有条件参加善后会议的主张,终未实现。
与此同时,孙中山的病情不断加重。3月12日,孙中山病逝。鲍罗廷失去了在中国革命中的一位强有力支持者。1925年5月17日,鲍罗廷在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第一次全体职员联席会议上回忆说:“我们很痛心的,就是我们丧失了我们唯一的领袖。他奋斗几十年如一日,去岁北京政变,他看到环境上有需要他到北京去的必要,所以他亲身北上,只身去同一切恶势力奋斗。”对于孙中山北上,鲍罗廷依然表示了赞赏和崇敬!
事实证明,孙中山北上广泛传播了革命理念,“唤起北方国民革命的要求,其影响实在太深刻了。北方大多数的民众都已深印反帝国主义及打倒军阀的决心。”孙中山晚年的这一次政治行动,鲍罗廷给予了大力支持。时人对此亦有肯定性评价:鲍罗廷“裨益于中国的革命运动”,“北京政变之后,对于孙先生北上,在国民党内引起很大的争论,而当时力赞其北行的,鲍罗廷之力居多”。“中山先生的北上,造成了中国全国广大的民众运动,是他(指鲍罗廷,引者)竭力主张与筹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