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已发现的简帛文献中,有不少与史学史直接相关的内容,如清华大学收藏的楚竹书《系年》,记录了从西周至战国早期的历史,是一部带有独特编纂意识的史书,让我们看到了战国史学的某种原始形态,对中国早期史书的形成也有更为直接而深入的了解。清华大学所收藏的楚竹书《楚居》《良臣》及睡虎地秦墓竹简《葉书》等史篇,一定程度上展示了中国早期史学中“世”类史书的某种形态,推进了关于《世本》成书及来源的认识,有助于深入思考《世本》与《史记》的关系。马王堆汉墓帛书《春秋事语》和清华简《越公其事》等大量“语体”类文献,不仅对《国语》的形成背景、史学价值的认识有裨益,而且丰富了对中国早期史学中“语”类史书叙事的了解。因此,可以说,简帛文献中的史类文献,从某一层面再现了战国史学的繁荣,拓展和丰富了我们对中国早期史学史的认识。
大量简帛史类文献发现之前,研究中国早期史学所能够利用的史料,不外乎《春秋》及“春秋三传”、《国语》《战国策》《竹书纪年》《世本》等。而《左传》《国语》《战国策》,渗入了战国之后的编纂因素,很难再现春秋战国史书的原始形态。《竹书纪年》虽是西晋时汲冢墓出土的一批竹简,但缘于当时的保护条件,传世的只是清人辑佚出来的一部文献。《世本》同样具有这方面的窘境,且有更多的争议。在这种情况下,20世纪以来出土的简帛文献,特别是近些年发现的史类文献,对于我们了解和认识春秋战国史学的历史面貌和史书的形成及原始形态,便显得尤为珍贵。
清华简《系年》是继《竹书纪年》之后又一部新发现的战国史书,被学界誉为中国史学史上的重大发现。的确,《系年》所展现出来的史书编撰、叙事风格、著史观念,既反映了战国史学的共性,又有自身的独特性。如果对清华简作整体性审视,更有助于认识这一点。
史书的编纂,是史学成果最便于集中体现的所在,也是传播史学知识的重要的途径。中国的史书编纂,多讲史体和史例。从《系年》整体叙事来看,它是遵从编年记事这一早期史体的。《系年》有两种编年记事形式:第一种是明确“表年以首事”,不过往往用某年的时间坐标书写两年或多年的历史,这一现象在《系年》中是常例;第二种是以世系为序进行书写,其中有的文中还有明确纪年。虽然《系年》没有严格按照“通比其事,列系年月”或“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这一成熟编年体编纂原则进行书写,但我们不能由此而否定《系年》为编年体史书这一判断,只能说它是一种编年体早期史书的代表,与《汉纪》这样成熟的编年体史书是有差距的。
如果从战国史学的发展特点和历史地位来看,显然这种认识也是成立的。白寿彝在谈到先秦时期史学发展特点时说:“所有这些,说明史学的一些主要方面都已经有了,但基本上都还处于早期状态,还没有达到成长的阶段。”这就是白先生提出的“中国史学的童年”。显然,我们不能拿成长阶段的编年体编纂原则与童年时期的编年记事作对等评判。
有学者认为《系年》是一部纪事本末体史书,说《系年》的出土,无疑具有改写中国古代史学发展史的重大意义,恐怕言过其实。从史例层面言,纪事本末书写手法(简称纪事本末法)在中国早期史学发展中是常见的。《国语》就提供了纪事本末法叙述历史的范式。《左传》关于晋文公重耳的叙述,是编年史中典型的纪事本末法。史书编纂过程中,多种书写形式的综合运用,早在先秦史学中已有很好的体现,开创了中国古代史学的一个优良传统。《系年》的独特价值就在于,“提供了战国时期史书编纂中体裁融合的范例”。从这一点来讲,《系年》有着类似《左传》的史学创举。
选取何种材料进行编纂,显示出编纂者的历史见识。据相关研究,《系年》的史料来源,一是西周王朝史官的原始记录,二是诸国史记,三是少量的传闻故事。从所采诸国史记的国别来看,主要以楚、晋、郑为主,与《左传》的郑、晋、魏为大宗相对比,共同点是重视有关郑国、晋国史记的选取,不同的是《系年》偏重楚国的史料采择。这让我们看到了战国史学的区域特征,这也正是春秋战国时代背景的史学反映。蒙文通曾提出晚周史学三系的认识,即南方楚人、东方鲁人和中原三晋。这对我们分析《系年》,乃至整个清华简史类文献的史学价值,是很有启示意义的。如果以此反观简帛文献与传世文献有关史料选取的差异及所表达的不同的历史观念,也就很好理解了。
秉笔直书是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也是历代史家追求的理想目标。从史学功用角度讲,史学的另一传统就是书法不隐。需要注意的是,孔子所言的“书法不隐”与今文经学家积极追求的“一字褒贬”不能相提并论。孔子修《春秋》,追求直笔下的“微言大义”,把秉笔直书与书法不隐相融,是中国史学的重要开创。以往我们并没有很好地注意到这一层区别。
《系年》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春秋》的这一优良传统。虽说是以楚国为中心进行选材和记录,但“楚师无功,多弃旃、幕,宵遁”“楚人尽弃其旃、幕、车、兵,犬逸而还”这样的叙事,显然是秉笔直书。这样的事例,在《系年》及清华简的其他史类文献中还有很多。《系年》的叙事,不仅实现了直笔,还体现了编纂者“多闻善败以鉴戒”的编纂意图和叙事视角。更为突出的是,《系年》在记述西周直至战国时期历史发展上有重要影响的历史事件时,不同于《左传》《国语》的是,它并没有选取有关卜筮的材料,也没有记述类似《左传》的神异预言,而是更多地从人的活动方面进行考察。这种述史的平实,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战国时人著史的理性观念。这些均说明,《系年》继承并发展了《春秋》所开创的秉笔直书与书法不隐二者相融的史学传统。
以《系年》为代表的简帛史书,让我们对战国时期盛行的著史观念有了很好的了解。从而使得我们对战国史学发展有了新的认识:一是编年记事下多种叙事方法的融合是战国史书编纂的常态,也是一种优良史学传统;二是晚周史学三系是存在的,区域文化影响下的区域史学是战国史学繁荣的重要体现;三是秉笔直书与书法不隐相融的史学传统是承接相续的。
《世本》的成书年代及其性质,是中国史学史上非常重要的问题。自清人秦嘉谟根据其辑佚的《世本》提出了一个中国史学史上非常重要的命题,即“太史公书采《世本》,其创立篇目,如本纪,如世家,如列传,皆因《世本》”。这一论断影响很大。梁启超就提出《世本》“为《史记》之蓝本”。吕思勉也有同样的看法。
其实,对秦嘉谟的这一论断的质疑源源不断,特别是学者们从史学史视野对此作新的评定,试图纠正以往的偏识,厘清这一史学问题。对于所谓《世本》开创综合体通史,白寿彝表示过质疑。乔治忠从史学史的学术层次考察了《世本》的成书年代及其史学价值,提出《世本》并非先秦史书,乃是刘向编辑的图书之一。这些思考和论述,虽然推进了我们对《世本》成书年代和史学价值的认识,但还是没有厘清《世本》的渊源和“世”类史书的原始形态,说服力不强。而简帛文献的发现,对此问题的深入探讨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材料。
中国史学早期,有“世”这一历史编纂形式。《国语·楚语上》云:“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韦昭注曰:“世,谓先王之世系也。”可见,春秋战国时期史官所书写的“世”确实存在并有一定的劝诫意义。何以称“世本”,《周礼·春官·瞽蒙》郑玄注云:“世之而定其系,谓书于世本也。”所谓“世之而定其系”,就是一种历史编纂,所成的史书就叫世本。《国语·楚语上》韦昭注引陈瑑曰:“教之‘世’,即《周官·小史》所奠之世系。”这又说明,郑玄所言的“世本”就是楚太傅所教的“世”类文献。
目前所见文献最早提到《世本》这一书名的是西汉图书整理者刘向。班固认为,司马迁在编撰《史记》时采纳了《世本》。显然,这里的“世本”指的是刘向编辑后的一部书,与郑玄所言的“世本”不是同一内容。从《战国策》有多种定名来看,刘向所言的《世本》也很可能由众多的类似文献汇编而成。司马迁在叙述其编纂《史记》时所采用的史料,对此已有了某种提示。《史记·三代世表》序言:“余读谍记,黄帝以来皆有年数。稽其历谱谍终始五德之传,古文咸不同,乖异。夫子之弗论次其年月,岂虚哉!于是以《五帝系谍》《尚书》集世纪黄帝以来迄共和为《世表》。”“谍记”是记系谥之书,历谱谍则指历代年谱,二者似乎是有区别的。但从司马迁整个叙述来看,二者又是统一的。谍记也好,谱谍也好,都是记世谥的,与“世”类史书的记述主体一致。
秦汉简牍的发现,为我们认识这一史学现象提供了实例。1975年睡虎地秦墓出土一部竹书,整理者最初称《大事记》,后又称《编年记》。当时,有人就提出标题当定为“牒记”,但没有过硬的史料支撑,这种看法也就没有被学界采纳。直到2002年湖北荆州印台60号汉墓出土一批竹简,有类似睡虎地秦墓竹简的编年记,且标题书写为“葉书”二字。2004年,荆州松柏1号汉墓出土一批木牍,其中有一种亦为“葉书”,记载秦昭襄王至汉武帝七年历代帝王在位的年数。有学者怀疑“葉书”的“葉”应读为“世”。如果这一理解不错的话,葉(世)书应是与《国语》“世”、《周礼》“世系”以及秦汉时流行的《世本》大致类似的文献,为记叙世系之书。
睡虎地秦简、岳麓秦简、印台汉简、松柏汉简有关帝王年世的书写,至少让我们看到了“世”这一类史体的不同形态,当然还相对简略,并未形成一定规模的成文史书。很可能,《世本》就是刘向将司马迁曾阅读过的“五帝德”“帝系姓”“谍记”“历谱谍”“五帝系谍”“春秋历谱谍”,以及出土的睡虎地《葉书》、清华简《楚居》等文献整理而成的一部史书,定名为《世本》。郑玄所言“世之而定其系,谓书于世本也”,或许从中可探寻刘向命名《世本》的学术来源。
清华简还有关于楚先世的一部文献,记述从季连到楚悼王间的迁徙过程及相关史事,涉及32位楚先王、楚公、楚王,从传说时代延至战国中期。整理者命名为《楚居》,就缘于传世《世本》中的“居篇”。简文没有对先祖降生进行过分渲染,也抛弃了流传甚广的陆终六子拆剖胁生的传说,以更加平实而理性的视角叙述楚世系。有学者把清华简《良臣》看作“世”类文献的衍生。这又从另一层面说明《世本》中的某些篇章在战国时期是存在的,也让我们对《世本》的原始形态有了更多的了解。
虽说《世本》乃刘向编辑而成的一部史书,但从司马迁引用的相关“世”类文献、简帛文献中的“世”类文献来看,“世”类文献所呈现出来的以人为主、以时为轴的基本叙事方式,确实对《史记》的传记体开创具有某种启示意义。当然,我们不能把这种启示有过高的评定,也不能因《世本》非先秦史书而否定这一启示意义。
《国语·楚语上》申叔时与楚庄王在谈太子教育时涉及到诸多历史编纂形式,也说明,春秋时已有“语”一类体裁的史书。春秋时诸侯国史,其中一种形式就是记言,或以记言为主,或记事又记言。传世的《国语》,是汇集各诸侯之“语”而形成的一部重要史书,成功地创设了记言为主的史书体裁。然而长期以来,《国语》作为“春秋外传”而存在,被边缘化。原因之一,就是我们没有充分揭示《国语》何以称为“语”,这种史书体裁为何产生于战国前期,书中记载的“语”究竟有哪些不同的类型和宝贵的价值。而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清华简《越公其事》等的发现,为我们了解战国“语”类史书提供了实例。
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其体例与《国语》接近,先叙事后议论,记言是重点,最后用事件的结局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注重前后因果关系,有“综其终始”的写作追求,且一些篇章中的见解还是很深刻的,显然这是经过编纂而成的,说其为战国时的一部史书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春秋事语》叙事简单,事件的本末记述不够完整,内在逻辑性也不强,更符合早期史书的一些特征。值得注意的是,《春秋事语》整体上反映了法家思想对史书编纂的影响,这或是战国末期至秦汉之际史学观念的特点以及发展状况。这些让我们看到了战国“语”类史书的多样性。《国语》只是流传于世、带有经学化的一部“语”类史书。故《春秋事语》的发现,使我们对战国史学的发展状况有了更多的了解和认识。
清华简《越公其事》11章,是目前所见楚竹书“语”类文献中篇幅最长者,主要记述“勾践灭吴”,这一叙事主题与《国语·吴语》《国语·越语上》《越语下》“语”类史篇密切相关。如果将其与《左传》《国语》等传世史书叙事对比,有助于我们了解战国时期的史书形态。从具体叙事来看,《越公其事》的记述形式,没有采用君臣问答或单纯叙述的方式,而是进行了分类总结和概括,再以时间的次第分别叙述,既有政论的特点,又不失记事的大体;“五政”是作者对勾践灭吴历史经验的总结,依次排列,不仅有具体的施政内容,而且有施政次序,具有明显的史论特点。当然,就整体的越国灭吴历程来看,《越公其事》的记载与传世文献相比,要简略一些,时间线索亦不明显。勾践攻打吴王的背景性描述,《越公其事》略之,且其对具体战役的记载也很少。总体而言,就清华简而论,《系年》与《越公其事》是两类史书的代表,前者可以视为春秋类记事文献,后者可以视为语类文献,是各有价值的两篇优秀史书。
由《越公其事》、郑国“语”书等来看,“语”类文献的叙述主题都表达出“多闻善败以鉴戒”的编纂意图,显示出战国史学“资政”功能的特点。尤其是清华简中为数不多的“语”类文献带有明显的历史化倾向。
就中国史学史研究而言,出土文献,尤其是简帛史类文献,具有重要推动作用。西晋时汲冢出土的《竹书纪年》,就是很好的例证。清华简《系年》等资料的发现,为我们深入了解先秦史学面貌提供了更为丰富的实例,让我们对战国史书编纂、历史叙事、史鉴思想、史学传统等有了新的认识,既看到了史学的共性,也认识到史学的多样性,这对先秦史学研究无疑会带来更多启示与反思。可以说,这是继《竹书纪年》之后再一次激发了学界对史学自身的反思,必将推动中国古代史学史特别是先秦史学的深入研究。因此,对于简帛文献在史学史研究中的价值和地位,我们不能以“边角料”的态度待之,既要做减法更要做加法,要充分认识到它们对于史学史研究的重要性和独特性。